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佛爺啊,還垂簾聽政呢?

第十九章 老佛爺啊,還垂簾聽政呢?

這一年北方的春天,如往年一樣來得緩慢而艱苦,在立春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季節的變換毫無徵兆。而後突然之間,路邊大樹的樹枝站上了第一隻歸來的雀鳥,花壇里抽出第一片向陽的綠葉,於是你知道冬天走了,春天屏息等在世界的門后,就等着這一個時刻來臨,然後一下子跳出來,開始沒完沒了地刷自己的存在感。它帶來花,帶來草和蟲子,帶來鳥鳴與溫暖的長風,它帶來突然就明亮了一百倍的衣服顏色和笑顏,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露出健康修長的大腿,昂頭上街。

創世每一年都會選擇在這個時節召開一年一度的公司年會,叫作“春會”,對應的是“春回原野,萬物更新”的雅意。今年的春會和往年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請了一個外人,而且還安排坐在公司的主桌,跟郭也坐一起,那就是葉蓁蓁,算是大家給她補了一個歡送會。

她受到邀請之後歡欣鼓舞,年會那天下午早早就來了創世,這是十二月初她離職之後第一次回來。她一進門,就絡繹不絕地有人上來跟她打招呼。

有的人以前上班時沒跟她怎麼打過交道,只有一面之緣,彼此揮揮手寒暄兩句就可以了,但有的人是跟葉蓁蓁正兒八經合作過、傾談過,彼此投入過時間和感情的。葉蓁蓁一見到他們,歡呼雀躍擁抱之餘,每每反手就從隨身的包里摸出一個包裝得妥妥噹噹的小禮物遞過去,而且都不是隨便摸的,個個對症下藥。

“阿霞,給你台灣帶回來的黑糖鳳梨酥。”

“呂總,這個手賬特別注意數據收集,很適合你。”

“米姐姐,這個餐盒可愛吧,給你女兒帶去學校是不是剛好?”

她一路走過來活像個加大版的哆啦A夢,難怪今天要背一個大包。

是個人接到禮物,多少都有點高興,何況送的人那麼貼心。於是女的都格外親熱,拉着手摟着肩膀問長問短,像史一輝這樣的男的,必須矜持,但說起話來言語間不生分、不拿腔調,臉上笑容也都是真的,這一幕在創世已經相當不常見了。

她在外面浪了一圈,進郭也辦公室的時候,郭也正跟Linda聊着事兒呢,看到葉蓁蓁眼前一亮:“姑娘,你來啦?”

Linda立刻站起來去擁抱葉蓁蓁:“哎喲,蓁蓁來了,你瘦了好多啊,最近忙不忙?”

兩個懂事的好姑娘,馬上開啟商業互吹的光明模式。葉蓁蓁一句跟一句的:“我再忙也沒有我Linda姐忙,再瘦也沒我Linda姐苗條修長,羨慕你。”

她伸手扯扯人家的衣服領子,那是一件上海灘紅底綠花桑蠶絲襯衣,配三宅一生的經典皺褶中裙,利落又不失風格。這樣的衣服最挑架子,而Linda身高差不多175厘米,比例勻稱,穿起來是真好看。葉蓁蓁的恭維和親熱格外合情合理、貼心貼肺:“怎麼你就能穿三花帶翠的衣服還那麼有品,我要是穿這個,我就是盆生菜。”

Linda拉着她的手:“就算是生菜,那也是一盆超級可愛的生菜好嗎?”

郭也在旁邊聽得直搖頭。

這倆可不管大叔什麼表情,繼續聊。

Linda問她:“一會兒咱們就出發,你帶禮服了嗎,要補妝吧,準備在公司完全換好還是去會場弄?”

葉蓁蓁拍拍包:“帶了,肯定尊重大會。我一會兒到會場換,免得磕磕碰碰的。”她對Linda眨眨眼,“你呢,你穿啥?”

Linda還沒回答,郭也在旁邊咳嗽:“行了啊,這就談上衣服了,正事兒沒說完呢。”

Linda跟他很久了,本來就不用特別注意言行,何況創世的人都知道,只要葉蓁蓁在,老郭就會自動慈祥一大截:“郭總,咱們基本都談完啦。剛不說到我先把今年績效考核的新制度整理出來嗎?整理完討論過,再看到底怎麼辦,今天應該就差不多了吧?”

郭也想想也對,點點頭:“行吧,那你去吧。”

Linda答應了一聲,對葉蓁蓁眨眨眼:“你跟郭總聊着啊,一會兒坐我的車去會場,他的車今天拿去修了。”說完拿着筆記本就走了。

郭也就笑眯眯地看着葉蓁蓁:“你最近怎麼樣啊?”

葉蓁蓁一屁股坐下,從包里掏出一個保溫盒遞過去:“我最近啊,一言難盡啊。哎,郭叔,這是給你做的小肉燒賣和醬排骨,還熱着。你是這會兒吃還是等年會完了當消夜吃啊?”

不說吃的不覺得,一說郭也馬上就饞了,還等什麼啊,打開盒子抓起一個整齊漂亮的醬排骨就開始啃:“太好吃了,你這個手藝,金不換啊。”

他一邊吃一邊繼續問:“什麼叫一言難盡啊?”

在郭也面前就不用藏着掖着了,葉蓁蓁就把自己到和合上班以來的遭遇和盤托出。郭也一邊聽一邊啃骨頭,眉頭微皺着,表情不算特別好看,偶爾不知道怎麼,還哼一聲。

葉蓁蓁說得告一段落,他手頭剛好兩個骨頭也啃完了,抓了張紙擦了擦手,然後說:“老唐這一手垂簾聽政,還真像是他的風格。”

葉蓁蓁“撲哧”一聲:“老佛爺啊,還垂簾聽政呢。”

郭也說:“是啊,老佛爺老佛爺,你想想佛爺能臟手去做麻煩事嗎,不都是供在那裏,一句頂一萬句?一個公司千絲萬縷的日常,以前都是你高姐操心,和合的人看起來是她強勢,不讓老唐插手,其實老唐也根本不耐煩管。現在估計也不例外,所以怎麼都得找個用起來得心應手的。”

不愧是高佳妮多年老友,一語中的,葉蓁蓁跟自己的經驗一印證,也覺得是很有道理。

她確實沒有見過唐在雲安排和過問過什麼具體事務,大體上來說,都是他定一個方向,弄一個業務和資源框架,而後其他人去研討、計劃、落實執行,然後反饋結果。而羅西就像是他的替身或者分身,如影隨形跟進細節,確保他的意志得到貫徹。

葉蓁蓁難免好奇:“高姐希望他管嗎?”

郭也想了想:“和希不希望沒關係。你高姐在的時候,老唐更像是皇帝身邊的謀臣,被無條件地信任和依賴,影響力無遠弗屆,但聽還是不聽、被不被影響,真正的權力始終是在皇帝手裏的。”

“聽起來唐總不會喜歡這樣的分工。”

郭也短促地笑了一下:“他一開始是沒問題的。因為老唐還有一個角色,是和合的品牌代言人,代表和合在政界和商界,包括學術界的形象,經營重要的公共關係。他這方面的造詣是獨一無二的,不然不會被外界推崇那麼多年。”

“啥叫一開始沒問題?”

“一個人剛到聚光燈下的時候,虛名看起來就足夠吸引人了,但等他習慣了一切外在的光環,就會慢慢明白過來,真正重要和實際的東西是什麼。”

葉蓁蓁不笨,前後一想就知道了:“對公司的控制權。”

“是的,因為那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也是財富之源。”

郭也說完這句,搖搖頭念了一句詩:“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葉蓁蓁沒懂:“郭叔你叨叨啥?”

郭也跟她解釋:“這是白居易寫的一句詩,意思是說,不到事情發生的時候,不會知道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或者會有什麼變化。就像王莽一樣,要是他一早就死了,就不會變成篡位的亂臣賊子了。”

葉蓁蓁認為自己懂了:“那如果高姐一直好好的,跟以前一樣管着和合,唐在雲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對嗎郭叔?”

郭也沉默了一下,也許他自己也拿不準答案到底是什麼:“誰知道呢?”他轉移了話題:“你高姐說,你倒是和唐洛相處得很不錯。”

葉蓁蓁說:“是啊,我覺得這孩子挺好的,不像高姐說的那麼糟心。”

郭也失笑:“你才多大你叫人家孩子,唐洛跟你年紀差不多。”

她老氣橫秋地搖頭:“我內心比他滄桑多了郭叔。”

“這我以前真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滄桑了呢?”郭也每次見到她就忍不住笑。

“主要是給小唐總氣的。”

她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在蘇桐之外還信得過的人面前吐槽唐洛的機會,趕緊順桿就爬,火力全開,半點不放過,一連串跟放炮仗似的。郭也一邊聽一邊笑,搖頭搖個不停,就算江湖老到如郭爺,也根本沒預料到這兩位沒心沒肺的居然把路子走成這樣。

葉蓁蓁吐槽到後來,差不多打住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表情更加沉重了幾分:“你說他實在不懂那就算了,對吧?大家這樣混下去,遲早有一天他爹得收拾他,結果不知道為什麼,過年去了一趟日本,一回來,突然迷上了藝術品投資那一塊,天天琢磨着和合商業美術館那個項目,還沒事就來問我這個怎麼折騰比較好。你說吧郭叔,我又不懂藝術,也不懂美術館,問我幹啥啊,已經給他問得要發毛了好不好!”

郭也微微一愣:“商業美術館的項目?”他似乎對這個不陌生,“跟着和合的商業地產項目開的那個美術館項目?”

葉蓁蓁“嗯”了一聲:“郭叔你也知道那個項目呀?是啊,是羅西要做的,今年公司頂級的優先項目呢,已經緊鑼密鼓在籌備了,五一前就要在北京同時開三家。”

“洛洛想做這個?”他看看葉蓁蓁,“問你確實不對路,應該問他爸。老唐這方面很有造詣。”

“嗯,他是想做,但他爹好像不怎麼認同,所以就不愛搭理他。”

郭也認為這不應該:“洛洛是個藝術家,從他熟悉和有興趣的領域入手,讓他對商業運作有基本概念是好事。為什麼老唐不認同,哪怕跟着學也好啊?”

葉蓁蓁吐了吐舌頭:“你要我猜啊,剛不說了嘛,這是羅西的項目,她肯定不樂意小唐總插手。”她的語氣稍有點憤憤不平的,“肯定吹了枕頭風!”

郭也若有所思,過了一陣子點點頭:“有可能。”又問葉蓁蓁,“那唐洛什麼反應?”

葉蓁蓁大大嘆口氣:“這位少爺和他媽媽脾氣差不多,不給我做是吧,那我就非做不可。這段時間都不用猜拳了,逮着跟這個項目有關的事兒他都要參與,天天都有新問題、新思路,他爸和羅西不搭理他,他就逮着我不放,我答不上來他還叫我去學習!叫我去學習幹啥呀,怎麼就不知道自己學習呢?”

她攤攤手,這一臉生無可戀怪可愛的,倒是讓郭也挺開心:“學唄,學習怕什麼,是你的強項啊。”

葉蓁蓁白他一眼:“郭叔,不好對自己人開嘲諷的。”

郭也伸手抽了一張便箋,摸出手機來,“唰唰唰”寫了幾個人的名字和電話,丟給葉蓁蓁:“這幾個人,都是藝術品投資這個行業里的行尊,有的在香港,有的在上海,有的在巴黎,我等一下就去拜託好他們,你今天之後有什麼問題就直接給他們打電話,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葉蓁蓁一看,這是啥,這是出門天上掉外掛呀,喜笑顏開地趕緊把便箋好好收起來:“謝謝郭叔!郭叔你對我最好了!改天我給你做好吃的!”

郭也嘀咕:“餵豬嗎?三句話不離做好吃的?”然後不小心又咽了一下口水。

和合的事兒聊得差不多了,郭也想起了蘇桐,問葉蓁蓁:“你男朋友呢,最近怎麼樣?”

“挺好啊,就是太累了,最近沒怎麼出差,但下班越來越晚,我目測他這幾個月至少瘦了十斤。”

“男人拼事業挺好的,再難也是一種自我修鍊,比光想着玩,吃吃喝喝混日子強。”

葉蓁蓁拍拍郭也:“郭叔啊,你年輕的時候也這麼拼嗎?”

“沒有,我年輕的時候天天想着玩,吃喝玩樂比誰都精通。”郭也慢悠悠地說,看錶情居然還不像是在調侃。

葉蓁蓁“撲哧”一笑,這時差不多到了出發的時間,Linda過來找了:“郭總,咱們出發吧,大部隊的大巴都開走了。”

他們出去一看,果然創世辦公室都空了。正往外走着,郭也冷不丁問Linda:“如果公司跟員工簽訂了正式的勞動合同,但上班后不給做入職手續、不發工資、沒有任何福利保障,這事兒應該怎麼辦?”

Linda在專業上一點不含糊,隨口說:“跟老闆談啊,談不攏直接申請勞動仲裁去,這種情況一打一個準的。”

她答完了想想不對,就看他:“郭總,你幹嗎問這個啊,你有朋友遇到這樣的事兒了嗎?”

郭也推了葉蓁蓁一把:“喏,這個人遇到了。”

葉蓁蓁有點囧,跺腳:“郭叔!剛還跟你說別告訴別人,你怎麼轉手就把我賣了啊?”郭也不認同這個說法:“有問題解決問題,怎麼叫作把你賣了呢?”他繼續跟Linda交代,“你跟蓁蓁說道說道,要跟老闆怎麼談,要去仲裁的話怎麼搞,讓這個慫包自己去折騰要錢的事情,那肯定沒戲,甭想。”

他順便還瞪葉蓁蓁一眼:“上幾個月班不發工資,就你沉得住氣。”

葉蓁蓁吐舌頭,Linda挽住她就笑了:“誰這麼對我們蓁蓁啊,不能忍,姐撐你。”

Linda是實幹派,說幫就幫,年會上看着節目張羅着抽獎,忙裏偷閑還把勞動仲裁需要的一應材料都整理出來,細細編了好幾條信息逐一發給了葉蓁蓁。信息上頭寫得清清楚楚的,根據《勞動合同法》第八十五條的規定,勞動仲裁不但要追討僱主欠的工資,還要追討一倍的賠償,在葉蓁蓁沒有違反勞動合同的情況下,對方還必須要繼續僱用她,否則就再告。仲裁完要是不滿意,也可以選擇上訴,總之就是跟和合杠上。

信息里還有Linda特別叮囑的部分,說這種一邊倒的勞動仲裁,只要材料齊備,遞上去之後結果一般出來都挺快。但被裁決賠償的資方沒那麼容易認命,尤其是和合這種養了龐大法務部門的,多半還是得起訴。起訴一審維持原判,照樣也拖着不給錢,繼續二審,前後一算,是得耗上不少時間,葉蓁蓁真的要走這條路,得做好時間和心理上的雙重準備。

葉蓁蓁聽到“跟和合杠上”幾個字,自然就想到了高佳妮,心裏馬上就有點不落忍,再說她生性最怕麻煩,打官司這麼叫人頭疼的事兒,能不幹就不幹吧。

葉蓁蓁抱着這樣的心情,等Linda一串兒信息發送完畢,她大略掃了一眼,趕緊回了一條:謝謝姐!年會還害你為我操心,我一會兒好好看去。她心裏想的卻是咱們堅持一下,看看有沒有轉機,不給工資就不給工資吧,就當幫高姐忙了。

她就坐在郭也旁邊,舞台上穿小短褲的美妞兒正踢大腿,也擋不住這位爺慧眼如炬,從葉蓁蓁的表情變化里一眼看出這姑娘心裏的九轉十八彎,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就婆婆媽媽吧,真的什麼權限都沒有,就算再去上十年班,又能為你高姐干點啥?”

葉蓁蓁“欸”了一聲:“勞動仲裁還能給我權限啊?”

“仲裁結果不就是要履行合同嗎,實在不行也得要補償,你想怎麼著,讓和合就這麼耗着你?”

這句話就跟敲山震虎似的,一下把葉蓁蓁給震醒了。她琢磨了一下,真就是那麼一回事,乾耗着那是浪費自己生命,也是浪費高佳妮時間啊!

她的行動力向來是強項,回頭真的就開始着手準備起勞動仲裁的材料來。郭也還不放心,第二天清早就打電話過來,把自己的律師介紹給了葉蓁蓁,說這事兒你既然一開始就瞞着高姐,現在也只能繼續瞞下去,那她的律師不能用,就用叔的吧,還說這律師雖然不是專門打勞資關係官司的,但在業內是大拿,有什麼事找他,肯定辦得妥妥的。郭也在言辭之間,透露出很希望蓁蓁把這事兒重視起來的意思。

葉蓁蓁答應下來,折騰了半天後卻發現,勞動仲裁那些材料整理起來可沒她想像中那麼容易,有些材料她目前還根本拿不到,什麼上班打卡的記錄啊、系統申請入職被駁回的郵件複印件啊、公司的工商營業執照複印件啊。她為了這些腦子裏一會兒一個主意,感覺都不怎麼行得通。

她在和合開了一天會,其間逮着空子打了幾個電話諮詢Linda和律師,回家對着電腦還繼續研究仲裁流程呢,蘇桐回來了。

他最近累到什麼程度,不要說在床上躺着在車上坐着了,就是在馬桶上開大號的幾分鐘,都能頭一歪靠着旁邊的牆壁直接睡着。但不管多晚回到家,他一定會坐到蓁蓁旁邊跟她聊一會兒天,除此之外,他三天兩頭總要找一次機會,跑去和合大廈陪女朋友吃個速度超快的午飯,然後再跑回去繼續工作。偶爾葉蓁蓁覺得他來去匆匆的這態度很不端正是不是討打,他也只能苦笑着親親愛人的手背,惦記着下午的工作一路往回狂奔。

今天回家流程也是一樣的,蘇桐洗了洗就在葉蓁蓁身邊坐下,跟平時一樣聽她嘀咕自己的日常,能幫着看的資料就看一下,能幫着分析的事情就發表一下自己的想法,但大部分時間他主要是貢獻耳朵和眼神還有摸來摸去,以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關注和熱愛。

他倒是沒想到今天的話題這麼勁爆,居然扯到了勞動仲裁上,聽了半天葉蓁蓁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她越說他越覺得這情況怎麼有點不對呢,於是就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把事情稍微琢磨了一下。

蘇桐的習慣是凡事從兜底的方案開始想,來龍去脈搞清楚之後就問蓁蓁:“就算你弄到了公司營業執照、打卡上班的記錄這些材料,拿去申請仲裁了,也判了,但和合就是不執行,或者乾脆硬賠你錢解除勞動合同,那你怎麼辦?”

葉蓁蓁有點愣:“欸?那我,那我繼續告?”

蘇桐順着她:“好吧,繼續告,告贏為止,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然後呢?”

“呃……我就有工資了,有權限了啊。”

蘇桐哼了一聲:“是嗎?我要是羅西,反正都勞動仲裁了,那我跟你強行解約,我賠錢,你不服可以繼續告,告到最後反正都是賠錢。前後三年,你啥事都幹不了,那怎麼辦?”

葉蓁蓁真的沒有想到這一茬:“啊,不至於吧?”她本能地就抬出高佳妮來,“高姐不能讓他們跟我解約吧?”

她天真的時候是永遠天真的:“她還有一票否決權啊,保住我的工作總做得到。”

蘇桐很耐心:“說的也對,堂堂高董事長,還能保不住自己代理人的工作?真發起飆來,什麼羅西羅東,應該也都頂不住吧?”

葉蓁蓁胸膛一挺,一副背後有人的小樣兒,說:“就是。”

蘇桐握着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撫摸,循循善誘:“但你想想,我們都在企業第一線工作,看得最多的就是縣官不如現管,高姐再怎麼保你,保得了一天,保得了一輩子嗎?保得住你的工作,保得住你在和合發揮作用嗎?”

“欸?也是,那所以呢,什麼結論?”

“一句話,你得在和合自己站住腳。”

葉蓁蓁被自家男人繞進去了:“是啊,我是得站住腳啊,所以才要去勞動仲裁,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啊!”她氣壯山河地說完還白了蘇桐一眼。

蘇桐看着她心無城府的小樣子,知道拐彎抹角行不通,只得生生點破:“沒說你不能去勞動仲裁,可以去的,郭叔說得也對,你要是拿不到權限,就真的是乾耗,沒啥意思。”頓了一下,語氣稍微放慢了一點,嚴肅了,“但你必須確保自己想要的仲裁結果能在和合生效,而不是被人將計就計耗着你,一審、二審之後強制執行,那會兒退路沒了,你不就被直接打發走了,對不對?”

葉蓁蓁聽到“打發走了”四個字,嚇一跳,好像被一盆水潑醒了:“啊,真的!”

蘇桐繼續說:“勞動仲裁是個思路,最好的辦法是想清楚你要的結果,重點是這個。”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葉蓁蓁就恍然大悟了,不過她一想明白就過河拆橋,乾脆利落地捶蘇桐:“行行行,我知道了。我問你,對我這麼凶幹嗎啊,有話不會好好跟我說嗎?”

蘇桐哭笑不得,趕緊舉手投降:“沒有啊,我沒凶你啊,我怎麼敢凶你,小的冤枉啊。”

葉蓁蓁認為他一點都不冤枉:“你剛剛說了幾個你來着?你這樣你那樣的,就不能親熱點兒,不能叫心肝寶貝、乖乖、妹妹,這麼硬邦邦的是不是要造反?”

蘇桐趕緊把她抱過去放膝蓋上坐着:“說得對說得對,是我錯了。小包子,心肝兒,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計較。我保證,我保證啊,以後跟你說話一定用敬語。”

葉蓁蓁抿着嘴笑,窩在他懷裏,捏蘇桐的耳朵:“啥敬語,說來聽聽。”

他張口就來:“尊貴的心肝寶貝小包子,你忠實的男朋友、同伴和戰友,葉家大小姐畢生的保護者、支持者和專職拍馬屁人員,有一點小小的、沒什麼價值的建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請批准。”

葉蓁蓁一揮手:“不當講,Over,退朝。”半點活路都不給進諫的良臣。

幸好良臣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從容應對:“好好好,不講就不講,來老公親一個。”

好的伴侶之間,不是說一個人總能幫另一個人解決問題,也不是說一定可以給出真知灼見,關鍵在於態度。兩個人在一起,不僅僅是關注、扶助、陪伴,甚至供養,還是彼此人生的融合與鑲嵌,所有的事都是我們的事,我肯定在這裏,我永遠在這裏,我和你同在。

這一切如何表達呢?有時候需要全世界,有時候一個吻就足矣。

兩人嘻嘻哈哈親熱了一會兒,葉蓁蓁的腦子又轉回了勞動仲裁上:“寶,你說你都想得到這麼深,為什麼郭叔想不到?他真的是斬釘截鐵讓我去勞動仲裁哦,律師都給我隨便用,生怕我不打官司似的。”

她對細節的記憶力相當驚人,對蘇桐複述了一整個跟郭也交流的過程,真實還原,表情描述都沒落下。蘇桐完全算是參考了實況,聽完就問她:“你想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先說假的吧。”葉蓁蓁“撲哧”一笑,反正蘇桐說真的假的都是好的,什麼她都願意聽。

“假的嘛,就是你老公英明神武、深謀遠慮,就連郭大師都遜我一籌,足夠我下半輩子吹牛的。”

“哈哈哈,我覺得不錯,你到郭叔那個年紀肯定要比他強,他沒你身體好。”

“這是誇我呢罵我呢,怎麼就只能比身體了呢?”

“誇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真話呢,真話是啥?”

蘇桐捏捏她的臉:“真話啊,真話就是郭先生是真喜歡你,把你當閨女,覺得你在和合這麼折騰實在是費事兒,所以代高姐給你一條退路。你要是不願意蹚渾水了,官司打上一兩年,最後拿筆錢再走人,有好幾百萬,算是對大家都有交代,挺好的。”

這解釋叫葉蓁蓁大跌眼鏡,她可以說壓根兒都沒想到過是這麼回事,可往裏琢磨透了才覺得,以郭也的江湖之老、思慮之深,還有對她一貫的態度,這真是唯一的合理解釋。

她心裏感激,靠在蘇桐懷裏默默想了許久,到要去睡的時候,起身給郭也發了一條信息,就一句短短的話,卻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激與明白,她說:“郭叔,我明白你的意思,謝謝你,你放心。”

郭也回了一個笑臉,還有一句話:“小蘇可以啊。”

葉蓁蓁拿去給蘇桐看,一邊是與有榮焉:“你偶像誇你了,”一邊是不服,“他怎麼知道是你琢磨出來的,是不是覺得我不聰明?”

蘇桐親她額頭:“最聰明的人才能讓別人幫她想事情,想得心甘情願的,這一點上郭先生和我加起來都不如你。”

葉蓁蓁摟着他脖子笑:“寶,你這夸人的本事,絕了。怎麼就能一邊誇自己一邊誇我,還都誇得那麼合適?”

蘇桐坦然受之:“那必須的啊,在葉總這裏混口飯吃,哪有那麼容易。”被葉蓁蓁擰了一下。

她心裏想通了事,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一早去上班心情也不錯,到和合大廈門口,下車正好見到了Florence。

Florence平常都是坐地鐵或叫車過來,穿平底鞋到公司換高跟,今天卻格外不同,打扮得嬌媚可人,女人味十足,手上還捧了一大束玫瑰花,正站在一輛香檳色寶馬703的駕駛座旁邊,和一位高高瘦瘦戴眼鏡的男士說話。那男人看着年紀要比Florence大一些,穿着灰色暗紅格紋的西服,戴金邊眼鏡,樣子斯文。兩個人神情親密,臉上都有笑容。

葉蓁蓁微笑着自己進了門,沒去和人打招呼。她回到辦公室里坐下,打開電腦快速過了一遍今天自己和唐洛的工作清單,腦子裏還繼續琢磨勞動仲裁那件事。

通過打官司拿筆錢走人,叫誰都沒話說,從葉蓁蓁個人的角度來說,可能是最實際,也是性價比最高的做法,時間也熬了,心也盡了,最後結果又是和合的選擇,高佳妮也很難說葉蓁蓁做錯了什麼。

問題就在於這不是葉蓁蓁小姐的訴求。

她要錢,一早高佳妮問她報恩能怎麼報的時候就要了,三百萬五百萬一千萬,難道高佳妮還能還價?

既然當時沒這個打算,現在也沒有,倒是變成了爭一口氣,不辜負高佳妮,更不能辜負自己。

勞動仲裁的想法直接就被打消了,什麼材料不材料也不整了,她倒是一心一意抓住了蘇桐說的要實現結果這一點不放鬆,反覆在想自己要什麼結果,要怎麼樣才能得到這個結果。

有一個目標之後,就要把相關的資源和路徑一條一條列舉下去,相干不相干的都往上堆,堆到一定的體量之後再從細節里去找關聯,結論就會呼之欲出。這是高佳妮教給葉蓁蓁的地圖思考法,這個過程說起來容易,其實很考驗人的信息收集和分析能力。

她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看到辦公室外面羅西跟幾個人一起走過去,表情很嚴肅地在說著什麼。猶如一道光照進小黑屋,葉蓁蓁突然就明白了。

根據高佳妮和郭也對唐在雲的描述,這位爺是不管具體事的,那麼不讓葉蓁蓁進系統、有權限和拿工資這種小家子氣的操作,當然就是羅西的意思。只要能剷除羅西這個障礙,至少她在和合站住腳的問題就解決了。

葉蓁蓁抓住這一點繼續想,有唐在雲加持,剷除羅西基本不可能,要說服羅西讓步,感覺也是幻想。

她一邊動腦筋,一邊眼神無意識地游弋,最後落在辦公桌上散放着的幾張名片上。這些名片都是唐洛跟着唐在雲不知道去哪裏應酬拿回來的,都是什麼總裁啊、CEO啊之類的大人物。

葉蓁蓁看到“總裁”兩個字,心裏一動。

她在高佳妮的盯防之下研究過和合的管理制度,羅西在和合,在市場營銷、公關和藝術品基金這幾個部分的職權是固定的、長期的、無可動搖的,但之所以能阻礙葉蓁蓁做事,完全是因為羅西輪值總裁的身份,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行政處置權。

這個身份會轉移和變動,那要轉移和變動給誰,葉蓁蓁的目的才能達成呢?

她心目中唯一和最佳的人選,此時就走進了辦公室,那當然是唐洛。

大少爺今天心情好像很不錯,穿着牛仔褲、白色羊絨線衣,戴了個白色貝雷帽。一般男的戴這個帽子,但凡壓低一點,露出的臉都沒法看,就跟被德州電鋸殺人狂切過似的,總少點兒意思。

事實上大部分男人也根本就不配戴白色帽子,否則就在寒磣這個顏色本身。但唐洛真不一樣,他完美地融合了高佳妮的線條與唐在雲的五官,比母親更俊秀,比父親更有稜角,格外耐看,這會兒哼着歌兒瀟瀟洒灑走進來。他肩上挽了一個皮袋子,往沙發上一甩,迎着葉蓁蓁的注視一皺眉,簡單明了地發出疑問:“嗯?”

葉蓁蓁劈頭問他:“喂,你啥時候當總裁啊?”

唐洛想不到剛進辦公室就被問了個這麼刺激的問題:“我這不是嗎?”

葉蓁蓁發出了赤裸裸的挑釁:“你是總裁,那你能幹啥?”

唐洛雖然渾不吝,可是內心聰明絕頂,馬上就聞到了不對的味兒:“不對,你這是要我幹什麼?”

葉蓁蓁在他面前倒是習慣了霸王硬上弓:“話說,我是你的助理總裁對吧,所以你不得發工資給我嗎?”

她比畫了一下:“這幾個月哦,我沒收到過工資。”

唐洛一愣,從表情看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甚至想都沒想到這一出。

大少爺再沒有常識,也知道上班有報酬天經地義,何況葉蓁蓁上班是真上得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至少從唐洛這兒來說半點挑不出毛病,因此他的反應就很直接:“羅西不給你發是吧?”

葉蓁蓁表示恭喜你你答對了:“可不!”

唐洛一屁股坐下,看着窗戶外的都市天際線出了半天神,且不為葉蓁蓁打抱不平呢,先感懷自家遭遇,嘆口氣:“我也沒發工資。”

這下輪到葉蓁蓁傻眼了:“啊?”

唐洛攤攤手:“我爹說我有一張附屬卡,平常想幹嗎都夠了,要什麼東西家裏和公司基本上都會搞定,實在要現金,司機會幫我取一點,反正就是不能讓我攢下錢。”

“這都行,你是不是親生的?”葉蓁蓁義憤填膺,但突然就反應過來了,“哎,不對,是不是怕給了你錢,你就撒丫子回歐洲了?”

所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魚要水,鳥要風,唐洛要現金,不然就別想跑。

洛少不說話,但滿臉悻悻然,肯定是被說中了心事。葉蓁蓁不顧自己的處境,幸災樂禍笑出了聲。

唐洛白她一眼:“你笑個屁,你不也照樣沒錢發。”

葉蓁蓁的笑聲戛然而止,簡直像是一隻鵝被卡住了脖子。兩人面面相覷,唐洛問她:“不發錢給我是怕我跑了,你呢,不發給你又是為了什麼?”

葉蓁蓁覺得這還用問嗎,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啊:“為了給你媽媽一個下馬威啊。”她沉痛地看看辦公室外頭,“辦公室不給我,工資也不給我,就看我能撐多久唄。”她情真意切地看着唐洛,“要是我撐不住了,就剩你跟你爸爸他們杠了啊,你可要加油。”

唐洛一點兒不上當:“你肯定撐得住。”他特別冷靜地戳葉蓁蓁,“少跟我玩苦肉計。”

葉蓁蓁很無辜:“這是什麼苦肉計啊?幫你就算了,不給我發工資,我為啥要天天坐在這裏看羅西臉色?我不服。”

唐洛搖頭搖個不停:“我不管,現在我們分頭開會,我已經想炸辦公室了,你走了讓我一個人開五天,我真的會炸辦公室你信不信?”

“你們家的樓,你愛炸炸唄。”葉小姐表示不Care。

唐洛難得嘆了口氣:“你別繞了,說吧,你要我幹啥?”

葉蓁蓁看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直說了:“你去跟你爸說,下一次輪值總裁,你去當吧。”

“有啥好處?”

葉蓁蓁想了一下:“你就能管事兒了啊,想給誰發工資都行啊。”她還特意強調了一句,“你想自己幹嗎也行啊,不用看他們臉色啊。”

唐洛感覺這個提法很有吸引力,但他有一點不相信葉蓁蓁:“你就是為了那點兒工資?”

“什麼叫那點兒,很多錢好嗎?”

唐洛一晃腦袋:“行吧,就算是很多錢吧。你要是救過我媽,她這個人雖然苛刻,倒是從來不小氣的,你跟她要錢不就得了?”

葉蓁蓁沒想到大少爺還能想到這一出,當即啞然。唐洛哼了一聲:“你要是為了幫我媽媽管着我的話,不用那麼拼,差不多就得了。”

“哎,什麼叫差不多就得了?”這對話的走向葉蓁蓁還真沒想到。

“咱們就照直說了吧,我媽就是不樂意我待在歐洲,不樂意我在她的控制之外,你就是來幫她看着我的,那你混混日子不就得了,這麼認真幹嗎,還真要推我去管事兒啊?”

葉蓁蓁不明白大少爺怎麼突然說著說著有點生氣:“你去管事兒怎麼了,和合是你們家的,你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唐洛冷笑一聲:“我回來是因為他們要離婚,我想幹什麼,誰在乎啊?”

他對葉蓁蓁語重心長:“你別瞎折騰了,我媽媽遲早會對我死心的,等她知道徹底沒戲了,自然會回公司來掌握大局,你也就完成任務了。”

葉蓁蓁嘴都張成了O型:“小唐總,你不是認真的吧?”

唐洛很認真地反問:“為什麼不是認真的?”

葉蓁蓁難得地有點激動:“你回來后是不是完全沒見過你媽媽,你不知道她身體有多不好嗎?”

對她的質問唐洛只是聳聳肩,很冷淡:“沒有。”還很理直氣壯的樣子,“身體不好不能去治病嗎?”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她想去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治病都可以,她去治了嗎?”

葉蓁蓁一口氣湧上來,直想抓住什麼東西就扔過去,她強制自己冷靜,盡量放緩說話的語氣,以免被唐洛輕易識破自己言語中的憤怒和不甘,慢慢說:“高姐是真的身體不好,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夠把公司管起來,她讓我來幫你就是這個目的。你這樣說,對她很不公平。”

唐洛即刻反擊:“你不了解她。”他明亮而冷淡的眼睛就像兩顆玉石,情緒越熾熱的時候,眼神反而越冷酷,這是最出色的格鬥者才有的特質,怒意固然帶來鬥志,但依賴一味高昂的鬥志無法取勝,還要配套足夠冷靜的控制才行。

葉蓁蓁果然被激怒了:“那你呢,你了解嗎?”

唐洛毫不猶豫就反擊:“我跑到歐洲十年不回家是因為我了解她,我現在坐在這裏,跟牽線木偶一樣被管着,也是因為我了解她。我媽不需要我當什麼棟樑管什麼公司,她是要逼我屈服,逼我爸爸對她屈服,不擇手段。葉總,全世界都只有你這麼天真,認為高佳妮女士讓你來是為了幫我做正事的。”

葉蓁蓁一下子就被噎住了,於情於理於任何角度,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唐洛爭下去了。唐家的家務事,她一個外人,有什麼餘地置喙?她和高佳妮之間,又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牽連,能讓她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比人家親兒子更了解高佳妮?

唐洛懶洋洋地在那兒癱着,就葉蓁蓁的了解,大少爺從去年十二月回國到現在,差不多小半年了,就和高佳妮見過一面。高佳妮也從未提起他們之間有沒有通電話,估計也不會多。

關於唐洛的消息,都是葉蓁蓁傳遞給高佳妮的,但凡她能知道的,高佳妮就能知道。

但反過來呢?

唐洛了解高佳妮這些年的經歷和身心狀態嗎?他有沒有哪怕嘗試着去體會一下,一個對世界失望了的人,無論從前多麼強大,也會在某個瞬間徹底喪失戰鬥的勇氣?

以高佳妮的財力和人脈,當然是輕而易舉就能得到最好的醫生、最優質的醫療資源和最可靠的護理。可是,如果她從內心深處已經放棄了恢復和癒合的希望呢?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也治不好一個和命運妥協了的人。在這一點上,葉蓁蓁比唐洛了解高佳妮十倍,也許一百倍。高佳妮過完年回來,酒越喝越多,自從葉蓁蓁上班了不能天天去,她也越來越宅,也不怎麼說話。林阿姨愁得不行,三天兩頭打電話給葉蓁蓁訴苦,葉蓁蓁也和她一樣擔心,工作再忙也一定早晚電話問候。她只要有一點空就跑去看高佳妮,說說公司的事,說說唐洛,那個時候高佳妮的精神似乎才振作一點。

她和林阿姨兩個人結成了同盟,不斷冒着高佳妮跟她們翻臉的危險,故意藏起來酒杯,丟掉開瓶器,甚至一瓶瓶存酒往外順走藏在林阿姨住的地方。可再怎麼折騰也沒用,每天到點兒了她們總得離開高佳妮的住處吧,她們根本架不住人家一個電話,就有供應商帶着貴客的一應所需送上門來。

葉蓁蓁想起這一切,對唐洛沉下了臉,她語調尖銳,前所未有,憤怒像閃着寒光的刺,在一字一句之中呼之欲出:“小唐總,不管我們倆誰更了解高姐,至少我可以肯定,你媽是為你好的,樓上那兩位我就不知道了。”

唐洛哼了一聲,但葉蓁蓁沒給他辯駁的機會,繼續說:“你自己想想,你想做那個商業美術館項目,為什麼羅西不樂意,唐總就教都不教你?為什麼你一直在那裏說你在歐洲拿了兩個藝術學位,對威尼斯和巴黎的畫廊生態都很熟悉,所有人聽到了都只是虛偽地恭維,從不認真對待?”

從他們最初碰面到現在,這是葉蓁蓁第一次在唐洛面前露出自己嚴肅的一面,也是她第一次用這麼沉重的語氣跟他說話。

她表現的反差如此真實而直接,讓唐洛心裏微妙地震動了一下,但習性使然,他仍然下意識辯駁,而且是精準打擊葉蓁蓁最脆弱的部分:“就算是這樣,這也是我家的事,到底跟你有什麼關係?”

葉蓁蓁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過了好半天她嘆口氣:“你說得也對。”

這屋子裏一時間也沒法待了,她站起來就往外走。唐洛目送她離去,欲言又止,當葉蓁蓁的背影消失,他皺起眉頭看着窗外陰沉的天色,心裏空空蕩蕩的。

葉蓁蓁走了出去,站在門外發了一會兒愣,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以做,偌大的辦公室里人來人往,但一點不熱鬧,沒什麼人說話,就算說話聲音也不大,如果說創世辦公室的氣氛不熱鬧是因為高冷,和合則是壓抑。

一不小心她在這裏也待了好幾個月,此刻看着日漸熟悉起來的環境和人,真是百感交集,這裏有她沒有她,到底有什麼區別呢?如果她今天不聲不響走出和合的大門,以後都不再回來,大概沒有人會在乎,最多就是突然想起,哎,那個老是跟小唐總一起來開會的葉蓁蓁呢,不是說她代表高董嗎,怎麼這就走了?這些話要是去跟高佳妮說,又會被罵妄自菲薄,在自知者明和妄自菲薄之間,隔的那層紙到底有多薄,也許沒有人真正知道。

而小唐總本人呢,他可能都不會記得這麼一碼事吧。

一個人想要做對什麼事,要篳路藍縷、千方百計,但要混吃等死,那待着就行了。

葉蓁蓁搖搖頭,在葉小姐的人生中,第一次從心底生出了些許心灰意冷的無力感,也正因為這陌生的無力感,激發了她更多的憤怒。

她在門口站這麼一會兒,引起了Florence的注意,她從自己辦公桌後走過來問:“葉總,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

她一到辦公室就穿上了中規中矩的開衫,遮住艷色裙子的美貌,那束花低調地放在辦公桌下的角落裏,不顯山不露水。一個人的聰明之處,正是在這些小細節里體現出來的:不應該或不需要的時候,絕不去引起他人無謂的注意。

葉蓁蓁回過神來,對她笑笑:“Hi!”

剛想說沒事,葉蓁蓁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改口問:“Florence,你知道咱們公司的輪值總裁是怎麼選的嗎?”

Florence遲疑了一下,似乎在估量當講不當講,然後很自然地調低了聲音,說:“羅小姐是董事長更替之後唐董直接指定的,她一任到期之後,公司正常的規定是董事會投票選出下一任。”

“不能再指定了嗎?”

“再要指定也要通過投票,多數贊成就可以繼續輪值。最多輪三期一定要換屆。”

“有多少人投票?”

“現在董事會成員一共八位,還有三位是公司外的獨立董事,有投票權但不任職。”

“所以拿到六票就行了?”葉蓁蓁追問細節。

Florence搖頭:“不是的,董事長本人不參加投票,除非董事長召集,否則獨立董事也不一定會參加,這種情況下拿到四票就夠了。”

葉蓁蓁仔細一想,自己還真不知道董事會裏有哪些人,她根據這幾個月的經驗,報出了幾個人的名字,基本上就是她第一天上班開會的時候坐在會議桌邊的人:“就是他們投票嗎,好像不止八個人?”

結果Florence的回答出乎葉蓁蓁的意料,其中有一些人並不是董事會成員。

“這幾位來的時間沒有那麼久,工作職能雖然和之前走的老總們一樣,但唐總並沒有增補他們進董事會。”

葉蓁蓁就有點犯糊塗:“那怎麼有八個呢?”

Florence忍不住要嘆氣:“葉總,還有你和小唐總啊。”

葉蓁蓁這一下簡直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也是董事會的嗎?那我能投票嗎?”

Florence措辭謹慎:“那我就不清楚了。”她心裏覺得,她見過糊塗的,但真沒有見過這麼糊塗的。

這樣一來就是個簡單的算術題,拋開唐洛和葉蓁蓁兩個人投票權情況不明不談,唐在雲現在是董事長,其他有投票權的人是羅西、張豐宇、翟思柔,以及唐在雲一手招募和提攜起來的公司CFO和CHO,這兩個人本身專業沒有問題,在公司風評也不壞,但其偏向和立場跟唐在雲完全一致。

葉蓁蓁不由自主就皺起了眉頭,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Florence在旁邊等了一會兒,小心地說:“葉小姐,你問這個做什麼?”

葉蓁蓁留了一個心眼,沒說實話:“沒什麼,就是多了解一下公司的制度。”她對Florence笑笑,“多了解一點總沒有錯。”

Florence何等精明,她知道葉蓁蓁一直沒有任何權限和待遇,此刻將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心底其實約莫猜想得出來蓁蓁有什麼意圖,她不動聲色,只是說:“葉小姐說得對,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去做事了。”

葉蓁蓁答應了一聲,擺擺手和她告別,自己往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電話,下樓打了個車,直奔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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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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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老佛爺啊,還垂簾聽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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