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洪憲皇帝”終於死了!“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四川督軍陳宦在五月二十二日打了個電報給袁世凱,說“項城自絕於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袁世凱當時昏厥,因為陳宦是他心目中最忠貞可恃的心腹。接着,陝西督軍陳樹藩、湖南督軍湯薌銘,先後宣告獨立,袁世凱活活氣死、悔死了。
袁世凱臨死,找來四個“托派”的“顧命大臣”,第一個是段祺瑞,第二個是王士珍,“北洋三傑”中的一虎一龍;第三個是他的表弟張鎮芳,第四個才是徐世昌。論資格當然是徐世昌最老,所以袁世凱一死如何善其後,由他來主持會議。
估量當前的情勢,北方的實權在段祺瑞手裏,他要一當了總統,自己就沒有機會了。所以徐世昌決定首要之着,是把段祺瑞壓住了再作道理。
於是想到現成有個人可以利用,便是住在光緒被幽禁之地瀛台的黎元洪,主張照約法推黎副總統繼任總統。但他也不敢公然開罪於段祺瑞,因而緊接着又加了一句:“這是我個人的意見。究竟該怎麼辦,要問段總理的高見。”
自袁世凱病重,段祺瑞就在考慮袁死以後的局面。論北洋這個“團體”中的實力,他自覺足夠繼承領導權,也就是繼承袁死以後的地位。但江南的馮國璋志不在小,正在親自聯絡長江各省的督軍,不知有什麼花樣變出來;西南方不服北洋領導,更是彰明較著的事。如今要坐上總統這個位子,不會太困難,就怕坐上去也跟袁世凱“即位”那樣,火燒兩股,坐不安穩,一跤摔下來,豈非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如此一直躊躇不定,找幕僚商量,亦無定論。而到了此刻,卻必須要做一個決定了。
左思右想,覺得至少仍可保持總理的位子,也就是仍舊將實權握在手裏,不愁以後沒有機會,是個比較聰明的做法。
於是他點點頭說:“我沒有意見。相國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大局一言而決,卻非一言而定,剛剛接任便發生了新舊約法之爭。段祺瑞以國務院名義發佈全國的通告,說“袁大總統於六月六日巳正因病薨逝,業經遺令遵依約法第二十九條,以副總統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之職權”。所依據的是民國三年由袁世凱“炮製”,而為革命黨所反對的新約法。及至黎元洪就任宣誓,卻說“當依據民國元年頒佈之臨時約法,接任中華民國大總統”,這話雖跟國務院的通告矛盾,其實不錯,錯在後面一句話:“並誓於代大總統職權之時,確守國憲。”
黎元洪的副總統是民國二年十月,照舊約法選出來的,任期六年,應該到民國八年十月為止。袁大總統一死,黎副總統依法繼任,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扶正”,任期不變,仍到民國八年十月。現在說“代行”,變成以新約法為依據了。而依新約法,大總統缺位,由副總統“代行”職權,但只得三年,便須另選新總統。
新約法中規定,繼任總統的候選人,由現任總統神秘開列名單,一共三個人,藏入“金匱石室”,鎖是特製的,有三柄鑰匙,由總統、副總統、參議院長各執一柄,須要兩柄鑰匙配合,才能開鎖取出名單,由國會議員在推薦的三人中選出一人繼任大總統。
這是仿照清世宗秘密建儲,書皇子姓名,藏入鐵盒,置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辦法。據說袁世凱最先開列的名單是黎元洪、袁克定、徐世昌;到得西南起兵討袁,得病自知不起,曾派人悄悄打開“金匱石室”,名單改為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改了也無用,袁世凱是如此下場,根本就沒有資格推薦繼任人選,誰會去照他的辦法推選大總統?
因此,黎元洪的前後矛盾,等於自毀立場,一上來就引起了爭議。在南京的馮國璋,亦主張恢復舊約法,重開國會,目的是要推翻“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由黎元洪居虛名、段祺瑞掌實權的北方政局。此外,馮國璋在五月十五日所召集的,以團結北洋軍閥為宗旨的南京會議,一變而為由張勳主持,以造成西南與北方之間的第三勢力為主的徐州會議,締結了直隸、河南、山西、奉天、吉林、黑龍江、安徽七省同盟,議定解決時局綱要十條。頭一條就是:“尊重優待前清皇室各條件。”
好消息相繼傳入“大內”。第一個好消息是袁世凱去世。那天是端午深夜,也就是陰曆五月初六凌晨三點鐘,“西南好風”飄來一陣陣哭聲,知道是在為袁世凱舉哀,剛剛起床的太監,奔走相告,喜逐顏開。宮裏將五短身材的袁世凱,說成是“癩蛤蟆成精”,道是“癩蛤蟆難過端午節”,果然應驗了。
第二個好消息就是徐州會議的決定。陳寶琛尤其滿意,他是主張暫時維持現狀,以待“聖德日進”,徐圖“中興”。當王壬秋為他的得意弟子楊度邀約進京來捧帝制的場時,王壬秋瘋瘋癲癲,既似擁袁,又似唐伯虎在明朝寧王宸濠門下,佯狂自污一般,一面故意誤認“新華門”為“新莽門”,一面又作了一副諧聯,謾罵共和制度,叫作“民猶此也,國猶此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陳寶琛將這副對聯說給溥儀聽時,還加了個橫額:“旁觀者清”,用成語而雙關,正表明了他的主張,隨民國的南北紛爭,採取袖手旁觀,不介入糾紛,長保優待條件,最為明智。
現在徐州會議的決定,證明了他的主張是正確的,因而對徐州會議的策動者張勳,也有了好感。
“雖然是民國,張勳跟他的兵,都留着辮子。袁世凱於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就虧得辮子兵攻進南京,才能成功。”陳寶琛又說,“隆裕太后大喪,張勳發了通電,說‘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總算很難得的。”
“照這麼說,他是忠臣?”溥儀問說。
“是。”陳寶琛肯定地回答,“確是忠臣。”
“是忠臣,我幾時看看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在徐州,不便召他來。臣可以找張照片給皇上看。”
另外還有個師傅梁鼎芬,對於張勳亦頗感興趣,很想在北洋政府中找個人居間,做一番拉攏的工作,無奈迎新送舊,正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只得暫且擱下不提。
迎新是迎黎元洪;送舊是送頭戴平天冠,躺在彰德太昊陵上一株千年神柏所制的棺中的袁世凱。
六月二十三日,黎大總統派內閣總理代表致祭,前一天並發表明令,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主辦“袁林”工程。皇帝的墓園稱為“陵”,用諧音的“林”,是為了安慰死者。
六月二十八日,由中南海居仁堂啟靈:是三十二個人抬那口柏木棺。黎大總統等在新華門口,靈柩經過一鞠躬,出了新華門,舁夫增至八十人,全體閣員、清室代表溥倫,步行執紼。到東安門,送葬的行列加入各國公使,直到前門車站。“導子”的順序是特別挑選過可以擔任儀隊的軍警;中西樂隊;騎兵護送的禮轎;袁世凱生前所騎的一匹棗騮馬;六十四名和尚,三十二名喇嘛,手執法器,一路念經;靈轎,除了袁世凱的大照片以外,還有他在世所用的衣冠及所得的中外勳章;披麻戴孝的兒孫;長長的一串白布小轎,不時傳出嚶嚶哀哭之聲;最後是執紼的隊伍。這個“民國皇帝”的大出喪,着實熱鬧,老百姓傾巷來觀,不消說得。
到得前門車站,在一百零一響的禮炮聲中,靈車南下,伴靈的除了袁氏家屬以外,還有徐世昌、治喪委員曹汝霖及黎大總統派到彰德送葬的代表蔣作賓。當然,張鎮芳、雷震春、袁乃寬之類的心腹,也是少不了的。
一路南下,逢站必停,以便接受路祭,因此走了一天一夜,始到彰德。在袁世凱“洹上歸隱”的“養壽園”中停靈設祭,這時北洋系統的督軍,紛紛到達,舉行“團體”公祭,主祭的自然是徐世昌。
“項城是去世了,北洋團體不可分散。”徐世昌就在靈前召集會議,以主席的身份發言,“帝制時期,北洋同人不免有分裂的現象,大足以使親痛仇快。項城臨終前幾天,跟仲仁最親密,有許多心事吐露。我想請仲仁來追述遺言,當著項城靈前,大家作一番自省,以慰在天之靈。諸位看如何?”
當然不會有人反對。於是即刻派人到裏面,將在袁世凱書房中整理遺稿的張一麟請了來,由徐世昌說了緣由,請他講話。
張一麟自不免為難,因為袁世凱臨終前批評了許多人,大半在座,如果照實直言,會造成很尷尬的局面。於是很仔細想了一會兒,覺得有段話可以說。
“項城在取消帝制期間,有時候一天要找我三次,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怕見項城,他實在無聊不過,只好找我去聊天。”張一麟接着又說,“項城有一天跟我說:‘梁燕孫本來不贊成帝制,後來勸我,決不可取消。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這話令人頗感意外。先勸進,後來又勸袁世凱取消帝制的人很多;先反對,後來又不主張取消的,恐怕只有梁士詒一個人。他是為了什麼?
“燕孫跟項城說:如果取消帝制,那麼天天在盼望封爵封官的人,自然大為失望,左右解體,請問何來最後共事的人?項城頗以此為然,否則,取消帝制的申令,早就下了。”
“由此可見,項城始終是為‘團體’着想,亦可說是為大家的利益犧牲了。”徐世昌接着張一麟的話說,“這一點,我希望在座同人,格外要記住。”
“我還有句話,可以報告各位,項城自始至終,都說大局鬧到如此不可收拾,都是他自己不好,從沒有怪過任何人。”說完,張一麟站起身來,悄然退席。
“各位剛才都聽見仲仁的話了。”徐世昌說,“項城自任其咎,不願歸過於哪一個人,亦無非是說全由北洋支配。現在項城雖已含恨以終,北洋的實力仍在,咱們今天要研究的是,如何保持政權於不墜?眼前是段芝泉當政,不過大問題不解決,終有後患。”
所謂“大問題”即是大總統這個位子,現在是由黎元洪佔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總要將這個大位,抓在自己手裏,才無後患。徐世昌的言外之意,是很明顯的。
“眼前是不要緊。”倪嗣沖說,“徐又錚當芝老的秘書長,一定吃得住‘黎菩薩’。如今只談後年的問題好了。”
“後年什麼問題?”湖北督軍王占元問。
“咦!後年不就是黎菩薩的任期到了嗎?”
“噢,你是說改選大總統的問題。”王占元說,“只有一個辦法,請老師當大總統,仍舊是芝老的國務總理。”
“老師”是指徐世昌,他所希望的就是這句話,正想以退為進地謙虛幾句,就此做成一個協議。不道“半路里殺出程咬金”,張勳甩着辮子,大搖其頭。
“也不見得只有一個辦法。”他說,“項城本來不是要奉還大政嗎?咱們該照項城的意思去做,讓他死得瞑目。”
徐世昌非常見機,急忙接口:“紹軒的話,深獲我心。這是解決時局、保全團體利益的上策。”
所謂“保全團體利益”就是各人仍能保住地盤,一旦復辟,就算是“君主立憲”,亦可裁抑國會的勢力,保住地盤,更為方便,因而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
“眾議僉同,方針是有了。”倪嗣沖提議,“這件事當然請老師領袖群倫;實際籌備工作,我想紹軒是義不容辭的。”
“是的。除了紹軒,沒有第二個人。”山東督軍張懷芝說,“請紹軒說吧,什麼時候再聚會?”
“等我好好籌劃一下,不會拖太久。有了結果,我請大家再到徐州來玩幾天。”
又有人主張,在外交方面,主要的是日本,應該先取得聯絡。這一工作,割據各地的督軍,是無法進行的,當然要由徐世昌來主持。
於是復辟活動,分成兩個中心,一個在徐州,一個在天津。在徐州的張勳,正在籌備召集第二次會議時,直隸省長朱家寶派人陪了一個日本浪人木澤暢,來看張勳,帶來了一個復辟的機會:宗社黨的軍事行動開始了。
宗社黨名義上的領導人是小恭王溥偉,實際上是肅親王善耆。宣統初元,他當民政部尚書時,聘請了一個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做顧問;清帝退位,善耆由於川島的安排,全家遷居大連,仍稱肅王府。川島在王府中的權力很大,因為他是宗社黨的靈魂。善耆也刻意籠絡,將一個小女兒過繼給川島,改了姓也改了名字,叫作川島芳子。
但是,善耆不知道川島浪速是在利用宗社黨。原來民國肇建,川島向日本軍部獻了一計,名為“支那分割策”,又名“滿蒙分離策”,顧名思義,便可想像得到,目的是搞滿蒙獨立。計劃是由善耆聯絡蒙古科爾沁親王巴林,合建滿蒙王國,日本方面供給槍械、軍餉,供他們“打天下”。
此策為日本軍部所接納,朝鮮總督寺內正毅亦表支持,但日本首相西園寺公望不贊成,及時阻止,使得宗社黨遭受了一次打擊。不過川島浪速並沒有死心。
到得袁世凱稱帝,日本軍閥及外務省以“倒袁”作號召,舊事重提,大規模進行“滿蒙分離策”,由陸軍省次官田中義一,關東軍參謀長福田雅太郎、參謀小磯國昭,主持其事。陸軍參謀本部派了一名大佐土井市之進跟川島去聯絡。川島手下有三個列入“預備役”的軍人,亦是浪人,名叫青柳勝敏、木澤暢、入江種矩,分頭活動。青柳帶着善耆的第七子憲奎,入內蒙古去聯絡一個大土匪巴布扎布;木澤則經由天津駐屯軍的介紹,輾轉來跟張勳接頭。
木澤告訴張勳說,巴布扎布的騎兵四千多人,已在青柳勝敏指揮之下,於七月一日自大興安嶺以西的根據地向洮南進擊。等巴布扎布打到張家口時,雷震春和朱家寶會策動當地的軍隊接應,希望張勳和倪嗣沖,帶兵北上,借口保衛京師,一舉完成復辟大業。
張勳欣然同意,但有個問題,必須先澄清:日本方面有什麼實質上的援助?
木澤的答覆是,需要的槍械、子彈,日本無條件供給。同時他也證實了一個傳說:日本財閥大倉喜八郎,確是借了一百萬日元給善耆,條件是將來取得東三省的森林採伐權。張勳聽得怦然心動,決定將來帶兵北上時,也要找個借口,向日本,不論政府還是財閥,大大地借他一筆款子。
張勳於是一面暗中調兵,一面注意巴布扎布的進展。到了八月十三日,巴布扎布已過長春,將進入公主嶺之南的郭家店時,在它西面數十里的鄭家屯,突然發生了日軍與當地中國守備部隊武裝衝突的糾紛。
這一件糾紛起於一個名叫吉本喜代吉的日本人,為買魚發生爭執。東三省二十八師騎兵團的一名士兵,心抱不平,發生衝突。吉本吃了點虧,跑到日本領事館的警察派出所去申訴。派出所巡查河瀨松太郎,帶了吉本到團部去交涉,不得要領,怏怏離去,旋又重來,這一回帶了二十幾個日本兵來。
正在大肆喧嚷時,日本兵上前繳一名中國士兵的械,爭奪之間,手槍走火。日本兵隨即開槍,團部中有十餘官兵,立即還擊。一場混戰,中國方面死了四個人,負傷數人,日本方面傷亡較重,當場死了七個,包括河瀨在內,後來又死了五個。
出事以後,遼源縣知事馬上趕到日本軍營,表示慰問,同時請騎兵團約束部下,勿使事態擴大。但日軍則蓄意借故挑釁,在要求中國軍隊撤退至遼源城外三十里,並已獲得同意以後,猶復調集八面城、公主嶺、鐵嶺的步兵、騎兵共一千五百人,佔領了遼源鎮守使署及中國軍隊的營房。接着張貼告示:“由鄭家屯至四平街沿路南北兩側三十華里以內,禁止中國人進入。”
這是一種掩護巴布扎布的行動。原來巴布扎布出師不利,遭遇到奉軍猛烈的迎擊,不得不迂迴曲折地南下。日軍借“鄭家屯事件”製造緊張局勢,目的在於使奉軍要應付眼前的危機,放鬆巴布扎布;同時又為巴布扎佈設了一條“安全走廊”,一進入郭家店,連接四平街、鄭家屯,便是在日軍保護之下了。
當巴布扎布出動的消息傳入溥儀讀書的毓慶宮時,師傅們一個個面有喜色,但很快地,臉色又都陰沉了。在徐州也是一樣,張勳跟倪嗣沖函電交馳,預備起兵接應,到得“鄭家屯事件”發生,真相畢露,知道木澤來談的計劃,已化為泡影。
接着,段祺瑞的親信、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秘密南下來看張勳,見面第一句話是:“巴布扎布完了。紹軒,你還不召集第二次會議嗎?”
張勳不知道他這話是何用意,便先試探着問:“芝老是怎麼個意思?”
“你問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復辟。”
“這一點,芝老也是清室舊臣,沒有不贊成的道理。不過復辟先要把障礙掃除,似乎為時尚早。”
“你說的障礙是什麼?民黨?”
“民黨還不是最大的障礙,最大的障礙是民主。有了民主,自然不要君主;若要君主,首先要打倒民主。此是不易之理。”
最後兩句話將張勳搞糊塗了,君主只有一個,當今的宣統皇帝;民主則“四萬萬同胞”都是主人,如何去打倒?
“又錚,你老實告訴我,民主在哪裏,怎麼去打倒?”
“民主在國會——”
“我懂了!”張勳恍然大悟,“民主在國會,打倒國會議員,就是打倒民主!”
徐樹錚之極力煽動張勳反對國會,當然是因為國會與段系發生了權力衝突的緣故。本來袁死黎繼所引起的新舊約法力爭,而終於由段祺瑞讓步,同意恢復中山先生所全力維護的民主約法。雖說由於林長民、張國淦這些舊進步黨人的調停,而主要的關鍵,還在舊約法對段系有利,因為由袁世凱授意而訂的民主新約法,權力集中於大總統,是獨裁製,而舊約法為責任內閣制。如果段祺瑞堅持新約法,變成自我削權,豈非傻事?
但舊約法名為責任內閣制,實際上三權分立、相互制衡,也就是由總統、內閣、國會分享政權。徐樹錚當然懂這個道理,卻不願承認,用“責任內閣制”這個借口,獨斷獨行,因而引起府院不和。
不和的原因,亦不盡由於權力之爭,還有意氣在內。徐樹錚恃才傲物,以至於無禮。段祺瑞是很少去見黎元洪的,只見徐樹錚的汽車,經常出入公府,但不是徐樹錚以國務院秘書長的身份代表段祺瑞向黎元洪報告政務,而是抱着一堆公文,請大總統去用印。
“怎麼派這個人去當省長?”黎元洪有時候會問這麼一聲。
徐樹錚冷冷地答一句:“閣議通過的。”
如果問的是:“這道命令是怎麼個來龍去脈?”
徐樹錚常是不耐煩地說:“大總統別多問了!只管用印就是。”
“黎菩薩”到底不是泥菩薩,像這樣的態度,也會覺得憤懣難平。公府秘書長張國淦自覺“護主無方”,堅決求去。繼任的是舊進步黨改投國民黨,屬於“韜園系”的丁世嶧。
此人性情剛正,徐樹錚算是遇見對頭了。到職未幾,他便擬就一個“府院辦事手續”草案,提交閣議。前面理由部分,不客氣地指斥段祺瑞與徐樹錚,說:“國務會議以前無議事日程,會議以後無報告,發一令總統不知其用意,任一官總統不知其來歷。國務總理恆匝月不一晤總統,惟見有秘書長傳達於其間,有所詢則經閣議內閣負責為對抗。大總統無見無聞,日以坐待用印為盡職。”
在辦法中,規定總統可以出席發表意見,但不參加表決。對於用人,總統不同意可以拒絕用印。閣員應隨時向總統面商要政。開國務會議,事前應呈議程,事後應送記錄。段祺瑞覺得這個草案,如交閣議,等於自摑其頰;不交閣議,逕自承認,卻又於心不甘。於是由袁世凱一脈心傳的“政治病”發作了,請假不視事,專車回天津去觀變。
這一着嚇不倒黎元洪,更嚇不倒丁世嶧。既謂之責任內閣,政務廢弛,責任即在國務總理;而況按照約法規定,總統有權指定閣員攝閣。因此只有出諸調停之一途。由徐世昌、王士珍分頭疏導,最後達成一個折中的協議。丁世嶧為黎元洪爭回了不少權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這回是內閣內訌。兩對手方,一個是內務總長孫洪伊,另一個不消說得,是專擅跋扈、不畏清議的徐樹錚。
事起於駐粵的護國軍李烈鈞部,與代理廣東督軍龍濟光的隊伍,為了防區發生衝突,段祺瑞下令兩軍停戰,並在國務會議中提出討論。
哪知閣議中有發言權的閣員尚無表示,沒有發言權的徐秘書長卻一馬當先,主張電令福建、廣東、湖南、江西四省出兵,圍剿李烈鈞的部隊。內務總長孫洪伊立即提出相反的意見,認為以調解為宜。大家都贊成他的辦法,圍剿之議根本不成立。
哪知徐樹錚居然自作主張,發了圍剿李部的命令。不多幾天,爭端平息,李烈鈞將他所統率的滇軍,交給師長張開儒、方聲濤,隻身離粵;而四省接到圍剿的命令,要求發槍、發餉的複電也到了國務院。孫洪伊很不客氣地指責徐樹錚:“簡直荒唐!”兩人就此結下了“梁子”。
其實國會正在開議,通過了一個查辦福建省省長鬍瑞霖的議案,咨請國務院照案執行。這是內務部的職權,如何處理,以及如何答覆國會,孫洪伊責有攸歸。不道徐樹錚老毛病發作,擅自做了處理。孫洪伊大為惱怒,寫了封信給段祺瑞,“摔紗帽”不幹了。
見此光景,段祺瑞想護短亦辦不到,便請內務部次長許世英做和事佬,議定對國會質問的答覆,由主管部起草,院會須經閣議通過,秘書長不得擅改,並應由主管部總長副署。孫洪伊十足找回了面子,才肯復職。這是徐、孫交惡的第二回合,徐樹錚落了下風。
緊接着是第三回合。內務部裁員,一群被裁人員,借口不合文官任免休職條件,向平政院提出訴訟。平政院是新約法下的產物,段祺瑞既已同意恢復舊約法,應該撤銷平政院,而居然聽其存在;黎元洪亦不作聲,因為平政院長周樹模是湖北人,前清翰林出身,不便敲了他的飯碗。再說多這麼一個衙門,安插同鄉也方便些,何苦要去取消它?
平政院當然也有人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本身並站不住,所以平時不願多事。但既有人找上門來,不能不管,所以給了孫洪伊一道公文,限期五日,提出答辯。孫洪伊冷笑一聲:“簡直就是‘養媳婦做媒’,自己還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呢,就敢管人的閑事了?”將平政院的公事批了個“閱”字,置之不理。
他沒有想到,那個“養媳婦”有人撐腰,居然就敢“管閑事”,而且是硬出頭。缺席裁判內務部敗訴,所有裁員命令,一概無效,由院呈請大總統下令執行。
孫洪伊大為光火,駁斥平政院非民主約法所規定的公務機構,根本無由受理行政訴訟,打算呈請大總統將此移付國會解決。這一來糾紛鬧大了,如果移付國會解決,結果是可想而知,會作成一個凡非民主約法規定的機關皆屬非法組織,應咨請國務院限期裁撤的決議。
對於國會議員中反北洋反段勢力的膨脹,徐樹錚早就感受到了威脅,所以除了拉攏原就預備跟北洋合作而為進步黨化身的研究系要角,如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等人以外,更想以“團體利益”為名,將“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財”的各省督軍,組成實力派的集團,接受段祺瑞的指導,內以鞏固本身,外以鉗制國會。但他知道張勳連袁世凱都不甚買賬,何甘俯首聽段祺瑞的號令?所以名義上的領袖,必須歸之於辮帥,至於將來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見機行事,自有把握。
偏偏國會議員也不爭氣,大小派系林立,議論龐雜,莫衷一是,令人厭煩。加以唯利是圖,開出口來便知意向所在,亦讓人很看不起。因此,張勳在九月二十日召開的第二次徐州會議,論復辟,意見不盡相同;談反對國會議員,卻是眾議僉同。
“他娘的,國會議員!”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右手拇指、食指,虛虛圈起一個圓形,搖晃着說,“他是議員,俺有銀元;拿俺的銀元,砸死他娘的國會議員!”
“快人快語!”徐樹錚鼓掌笑道,“快人快語!”
對付國會議員的策略,就此產生,用銀元去砸;如果不倒,用更有效的辦法去“擺平”。
當然,主要的議題是復辟。在原則上,沒有一個人會公然反對,因為反對復辟,若非表示贊成共和,便是阻礙清帝複位。在座的人,誰沒有做過清朝的官?以清朝官員反對清朝皇帝,不成了叛逆了嗎?
但何時復辟,卻有不同的意見。奇怪的是最熱心復辟的還不是張勳,而是倪嗣沖主張立即展開行動。
“急可不能急。”張勳說道,“時機好像還沒有到——”
“紹軒,你錯了!”倪嗣沖說,“時機是早就到了。項城剛去世的時候,大家對帝制其實並不反對,打鐵趁熱,一舉推皇上複位,生米煮成熟飯,至今最多對西南出兵而已。現在國會一恢復,黃陂代理總統,要取消已成之局,比三個月前已難得多。不過,徐相國跟芝老都贊成復辟,趁國會根基不穩,事猶可為,再晚可真是不行了。”
聽他說得振振有詞,沒有人能駁得倒他。只有徐樹錚,另闢蹊徑,想到有個理由可以攔他的興頭。
“復辟不辦則已,一辦非成不可。如今最大的關鍵是外交承認的問題。”徐樹錚緊接著說,“項城失敗最主要的原因是,登極那天,只有倫貝子以清朝大使的資格入賀,連幾十年的老朋友、英國公使朱爾典都不捧場。當時我心裏就在想:項城危矣!前車不遠,這個覆轍決不能蹈。”
“英國沒有太大的關係。”倪嗣沖說,“只要日本談好了就行了。”
“可是要去談啊!”張勳接口。
這樣,復辟實行的時機問題,也談出了一個結論:先向日本方面試探,如果反應良好,再進一步討論實行的步驟。至於派誰向日本方面試探,當然是政府的事。徐樹錚即席表示,一回北京立即向段祺瑞報告,挑選適當的人到東京去活動。
最後還有一個徐樹錚很熱心的議題,以這次出席的蘇、皖、贛、鄂、直、魯、奉、吉、黑、閩等十三省的軍民長官為基幹,組織省區聯合會,結成利害一致、休戚相關的同盟。這個提議,沒有人反對,但結盟必有盟主,無形中成為十三省的領袖,說起來也是很過癮的一件事,所以躍躍欲試者,大有人在。
要論資格,自然是馮國璋第一,其次才是張勳。此外有心問鼎領袖一席的,儘管躍躍欲試,多想一想,亦就會知難而退,由想“坐轎子”退而甘為“轎夫”,王占元就是,他擁護馮國璋為盟主。
馮國璋的親信是江西督軍李純,他比王占元有頭腦,悄悄勸王占元不必起勁。因為馮國璋跟廣西的陸榮廷有默契,彼此划疆而守,陸榮廷保住兩廣,馮國璋控制長江上下游的湖北、江西、江蘇三省,不必他求。如果馮國璋成為十三省結盟的頭腦,在表面上與西南各省便形成了尖銳的對立,足以妨害他跟陸榮廷之間的良好關係。
這一點,徐樹錚亦早就看穿了,成竹在胸,只需稍作個別的說服工作,很順利地將張勳捧了出來,成為省區聯合會的召集人——有人管這個組織叫“督軍團”,名稱比省區聯合會來得響亮,很快地流行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