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蛋糕加滷蛋,太黑暗料理了吧?
葉蓁蓁在下午四點多趕回公司,手裏拎着一個怪好看的禮盒,從盒子表面的圖案來看,好像是個女孩子過家家玩的那種組合玩具。她進門一看,唐洛還真的在辦公室里等着,看見她進來就挑了一下眉毛,然後繼續埋頭玩遊戲。
葉蓁蓁沒跟他打招呼,小心翼翼把那個禮盒放在茶几上,然後顛兒顛兒去關門、拉窗帘,把房間裏弄出了一種灰灰的人工的暮色。唐洛放下手機表示不理解:“幹嗎?黑燈瞎火的,這個時間點兒你準備睡覺嗎?”語調不算驚奇,畢竟大少爺自己是任何時候想睡覺就睡覺的。
葉蓁蓁沒回答,只是擺擺手:“等一下。”她仔細地解開那個禮盒外面扎的緞帶,打開盒蓋,裏面赫然裝着一個小小的、飯碗那麼大的裸色戚風蛋糕。蛋糕上面的裝飾不是常規的水果、奶油或者翻糖,而是六個鵪鶉滷蛋,褐色,圓圓的,怪可愛的,一對一對地窩着。
葉蓁蓁從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生日蠟燭和一盒火柴,把蠟燭一根一根插上那六個蛋,點燃,在微微的火苗之中,她掏出手機開始播放生日快樂歌,在歡快的歌聲里轉過身去,對唐洛笑:“來,吹蠟燭了。”
唐洛全程看着她忙,一開始滿臉莫名其妙,後來就明白了,響應她的招呼過來一看那個造型和風味都頗為別緻的蛋糕,即刻愣住了。
在高佳妮所定的家庭規則里,沒有生日慶祝這一回事,就如她所說的,人人都有一個生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對自我的過多關注本來就令人軟弱,希冀於從他人那裏得到關注更是如此。
唐洛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正經慶祝過自己的生日,什麼開派對、收禮物、戴着快樂的彩色帽子吹蠟燭、切開蛋糕一塊塊送給圍繞在身邊的人分享,統統都沒有。
他漸漸也習慣了這樣的規則,但習慣並不表示沒有遺憾。
在那個家裏,唯一真正了解他心底遺憾的是林阿姨,他十歲以前每年生日當晚,林阿姨會烤一個戚風蛋糕,在上面放幾個小小的滷蛋,悄悄端到唐洛的房間裏。她總是準備六根蠟燭,一根根插在滷蛋上面,關燈,在微弱的燭光里,用她日漸蒼老而慈愛的嗓音哼一會兒生日歌的調子,然後讓唐洛許願,吹熄蠟燭,每一步都嚴格按照儀式進行。
他那個時候總是很高興。
但到了十歲之後,戚風蛋糕、滷蛋和林阿姨唱的歌,就都失去了魔力,再也無法讓唐洛綻放天真的笑容了。
他開始接受媽媽的觀點,認為生日需要慶祝這種事是庸人自擾、無稽之談,即使逃離高佳妮控制之後,在浪跡天涯的時光里,他也一樣不對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生日。
在那一天,他唯獨堅持做的,就是會去找一家合適的中餐館,所謂的合適要滿足一個最基本的條件,那就是菜單上有滷蛋。
在這一刻,在和合的辦公室里,應和着燭光的跳動,童年記憶席捲而回。
葉蓁蓁在旁邊溫存地注視他,在這個間歇性桀驁不馴、常規性疏離冷淡、不定時炸毛的大少爺臉上,她看到了純真如幼童的喜悅,被成年人的自覺苦苦壓抑着,卻還是忍不住如同春日原野上初生的草芽一般,頂着石頭,也要頑強地露出頭來。也就是這喜悅,讓從來不知愛的匱乏為何物的葉蓁蓁,莫名覺得有點心酸。
她沒有給唐洛太久發獃的時間,輕輕推了推他:“許個願,吹蠟燭吧。”
搖曳的火光熄滅,一縷清淡的白煙在空氣中扶搖,而後轉瞬即逝。唐洛輕車熟路地把滷蛋上的蠟燭拔掉,抓起一顆扔到嘴裏,滿意地點點頭:“是林阿姨做的沒錯。”
葉蓁蓁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樣子撇嘴:“這個組合能吃嗎,蛋糕加滷蛋,太黑暗料理了吧?”
唐洛搖搖頭:“第一,沒叫你混着一起吃,分開來吃都可好吃了;第二,你這種一直待在中國的人沒資格跟我談黑暗料理。我跟你說,歐洲好多地方的食物根本就不是為人類而準備的,我認為那是外星人侵略地球留下的切實證據。”
葉蓁蓁忍不住笑:“你就胡扯吧。”跟拍家裏那條大金毛一樣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好了啊,生日快樂。”
唐洛的反應比大金毛差多了,不但沒有哼哼、舔手、圍着跑兩圈,還頂撞葉蓁蓁:“什麼叫好了啊,這是在暗中諷刺我小氣是嗎?”
葉蓁蓁真心實意:“並沒有暗中,明晃晃的呢。”
她完成了給小唐總過生日的任務,看看錶五點了,還有一些該看的會議資料沒看,趕緊坐回電腦邊。
唐洛吃着滷蛋跟過來:“對了,我準備去跟我爸談談,正式要求參與到商業美術館那個項目里去。”雖然說話帶滷水味兒,但還挺認真。
葉蓁蓁眼前一亮,有一種“這孩子怎麼突然就懂事了呢”的欣慰感:“那好啊。”
她看着他:“怎麼就想通了呢?”
唐洛這一點是挺好,不矯情:“閑着也是閑着,這事兒我既然願意做,那做做看,也沒什麼損失吧。”
另一個理由是:“要是實在做不了,說明我真的不適合上班,我就走了。”他擺擺手,“何必浪費大家時間。”
葉蓁蓁一聽,一個項目定前途,茲事體大,勸是沒有用的,不如全力以赴幫他把這事兒做好吧。
然後她一尋思:“你爸萬一不同意呢?”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你一直表示對這個項目有興趣,他不是都沒搭理你嗎?”
唐洛有時候也很公平:“我沒有直接要求過。我爸一直覺得我弔兒郎當的,可能覺得我只是隨便說說吧,我要是去直接問的話,他就必須要給我一個答覆了。”
葉蓁蓁聽完這句話是真的很高興:“洛少你真棒,直接溝通最有用了,誰也別猜來猜去的,要是他是真的不願意,那我們再想辦法對付他。”一想不對,那是人家親爹啊,趕緊換話頭,“你再想辦法對付他。”
唐洛認真地看她一眼:“當然是我們一起,你怎麼這麼怕死呢,還沒動手就把自己擇出去了?”
葉蓁蓁哭笑不得:“什麼跟什麼,你想做個項目而已,別把自己當李世民了謝謝。”
她想想又問:“你知道李世民的典故嗎?”然後比畫了一下,“在玄武門造反,幹掉自家哥哥弟弟,逼他爹退位,自己當皇帝那事兒,有印象嗎?”
她比畫完了一看唐洛的表情,急忙張嘴,跟他異口同聲喊了出來:
“你十六歲才出國,中文好着呢。”
“我十六歲才出國,中文好着呢。”
兩個人都忍不住笑,葉蓁蓁突然想起了什麼:“小唐總,來,看在我要跟你一起反出玄武門的分兒上,你幫我在系統里找個資料唄。我沒權限,查不了。”
唐洛又丟了個滷蛋在嘴裏,這是真愛吃啊,難怪林阿姨牌的生日蛋糕上不放別的,只放這個九不搭八的玩意兒。他心情好,幹什麼都願意,乾脆利落打開電腦說:“查什麼?”
“查一家名字叫鳳儀的供應商,把和合跟這家公司的業務來往情況都調出來。”
唐洛馬上縮手:“我不熟悉系統,讓Florence來吧。”
葉蓁蓁趕緊把他攔住:“不能讓她來。”
唐洛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有問題,大少爺唯恐天下不亂,馬上興趣就來了:“你要幹嗎,為什麼不能讓Florence知道?”
葉蓁蓁關鍵時候還是挺能瞎編的,這時福至心靈:“我有個朋友的公司準備用這家供應商,想從我們這兒摸個底價,說和合體量大,跟我們做生意的價格肯定是最優惠的。這種私事兒,不方便讓Florence幫我干吧?”
這個託詞有理有據,唐洛一聽那好吧,只能親自動手。他業務果然不熟,登錄進和合的綜合管理系統之後這一下那一下地折騰,看到什麼都點進去看一下,葉蓁蓁讓他找的死活找不出來,氣得她在旁邊指手畫腳。兩個人互相不服,不停地拌嘴,這麼簡單的一件事,費了好大一會兒才終於搞定了,一看,供應商全套資料、交易清單、合同和發票信息一目了然。和合的系統很強大,點下一鍵郵件發送,到了唐洛郵箱,他再手動轉到了葉蓁蓁郵箱,任務才算完成。
唐洛對鳳儀是什麼完全沒概念,只在一鍵發送的時候隨便打開幾個文件看了看,他是個藝術家,對數字合同之類的東西都沒興趣,但備不住眼神好,看完就隨口問了一句:“這家公司註冊資本才十萬,一年跟我們做將近一千萬的生意啊,這合理嗎?”
葉蓁蓁也正好打開了郵箱在看,唐洛說得一點沒錯,地產那邊會務和活動特別多,加上招商必然要有的禮品,業務幾乎全部交給了鳳儀。對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來講,體量可以說是相當大了。
她把各種資料和清單都看了一圈,不斷琢磨,等心裏的想法成型,她就打開電腦,登錄自己的私人郵箱,開始寫郵件。
郵件主體都差不多,收件人地址換一下,抬頭和開場幾句話換一下,在署名的地方偶爾也做一些微調,前後寫了五六封,逐一按下發送鍵。
這封郵件的目的,就是請收件人以公司名義去向一家名叫鳳儀的商務公司詢價,是一個會務年度服務的報價,包含了禮品、商旅酒店代理、會議服務一條龍等綜合項目,基礎體量跟和合一個城市分公司的規模相當。附件里提供了所需服務的一應細節案例,讓報價能夠精準對標。
郵件發出去之後,葉蓁蓁又對着郵件地址找微信聯繫人,一個一個發信息,把郵件目的再用家常言語說一次,跟着發一個滿滿的紅包。
折騰完這一圈,她長出了一口氣,抬頭才發現唐洛居然還在電腦上忙活,走過去一看,唐洛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似的,一直在公司的系統里翻翻找找。
她就問:“你幹啥?”
他說:“我剛剛看到一個項目管理頁面,裏面有商業美術館的資料,想找來看看,結果怎麼都打不開。”
葉蓁蓁讓他重複操作,彎腰觀察了一下就知道了:“你沒權限進這個子系統哦。”
唐洛是真的驚訝:“我沒有權限?”他突然有了階級的自覺,“我不是總裁嗎?”
葉蓁蓁沿用古文梗:“嗯,兒總裁。”對唐洛擠擠眼,“你要不要改名石洛,或者唐敬瑭,前一個好像順口一點啊。”
結果唐洛還真的有歷史常識,知道歷史上有個不成器的哥們兒名叫石敬瑭,本來是後晉高祖,屈服於契丹,割讓幽雲十六州不說,還自稱兒皇帝,現在套在自己身上,簡直是當場打臉,氣得不行不行的。“不行,我想看什麼就得看什麼,我去跟我爸說。”他前面半句本來還挺霸道總裁的,結果說到後面半句音調陡降,秒慫,葉蓁蓁忍不住“撲哧”一笑。
唐洛懊惱的樣子給葉蓁蓁帶來了一絲靈感,她快速在腦海里盤算了一下,忽然說:“小唐總,你剛說你要去做美術館的項目,萬一你爸不同意,你覺得有可能是出於什麼原因?”
唐洛一愣:“覺得我不靠譜唄。”
“還有呢?”
唐洛很聰明,從她的語氣里就得出了結論:“你是說羅西會從中作梗對吧?”
葉蓁蓁乾脆挑明:“上午開會你也看到了,羅西可把這個項目當作自己的頭等大事,你突然插一竿子進來,她又不方便管你,肯定不樂意吧。”
唐洛皺眉頭,目光炯炯地看着葉蓁蓁:“所以呢?”
葉蓁蓁內心快速衡量了一下利害,下定決心勇往直前:“小唐總,別管你是想撂挑子不幹了回歐洲浪,還是想好好把自己喜歡的項目做起來,你都要有自主權才行,不然你想幹什麼都是白瞎,你說是不是?”
唐洛很聰明:“你到底要幹嗎?”
葉蓁蓁對他推心置腹:“我是提醒你想好後路。”
這個套路是蘇桐訓練她的,凡事要從最糟糕的結果開始想,反推你要做的準備,步步為營。
在唐洛這件事上,兜底的情況就是:“你準備怎麼去跟你爸說要參與項目?”
唐洛一聽,這還有啥規範要求不成,順口回答:“就這麼說唄,這個項目我要管。”
葉蓁蓁馬上戲精上身,角色扮演:“那要是你爸說,‘你還在熟悉公司業務階段,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暫時還不合適參與這個項目’,你怎麼辦?”她還強調了一下,“是不合適參與哦,更不用說讓你管了。”
她饒有興趣地觀察唐洛的反應,果然大少爺就愣了:“啊?”他一時間無言以對,本能地遷怒於葉蓁蓁,“什麼意思啊,剛才說直接溝通最好的也是你。”
葉蓁蓁點頭:“是我,是我,都是我。”順口還唱了一句,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在唐洛身邊坐下來,特真誠特耐心地說,“小唐總,直接溝通是最好,沒說直接溝通就沒章法啊。”
她比畫了一下:“你上去劈頭這麼一說,萬一他不答應呢,萬一他答應了羅西不幹呢,萬一他們倆先答應了過一會兒反悔呢?”
這一串繞的,唐洛眉毛都皺起來了:“喵了個咪的你們這些人的腦子為什麼這麼複雜?”
葉蓁蓁問:“你上哪兒學的‘喵了個咪的’這個詞?”
唐洛痛心疾首:“現在是探討這個的時候嗎?”
葉蓁蓁一想也是。
她趕緊說回來:“老實跟你說,我原生的腦子其實只有二兩黃豆大,複雜部分都是你親媽給我後來硬塞進去的,全是為了你,你就別嫌棄了啊。”
唐洛用一個單音詞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屁。”
屁就屁吧,葉蓁蓁不介意,她繼續說:“我的意思是說,你去直接溝通的時候,得要想好了,既然提要求,就要人不得不答應,否則你不如不要提對吧,因為提完就沒戲了啊。”
唐洛琢磨了一下,提了要求人家就必須要答應,聽起來怎麼像是有點要逼宮和要挾的意思呢。如果逼宮,自然要有砝碼的,他馬上就問:“那你說,能讓我爸不得不答應的是什麼?”但他隨即就自己想到了答案,“我媽。”
他看着葉蓁蓁:“你工資拿不到,其實去跟我媽說一聲,她肯定是能幫你解決的,只不過你死犟,這一點小事不想讓她為難。”他意味深長地又加了一句,“還不想讓她失望,對吧?”
可以說非常感同身受。
他在這一點上跟葉蓁蓁共情,不算突兀,但葉蓁蓁乍然聽到,還是幾乎熱淚盈眶。
唐洛繼續說:“我媽反正都覺得我沒用,我就不顧忌那麼多了,拉個虎皮當大旗,嚇唬嚇唬我爸先。”
葉蓁蓁很高興:“對對對,你說得太對了。”她轉念一想,“你媽哪裏覺得你沒用了,都是你不聽話好不好?”
“有區別嗎?”
葉蓁蓁不跟他爭這個了,先管正事要緊,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拉你媽的虎皮?”
唐洛伸了個懶腰:“過幾天吧。”
“怎麼個拉法?”
“就說我媽媽讓我做這個項目啊。”
葉蓁蓁為他的天真而氣結,拚命搖頭:“過什麼幾天,什麼叫就說你媽媽讓你做?”
她把桌上的日曆拿過來比畫了一下:“你想想啊小唐總,你要拉虎皮,至少要跟母老虎見一面,交代一下吧,不然你憑空搬出高姐來,萬一你爸求證了發現你胡說,那計劃不就中道崩殂了嗎?”
唐洛很不滿意:“你欺負我沒背過《出師表》嗎,‘中道崩殂’都用上了。”
葉蓁蓁強調:“我的意思就是做戲得做全套啊,懂不懂?”
唐公子也算是從善如流,他看看錶,羅西和唐在雲應該還在公司,彈起來就衝出去了,衝到一半扭頭對着葉蓁蓁做了一個開槍的姿勢:“你說我媽母老虎,我記下來了。”
葉蓁蓁目瞪口呆:“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過河拆橋像話嗎?”
他去了二十分鐘就回來了,葉蓁蓁在沙發上坐着發獃,看見他走進來的樣子就知道了:“說了?”
唐洛坐下來,蹺了一個二郎腿,雙臂攤開放在沙發靠背上,好像對自己很滿意的樣子:“說了。”
“怎麼說的?”
“避開羅西,單獨跟我爸說的。說我今天生日,去跟我媽吃個飯,問我爸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我媽。”
葉蓁蓁擊節叫好:“說得好,特自然,唐董怎麼說?”
“他有點發愣,然後說他有話說會跟我媽打電話,不用我傳話。”
“然後呢?”
“我說是嗎?我真不知道我媽沒事還接你電話啊。”
葉蓁蓁笑到打鳴,想像一下唐在雲當時的表情,估計跟一輛車好好停在路邊還突然被人追尾一樣,腦門上都是大寫的問號——怎麼就送上來門找吐槽呢?她好不容易停下笑,說:“然後呢?”
“然後我就說,那個商業美術館的項目,我挺想參與的,但可能還不夠格,我去問問我媽,有什麼途徑能讓我快速上手。”
葉蓁蓁對小唐總刮目相看,這真是進可攻、退可守,還暗藏機鋒的一番話啊。三言兩語就能這麼開竅的人非常少,葉蓁蓁自己都不算,她突然想,這個渾不吝的小唐總要是認真起來,真的老老實實學、勤勤懇懇干,說不定高佳妮讓他全面接手和合,也不是一個完全的黃粱夢。
當然,葉蓁蓁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老老實實”“勤勤懇懇”這種成語,那是和唐洛的毛都搭不上邊啊。
她興緻勃勃跟進劇情發展:“你爹怎麼說?”
唐洛聳聳肩:“他說我媽一直都比較反對藝術品項目,問她可能沒什麼用。”
葉蓁蓁緊盯着他:“那你怎麼說?”跟個捧哏似的。
唐洛嘴角露出了笑容,輕描淡寫地說:“我說問問總沒錯。”他聳聳肩,“然後我就看了一下表,說我走了。我爹那個表情挺糾結的,好像挺想攔我又來不及伸手。”
葉蓁蓁又笑了一會兒,點頭:“挺好,小唐總你可以的,演技派啊。”她也看了一下表,抓起包,“走吧。”
唐洛坐得正舒服呢,沒明白“走吧”的意思,說:“什麼?”
葉蓁蓁站在他面前:“去你媽媽那兒吃飯啊。”
唐洛壓根兒沒想到她來真的:“誰說的?”
“你剛說的。”
“不是拉虎皮就得了嗎,最多打個電話說一聲,幹嗎真的要去吃飯啊?”
葉蓁蓁巋然不動,堅強地矗立在他面前:“做戲做全套,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然你爹一個24K的老狐狸,你要是不去,回頭說起來他多問你幾句,你不就露餡了嗎?”
她逼近唐洛,眼睛睜得老大,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別讓你爹和羅西抓到你的小辮子哦。”
唐洛沒奈何:“什麼跟什麼!”但那小表情的意思,是把她說的話聽進去了。
葉蓁蓁趁熱打鐵,把他的外套和包扔過去:“趕緊的,叫司機樓下接,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們下了樓,剛上車,蘇桐電話就打過來了。葉蓁蓁很驚喜:“我剛好要找你呢。”
蘇桐笑:“心有靈犀啊,你找我做什麼?”
“我要去高姐那兒一趟,跟你說一聲,看你今天幾點下班。你呢,打電話給我做啥?”
“我要去一趟上海,明天早上八點在那邊有個會面,臨時決定的。”原來是要出差。
蘇桐去年到今年,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完全沒出差了,現在乍一聽晚上不回家,葉蓁蓁還有點不習慣。
以前這種情況很常見,做投資和企業輔導,項目經常有變,說聲要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急如星火迫在眉睫,就馬上要動身。有時候蘇桐連續出差,周末也回不了家,葉蓁蓁就乾脆去他幹活兒的地方找他。男人工作,她就在酒店裏自得其樂或者逛街,反正不管多晚,兩個人能互相看見對方心裏就是好的。
自從跟了高佳妮做事,葉蓁蓁自己也忙起來了,蘇桐更是沒日沒夜的,但不管怎麼樣,兩個人總會回家,會回到對方身邊去。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最深、最徹底那一種,是自然而然把對方當作歸宿,去其他地方都只是路過,和其他人在一起都只是暫時,歸宿是最後和不必思考就做的選擇。只要知道人會回來,只要能看到熟悉的臉,心裏就安定踏實。
她想到一會兒自己要孤零零地回去,乍然間心裏就不舒服了,聲調變得帶點埋怨,又有點嬌氣:“嗯,怎麼突然就出差啦?”
“一直在等對方時間,剛剛突然通知說約明天早上,這個項目比較緊急,我們不能等。”
他很詳細地解釋前因後果,也很詳細地告訴葉蓁蓁行程:“買了今晚九點五十五的機票,我跟同事從辦公室直接出發,不晚點的話,落地大概十二點,酒店還沒訂,估計會在會面的附近臨時找一家,明天開完會立刻就回來,下午應該就到了。”
葉蓁蓁“嗯”了一聲:“知道了,那你出發給我打電話,記得吃晚飯,別又混過去了。”
蘇桐答應下來:“放心,你也要準時吃飯。”
“好啦。”
“那我先掛了,愛你啊,小包子。”
“嗯嗯。”
“欸,怎麼就用‘嗯嗯’打發我啊?”那邊馬上就不幹了,沿着電話線都能感受到此刻的蘇桐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同事在啊,怎麼叫作打發你呢?”葉蓁蓁覺得好笑,以前她偶爾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蘇桐,他不方便接的話,也是這樣用“嗯嗯啊啊”的字樣回復的,她可是深明大義地從來沒抱怨過啊。
蘇桐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笑:“好吧,那你乖,我掛啦。”
葉蓁蓁放下電話,扭頭嚇一跳,唐洛坐在旁邊,脖子伸過來,跟個兀鷹似的看着她:“同事在,啥意思?”
“你不是我同事嗎,你在旁邊啊。”
“那要是同事不在,你準備說什麼?”
葉蓁蓁啼笑皆非,不肯配合:“關你什麼事?”
唐洛理直氣壯的:“我是你老闆,要對你多了解才行。”
“你怎麼老是在一些沒用的時候想起自己是老闆?”葉蓁蓁認為這不合邏輯。
唐洛不理她打岔,全場緊盯目標,繼續發出疑問:“到底是誰啊?你說話的語氣不對,我沒聽你跟其他人這樣說過話。”
“什麼語氣不對?沒有不對啊。”葉蓁蓁從沒思考過自己跟蘇桐說話和正常說話之間能有多大區別。
“矯情,啰啰唆唆,廢話特別多。”唐洛一臉嫌棄,精準地總結了情侶們日常對話的主要特點。
葉蓁蓁這時候正用自己的小保溫杯喝水呢,一聽這句差點噴了,趕緊咽下去:“胡扯。”
一個直男八卦起來的時候,殺傷力是很驚人的,看唐洛那個不依不饒的表情,葉蓁蓁只好照直說了:“男朋友啦。”
唐洛說:“你有男朋友?”
這語氣和正常人的反應不太一樣,好像挺嗔怪的,她沒細想,隨口說:“有什麼好奇怪的,一直都有男朋友啊。”
“沒聽你說起過。”唐洛說,“感情不好嗎?都不提的。”
葉蓁蓁笑:“感情很好啊,我來上班的時候幹嗎要提私人的事?”
“你們女孩子不管在哪裏都最喜歡提私人的事,尤其是男朋友、老公的事,全世界都一樣。”說到“全世界都一樣”六個字的時候,唐洛露出了滄桑的表情。
葉蓁蓁表示抗議:“我真沒有。”
唐洛想了想,接受抗議:“你確實沒有。”話鋒一轉又轉回去了,“是因為不怎麼相愛嗎?”
這麼執着於他人的私事,於唐洛是真不常見。個性和經歷使然,他往往主動保持跟其他人,以及其他人的生活有所距離,既不在乎,也不關心,更不會去探尋,但此刻卻不準備就此放過葉蓁蓁。
葉蓁蓁在感情上是一點都不含糊的,立刻就說:“很相愛好不好,我們小時候就在一起,相愛很多年了。上班是公事,你自己也說,不用在哪兒都把私事拿出來說啊。”
唐洛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相信。”
“啥?”
唐洛的眼神投向車窗外飛馳而去的城市景物。外面是長安街,遠處華燈初上,他們此刻身處世界知名繁華城市之一的中心。這裏匯聚着無數人的夢想,以及無數人夢想破滅后留下的一地碎片,他隨隨便便地說:“我小時候以為我爸爸媽媽感情很好,到後來就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不分開,說是因為我、因為共同的事業,這個那個的。
“後來我想,可能相愛這種提法,本身就是有欺騙性的。在合適的時間、地點、環境之下,你跟任何人都可以相愛,不過是走套路罷了。”
他們的車子剛好經過一家高級商場,Tiffiny藍色的廣告牌一閃而過。唐洛指了一下:“Tiffiny,這個牌子在巴黎有一家旗艦店,我有一次在那家店一次買了二十條白金鑰匙項鏈,你知道那個項鏈吧,小小的一把鑰匙?”
葉蓁蓁點點頭:“知道。”側過臉來專註地看着唐洛,等他說下去。
“不到兩個月,二十條項鏈全送了人。然後有一次在LeCab,就是巴黎很有名的一家夜店,我帶了一個女孩去跳舞,遇到之前約會過的另一個,兩個人戴着同樣的一條項鏈。”
葉蓁蓁“撲哧”笑出來:“然後呢?”
“然後她們一起撲過來打我耳光。”
“打到了嗎?”
“我跑得很快。”
葉蓁蓁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唐洛似乎被這樣爽朗的笑聲感染,也不禁莞爾,但他說這些話的態度其實是非常認真的:“我約會過好多好多女孩子,我約她們出來,送她們禮物,跟她們回家的時候,我心裏也是有愛情的,只是短暫而淺薄,就像口渴的時候隨便喝了點東西,是酒也好,茶水、咖啡也好,喝就喝了,不喝又怎麼樣呢?”
答案是不怎麼樣。
稀薄的愛情長久來看約等於不存在,因此幾乎不造成影響,更不至於帶來負擔。它唯一的意義,是令一個人有所感受,而感受是存在的象徵。
所以唐洛說了這麼多,得出的結論是:“人其實只需要,可能也只有一點點感情,跟隱形眼鏡一樣,周拋型最完美,最多不要超過三個月,否則就會有細菌,會產生污染。”
“啥污染?”葉蓁蓁居然聽進去了,還跟着問。
“真愛啊,婚姻啊,全心全意長長久久啊。Allbullshit.(全是胡說八道。)”
他剛剛說到自己在巴黎的事,於是此刻也就非常應景地引用了一句法國女作家寫的話:“薩岡寫一段感情結束的情節,說,他所熟悉的境地,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勝其煩。”
葉蓁蓁若有所思地聽他說完,不期然發出了感嘆:“小唐總啊,原來你真的在歐洲讀了書的啊,我以為你全在糊弄你爹媽呢。”
她感嘆完了之後,認真地看着唐洛:“肯定不會是每個人都只需要一點點感情的,也不是每個人都只有一點點感情的,有的人要的就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哪怕得不到,但這也是一種理想不是嗎?”
唐洛沒想到她會這麼回應,想了想,而後語氣很疲倦地說:“如果理想一定會破滅,為什麼一開始還要有呢?”
葉蓁蓁在很多事情上都比他堅強:“總得試試啊。”
唐洛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想反駁,這時候司機輕輕地停了車,一看已經到了高佳妮的公寓樓下了。
他們難得一次嚴肅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兩人下了車,上電梯之前葉蓁蓁說:“小唐總,你媽媽身體不好,你要是不樂意多待,準備走的時候就給我發個短訊,我找個理由陪你出來。”
唐洛說:“什麼意思?”
“就是你別坐一會兒就不耐煩了,突然站起來就走,高姐會傷心的。”
唐洛嘆口氣,葉蓁蓁問:“怎麼了?”
唐洛說:“我覺得你心目中的那個高姐吧,跟我媽根本就是兩個人。”他看看電梯樓層面板,“會不會我們待會兒進門一看,發現原來真的搞錯了?”
葉蓁蓁嘀咕:“你怎麼不去寫恐怖故事呢?”
他們一進門,林阿姨高興得差點當場哭出來,高佳妮雖然沉得住氣,但葉蓁蓁看得出她內心的驚喜。
唐洛一開始壓根兒沒怎麼說話,畢竟一個人不可能突然就擅長做他從來不會做的事。高佳妮也不怎麼說話,大概不知從何開始,幸好有林阿姨和葉蓁蓁在,插科打諢說說笑笑,場面還是相當平和的。
他關鍵時刻總算沒掉鏈子,在被葉蓁蓁瞪了十七八眼,連眼仁都要瞪出來之後,鼓起勇氣向高佳妮說了自己想做藝術品項目,卻不知道如何入手的事兒,說得簡短又含糊,但意思是表達到了。
高佳妮聽完就意識到了,這是兒子在向自己求助,眼神驟然明亮如一盞被點燃的燭火,明明白白。
她的反應和郭也很像,在提出任何觀點之前要把信息理清楚,首先就是問唐洛:“你爸爸在這個領域最有經驗,為什麼不去問他?”
唐洛不出聲,望向葉蓁蓁。
葉蓁蓁心想:你這個小王八蛋啊,上次還對我嚷嚷你們家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要當壞人就把首發位置拱手讓出來了,有沒有義氣啊?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來見高佳妮的意義就沒有了,葉蓁蓁雖然心裏嘀咕,也只好老老實實把唐洛這幾個月的情況和現在所面臨的困境說了一遍。
無論事實如何,葉蓁蓁始終不願意在人家的妻子和兒子面前把唐在雲說成一個赤裸裸的壞人,因此敘述時非常克制,將唐洛無法參與項目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唐在雲對他經驗不足的顧慮,而且隻字不提羅西。
她確實不知道羅西在這件事裏所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即使心懷隔閡,也不能以臆測而構陷,這是對事不對人的鐵律。蘇桐和郭也都跟葉蓁蓁說過這一點,她也一直記得很牢固。
高佳妮專註地聽完了她簡短的陳述,臉上沒什麼表情,而後她看着唐洛,提高了聲調:“你確認自己想參與這個項目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問題很簡單,問得卻非常嚴厲。
這時候林阿姨正好端了飯後擦手的熱毛巾上來,聽到這個語氣馬上去看葉蓁蓁,兩個人都有點驚慌。林阿姨在唐家服務多年,在小唐總進入青春期之後,不知道多少次見過母子一言不合、不歡而散的場面,而葉蓁蓁都不用親身經歷,腦補都知道妥妥的會有這個下場。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伸出手去,在飯桌下面,按住了唐洛的膝蓋。他一愣,扭頭和葉蓁蓁對望了一眼,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哀求的神色,而後葉蓁蓁便鬆開了手,順勢接過林阿姨給的毛巾,笑眯眯地跟人家飛了一個吻,嬌憨之色,最讓人受用。
唐洛被她按了一下,非常輕微地嘆了一口氣,而後慢慢說:“我不是一時衝動。”語氣很平靜,但也很堅決。
這個過程很快,如同電光石火,但不妨礙高佳妮看到了一切,她對唐洛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繼續問:“我知道了,你說你想參與項目,這個說法太籠統了,不方便落實行動,你明確地理一下,你現在想要什麼,想要做什麼。”
唐洛不假思索:“首先我要有查看這個項目所有相關信息的權限。”想了一下,“我還要有參與這個項目決策的權限,比如說商業美術館選址,預算和展品的選擇、採購,全都要。”
能說出這兩句話,表示他還真做了功課。高佳妮唇邊露出一絲輕微的笑,落在葉蓁蓁的眼裏,令她內心雀躍。
高佳妮口頭上還是公事公辦的:“你要單獨決策權的話,恐怕不太可能,和你爸爸聯署已經OK了。”
唐洛一愣:“聯署?”
“就是任何項目決策都必須你們倆都在系統上簽字同意才行。”
唐洛明白過來:“我覺得可以了。”
高佳妮點點頭,站起來:“那我知道了,我去跟你爸爸通個電話。”
她起身走進了卧室,門輕輕掩上,林阿姨回了廚房,留下飯廳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喝湯吃甜品,喝了一會兒,也不見高佳妮出來,只隱隱聽到她講話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平淡、緩慢而連續,應該是個好兆頭。
唐洛壓低聲音對葉蓁蓁說:“你為什麼不提你工資的事兒,讓她一次性解決不就好了嗎?”
葉蓁蓁搖頭:“事有輕重緩急,捏緊拳頭好打人,分散開來的話就沒重點了。”她拍拍唐洛,“小唐總,只要你有用了,不要說發工資給我了,你把和合給我一半也行啊。”說完一看唐洛的表情,啼笑皆非,“你不是真的在算給我一半要怎麼給吧?”
唐洛白她一眼:“你當我傻?”他看看卧室門,“我是感覺我媽媽的調門提高了。”
“真的嗎?”葉蓁蓁也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根據我的經驗,吵到這個時候,往往就會分出勝負了。”唐洛回到了熟悉的過去,胸有成竹地對局勢做出了預判,“一般來說都是我爸倒霉。”
歷史總會重演,經驗是最好的老師,當然有時候也是最壞的老師。果然二十多分鐘之後,高佳妮從卧室里走出來,就對唐洛說:“可以了,你的系統權限在今晚零點之後就會開通,除了查看權限之外,任何跟美術館有關的方案都會先從你這裏過,然後上到你爸爸那裏做最後批複,你們雙方都批准之後才能落地。”
唐洛“哦”了一聲,看了看葉蓁蓁,看到她瞪着自己,嘴唇微微翕動,赫然在提詞,台詞只有四個字:“謝謝媽媽。”
唐洛裝作沒看見,倔強地一轉頭,對高佳妮說:“我知道了。”葉蓁蓁在旁邊氣急敗壞的。
他們談完正事,飯也已經吃完,林阿姨收拾好了桌面,大家發現面前沒有碗盤供自己埋頭,相對而坐,就有點勉為其難。
這百分之百是唐洛的責任,平時他不在,葉蓁蓁是經常來找高佳妮的,加上林阿姨,她們三個人有說有笑能聊半天。今天呢,明明多的一個人是至親,卻也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尷尬,似乎除了公事,大家完全無話可談。
葉蓁蓁一看局勢如此,估計唐洛隨時都會發出SOS或者Mayday的短訊,趕緊把自己手機從包里拿出來放在桌上,開了靜音,然後開始苦想一個讓他離開得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還沒想好,高佳妮率先打破了僵局,直接對他們下了逐客令:“我今天有點累了,你們倆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葉蓁蓁剛要答應,忽然一想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就很警惕:“高姐,你是不是又準備把我們趕走,然後就一個人開始喝酒?”
高佳妮不看她,感覺有點心虛:“瞎說。”
葉蓁蓁跳起來撒腿就往廚房跑:“林阿姨,我檢查一下高姐的存酒。”她蹲在酒櫃那兒翻,“兩支紅顏容,兩支雄獅,都在,啥時候多了三瓶沙龍香檳,前幾天過來看到的那兩支瑪歌呢?”
高佳妮跟過去:“別折騰了,回去啦。”
葉蓁蓁不理,仔細盤點完了,站起來義正詞嚴:“高姐!你這三天又喝了四瓶酒哦。你答應我每天只喝三分之一的,怎麼說話不算數呢?”她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不走,我看着你。”
高佳妮笑罵:“你看着我幹嗎,趕緊滾蛋。”
葉蓁蓁一扭頭:“不要。”看坐姿是認真的。
高佳妮真是拿她沒辦法:“行行行,我答應你今天晚上不喝酒,好吧?”
葉蓁蓁還是扭着頭,伸出一隻小手指:“拉鉤。”
高佳妮搖搖頭沒理她,叫林阿姨:“你送他們出去,收拾一下也回家吧,我沒什麼事了。”
她和葉蓁蓁說話的整個過程中,唐洛一直坐在旁邊聽着,臉上有一種微妙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小學畢業的文科愛好者,不小心走進一個量子物理最新理論研討會場聽演講——台上有人說話,說的好像是我的母語,有一些字詞單獨來看好像也能明白意思,但總體而言他們在講什麼,完全眼前一抹黑。
要怎麼和人親近到這個程度,於唐洛來說,就是這樣一個超出智力範圍的題目。
他們走了之後,林阿姨折返回公寓,看見高佳妮在陽台上站着,於是走過去:“高小姐。”
高佳妮回頭看看她:“他們上車了?”
“上車了。”
林阿姨出神地看着陽台外的夜色:“少爺現在是個大人了。”
“本來就是大人,過幾年就三十了。”
“脾氣也好多了,生日會來主動找媽媽吃飯,那不是懂事多了嗎?”林阿姨看看高佳妮,“我覺得葉小姐對他影響很大。”
高佳妮不置可否:“是嗎?”
林阿姨點頭:“是啊。”她毫不掩飾自己對葉蓁蓁的喜愛,由衷地感嘆了一句,“葉小姐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他們倆是一對兒,高小姐你就不用那麼操心洛少了。”
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阿姨說完就去廚房收拾了,留下高佳妮在陽台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拿出電話打出去,說:“幫我查個人。”
唐洛和葉蓁蓁上車出了公寓門,先把葉蓁蓁送回家,自己再回去。他走過家裏園子,剛要進大門的時候,有人摔門而出,一看原來是羅西。
她還穿着白天的衣服,滿臉怒色,在台階下遇到唐洛,一反常態地沒有停下來打招呼,甚至連正眼都沒看他,幾步跨出去,徑直就離開了。
唐洛推門進去,家裏阿姨迎上來給他拿了居家的鞋,問他要不要再吃一點東西,唐洛搖頭,走進去找了一圈。他看到唐在雲在側廳的弧形陽光走廊里坐着,換了衣服,旁邊放着茶盤,普洱正濃,走廊前方的玻璃門開敞,正對着外面泳池。園林中的燈或遠或近地閃耀,在水中投下光影,微波蕩漾,有一種如夢如幻之感。
他戴着老花眼鏡,在看一本書,聽到唐洛進來,摘下眼鏡轉過頭來:“回來了?”語氣聽不出和平時有什麼變化。
唐洛在他身邊的扶手椅上坐下,順手拿起那本書看了看,是一本講日本戰國時期佛教文化對政局影響的書。封面和內容都非常學術,唐在雲已經看了一大半了,很多地方都有細細的紅筆標註和一些簡要的筆記。他的字和高佳妮剛好相反,纖細狹長,如同暗影一般清淡。
“我剛看到羅西出去了,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唐洛說。
唐在雲“唔”了一聲:“是吧。”
“是為了我要參與藝術項目那件事嗎?”他問。
他這樣開門見山,叫唐在雲有一些驚訝,沉吟了一下,說:“是的,她很重視這個項目,一直希望商業美術館系列成為她個人的成就。”
“我的參與讓她感到憤怒吧?”
唐在雲仔細體會了一下“憤怒”這個詞,搖頭:“不至於,可能只是有點失望,她花了很多時間在這個事情上。”
唐洛注視着父親的臉,說:“她花了很多時間在這個項目上,這個項目就是她的?”他的諷刺很明顯,“不知道其他和合的員工是不是也這樣想。”
唐在雲不出聲,唐洛陪着他沉默了一會兒,也喝了一口小杯子裏的普洱,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又澀又苦的飲品,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能讓父母都如此沉迷。
唐在雲顯然非常不喜歡吵架,連聽到這個名詞都感到難過,他微微呼出一口氣,儘可能平靜而避重就輕地說:“她有點激動,明天就好了。”
唐洛看着門外的泳池、泳池邊搖曳的花枝,以及遠處白色的圍牆,有昆蟲的鳴叫在某些角落此起彼伏,這是一個本應該令人感到愉快的春夜。
他說:“下一任輪值總裁,還是羅西做嗎?”
唐在雲皺了皺眉頭:“為什麼這樣問?”
唐洛冷笑一聲:“我不拿工資,是你們怕我跑了,一直不給蓁蓁發工資,是為了什麼?”
唐在雲一愣:“什麼?”
他對此毫不知情:“沒有發工資?”看唐洛的表情不像是在胡說,更加詫異,“我不知道這件事。”
不用問也知道是羅西所為:“這太孩子氣了,怎麼你媽媽也沒跟我說?”
唐洛仔細端詳父親的神色,不像是在作偽,於是內心彷彿得到了一點安慰,畢竟沒有任何孩子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壞人。他說:“蓁蓁不想讓我媽操心,她寧願自己受委屈。”
唐在雲摘下了眼鏡,轉過頭來正視唐洛,從兒子簡簡單單一句話里,他聽到了感情,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慾,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切和維護。
“你喜歡葉蓁蓁嗎?”
唐洛不承認這一點:“跟喜不喜歡沒關係。她努力工作,有資格拿到報酬。”
唐在雲說:“有道理。”
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飲,等一杯茶喝完,他也想清楚了自己想說的話:“洛洛,葉蓁蓁可能是個好人,但和合不需要她。你去跟她說,你媽媽給她什麼條件,我願意給她雙倍,請她離開,好嗎?”
唐在雲沒有料到唐洛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甚至連考慮一下的姿態都沒有做:“不行,我要她留在我身邊。”
他站起來,表示談話就此告一段落,沒有必要繼續下去,在離開側廳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扭頭對唐在雲說:“爸爸,媽媽是用什麼說法讓你接受我參與項目的?我看你和羅西也都不需要我,那她是不是提醒了你,我姓唐,是你親生的兒子?”
唐在雲一驚,扭頭去看唐洛的時候,他已經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