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關關難過,關關過
把結婚這件大事安排了之後,蘇桐和葉蓁蓁飛回北京上班。
元宵節剛過沒幾天,蘇桐就接到了一個好消息:孟浩峰那邊安排的開發團隊過年沒放假,加班加點,把他要的智能系統Demo開發計劃提前了,一個月之內就能在華北、華東兩地分別選一家店上線試運行。
孟浩峰給他打電話說這個,是提醒蘇桐卡着時間點去找投資人,趁着他們還在開發的工夫把人圈回來,前面幾輪接觸談完,進入到實際調研階段的時候,剛好系統就有眉目了,一點不耽誤。
蘇桐自己做這個出身的,何嘗不清楚,他回到辦公室跟王建平一說,王建平也很興奮:“咱們把以前接觸過的投資方都找回來再談談?做生不如做熟嘛,萬邦你覺得還有戲嗎?”
蘇桐聽到“萬邦”兩個字都肺管子疼,一口就給否定了:“‘做生不如做熟’這句話在投資圈子裏不是這麼用的,王總。”
他一屁股坐下來,看到桌子上有果盤,堅果、水果拾掇得好好的,不知道是誰送的年禮,劈手抓起一塊蘋果就吃,說:“我看過你們以前接觸的投資方,連萬邦在內,基本上都是一次過會制,除非我們在其他地方拿到A輪或者Pre-A輪融資再去,否則他們絕對不會重新考慮這個項目。”
一塊啃完了,他又摸了一塊,邊吃邊想:“得找其他對我們有興趣的人,而且要天然就傾向於傳統行業結合互聯網優勢這一塊的。”
他一邊想,一邊摸出手機來,打開公司的管理系統看業績。公司過年關了七天門,四十多家店顆粒無收,而且年後按慣例是淡季,但初八到十五一個禮拜,居然有往年同期一個月左右的營業額,這很明顯是新的績效系統在開始發揮作用了。
以前有保底、沒連坐,一人吃飽,其他人不出單也不關自己的事。因為銷售拼到一定程度,收入上升幅度有限,開單難度卻會成倍加大,因此混吃等死的人大把,有鬥志拼到底的人不多。
現在呢,一下子變成了沒保底、有連坐,一定比例以上團隊成員沒賣夠單,全體人員就跟着一起整月白乾,可只要上了標準線呢,提成比例就會驟然升高,足以讓一個人的經濟情況發生質的變化。
這樣一來,不願意承受壓力的,年後就自然不來了,過年這個時間點,成了一個非常自然的篩選和淘汰線。回來的那些,多半都是有狼性的,都相信自己能拿得到月底那個大手筆的分成。
由此帶來最直接的變化,就是員工們從第一天上班就開始把銷售作為重點,而不是溫溫暾暾愛賣不賣混到下旬,一算保底沒夠再發力。
蘇桐對此深感欣慰:第一是說明他的調整是正確的,也就是說王建平留下他而讓其他人走的決定是正確的;第二是他只要等上一兩個月,就可以更新他的營收數據,過去再不好看沒關係的,過去就過去了。投資和愛情一樣,都是賭未來的選擇,只要他證明自己能夠提供一條上升的弧線,就不必為從前感到臉紅。
他一邊在椅子上坐着轉來轉去想事情,一邊又啃完了一塊蘋果,果汁黏黏糊糊沾滿他一手。蘇桐正要順便擦在自己褲子上,忽然一張濕紙巾從旁邊遞了過來,他接過一看,楊子意來了。
“恭喜發財啊,王總、蘇總,有沒有紅包?”她穿着一件長長的紅色大衣,化了很利落的妝,過了一個年,人好像更瘦了,眼睛有微微的陰影,像是很累,但整體精神倒還不錯,此刻帶着微笑站在旁邊。
蘇桐一愣:“紅包?”隨手指着王建平,“王總有。”
王建平摸頭:“哎呀,子意你怎麼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好早準備啊。”
楊子意靠在桌子旁邊:“開玩笑的啦,我剛好在附近開會,來看看你們。”
王建平順口問:“開什麼會啊?”
“互聯網投資者峰會,以前都是年前開,今年改年後了,蘇總你以前去過的。”
蘇桐聽到了這句話,眼睛一亮,一拖椅子飛到自己桌子邊,一面把電腦打開,一面問楊子意:“開到第幾天了?”
“今天第一天呢。”
蘇桐手指翻飛地在網上查會議議程,又問:“有大佬來嗎?”
“挺多的,都在明天和後天。明天是圓桌論壇,後天是主題演講,請的嘉賓都比較重量級。”楊子意盡量詳盡地回答,還問,“要不要我把會議信息發給你?我有收到詳細日程表的。”
蘇桐喜形於色:“發發發。”
他收到之後快速看了一遍,然後對王建平比了一個手勢:“打瞌睡掉下來個枕頭,不錯。”
王建平沒明白:“怎麼了?”
蘇桐比了個手勢:“等一下跟你說。”他站起來走出去,找了一個負責公司行政的小姑娘,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又走回來,繞着楊子意轉了兩圈,像個惡霸一樣手摸着下巴看着她,看得楊子意臉紅,說話聲音都不自然了:“蘇哥你幹嗎?”
“你們女孩子是不是有很多不同的美顏相機,能把人拍得都不像自己?”
楊子意不明所以地點頭:“是啊。”
“你現在能拍一個嗎?”
楊子意滿懷迷惑:“嗯,拍我?”
“對。”蘇桐想了想,“一張不夠,我得再找幾個人。”
他在公司微信群里叫了幾個人的名字,過了五分鐘大家都陸陸續續來了:做銷售的、做行政的、做財務的,全是女孩子,有的長得眉清目秀,有的風格卓越有氣質,把王建平那個小辦公室擠得滿滿的,個個都一臉莫名其妙。
蘇桐給他們佈置的任務也莫名其妙:“給你們半小時啊,自拍、互相拍,大頭照、半身照,都可以,但盡量別正面,背景變化多一點,室內室外都要,光線有區別最好,然後濾鏡啊美顏啊什麼的都用上。總而言之,拍出來的照片要完全不像你們本人,但是足夠好看,拍完修好了在微信上單獨發給我,自己不要發票圈,做得到嗎?”
女孩子們一聽這算啥挑戰啊,我們發朋友圈微博的自拍照片全都經過千修百修,杠杠的好看,哪張像我們本人了?
財務周梅舉手:“蘇總,能不能給一小時或者更久一點?”她很有經驗,“半小時有時候修一張圖可能都不夠,別說多一點了。”
蘇桐一聽是自己大意了,趕緊亡羊補牢:“一小時就一小時,要是去了咖啡館什麼的有消費,回來憑消費憑證找我報銷。”
女孩子們一聽,奉旨Coffeebreak啊,何樂而不為呢,高高興興就去了。楊子意還在旁邊一頭霧水:“蘇哥,到底要幹嗎啊?”
蘇桐不肯說,只是催她;“你也去拍吧。”
楊子意困惑地看着他:“我自己去啊,去哪兒拍?”
蘇桐想了想,拿起她的手機:“走,出去園區我給你拍。”
楊子意看了一眼王建平:“王總也去唄?”
這個建議卻被蘇桐否決了:“王總是個爺們兒,拍了沒用,走吧。”他一馬當先就去了。
楊子意臉頰上浮起兩朵紅暈,雙手捏着提包的帶子,腳不沾地一般跟着蘇桐走出去。她的表情變化被王建平看在眼裏,知道她求之不得想要和蘇桐單獨相處的機會,就算自己本來想跟着去看個究竟,這會兒也乾脆不去了。
蘇桐第一次見到王建平的時候,曾經提過一嘴他去學過人物攝影,他果然不是胡說的。
他帶楊子意出去了大概二十分鐘,基本沒說什麼話,就是走着走着突然站下來,叫楊子意走過某一處,或者站在某一處,拿起手機“咔咔”拍幾張,而後繼續往前走,既不會要她擺什麼奇怪或矯情的姿勢,也不會讓她有機會一臉僵硬地在鏡頭前等太久。
等她拿回手機看的時候就發現,創業園的風景十分欠缺,有的地方甚至看起來叫人心生厭煩,但蘇桐硬是從乏善可陳之中找到了三兩處微小的美與特別之處,還讓鏡頭中的楊子意神采奕奕。
她最喜歡的一張是抓拍的,走着走着的時候突然發現蘇桐在前面停下來了,轉過身來看着她,她於是揚起頭,眼神和表情傳遞出“怎麼了”這樣的詢問,就在那瞬間蘇桐按下了快門。陽光從她背後射過來,楊子意在照片里表露出一種“直面未知”的迷茫感,五官精緻得像是被雕刻出來。
他們回到辦公室,她問蘇桐:“你要哪幾張?”
蘇桐說:“3、9、11、17、22、34。”
楊子意一看,沒一張是正面的。
王建平在旁邊笑:“你隨手拍的照片你都記得排序?”
蘇桐覺得沒什麼奇怪的:“理工男的基本功,拍完就基本有數了。”
然後他告訴楊子意:“不要發原圖給我,用美妝P一下,用森系,走文藝范兒大美人路線。”
楊子意聽到“大美人”幾個字暗生歡喜,儘管知道他不過是在用一個比喻,她笑:“森系你都懂?”
“我女朋友教我的。你修照片要多久?”
楊子意看看手錶:“我可能得回會場去修了,走開太久也不行。”她沒有明說,但肯定去開會的不是她自己,而她陪的那個人的名字,蘇桐絕對是不願意聽到的。
蘇桐對此心知肚明,點點頭:“沒問題。還有,你回會場幫我多拍一些現場,特寫、全景,都要,然後一起發給我就行。”
“能問一下你到底要幹什麼嗎?”
“釣魚。”
“什麼?”
“我明天去會場找你再告訴你。”
楊子意一下子有點驚喜:“你明天來會場找我?”
“是啊,可能十點左右。”
楊子意走了沒多久,其他姑娘也都回來了,在她們把照片發出來之前,蘇桐對她們交代:“我要用你們的照片當頭像和發朋友圈,你們沒意見吧?”
大家哄堂大笑。
“蘇總怎麼了,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周梅的想法角度比較清奇:“還是你要去刺激誰?”
她們雖然不知道蘇桐的私人生活情況,但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是不可能沒對象的,唯一的問題是對象是男的還是女的而已。
蘇桐搖頭:“都不是,我也不會用在你們可能看到的地方,只是告訴你們一聲,萬一發現了不要驚訝。”
“所以你才讓我們修得不太像自己對吧?”
“是的,但凡能看出你們樣子和身份來的都不會用。不過如果你們有疑慮,也可以選擇不發給我。”
周梅聳聳肩:“我沒問題。”她心直口快,“我信得過你。”
旁邊一個妹妹嘆口氣:“我也沒問題,反正我重修完的照片,我媽都不認得是我。”
姑娘們都笑起來表示同意,於是嘰嘰喳喳在辦公室那裏站着統一交功課,蘇桐的手機跟炸了毛似的一直響提示音,最後好不容易消停了,蘇桐一共收到一百多張自拍照。
王建平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等人全都走了,他終於忍不住問:“你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啊?”
蘇桐笑,這時候前台姑娘回來了,遞給蘇桐幾張新的電話卡:“蘇總,給你。”
他接過電話卡,又從自己包里摸出以前在萬邦用的工作手機,三下五除二,電話卡裝進手機,開機、操作,過了幾分鐘告訴王建平:“我申請了一個新微信,我給你號碼,你主動加我一下。”
王建平大惑不解,但還是依言操作,申請一發出,對方秒通過,他一看ID:君臨投資—鄺九梅,頭像是個惹火女郎的側目半身照,大波浪,烈火紅唇,煙熏眼妝熱情燃燒如夢如幻,脖頸修長白皙。
他迷惘地看向蘇桐,後者滿臉惡作劇的表情“哧哧”發笑:“怎麼樣?”
“鄺九梅是誰?”
“頭像是咱們財務小周,本尊是我。”
王建平大跌眼鏡。
蘇桐說出了他的計劃:“我要去投資人峰會那裏釣魚。”
“啊?”
“這次參會有大佬,很多投資機構的主要負責人就會出現,有的是去學習的,更多是去捧場的。會後有嘉賓雞尾酒會,他們也都會在場,因為投資人是非常需要做社交的。”
“好吧,然後呢?”
“然後他們在裏面坐着,其實沒幾個人從頭到尾認真聽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玩手機,而且玩得很悶。如果這個時候用發現‘周圍的人’去找他們加微信聊天,被通過驗證的可能性會比平常大很多,除了悶之外,還因為都在現場,下意識認為是同行業的,戒心會相對比較低。”
“好吧,然後呢?”
“然後呢,如果這個同行的頭像顏值還很高,相冊有照片可見,都魅力四射的樣子,那通過之後,大家相聊甚歡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王建平恍然大悟:“你要用假微信去加他們,然後跟他們聊我們的項目?”他啼笑皆非,“這搞得定才有鬼了。”
蘇桐站起來對他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王總,你太不了解投資界了。我們亂起來那是亂得很不拘一格的,我以前有五六個經手的項目,第一輪投資人的意向就是這麼弄回來的。”
王建平還是有點疑慮:“那談項目談到後來不得見面啊,那時候怎麼辦?”心想公司那些小姑娘可沒一個能談得下項目來。
結果蘇桐拍了拍自己橫看豎看都有肉的壯闊胸膛,“砰砰”有聲,跟大猩猩似的:“我親自去啊!”
王建平傻看着他,腦海中想像了一下這個場景——
某一位資深投資人收到加微信的申請,看了看頭像,看了看朋友圈十張照片,略有一點心潮澎湃,順手通過。兩人接下來就開始了十分投機的交流,聊了半天之後,人家欣然答應見面,約好時間地點,高高興興等了半天之後,一屁股坐到身邊的是身高一米八五、九十公斤、神似流氓頭子的蘇桐,說:“我,鄔九梅,打錢。”
但打錢估計沒有可能,王建平覺得人家打人的可能性倒是要大得多。
很多事情發生之前,說起來像是胡說,而發生之後說起來,又像是段子,但它們往往也就是這樣真的發生了。
蘇桐做好了一應準備之後,利用楊子意實時輸送的大量投資者峰會現場照片,以及姑娘們的各種美顏自拍,註冊了五個不同風格的女性角色微信號。所有號的朋友圈都只有三天可見,不通過可以查看十張照片,這些內容和照片的共同作用要兼顧深度和臭美,其間平衡煞是難以掌握。
這五個號準備好之後,他帶上兩個同事,各拿幾個手機,就在舉辦會議的酒店大堂里焊住了,前後坐了整整兩天。他們通過微信的“搖一搖”,搜索周圍的人,以及利用部分自己的通訊錄信息交叉匹配,成功地通過了一共三十三個投資人的微信驗證。一輪聊天之後,他篩選出了具有進一步跟進價值的七個,在連續兩天半的主動溝通攻勢之下,有三個人主動向他發出了見面的邀約。
這整個操作一條龍下來,走的是鳳求凰路線,蘇桐的溝通技巧也堪稱教科書級的“如何跟陌生人迅速打成一片”,但真正厲害就厲害在他從頭到尾沒有打半點擦邊球。除了破冰時稍微哈喇幾句,切入正題后他就硬核聊專業,那些最後鎖定見面的投資人,也都真的是被他的項目撩起了興趣——至少說是這樣說的。
三十幾個人里,之所以只有七個人被篩出來,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能量或者資歷不夠,而另外一些則是因為品行不合乎要求。他們剛和頂着美人頭像的女性化ID說上幾句話,就會要求發張性感點的照片來看,甚至會直接說,會場旁邊有酒店,要不要去坐坐?司馬昭之心,呼之欲出。
蘇桐的反應是一言不發,秒刪此類聯繫人。王建平瀏覽了一遍他帶回來的那些對話記錄,跟着感嘆了一下人心不古,同時指出,蘇桐本來就是利用男人生物性里對美好異性的天然興趣去的,人家這樣反應,似乎也在預期之中,否則他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肌肉半裸自拍就好,而是要大費周章裝美人呢?
蘇桐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另外一方面,動物性大家都有,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重點在幹什麼和說什麼,一個投資人的專業性,應該壓倒他的動物性,否則他也不會是一個好的投資人,因為太容易被誘惑和利用了。
這樣的人無論外面籠罩着什麼光環,都不必去結交與合作,結交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他一邊說一邊腦子裏突然就浮起陸天明的名字,一種暗流涌動的懊惱不服便隨之而生:如果說世上真有因果,那陸天明這樣的人,怎麼又能走到今天這麼高高在上的一步呢?
他對自己的話有了質疑,本來爆表的慷慨激昂突然就見短,聲調都下去了。恰好這時楊子意來了,讓王建平轉移了注意力。否則對方難免納悶,蘇總他說著說著就沉下臉去了,捏緊沙包大的拳頭這是想揍誰?
楊子意去這個峰會,是因為陸天明受邀做演講,她跟過去履行助理的職責,演講完之後,本來就沒必要再出現了,但她還是硬在峰會待滿了兩天。她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幫蘇桐,一是發照片發朋友圈,二是幫他去觀察被鎖定的那些魚處於什麼狀態,是出水了——離開會場了呢,還是放水了——上洗手間去了。
她自打認識蘇桐開始,從來沒有這麼密集地跟他互動過,幾分鐘一條微信,一會兒一個電話,哪怕完全是為了做事都好,只要看到他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閃動,聽到他秒接電話說“喂”的聲音,世界就淡淡地被一層玫瑰色的霧氣籠罩着。
她坐在那兒,隨時關注電話,而每隔四小時,就會聽到手機鬧鐘響起來的聲音,提醒她吃藥。
一把把藥片,抗抑鬱的、抗焦慮的,跟鑰匙、筆記本電腦、口紅和錢包一起,都是包里的必備,絕對不能缺少,而且更重要。
沒有鑰匙進家門可以住酒店;沒有筆記本電腦可以用手機移動辦公;沒有口紅,最多就是不塗;而沒有這些葯,天地就會倒轉,隨時隨地叫人喘不過氣來,活不下去。
此外還有什麼?三個月一次複診,每兩周見一次心理醫生做諮詢。
每個心理醫生都告訴她,你的環境對你造成了極大壓力,是你一切心理不健康癥狀的來源,你必須要脫離那個環境,才有可能痊癒,否則不過是依靠藥物,勉強支撐。
那個環境是什麼樣的呢?
工作方面,在任何人來看都是值得欣羨的——比同級別、同學歷的人多一倍的薪水,優越的福利待遇——已經預交過、隨時可以報名去就讀的一流MBA課程,跟老闆隨時說隨時可以走的、幾乎沒有限制的年假,還有跟着陸天明出差可以無所顧忌、隨心選擇的商務艙。
公司的人知道她和老闆關係不一般,背後說什麼想什麼不知道,也不必知道,當著面可是客氣得很,什麼事都開綠燈。
還有呢?
還有一雙手時不時地有意無意搭在她的肩膀上,蹭過她腰部,或者在她的膝蓋上拍一拍。以及無時無刻存在於四周的窺視與試探,等待着她什麼時候放棄抵抗,跟着惡龍腥臭灼熱的鼻息,一步一步滑到更深的地獄裏去。
在她住的地方有一個小的保險柜,保險櫃裏存放着被陸天明撕破的胸衣,上面有他的指紋,有銀行接收轉賬的截圖記錄,有跟她談賠償方案時的錄音。
那些是她堅守自己底線的保障,支撐她魚死網破的決心。
那一天還沒有來,她不知道哪一天會來。
在那之前,唯一能讓她不吃藥也覺得安定的時刻,就是在蘇桐身旁,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樣子。因此只要有機會,她就會儘可能地創造和蘇桐見面的機會,哪怕要為四平無償工作,哪怕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大半個北京城舟車勞頓跑到創業園,都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今天也是,會場那邊剛結束,她推了公司同事一起去吃飯的提議,到四平來了。
一進來就聽到了他和王建平的對話,站在門邊笑:“蘇總,聽你這意思,是有魚上鉤啊。”
這幾天楊子意盡心竭力地幫忙,蘇桐也看在眼裏,說不感激是假的,晃晃手機:“有三條大的。”
蘇桐把這三個人的履歷一報,楊子意跟着眼睛也亮了:“還都挺靠譜啊。”
其中一位名叫常笑書,是國家隊的,大國企旗下服貿投資基金的副總裁。他所服務的基金這幾年都在主力投帶互聯網元素的連鎖實體企業,有教育業,也有服務業,兩年前投的一家今年IPO上市,勢頭很好,多半也會讓他在這一方面增加信心,加大投入。
很多時候人莫與天斗,勢比力重要得多,順勢的,往往就能順理,再成章。眼下四平的項目,推介得好,對常總來說就是一個順勢的項目。
另一位名字叫何定謀,是中國最早的私人保健品集團創始人之一,股份比較少,公司後來賣給有外資背景的大品牌,他套現上岸,實現了財務自由。他個人財富不足以撐起半邊天,卻認識非常多在中國改革開放早期就發財的人,利用多年積累的人脈、資源,以及獨到的眼光,他在不同項目和基金之間斡旋牽線,幾年下來,成績斐然。有幾個獨角獸公司的早期融資意向,都經由他手去到了合適的人那裏,他也在江湖上成了著名的掮客。
最後一個楊博,在一家叫作明冠的小投資公司當投資總監,這家公司名不見經傳,楊博本人也很年輕,朋友圈充斥着踢足球、泡夜店和到處去旅遊的信息,用賬號和名字去搜索,從網上找得到的有效資料也不多。
江湖之大,是分層的,頂層的人,你刻意去找他們的信息,除非能鎖定可靠的私人渠道打聽,否則要麼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要麼都是市井八卦,一萬句話里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兩級互通,上層固然如此,而底層的籍寂寂無名之輩呢,就連被人傳八卦的資格都沒有,也不會有什麼人對他們有興趣。
最容易雁過留名、人過留影的,是處於中等偏上層次的那些個中流砥柱,離“玩淡定隱世”這一套的真大佬還有一段差距,但人生過半,資歷填堆,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也已經頗能呼風喚雨,重要的是,他們自己還非常希望其他人知道這一點。
於是他們才會頻繁地出來接受採訪,到各種論壇露臉、演講,唯恐天下有人不識君。
常笑書和何定謀都是這個層次的典範,楊子意一看履歷,差不多也就明白他們的分量了。
唯獨最後一個楊博,按理說就是無名之輩——總監這個頭銜,偶爾可能真金白銀,但在投資這個無風起浪的行業里,有時候也和一個尿泡相似——輕薄膚淺,不戳都會破。
楊子意在這一行也有段日子了,因此有疑問很正常:“這個楊博有什麼特別嗎?”
“本人?沒什麼特別。”
“沒什麼特別為什麼要跟進他?”
楊子意是蘇桐招進萬邦的,也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無論其間發生過什麼事,當他們相處的時候,特別是在她就工作發問的時候,原生關係就會發生微妙的作用,把他們帶回到最初的情境中去——他是教導者,而她是學習者。
“你看看他朋友圈轉的一個公司公號文章,有一個近三年明冠投資項目的清單,重倉的項目有八個,分佈在文化、娛樂和醫療服務這三塊。你仔細看一下這些項目,能不能發現特別的地方?”
楊子意盯着手機看了好一會兒,喃喃自語:“也不是很重倉啊,都是幾千萬幾千萬的。”
“相對他們的機構規模,算重了,沒有讓你和IDG比。”
楊子意點點頭,乾脆坐下,摸出自己手袋裏隨身帶的筆記本電腦,開始做任務了。蘇桐加了一句:“給你半小時。”
這當口王建平在旁邊把輪椅推來推去,聽着他們兩個對話,越看越覺得是一對璧人,情不自禁就想着給人家獨處創造一點機會。他打定主意,推動輪椅,溜着牆根就悄悄往外走。還沒靠近門就被蘇桐叫住了:“王總,你上哪兒去呢?”
“哎,我,我去打杯水。”
“我幫你打去,我剛好也要喝水。”
出門的時候他還瞟了王建平一眼,意思是你別費勁了,又納悶,他的紅杯子哪裏去了。
他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好好坐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其實很少,就是坐在裏面,大部分時候也都在喝咖啡,只有在好不容易自己想起來要喝水的時候找杯子,找不見,剛要琢磨這事兒,多半又被人拉走了,所以他的紅色杯子去哪兒了,始終是個模模糊糊的懸念。
他們的無聲對白楊子意沒注意,這半小時她都在專註找項目資料做研究。蘇桐一點都沒催她,只是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個彈力球來,對着牆壁一來一往地丟球,半小時一到,他那個球回到手裏,捏緊了沒再扔出去。
楊子意都不用看錶,馬上就抬頭了:“那八個項目他們都投的第一輪,然後在半年之後迅速進入第二輪,估值都在十倍左右,明冠全都沒有跟投,直接套現出場了,收益非常好,所以別看小,還活得挺滋潤的。”
“是的,那你看看第二輪投資的,都是些什麼公司?”楊子意說的完全在蘇桐的已知信息範圍之內,他第一天接觸會場那些魚之前,已經提前做好功課了。
楊子意依言看了一圈:“都是三大互聯網頭部公司的投資部。”
“一般這種情況會在什麼條件下發生?”
“內幕交易。”
楊子意的語氣不是很肯定,蘇桐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認為不算是真正的內幕交易。真實情況應該是明冠這家基金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人脈很廣,能夠拿到各大互聯網公司投資部門的考察偏好、趨勢項目和動向之類的可靠信息,以此為憑據去尋找和鎖定推斷出有可能被大公司看中的項目,搶先下手,以便在第二輪分一杯羹。為了避嫌,這個控制人應該不會在明冠對外公示的股東列表裏。”
“你的意思是,明冠的實際控制人通過內線,專門鎖定大公司已經看好的項目搶先來投,等第二輪大公司入場,他們就出清獲利?”
“是的。”
“我們能用到這一點嗎?”楊子意一時間沒明白過來其中關鍵,畢竟目前來看也沒有哪一家大公司對他們表示出興趣。
蘇桐喜歡其他人問問題,聰明問題最好,哪怕笨問題也比不問好,因為能問就是在思考,他循循善誘:“關係是雙向的,影響力也是雙向的,對嗎?現在大公司對我們沒興趣,但說不定等明冠對我們有興趣之後,這個情況就會改觀呢?”
讓明冠反向去影響大公司來投一個他們認為有前途的項目,而後自己再跟進獲利,這是很符合邏輯的。他所要做的是,只要成功引起明冠的興趣就行了。
這也就是他鎖定楊博的原因。
楊子意聽到這裏,長出了一口氣,她凝視着蘇桐,大腦中快速把自己剛才所吸收的信息做了一輪復盤和思考,慢慢嘴角露出了笑容,而眼光中所閃爍的,是蘇桐所熟悉的那種崇拜與敬慕的光。她剛剛進萬邦跟着蘇桐工作的時候,眼裏常常就有這樣的光。
這讓蘇桐心裏一緊,馬上就後悔跟她說了太多。這時候楊子意提出了一個建議:“跟他們三個人的第一輪見面,我去吧。”
蘇桐還沒說什麼,王建平在旁邊先一驚:“你去?”
楊子意轉向他,解釋道:“蘇總是用女生的微信去接觸人家的,被揭穿了的當時,可能場面就有點尷尬。這行里有些人啊,對誠信方面的問題還都比較敏感。”她緊緊咬着嘴唇,補充了一句,“至少會這麼說。”
蘇桐聽到這句話皺了皺眉,她倒是很快把話帶過去了:“要是第一次見面發現蘇哥忽悠他們,有可能會惱羞成怒,我去談就沒這個問題了,不是有五個微信號嗎?就選那個拿我照片當頭像的負責見面,其他號負責約就行,有機會進入第二輪之後,蘇哥作為我的老闆出面,就非常自然了。”
她說得很對,蘇桐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沒有特別去制定對應的解決方案,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創業者狗急跳牆這種事,投資人見得多了,應該很容易就理解的。
話雖如此,萬一人家就是不樂意呢?所以楊子意一說,王建平和蘇桐也都覺得她這樣安排可能是最好的。
他唯有一個顧慮:“你在萬邦做,這事兒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吧?”
楊子意對他笑:“放心吧,蘇哥。你以前不也偶爾會去幫人做FA參與第一輪意向談判嗎?只要不是直接利益衝突都沒關係的。”
既然如此,蘇桐也就無話可說,王建平更為急切,搶先就拍了板:“那實在太感謝你了,子意。”他一條漢子,想了半天,搖搖頭,“幫我這麼多,真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好。”
楊子意笑:“王總發大財了分我點兒股份唄,多大件事。”她話頭一轉,“蘇總你說對吧?”
蘇桐表示對的:“等王總有錢了,隨便報答,小楊你要啥給啥。”
楊子意向他看了一眼,眼裏有情、言外有意地問:“要啥給啥啊?”
蘇桐點點頭:“王總肯定給。”
蘇桐關鍵時刻把自己從利害關係裏擇出去的能力一點不含糊,楊子意心裏微微一沉,臉上卻笑笑不再說話。
這麼決定之後,大家各自分工:楊子意繼續去了解那三家投資公司的情況,為第一輪會面打基礎;蘇桐則加班加點,一面以“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的精氣神跟人多點對聊,一面針對三家機構三個關鍵決定人不同的特點和訴求寫出了三版不同的BP。他自己做投資出身,現在反向操作,人家想知道什麼,應該知道什麼,必須知道什麼,那真叫看人下菜碟,半分沒錯,專業能力極其硬核,讓王建平、楊子意,還有公司其他能接觸到BP的人都大為嘆服,心想萬邦能讓這樣的人流落江湖,眼光也是餵了狗了。
轉眼就到了楊子意跟人家約定見面的時候,上午到傍晚直落三局,乾脆利落一天內談完,早死早超生,萬一都沒戲,那就得儘快掉頭再想辦法。
儘管他也不知道下一步的辦法又在哪裏,但關關難過關關過,心理準備總得是這樣做的。
楊子意很早就到了四平辦公室跟蘇桐開會,把有可能出現的情況都預演了一遍。不管人家是另有居心而來,還是真的對項目有興趣,起承轉合,如何拿捏對話節奏,如何展示關鍵資料,如何判斷對方的價值判斷標準,以做出相應的調整和反應,都大致要在意料之中。
下圍棋的人,走一步看一步的,是初學者,走一步看五步,才算最起碼的登堂入室。
而真正的大國手,一眼看全盤,因此最驚心動魄的交戰,反而都在腦海之中。
蘇桐不下圍棋,但他受的訓練,就是要儘可能地精確思考。而這一點,大部分人不要說做到,就連意識都沒有,一到面臨問題就往往趨於被動。
他和楊子意聊完,後者的心就定了,站起來靜了一下,對蘇桐笑笑:“等我好消息。”
蘇桐點點頭:“去吧。”
等待結果的時間是最長的,據說這跟時間的本質有關。時間並不是一個物理上存在的概念,而是人們感知世界的方式,也是衡量世界變化的標準,沒有變化,就沒有時間。
如果坐在那裏乾等一個至關重要的結果,時間就會變得非常之長,因為大腦不斷地在追蹤着時間的變化,卻無法鎖定任何與之配套的結果。
蘇桐還好,他一上班就是萬人迷,各種事都在等着他處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日常的工作上面,忙着忙着一不小心又把午飯點錯了過去,餓極了才找了兩塊餅乾隨便填了填肚子。他一邊啃一邊繼續幹活兒,再看錶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他拿過手機看看,沒有楊子意的消息,心裏就有點不對勁,這時王建平剛好過來,看他臉色馬上就誤會了:“怎麼了,都不行嗎?”他雙手扶着輪椅,褲管空空蕩蕩,與他語氣中努力壓抑着的失望映襯在一起,叫蘇桐看了極不落忍。
他急忙否認:“沒有,還沒有消息。”
他安慰王建平:“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王建平沖他笑笑,很敷衍,心事重重地扶着輪椅又出去了,也知道蘇桐是言不由衷。
融資和打仗可不一樣,打仗沒給家裏發陣亡通知書,戰士可能就還活着,投資方要是保持沉默,往往就是永遠的沉默。
王建平在辦公室待不住,乾脆出門到創業園區裏面轉悠,南邊兩棟樓之間有一塊黃黃的草坪,有不少烏鴉在那裏起落。草坪中間莫名其妙地擺着一座雕像,遠看像是一把劍戳中一塊月餅,近看則什麼都不像,不知道雕的人和買的人當時心裏都在想啥。
這座雕像的後面四棵樹一字排開,是北京最常見的槐樹。這時節春天將來未來,樹上光禿禿的,啥都沒有,灰色的枝丫無所用心地四散開去,高處有幾根粗枝交錯的地方,托着一個孤零零的鳥窩,在晴朗的天空下有一種淡淡的孤寂之感。
王建平面對着那四棵若有所思的樹,在草坪外的行人路上轉來轉去,心浮氣躁。他上午剛看了公司的財務數據,自從蘇桐改革后,銷售確實是一路在向好,但是體量擺在那裏的,再好也有限度。在可預見的時間內,公司收支能夠完全打平就是萬幸,下一步要麼拿到融資,要麼上線智能系統給產品和銷售都帶來質的變化,否則四平也就這樣了,悶燒內耗,漸漸熄火,最後大概就是樹倒猢猻散,一場創業夢,消於無形。
再悲觀一點說,說不定連悶燒都是求而不得的結局,王建平自己心裏最清楚。從下個月開始,他名下的好幾筆私人借款和貸款都陸續到期了,而家裏家外,能賣的、能周轉的、能抵押的,都已經所剩無幾。
其中有一些借款,是王建平借了先轉進自己賬戶,再進入公司賬戶作為投資款,這些負債從來沒有在公司的財務記錄中呈現出來,蘇桐根本不知道,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因此不管外人看過來覺得公司狀況再怎麼糟,事實都只會更糟。
如果蘇桐完全了解四平的真實狀況,說不定一開始就根本不會來,那麼王建平現在又會落在何種田地呢?他想都不敢想。
王建平呢,算得上是純正的鋼鐵直男,四肢健全的時候,年年旅行都是去常人不去的、寸草不生的地方,專註於挑戰身心各方面的極限,即使在殘疾之後,也從未停止艱苦的鍛煉。
他這個特點讓他成為最好的勵志者,創業之初也好,現在也好,員工們只要看到老闆推着輪椅還奔走不息的身影,自然而然就會打起精神來。
但在此時,他卻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幾乎喪失了面對現實的勇氣。
創業是絕對的0與1,沒有什麼中庸之道。那些有過的夢想、付出的努力,如果無法得到兌現,就等同於從未出現過,甚至比從未出現還要慘烈得多。因為關於失敗的記憶和感受會一直在,它們存在於一個人的心裏,就像小蟲子從內部啃嚙一個蘋果,將飽滿的果肉蠶食成空洞,咂干最後一滴汁液,吞噬所有生機,最後毀滅一切。
全情投入創過一次業的人,一旦失敗,半輩子的信心就算是毀了,能再爬起來的人,所背負的心理壓力外人也根本難以想像。
王建平抬起頭,夕陽漸漸下墜,一隻烏鴉從天空飛過,一往無前向北,既然是創業園的烏鴉,它在這裏看過的創業失敗者,大概比真正的老鼠都多吧。
料峭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他的褲管飄蕩着。這條腿被截掉的那天早上,他太太半跪在病床前,握着他的手,跟他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要說你沒有腿了,你就是高位截癱這輩子都只能躺在床上,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一個人一生之中,既要足夠悲慘,也要足夠幸運,才有可能聽到如此無畏的誓言,這是他畢生感情的依賴,也是支撐他手術後繼續盡其所能好好活,甚至要比以前活得更精彩、更有價值的力量來源。
哪怕是這麼堅貞的伴侶,也在前幾天委婉地提出,咱們想一想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吧,以你的履歷和經驗,肯定還能在其他公司找到合適的工作,為什麼不去找呢?實在行不通的事情就應該放下,中國人總是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是嗎?
他能作何回應呢?任何堅信都要付出代價,很多時候,最大的代價承受者甚至還不是自己,而是所愛者的幸福與平靜,那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犧牲。
只不過,如果動輒放棄,凡事都不堅信不篤行,這一生營營碌碌,又成了什麼,為了什麼呢?
王建平在這一刻,對所有這些問題,都沒有確切的答案。
他沉思默想了許久,不斷深深地、深深地嘆氣,從胸腔里呼出去,發出沉重的唏噓,直到冷風凜冽地提醒他,天色晚了,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風聲漸烈,溫度越來越低,他推動輪椅,準備回辦公室,而後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蘇桐已經在他背後靜靜站着了。
“想事兒呢?”他迎着王建平的目光,問。
王建平苦笑一下:“是啊。”
蘇桐點點頭:“全在臉上。”
“你看好一會兒了吧?”
“幾分鐘吧。我看你想得出神,就沒叫你。”
王建平仔細觀察着蘇桐的表情,很平靜,不喜不悲的,和他平常差不多,到現在這個時間,無論如何楊子意都應該有迴音了。
他的心狂跳起來,看着蘇桐:“所以,到底怎麼樣?”
內心帶着希望,可又不敢有太多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是人人都知道,人人都逃不過的常識。
蘇桐蹲下來,就在王建平的輪椅前面,轉頭望了一眼那四棵樹,關子賣夠了,他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三家都進了第二輪,明冠尤其看好,直接約的總裁,下禮拜,我們一家一家去做路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