第三十章 既然她要動你,那她就完了
這一覺雖然睡得沉,但並不長,葉蓁蓁那個耿直得有點過分的生物鐘六點就把她給弄醒了。她打着哈欠爬起來,自己在床邊坐着想了半天心事,然後才去洗漱收拾,做了簡單的早餐熱起來,最後穿好了端端正正的上班衣服,坐在床邊看良人。
微光從窗帘縫隙里透過來,照在蘇桐的側臉上,才多少歲的人,鬢邊竟然有幾根白髮,是葉蓁蓁記憶中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此刻蘇桐的眉頭在睡夢中微微皺着,不知道在想什麼為難的事。
她一開始去創世實習的時候,遇到郭也給她的難題自己怎麼也想不通,就交給蘇桐去代勞,他在認真思考的時候,眉頭就是這樣皺着的。
回到讀高中的時候,她不懂的題、不精通的科目,隔三岔五都要蘇桐給她補習,他努力想着怎麼深入淺出把知識點說清楚講明白的時候,眉頭也是這樣皺着的。
這一年多里,他承受了什麼呢?有多少次想要坦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又因為顧慮她的自由與平靜而不說呢?
坦白是愛,隱瞞也可以是愛。
必須要經過很多事才知道,哪怕最純潔的愛,有時候也是帶灰色的。
而從人明白這一點開始,童話中的城堡就轟然坍塌,人也真的長大了。
蓁蓁伸出手,輕輕撫摸蘇桐皺起來的眉心,他馬上就醒了,轉過頭睜開眼看她,眼神溫存,和任何時候都一樣:“小包子,你就起來了?”
葉蓁蓁笑:“嗯,起來了。”
蘇桐撐起身看看她的衣着:“今天就去上班啊?”
葉蓁蓁點頭:“嗯,要上班,不過上班前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她沒說自己還要去哪裏,看了愛人一會兒,然後爬上床趴在他身上,臉貼在蘇桐的頸窩裏,也不管會不會弄花自己的妝,就那麼趴了一會兒,然後小小聲地說:“寶,你想幹什麼就去干,我能撐得住你。”
蘇桐抱住她,嘴唇貼在她蓬鬆的、香噴噴的頭髮上,慢慢說:“小包子,始終都是你撐住我。”
葉蓁蓁笑了,抬起頭來親了他一下:“起來吧,吃點東西我們一起出門。”
她說:“我要去一趟你的辦公室。”
蘇桐一怔,但他注意到葉蓁蓁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這就意味着她下了決定而不是在徵求意見,此時不必有異議,照做才是正理。
他於是爽快地答應下來:“好,我把你介紹給王總。你也看看我的工作環境。”
他們到四平的時候其實還挺早,但王建平已經到了,如往常一樣在辦公室里專心看昨天的業績數據,老遠看到葉蓁蓁過去就愣了一下,而後急急忙忙推着輪椅出門去迎接。葉蓁蓁看到這一幕同樣也愣了一下,不等蘇桐介紹,上前伸出了手:“王總,你好啊,我是葉蓁蓁,蘇桐的女朋友。”
蘇桐在旁邊補充了一下:“年底結婚,王總有時間的話來喝喜酒。”
王建平當然忙不迭點頭,剛要說什麼,忽然外面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王總,蘇總回來了嗎?”
話音未落,楊子意就走了進來,看到蘇桐立刻臉上露出笑容,轉瞬間見到站在蘇桐前面的葉蓁蓁,笑容又消失了。王建平把她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裏,心裏嘆了一口氣。葉蓁蓁倒是向她和和氣氣地點頭,說:“又見面了。”
見到葉蓁蓁再度出現在四平,楊子意自然滿心都是警惕,但也有一絲竊喜,她猜測那天回去之後,葉蓁蓁必然是跟蘇桐一哭二鬧三上吊,現在多半是硬跟着男朋友來公司宣示自己的所有權,如果事實如此,葉蓁蓁就已經輸了先機。
她對葉蓁蓁友好的招呼就回了一個幾乎看不到的點頭,然後看着蘇桐說:“咱們三個是不是要開會了?我開完會還要趕回去呢。”語氣很隨意,因此也就格外親近。
他們三個人確實約了今天早上開會,楊子意為了幫四平融資而請的年假早就用完了,這段時間她都是八點不到就過來,工作到九點半再趕回萬邦,如果有需要,六點半那邊下班了再過來,每天過着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的生活,着實辛苦。
蘇桐看了看錶:“還有十分鐘。”
楊子意老大不樂意:“早開早好,為什麼要浪費時間閑聊?”說著還瞪了葉蓁蓁一眼,對蘇桐說,“蘇哥,你前幾天去哪兒了啊?”有一點微妙的埋怨。
葉蓁蓁不等蘇桐說話,笑眯眯地說:“蘇總陪我去了一趟巴黎,我們公司有項目在那邊,他去幫我參謀參謀。”
她從自己帶的包里拿出兩張名片,很客氣地交給王建平和楊子意:“我們也有文娛和健康事業部,大家是自己人,說不定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
那兩人接過去各自看了一眼,質地極其精良的名卡上寫着:
和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助理總裁葉蓁蓁
然後是電話、座機和郵箱地址。
王建平眼前一亮。楊子意瞪着那張名片,突然間整個人都愣住了,一絲紅暈從她的耳邊漸漸浮起來,蔓延開去,直紅到了耳根子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就是做夢都不可能想得到葉蓁蓁有這樣的來頭,前幾天人家到訪時自己慷慨激昂挖苦人家的話,現在反過來都變成了巴掌,一下一下打在了自己臉上。
她低着頭站在那裏,實在掛不住,扭頭就往外走,聽到葉蓁蓁叫她:“楊小姐,請留步。”
她有心不留,卻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想知道葉蓁蓁要做什麼,而後聽到對方和王建平告辭:“王總,我和楊小姐說兩句話就走了,不耽誤你們上班,遲幾天我和蘇桐請你吃飯。”
葉蓁蓁進了四平辦公室之後,從頭到尾的語調言辭都透露着恰到好處的親切與尊重。就光聽幾句話,是個人就知道她不可能是只會混吃等死的傻白甜。
她又和蘇桐輕輕說了一聲:“晚點給你打電話啊。”
她走了出來,在楊子意身邊站住,說:“咱們找個比較安靜的地方吧。”
楊子意自從看到那張名片,氣勢上已經輸了一截,但此刻還是要強打精神,說:“去會議室吧。”她回頭看了王建平的辦公室一眼,蘇桐已經在和王建平說事情了,看都沒往這邊看,似乎絲毫不擔心自己女朋友會跟楊子意說什麼。
她們進了會議室,葉蓁蓁四處看了一下,笑着說:“還挺乾淨呢。”一扭身,很自然地就挑了會議桌上首的位置坐下來。楊子意遲疑了一下,選了旁邊的座位,兩人坐成九十度,她心裏立刻後悔,因為上首往往就是當權者坐的地方,現在看起來,也確實是葉蓁蓁掌握主動。
她們坐下來之後,葉蓁蓁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從自己包里拿出一張卡,放在楊子意麵前:“這個,應該是給你吧?”
楊子意沒想到這一出,一愣:“什麼?”
“這是我代替蘇總,私人借給四平的錢,不太多,三百五十萬,但應該可以把眼前要付的一些小賬單應付過去,你是財務總監,交給你最合適。”
楊子意驚疑不定:“你什麼意思?”
葉蓁蓁溫和地看着她:“楊小姐,我沒有別的意思。蘇桐是我男朋友,我們年底就結婚,我們十幾歲就在一起,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現在做事業需要錢,我剛好拿到一筆錢,當然要拿出來支持他的事業。”
楊子意啞口無言,可是內心情緒的洶湧卻像是岩漿一樣。她盯着那張卡看,拚命壓抑着自己想要跳起來把包砸在葉蓁蓁臉上的衝動,可是那憤怒的背後,其實更多的是慘淡的悲傷——蘇桐不是她的,也永遠不會是她的。葉蓁蓁坐在這裏,什麼都不用多說,也明明白白告訴了她這一點,無論楊子意怎麼努力都毫無意義,而這個念頭讓她心碎。
她的心思,全落在了葉蓁蓁的眼裏。葉蓁蓁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而後說:“楊小姐,你的經歷,蘇桐跟我說了。我發自內心地覺得,你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這麼能幹,又這麼有情義,我不知道換了我自己,或者知道的任何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像你那樣,頂着內心的壓力,出色地做好兩份工作。我很想當面來謝謝你,幫了他那麼多。”
她重複了一次:“我是真的很感謝你。”語氣真摯而友善。
楊子意抬起眼睛來,微微動容。
葉蓁蓁不需要她的回應,繼續說:“如果沒有你,蘇桐和王總估計也沒有辦法堅持到現在,以他們兩個男的那種大大咧咧的個性,說不定早就破產了。”她做了一個殺雞的手勢,“Gameover.(遊戲結束。)”
楊子意忍不住微微一笑,儘管這一笑讓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可是葉蓁蓁這句話,也是真的說到了她的心坎里。她之所以披星戴月、殫精竭慮地幫四平工作,一開始當然是因為王建平不容易,後來當然是因為可以跟蘇桐接近,但做了那麼久之後,確確實實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價值。當一個人認識到自己有價值,就會有更多戰鬥的勇氣。
她終於軟化下來,說:“你過獎了。”而後沉默了一下,問,“你來幹什麼?”拍了拍那張卡,“就是為了把錢給我嗎?”
葉蓁蓁搖搖頭:“其實我是想知道,蘇桐有沒有做過什麼讓你受到傷害,或者讓你誤會的事。如果有的話,也許你會想要一個清楚的解釋。他的個性我很了解,在外人面前沒有那麼細,所以也許做了什麼不合適的事情,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楊子意聽到“他的個性我很了解”這句話,就像三九嚴寒突然脖子裏被塞了一塊冰,她頹然望着桌面,疲倦地搖搖頭:“沒有。”
蘇桐一腳踢開大門,從天而降將她拖出魔掌的場景,再一次浮現在腦海,這是第一千次,也是第一萬次。
他從上海回來,臉色沉重,坐在那裏靜默如雕塑的模樣,也隨之浮現在腦海。
他有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她的事?
沒有。
他有沒有以言語、手勢、眼神、動作、文字,對她給過任何暗示、引導或提醒,表示說不定他們之間有任何跨過同事和朋友這條線的可能?
沒有。
他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好的職業人,他訓練她在工作上精進,他救了她,為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在自己最喜歡的行業一展所長的機會,失去了錦繡前途。即使從頭來過之後,他也逃不開因為她而招惹的陰影,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但無論境遇灰暗到何種程度,他一個字未曾對她抱怨過。
一陣熱血湧上心口,楊子意想到這裏,如同突然走出一片大霧籠罩之地,陽光直射,驅散陰影,一切都沒有任何遮掩,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她在這剎那間悚然一驚。
怎麼可以這樣,她問自己:楊子意,你怎麼可以這樣?
一個人對你有大恩,不圖任何利益,而自己回報的方式是想要拆散他和他所愛的人?
這瞬間的慚愧與自我厭惡,讓她幾乎無地自容。
這時候葉蓁蓁說:“沒有就好。”
她伸手過來,輕輕按住了楊子意的手,就那麼按了一下,又拿開了,是一個短促卻貼心的安慰,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了。
她的手很暖,指甲乾乾淨淨的,修得短而整齊,也和蘇桐很像。其實楊子意剛剛就注意到了,這兩個人很多地方都是像的,就連站在那裏聽人說話的樣子也是,頭都微微偏向一邊,眼神專註,神情幾乎一模一樣。夫妻臉這種東西,就是從天長日久地同進同出、同坐同起里熏染出來的吧。
葉蓁蓁站在那裏,凝視着楊子意,說:“楊小姐,你肯定也知道,蘇桐是個好人,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為陌生人赴死。”帶着堅定的相信與驕傲,她說,“但有一點其他人不知道的是,他只為自己而活、為我而活,這才是他真正好的地方。”
在離開之前,她最後一句話是:“楊小姐,你也要為自己而好好生活啊。”
從四平出來,葉蓁蓁先去了公司,門禁信息都還有效,讓她鬆了一口氣,她上去一看小唐總不在,估計是回家去補覺了。
她無端端消失了一段時間,又無端端回來,但不管是消失還是回來,似乎都沒有太多人注意到,Florence當然是個例外,見到她立刻就走過來:“葉小姐。”
葉蓁蓁仔細看她,人似乎瘦了一些,氣色還可以,這麼大熱天,穿了一件高領真絲的波點長袖襯衣加小西裝外套,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你身體好了吧?”
Florence對她笑笑:“差不多了,謝謝你,葉小姐。”
葉蓁蓁擺擺手表示沒關係,正要進辦公室,Florence說:“葉小姐,你有空嗎?我請你喝個咖啡吧。”
她們一起下了樓,在和合大廈旁邊一家咖啡館坐下。葉蓁蓁點了鮮泡的綠茶,Florence點了加糖加奶的拿鐵。
咖啡杯的上空微微有白氣氤氳,Florence打破了沉默,對葉蓁蓁笑笑:“我本來要給你打電話的,沒想到你來了公司。”
葉蓁蓁問她:“沒什麼事吧?”
Florence沉吟了一下,說:“小唐總不讓我繼續上班了,今天是最後一天。”
這個消息還真是讓葉蓁蓁意外:“不會吧?”自然而然就有疑問,“為什麼?”
Florence微微一笑,但眼神里沒有笑意:“他昨天凌晨帶了IT的人,開我的電腦調出了所有郵件和系統訪問信息,還有我的工作手機在雲端的備份,然後發了一封郵件給我,說今天最後一天,讓我收拾東西跟人事交接。我的工作郵箱、系統賬號和門禁的權限,已經全都註銷了。”
葉蓁蓁目瞪口呆,唐洛這一手殺伐決斷,乾脆利落,半點餘地都不留,絕對是有備而來的。但問題是他們昨天才一起回來,之前沒聽到他透露半點風聲說對Florence不滿啊。
她自然就猜想Florence叫她出來,是希望自己向唐洛求情,但Florence下一句話就打消了這個揣測:“葉小姐,我不是請你來幫我跟小唐總求情的。”
她聲音很平靜,底色卻是冷冷的:“他沒做錯什麼。”
葉蓁蓁輕輕問:“到底怎麼了?”
Florence眼睛沒看她,盯着咖啡表面那層奶泡,一口沒喝,也許根本沒有喝咖啡的心思:“小唐總回來這半年多,我每天都要向羅西彙報他的情況,一般都是每天一次,晚上九點左右通過工作手機發送加密的信息給她。
“前幾天你們去了巴黎,羅西忽然要求我每個小時都發送你們的行程信息和位置給她,去哪裏吃飯、訂了哪裏的酒吧之類的,事無巨細,都要彙報。”
葉蓁蓁很驚訝:“你怎麼會知道?”
“你們的機票、酒店、接機,還有小唐總自己開的車都是我經手的,電話和信用卡綁定的也都是我的名字。我可以在租車行的APP上看到車程細節,米其林餐廳和夜店什麼的也是我訂的。”
“她要知道小唐總的行程信息幹什麼?”
如果隨時保持跟蹤定位的要求是高佳妮提的,那完全可以理解,說白了就是不讓唐洛跑嘛,葉蓁蓁還真的有保持聯繫的任務在身,不然蘇桐從高佳妮那裏也找不到他們的地址。
但羅西怎麼會對唐洛關切到這個程度?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葉蓁蓁等着Florence的回答。
Florence說:“我本來不知道,羅小姐讓人做事從來不解釋的,完成任務就好了。”
“本來?後來呢?”葉蓁蓁很敏銳。
Florence苦笑一聲:“後來小唐總凌晨三點多讓我去公司,說你們在巴黎被追殺,歹徒被警察抓了,招供說有人安排他們專門守在那家夜店等你們,具體是誰安排的還沒有查到,他問我知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這消息讓葉蓁蓁極為震驚。她和世界的關係一直都很融洽,路上有人衝出來搶提包這事兒是可以想像的,但被人拿把槍跟在屁股後面追殺,就帶着一種虛妄之感,怎麼想都覺得不應該,在造成心理陰影面積這事兒上,還不如她在高佳妮的公寓被人襲擊那次。
葉蓁蓁慢吞吞地問:“那你怎麼說?”
Florence垂下頭:“我說了實話。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會在巴黎被人追殺,但我確實告訴了羅小姐你們當晚的位置。”
去夜店是唐洛的主意,沒告訴高佳妮,蘇桐是飛機落地后才被接過去的,除了他們倆,只有Florence才清楚具體的位置。唐洛連夜去查Florence的郵箱和工作手機,想必也是從這一點入手的。
葉蓁蓁想到這一點,脊背上爬上了冰涼的蠕蟲,她本能地不想把人往壞處想:“小唐總懷疑這是羅西安排的嗎?”
Florence搖頭:“他不是懷疑。”她很肯定這一點,“他是認定。”
葉蓁蓁倒抽了一口涼氣,她也坐不住了,拿包就想離開這裏去找唐洛,被Florence一句話攔住了:“葉小姐,如果這事兒是真的,你和小唐總,跟羅小姐是沒有辦法和平相處了吧?”
葉蓁蓁反問:“你說呢?”
要錢要權力要男人,全都拿到了,打贏了,那是本事,拿不到的呢,願賭服輸咯。
但如果唐洛的猜測沒錯呢?那是要命哦,誰要你的命,誰就是你實際意義上的敵人,都不算打比方了。
這些話她沒說出口,在Florence面前沒必要,看着對方努力壓抑着不安的神情,葉蓁蓁有點於心不忍:“我去勸勸小唐總,讓你留下來吧。這不是你的問題,是羅西的,她讓你幹什麼,你和其他人一樣,能有什麼辦法呢?”
Florence微微一怔,而後微笑:“葉小姐,你真的太善良了。”而後她說,“葉小姐,小唐總昨晚不但調出了我跟羅西之間的全部來往郵件和信息,還讓我下載了從我入職開始所知道的、所接觸過的跟羅西有關的全部合同和項目資料,而且特別指明要我找一份跟法國麥勒畫廊簽的採購協議。”
“找到了嗎?”
Florence搖頭:“沒有。”
“沒有?”這叫人意外,葉蓁蓁都想咬手指頭了,“為啥沒有?明明有啊。小唐總以前看到過的。”
Florence說:“以前確實是有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羅西在七月二十一號那天臨時提高了我的權限,讓我進入系統,備份了這個合同的所有資料,然後刪掉了整個文件夾。她要我在七月二十六號把合同再上傳回原來的位置。”
葉蓁蓁有點迷糊:“為啥要讓你做,自己不做?”
Florence冷笑一聲,聲音調高了:“這麼麻煩的事,她怎麼會自己做?”而後又平緩下來,“再說,這個文件的訪問權限很高,她自己去刪很容易被發現,我去刪的話,哪怕被發現也可以說是系統故障,誤操作,她順水推舟算我一個工作過失就行了。”
葉蓁蓁長出了一口氣,聯想起唐洛在巴黎說的關於麥勒的情況,心裏的震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媽呀。”
她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問:“這事兒你告訴小唐總了嗎?”
“沒有。”
葉蓁蓁一愣:“那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呢?”她凝視着Florence,“你本來可以不用說的。”
Florence連續喝了幾口咖啡,似乎在思量什麼,過了一會兒,用一種很隆重的口氣說:“葉小姐,小唐總已經讓我走人,我本來確實不用說的,但第一呢,我很謝謝你在醫院照顧我,給我送湯,還保護我,我想要幫你。”
葉蓁蓁擺擺手:“這有啥。”
Florence點點頭:“對你來說也許沒什麼。”
“第二呢……”她停了下來,把長發撩起,真絲襯衣高領上方的三顆扣子解開,露出脖子和一邊的肩膀,一道紫紅色瘀痕從鎖骨下方一直延續到肩膀上方,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緊緊抓住抓出來的。
“她讓我刪文件的時候是半夜,我手術后恢復不好,在家裏發高燒沒接電話,她讓司機趕到我家,硬把我拖到了公司幹活。”
葉蓁蓁驚呼了一聲:“天哪!”簡直義憤填膺,“這個死女人,怎麼一點兒人味都沒有?太過分了。”她臉漲得通紅,小拳頭捏得緊緊的,要是羅西在面前,這架勢可能就打上去了。
Florence把衣服穿好,微微一笑:“羅西不是個好人,葉小姐,你要小心一點。”然後她繼續爆料,“我反正都要走了,還有些事葉小姐你也多知道一點比較好。”
一串兒炮仗在咖啡廳里炸響,分貝不高,殺傷力卻驚心動魄:“羅西和唐董的司機有私情,唐董出差或者在公司附近獨自應酬的時候,他們會在樓上的辦公室裏面約會。我有一次在旁邊那個走廊盡頭的小辦公室里加班到很晚,出門的時候撞見過。”
葉蓁蓁一聽走廊盡頭的小辦公室就知道是哪間,確實走出來就能看到羅西用的辦公室,她脫口而出:“你說的是阿彬?”
“是的,叫陳彬,就是他拖我去公司加班的。”
她對葉蓁蓁笑笑:“說是唐董的司機,不過更像是羅西的一條狗。”她的語氣裏帶着濃烈的諷刺,“唐董要是知道,會活活氣死吧?”
葉蓁蓁這下什麼都聽不進去了,跳起來奪門而出,她一面招手叫車,一面打電話給唐洛和高佳妮,結果兩人都不接,葉蓁蓁急得跺腳。好不容易有個車停下來,她躥進去就喊:“去后海,去后海后海。”
葉蓁蓁早上輾轉四平、和合,又和Florence喝咖啡的時候,唐洛就一直在後海小院待着。
他很早就去了,早得有點不正常,天都沒亮,鳥都沒起來。
林阿姨給他開門,滿臉惴惴不安,生怕這麼一大清早的洛少過來,是跟高佳妮置氣的——否則何至於這個點兒突然出現。
唐洛確實也神情凝重,沒有笑容,可進門又從包里拿出一個盒子,說是從巴黎給她帶的禮物。
一條很大的愛馬仕羊絨圍巾,說林阿姨冬天出門去買菜的時候戴能擋風,很暖和,顏色也很合適她。
他說完就往裏面去了,留下林阿姨發獃,這是多少年來破天荒頭一遭,洛少貼心貼肺的,居然考慮到了其他人出門要擋風的問題。那語氣聽起來根本不像他,也不像這個家裏的任何人。
像誰呢?林阿姨幾乎立刻就想起來了,像葉蓁蓁。
說到破天荒頭一遭,唐洛的感受也一樣,他今天要做的,過去十多年不但從來沒主動做過,而且還在一直一直逃避,逃到了天涯海角。
他需要跟高佳妮進行一次嚴肅的談話。
由他發起、由他主導,而且一定要有所結果。
他在書房等高佳妮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設,結果等媽媽一走進來,唐洛幾乎不假思索就起立,站直身體,彷彿立刻就回到了兒童時代他所熟悉的情境中。在那個情境裏他永遠是個孩子,不夠好、不夠讓人滿意,和母親相處時最多的感覺是恐懼,更多的念頭是逃避。
他努力壓抑着自己的不安望過去,然後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高佳妮的頭髮。
兒子突然來訪,她顯然十分匆忙,沒有戴帽子,光了一半的頭很顯眼,和眼角的紋路與消瘦的臉頰結合在一起,令一個人格外意氣消沉,根本不復唐洛記憶中的氣吞萬里如虎。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高佳妮已經老了,而自己也應該長大了。
他叫高佳妮:“媽咪。”
高佳妮吃了一驚,是貨真價實地、情不自禁地吃了一驚。
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沒有聽到過唐洛這樣叫她,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稱呼,漸漸都成了奢望。
她站在那裏愣了一會兒,而後才幾乎算得上是慌亂地答應了一聲,問:“洛洛,你怎麼來了?”覺得自己聲音太過生硬,又急忙解釋,“你隨時來都可以,只不過這麼早,沒什麼事吧?”
唐洛坐下來:“我確實有點事,媽咪你也坐下吧。”
他們並肩坐下,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各自都有點不知所措。等最初的尷尬過去,唐洛拿過自己的包,從裏面取出了一個首飾盒,又取出了一個相框,裏面是唐洛的照片,最後又取出了一個文件夾,裏面裝着不少紙質的文件,整整齊齊,擺在那裏。
高佳妮默不作聲地看着他,什麼都沒有問,她不必問,現在是唐洛說話的時間。但他一開始什麼都沒說,而是打開了那個首飾盒。
首飾盒是琺琅質地的,大概一本書大小,很薄,極其精美,本身就像是一件藝術品,外麵包了一層暗灰色的皮質套子,開口處有兩個純金雕刻的連環交織着,像是一把鎖,但沒有鎖死的作用,裝飾居多。
唐洛解鎖,開蓋,只見盒子裏整體包裹着藍色絲絨,中心凹槽里穩穩地放着一顆水滴形的藍色鑽石,很大,即使在白日明亮的光線里,那藍色仍然如同夢幻一般濃烈而純粹。
長達一分鐘的時間裏,他們倆都凝視着那顆鑽石,欣賞着人類匠心與大自然神力結合的極致之美,而後唐洛慢慢說:“惡魔之心,整鑽四克拉,顏色等級為FancyVividBlue(艷彩級藍鑽),VS2凈度,蘇富比二月情人節專場的主拍品,競拍非常激烈,加了十一手,最後以六千七百萬港幣成交,加傭金七千多萬。”
高佳妮臉上毫無表情,但她坐得很直,手放在了膝蓋上,微微握起來,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有點緊張的表現。
唐洛繼續說:“我認識這顆鑽石,因為那天蘇富比拍賣的時候,我也在場。我爸想要把它買給羅西當情人節禮物,預算是三千萬左右,結果有一個匿名買家通過電話競拍,一路價格飆升,最後硬沒讓他買成,結果出來羅西非常生氣。”
高佳妮輕輕咳嗽了一聲。
唐洛說:“媽咪,那個電話買家,是你對不對?”
高佳妮避開他的眼神,嘆口氣:“洛洛,”她口氣很疲倦,“你管這些大人的事幹嗎呢?”
唐洛非常努力地保持自己平靜的語氣,他今天絕對不要扮演孩子的角色,至少是今天,他不是要反叛任何人、發泄任何心情,而是要解決問題,不但為自己,也是為母親。
“你和蓁蓁出事那天,晚上我回家,見到羅西氣鼓鼓地出門,沒多久你就心梗發作進了醫院。你一進醫院,住的地方沒人,就有人趁着這個千載難逢的空子入室偷東西,而且其他什麼都沒動,直接去了放保險柜的地方。”
“太多巧合,就不是巧合,而是設計。”唐洛總結說。
他直截了當問高佳妮:“媽咪,那天晚上,是不是羅西去找了你,把你氣到心梗發作,你跟她爭吵的時候,說出了藍鑽的事,甚至還說了就在你的保險櫃裏放着,然後你一去醫院,她才立刻叫人來偷東西?”
高佳妮什麼都沒說,但不說就是答案。
那天晚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儘管想起來她就痛恨自己,聽到門鈴就打開門,被羅西幾句話就氣到眼暈目眩、口不擇言,甚至暴怒之下丟出了花瓶,不但沒有傷害到對方,自己反而被過於激烈的情緒反噬。那種鋪天蓋地陷入黑暗窒息的感覺,她在馬爾代夫的海中體會過一次,而這一次,沒有葉蓁蓁來救她。
如果羅西慢五分鐘離去,就能把她的手機一腳踢開,讓高佳妮在昏迷之中徹底告別這個世界,想到這一點她其實極為後怕,屢次為之噩夢連連,午夜醒來,一身大汗。
即使如此,她此刻仍然沉默不語。
唐洛沒有打算就這樣結束:“媽咪,你為什麼不告訴警察這件事?”
如果把入室傷人的事跟羅西聯繫起來,警察就會沿着這條線查下去,也許就能找出她的問題。
法治社會,這是最有效的反擊,在人際關係上慣來強硬的高佳妮,怎麼會苟且到以搬家避世來應對?
這是唐洛不明白的地方,也是葉蓁蓁不明白的地方。郭也、林阿姨,但凡認識高佳妮的人,如果知道這件事,都絕不會理解她的反應。
這根本不是以前的高佳妮。
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人會變,會軟弱、會消沉和放棄,神祇們都會因為傷痛而自毀,何況區區肉體凡胎。
此刻面對唐洛毫不掩飾的質疑,高佳妮發出了沉重的苦笑:“洛洛。”
唐洛打斷了她:“媽咪,你為什麼不報警,或者最起碼的,你為什麼不告訴爸爸,羅西敢對你這樣?”
高佳妮沉默了許久,而後緩緩說:“因為你爸爸,現在是羅西的人。”
她很平靜,聽不出語氣里有什麼怨恨或遺憾,但這樣的平靜,都是從絕望中腌制出來的,已經被鹽分逼出了所有溫潤與活力,最後沉澱下來的,只有深深的無可奈何。
“他是誰的人,他就向著誰,這是你爸爸的特點;他並非故意要傷害我,這就是他的為人。”
她看看窗外,夏天的北方不算舒服,初夏漫天的柳絮能讓人白頭,一半是愁,一半是恨,盛夏則熱絕天地,像要把每一滴水分都抽干。
“洛洛,你從小到大,跟媽媽在一起,幸福嗎?”
高佳妮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唐洛不假思索:“不幸福。”三個字說明了一切。
高佳妮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淡淡地說:“你爸爸,他也不幸福,將近三十年裏,大概沒有幾天是幸福的。”
她拿過桌上那個相框,照片里的唐洛有父母雙方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唐在雲。高佳妮說:“你爸爸有過無數女朋友,都對他千依百順,有感情也好,沒感情也好,最後也就不了了之,羅西呢,是唯一一個讓他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的,甚至說,唯一會為之跟我鬥爭的。”
她用“鬥爭”這個詞來形容夫妻間最後的牽連,連自己也忍不住地嘆息一聲:“你爸爸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在事業上,很少有人比他更有遠見。可是不管怎麼樣,他永遠需要一個主心骨,不是我,就是另外一個人。
“在羅西那裏,他能得到幸福,那我還有什麼好掙扎的呢?”
高佳妮把那個相框立起來,放好,看了看,繼續落寞地說:“洛洛,羅西無非是要名分、要錢、要大鑽石,那些都是她以前沒有的一切,沒關係的。”
她抬起手來,彷彿想要去撫摸兒子的額頭,可是抬起又放下,彷彿第一次意識到唐洛已經那麼高大了,不再是個孩子。
“你好好做事,你爸爸那邊我不知道,媽咪的股份一定會給你,等時機成熟,和合仍然是你的,這就是我最後和唯一的希望。”
因為太動情了,可又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表達動情,這些話明明掏心掏肺,眼淚明明在心裏洶湧,卻一點都表現不出來,每個字都還是那麼平平淡淡的。
唯有真正知道她的人,才能咂摸出平淡下的澎湃。唐洛以前做不到,可是今天他忽然能懂了。
他伸出手握住媽媽的手,輕輕搖了搖,過了好久,他語氣凝重地說:“媽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天真的?”
高佳妮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評價過,此刻猝不及防,愣了一下:“什麼?”
他下一句話就讓高佳妮臉上變了顏色。
“我三天前跟蓁蓁一起去了巴黎,去了一個畫展,晚上在夜店喝酒的時候,有人追殺我們。”
高佳妮有一秒鐘以為自己聽錯了:“追殺你們?”
“是的,身上有武器,刀槍都有,直接守在我們喝酒的地方。”
“什麼目的?”
唐洛聽出了這句話里的一語雙關。和葉蓁蓁一樣,高佳妮心目中的洛少,是會用一千張歐元大鈔砸服務生臉的人,那不被盯上才奇怪了。
他簡潔地否定了這一點:“不是隨機的。”
他把過程稍微描述了一下。高佳妮臉色煞白,儘管端坐不動,但握在一起的雙手把她內心的吶喊表露無遺,她在對天地眾神怒吼,這是她唯一的兒子,這是她唯一損失不起的財富。
一直說到警察來了將歹徒帶走,唐洛他們三個人安然無恙脫身,高佳妮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問:“你真的跟他們動手了?”
唐洛笑:“媽咪,我很強的。”
他想起了葉蓁蓁在塞納河邊說的那句話,此時此刻從他口中說出來,極其自然,因為同樣是唐洛的心聲。
“如果不是你讓我從小練習格鬥和槍械,我們三個人可能當場就完蛋了。”
他緊緊握住的那雙手,還是很涼,也很硬,但那仍然是一雙母親的手。
“媽咪,謝謝你。”
這句話就此擊垮了高佳妮內心的堤壩,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那麼快又那麼兇猛,完全脫離了控制,高佳妮幾乎是立刻跳起來,急急忙忙走到了洗手間。裏面傳來“嘩嘩”的水聲,以及三兩聲不易察覺的、被努力壓抑和掩蓋的抽噎。
唐洛靜靜地等着,等高佳妮再出來的時候,情緒已經略為平靜,臉是濕濕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補充了水分,比剛才還多了一些神采。
她坐下,繼續之前的談話,自然而然的,也拉起了唐洛的手:“然後呢,你們就回來了?”
唐洛“嗯”了一聲:“我在等警察來的時候,搜了那幾個歹徒的身,找到了這個。”
他把自己手機拿出來,調出一張圖片給高佳妮看,那是從手機屏幕上翻拍過來的照片,儘管模糊不清,中間還有閃光燈的光點,但對熟悉的人來說,一望可知照片中人是誰。
是唐洛。
那是幾年前,在法國羅丹公園,高佳妮和唐在雲去探望他時拍的個人照,和現在的樣子比幾乎沒有什麼不同。
他指了指那個相框:“我在家裏儲物間找到了這個。”
高佳妮拿過去:“我在家的時候一直擺在主卧的床頭。”她凝視着手機上那張翻拍的照片,“有人給了他們你的照片。”
唐洛聳聳肩:“是的。”
能接觸到這張照片的人不多,唐家沒有一個人用社交媒體,沒有一個人會把自己的照片發在外人能看到的地方,想到這裏,高佳妮板起了臉。
但唐洛不準備就此切入結論,他繼續之前的敘述:“這件事發生之後我就想,為什麼要在那天晚上襲擊我,不是第一天,也不是接下來那一天,這是巧合呢,還是只有這一天我出事,才對策劃這件事的人有利。”
“你第二天去做什麼了?”
“我去拜訪了一些畫廊和藝術品公司,其中有一家,專門做日本的現代藝術。和合之前跟他們簽過採購合同,差不多六千萬的交易額,已經成交了,款項已經付了一半,但對方表示對此毫不知情。我坐在那裏看着對方查了他們全部的交易記錄,羅馬、威尼斯、紐約、倫敦、巴黎,沒有任何一家分部跟和合有過任何合作。”
他把複印件推過去:“這是他們給我發的確認郵件,沒有任何合作,但是歡迎我們隨時和他們開展合作。”
高佳妮板起了臉:“有人偽造交易?”
他繼續說:“是的。這樣我就明白了,如果當天晚上我遇到襲擊倒下,就不會發現麥勒本尊跟和合沒有交易。”
“我讓我的助理立刻給我調系統里的合同,她本來說連夜去發給我,結果杳無音信,到了第二天回我說系統里找不到。我讓她去法務那邊找印刷件,她說我的權限不夠,需要羅西或者我爸郵件授權。”
“你這個助理有問題。”
“羅西分配給我的,沒有問題都難。”
高佳妮表示認同,她這時候變換了坐姿,讓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儘管剛聽到了那麼多令人震驚的事實,她此刻心裏卻有一種陌生的滿足感,就像雖然行走在危險的吊索之上,但身邊有人寸步不離地攙扶和支持,因此能夠安定無畏。
唐洛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他還在說:“我見完麥勒,立刻自己買了機票回國,上飛機之前就找了我們外包的IT公司工程師,落地就跟我一起連夜去了公司,把我那個助理的所有電腦和工作手機文件都調出來了。”
“你發現了什麼?”高佳妮的言語中含着安慰,眼前這個頭腦清楚、行動利落的男孩子,不像是她記憶中的兒子,但又確確實實是她夢想中的兒子。
“她一直在監視我,每天彙報給羅西。另外我從一個隱藏文件夾里還發現了從系統里不翼而飛的那個麥勒畫廊交易合同的備份,我找了巴黎那邊的律師馬上查。跟和合簽合同的這家,也叫作麥勒——麥勒藝術品投資公司,不在巴黎,也不在中國,是一家註冊在巴拿馬群島的皮包公司,資料齊備,還有自己的網站,李鬼比李逵做得還真。他們確實也賣畫,只不過賣的全是假的,或者走私品。”
證據已經足夠,不需要任何更多的推理,唐洛問高佳妮:“媽咪,對於誰在背後搞這一切,我們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高佳妮沉思良久,而後重重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小院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姐!高姐!高姐!”
緊接着葉蓁蓁就像一匹野馬一樣沖了進來,第一眼看到唐洛愣了一下:“你在這兒啊,怎麼不接電話呢?”
唐洛看了看手機,真的一堆未接來電,就很奇怪:“怎麼了?”
葉蓁蓁上前抱着高佳妮:“高姐,你記不記得你在馬爾代夫差點溺水?”
高佳妮說:“這種事情可能不容易忘記吧?”沒想明白為什麼葉蓁蓁突然提起這件事。
葉蓁蓁大叫起來,高佳妮差點被她喊聾了:“羅西跟阿彬有一腿!早就有一腿了,他不跟你下水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想要害死你!”
高佳妮整個人都凝固了:“什麼?”聲音很尖銳。
葉蓁蓁嚇得往後跳了一步,看看唐洛,小聲說:“她的助理告訴我的,她撞見過他們在一起。”
唐洛皺眉頭:“Florence?是真的嗎?”
葉蓁蓁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她剛才可是一路奔進來的,心急如焚啊,繼續小聲說:“我去問了公司負責打掃羅西辦公室的廖姐,她也說看到過,還讓我千萬不能跟你說。”
他們倆都望着高佳妮,葉蓁蓁一臉難過:“高姐,他們太壞了。”
高佳妮坐在那裏,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麼,過了好久點點頭:“難怪阿彬先去跟了老唐一段時間,說在那邊不開心,又來跟我,然後馬代的事情之後說是辭職,其實還是回去他們那裏了。”
葉蓁蓁拉着她的手:“高姐,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啊?”
高佳妮在必要的時候比任何人都頭腦清楚:“如果我在馬爾代夫淹死了,我和你爸爸沒離婚,你爸爸可以得到所有財產,你爸再和她結婚,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如果再弄死你,羅西比他年輕那麼多,再生幾個孩子,一切都是她的了。”
唐洛猶豫了一下,說:“媽咪,為了讓爸爸幸福,我們真的需要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嗎?”
這句話,是完完全全,和高佳妮站在了同一陣線,這一刻,他完完全全是高佳妮的兒子。
沒有隔閡,也沒有矛盾,兩人血肉相連,而利益也相連——不可能有任何驅動力比這兩者相加更大。
高佳妮笑了,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突然之間煥發出唐洛所熟悉的活力,那是一種能夠摧枯拉朽、號令千軍萬馬的活力。
“洛洛,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站起來,看着自己的孩子:“和合是我一生的心血,和合也只不過是個公司,她不去動你,其實我什麼都可以讓給她。”語氣平靜,也不是不滄桑的,“媽咪真的很累了,這一生我過得很精彩,也沒有什麼好後悔。”
她頓了頓,接下來的一句話,平淡如水,但是氣象萬千:“但既然她非要動你,那她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