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做了八十三天“洪憲皇帝”的袁世凱,終於發現自己被他的長子袁克定、表弟張鎮芳,以及一班以“擁立”為長保富貴之計的“文臣武將”,撮弄着坐在一座熱灶上,不趕緊跳下來,只怕難逃焚身之厄。

跳下“熱灶”的方法,首先是下一道“罪己之詔”,撤銷帝制。這道“詔書”自非大手筆不辦。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能擔當這個重任。

此人名叫張一麟,字仲仁,蘇州人。光緒二十九年開“經濟特科”,他由江蘇巡撫保薦應試,初試一等第四,複試一等第二,發往直隸以知縣補用。那時袁世凱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一見投契,收入幕府。在袁世凱稱帝以前,他是公府的機要局長;當“洪憲六君子”策動北洋軍閥,紛紛勸進時,左右心腹中唯有張一麟苦諫力爭,反對帝制。袁世凱雖未聽從,但知道他的本心無他;而張一麟感於袁世凱多年知遇之恩,亦始終追隨不去。

“仲仁,我很後悔,當時不聽你的忠告。現在取消帝制的申令,非借重你筆下不可。”

張一麟義不容辭,亦且當仁不讓。他的筆下很快,唯獨這道申令,字斟句酌,花了半天的工夫,方始脫稿。以“予”自稱,結論中仿照“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成例說:“總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認之案,業已撤銷,如有擾亂地方,自貽口實,則禍福皆由自召。予本有統治全國之責,亦不能坐視淪胥而不顧也。”

“很好,很得體!”袁世凱提起筆,將“予本有統治全國之責”的“予”字勾掉,添上“本大總統”四字。

張一麟倒抽一口冷氣,心想皇帝做不成仍舊可以做大總統,世上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看樣子,袁世凱的夢還沒有醒。

申令在“洪憲元年”二月二十二日發佈;第二天又明令取消“洪憲”年號,仍恢複本年為中華民國五年。同時又有一道命令,特任段祺瑞為參謀總長。這些命令,由國務卿徐世昌簽署,經由“政事堂”頒行全國。

徐世昌是光緒十二年的翰林。翰林有紅有黑,紅黑之分在文字通不通。徐世昌是個不大通的黑翰林,從未當過考官,亦未派過“撰文”的差使,鬱郁不得志好幾年,自然而然想到“窮則變,變則通”那句話。恰好袁世凱奉旨在小站練兵,需人相助,而徐、袁是故交,據說徐世昌由河南進京會試的盤纏,還是袁世凱送的。有此淵源,徐世昌便以翰林身份,紆尊降貴,做了浙江溫處道袁世凱的幕僚。

到得戊戌政變,袁世凱出賣譚嗣同,向榮祿告密而有功;接着是庚子之亂,在山東巡撫任內處理“拳匪”得當而為中外交贊,袁世凱就此飛黃騰達,徐世昌亦隨之扶搖直上,入閣拜相。不過,他對袁世凱的幫助亦很大。武昌起義,袁世凱復起,終於竊取了革命的果實,得以騙得隆裕太后的一紙遜位詔書,主要就是靠徐世昌在朝中的運作。

民國肇建,徐世昌以遺老的身份,僑寓青島。民國三年,袁世凱左右楊士琦的淮系與梁士詒的粵系,勢如水火,積不相容,淮系通過袁克定說動袁世凱,強邀徐世昌出任新設的國務卿,以分梁士詒的公府秘書長之權。到得帝制議起,徐世昌表面沉默,暗中反對,最後辭職,隱居天津。

這一次重作馮婦,是幫老朋友的忙來收拾殘局。他的想法是,袁世凱取消帝制的申令一發表,各方討袁的軍事行動,沒有再持續的理由,西南各省可望取消獨立,而袁世凱的大總統的職位,亦就可以設法保全了。

當然,這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徐世昌除了冒用北洋大將而亦反對帝制的段祺瑞,以及原是副總統而為“洪憲皇帝”封作“武義親王”的黎元洪的名義,打電報給發動護國戰爭的蔡鍔等人,說“公等目的已達,請妥商善後辦法”以外,又請出五個人來做調停人。

這五人之中,兩個是武昌起義以後南北議和的總代表伍廷芳、唐紹儀,一個是眾議院議長湯化龍,一個是在江南具極大聲望、曾經教袁世凱讀過書的南通狀元張謇,再一個是康有為。大家都認為西南護國戰爭是梁啟超所策劃,而梁啟超是康有為的掌門弟子,蔡鍔便是康有為的“小門生”,萬一康有為肯管此閑事,西南的情勢,即可緩和。

這自然是妄想!康有為睚眥之怨必報,何況有戊戌告密那一段超級不共戴天之仇!早在袁世凱稱帝之初,他便有一通五千言的長函致“慰庭總統老弟”,嬉笑怒罵,刻薄到家,其中罵得最痛快的一段是:“常人仕宦至出將入相,終有歸老之時,假令公四年前汗病,不幸溘逝,已極人生之望矣!況公起布衣,而更將相,身為中國數千年未有之總統,今又稱制改元,袞冕御冠,而臨軒百僚,奏臣陪位,已數閱月,亦足自娛矣!公自審其才,上比曾、左、李諸公應遠遜之,而地位乃為羿浞、王莽,勢變之險如此,尚不急流勇退,擇地而蹈,徘徊依戀,不早引去,是自求禍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人之所助者信’,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今公對清室則近篡位為不順;對民國則反共和為不信,故天怒人怨,不助不佑,不吉不利,公之近狀,必無倖免矣!”

這話在康有為看,是幸而言中,何肯管此閑事?此外伍廷芳敬謝不敏,唐紹儀反唇相譏,湯化龍力勸引退,張謇則婉轉陳詞,亦無非勸袁世凱急流勇退而已。

最使得袁世凱寒心的是,他原寄望於一手培植的江蘇督軍馮國璋能聽從他的要求,聯絡未獨立各省的督軍、巡按使通電擁袁,好作為他戀棧的借口。哪知馮國璋的答覆是:“已失之威信難返,未來之修名可立”,趁早“尊重名義,推讓治權”;又說:“鈞座在職一日,誓竭一日之孤忠,設事與願違,則私誼拳拳,亦不忘於畢生”,言外之意,如果袁世凱不辭大總統,不“推讓治權”,他為了公義,亦會舉兵討伐。

至於雲南、貴州、廣西三省提出的休兵條件,一共六條。前四條為:袁世凱於一定期限內退位,可貸其一死,但須驅逐至國外;依雲南起義時的要求,將籌安會“六君子”以及勸進最力的段芝貴等七人,即所謂“十三太保”,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帝制籌備費及袁世凱用兵西南的軍費,共約六千萬,應抄沒袁世凱及“十三太保”的家產賠償;袁世凱的子孫,三世剝奪公權。

見此光景,徐世昌才知道局勢的棘手,超過想像不知多少倍。袁世凱一着錯,滿盤輸,擺在面前的是一局死棋。

“死棋肚裏有仙着”,徐世昌自以為找到了起死回生的一着棋。他派密使到江蘇徐州、安徽蚌埠,跟長江巡閱使“辮帥”張勳、副使兼安徽巡按使倪嗣衝去聯絡。張、倪二人,深表贊成。於是徐世昌派梁士詒、張鎮芳二人去走這步棋。

梁士詒與張鎮芳相約,一個走外線,一個走內線。

負責走內線的張鎮芳,由於是袁世凱的至親,所以兼理他的家務,在“洪憲”那幾天,等於“總管內務府大臣”。他手下有個得力的管事名叫郭世五,跟溥儀的生父醇親王載灃的管家張文治是好朋友。張鎮芳由郭世五通過張文治,搭上了“內線”——醇親王的福晉,也就是溥儀的生母瓜爾佳氏。

她是榮祿的女兒,由慈禧太后指婚為載灃的嫡福晉。她跟她丈夫的性情不大相同。載灃在辛亥那年擺脫了“攝政王”的銜頭,回家很輕鬆地對他妻子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醇親王福晉氣得痛哭了一場。

在她眼中,丈夫是“窩囊廢”。府里從張文治起,所有的男女下人亦都不怕“王爺”怕“老爺子”,醇親王福晉規定下人對她必須用這個稱呼,表示她是一家之主,更表示對外的大事亦須由她做主。

“對外的大事”便是“恢復祖業”。醇親王福晉從沒有一天忘記過復辟。

為了復辟,她親自展開交際應酬,通過榮祿的舊部去活動各地的將領,起義“勤王”,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即令如此,她仍舊充分信任她父親的舊部,甚至對袁世凱也能諒解。醇親王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不痛罵袁世凱,只有她是例外,說是“不怪袁世凱,只怪孫中山”。

就因為這個緣故,張鎮芳敢走她這條路線。張文治告訴她說:“民黨逼袁世凱逼得太狠了,袁世凱寧願恢復大清朝,徐世昌跟張勳、倪嗣沖都說好了。就怕王爺膽子小,請老爺子勸王爺出面,事情准成!”

“噢,”醇親王福晉大為興奮,“他們倒是怎麼個做法呢?”

“這是機密大事,不能隨便透露。如果王爺肯出面,袁世凱派張鎮芳來見王爺,當面細談。”

“好吧!”醇親王福晉連連點頭,“我跟王爺來說。”

到晚來夫妻燈下密談,載灃結結巴巴地說:“茲、茲、茲事體大,我得找人來商量。”

“走外線”的梁士詒,在他設在交通銀行的私人辦公處所宴客。客人只得兩位,一個是宣宗——道光的嫡長曾孫貝子溥倫,皇室中,只有他跟袁世凱打過交道。原來籌安會“六君子”在設計中華民國大總統轉變為“中華帝國大皇帝”時,認為遜清皇室的“勸進”必不可少。通過各種關係,跟內務府大臣世續倒是說通了,但誰都知道,老醇王一支包括醇親王載灃,貝勒載洵、載濤及宮中四位太妃,一提起袁世凱,無不咬牙切齒。這樣一個形同篡位的仇人,反要推戴他做皇帝,這話誰敢去說?

但畢竟找到了一個可以跟載灃去談這件事的人,就是溥倫。他肯給袁世凱賣力,有正反兩個原因,反面的是,他頗有牢騷,當初穆宗——同治出“天花”,不治而崩,又無皇嗣,按宗法應該由他繼承皇室,結果慈禧選了侄子兼外甥子的載湉。

這是舊嫌,還有新恨。溥儀在毓慶宮開蒙念書,選了三個伴讀,一個是他的胞弟溥傑,一個是載濤的兒子溥佳,再一個就是溥倫的兒子毓崇。“伴讀”除了陪伴讀書以外,還有一樣用處,代皇室受過。

孩子到底是孩子,總有頑皮不受教,需要加以責罰的時候,但皇帝畢竟是皇帝,既不能罵,更不能打。像這樣為難的情形,早在周朝初年就發生過,於是攝政的周公想出來一法子:“成王有過,則撻伯禽。”伯禽是周公的兒子,打打不要緊,成王如果覺得過意不去,自然就會守規矩了,是個很好的法子。

但溥儀的伴讀有三個,毓慶宮的師傅陳寶琛,卻只把毓崇當伯禽,專找他的麻煩。譬如毓崇好端端地在念書,陳寶琛會突然向他喝一聲:“輕佻!”搞得毓崇莫名其妙,細看方始明白,是因為溥儀進書房蹦蹦跳跳的緣故。

這樣一天不知挨多少罵,使得本來很用功的毓崇視書房為畏途,功課當然差了,挨罵也就挨得更凶。回家眼淚汪汪地訴苦,氣得溥倫常常破口大罵陳寶琛“王八蛋”。

至於正面的理由,不外一個“利”字。其中又有公利、私利之分。私利是給溥倫個人的好處;公利則是以皇室勸進的表示,交換“袁皇帝”承認民國給予清室的“優待條件”,一共八款,最重要是前面三款:尊號不廢,歲用四百萬元,仍暫居宮禁。

“五叔,”溥倫跟載灃說,“優待條件是民國跟咱們訂的,袁慰庭當了皇上,國號要改成‘中華帝國’,他可以不認賬。”

“這,這不會吧?”

“是的,本來不會,你把他得罪了,可就難說了。”

“商量,商量!”載灃把他的口頭禪搬了出來。

商量的結果,內務府大臣一致主張優待條件必須保全,勸進不必溥儀出面,另用適當的方式表達。於是往返磋商,達成協議,先由內務府給了袁世凱一個正式公文:“現由全國國民代表,決定君主立憲國體,並推戴大總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

換來的是袁世凱親筆寫在優待條件上的一段跋語:“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袁世凱志,乙卯孟冬。”

由世續送還優待條件的同時,還帶來了一張照片,是五六歲大的一個女孩。“袁慰庭的十三小姐,他的意思想配給皇上。”世續說道,“特為讓奴才來探探四位太妃的口氣。”

“怎麼能跟他結親?”原為光緒瑾妃的端康太妃一口拒絕。

同治瑜妃,尊號敬懿,平時與端康太妃不和,不過在這件事上,是站在一起的。她很能幹,不必率直拒絕,只問:“袁家這個小姐,是嫡出的,還是庶出的?”

袁世凱的嫡室於夫人,比丈夫還大一歲,豈有望六之年的老嫗,會有一個五六歲的親生女兒?世續心知敬懿太妃是明知故問,卻不能不據實回答。

“庶出。”

“那可不行!中宮母儀天下,怎麼能庶出?大清朝立后,從沒有這個規矩。”

世續默然,也沒有答覆。好在袁世凱自己也想通了,這頭親事倒是不結的好,一結,不就更像王莽了?所以世續不提,他也不問,只根據內務府的來文,在民國四年十二月十六日,下了一道令:“政事堂呈稱;准參政府代行立法院咨稱;准清室內務府咨稱;本日欽奉上諭:前於辛亥年十二月,欽承孝定景皇后懿旨,委託今大總統以全權組織共和政府,旋由國民推舉今大總統,臨御統治,民國遂以成立。乃試行四年,不適國情,長此不改,後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據國民請願,改革國體,議決國民代表大會法案公佈。現由全國國民代表,推定君主立憲國體,並推戴今大總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表示他的皇位,不僅出於“民意擁戴”,亦由“前朝禪讓”。

於是,奔走其事的溥倫,獲得了重酬:被袁世凱特任為參政院院長,儼然“國會領袖”。原來的院長黎元洪,封為“武義親王”。

到得民國五年元旦,舉行“洪憲皇帝登基大典”,事先由外務部函請各國公使,元旦入賀,結果只到了一位大使——此人非別人,就是溥倫。由於“優待條件”規定中華民國以待外國君主之禮待“大清皇帝”,所以溥倫的身份是清朝的“欽命大使”。蓋了御璽的“國書”上說:“遜清大皇帝敬奉兩宮聖諭:特派宣宗成皇帝嫡長曾孫溥倫為全權大使,代表清室全體,恭賀”云云。

溥倫達成了“大清大使”的任務,立即卸除了寶石頂花翎的朝冠與蟒袍,改換“洪憲”的公服到參政院去正式到任。他原來是參政,支大洋五百元,一當了院長,薪俸加了一倍,另外月支交際費兩千元,比以前加了五倍之多。可惜,好日子只得兩個多月,就快過完了。

“是青島來的廚子。”梁士詒謙虛着說,“只怕菜不中吃,不過取個新而已。”

“雖新而實舊。”世續指着一道“龍井蝦仁”——西湖龍井茶葉炒蝦仁——說,“這個菜是翁文恭發明的,我整整二十年沒有吃過了。”

“那是戊戌以前?”

翁同龢是戊戌——光緒二十四年四月里被逐回籍的,不久即發生政變。提到這個年份,作為皇室一分子的溥倫,感慨特深,“戊戌以前還是好年頭。”他嘆口氣吟道,“‘不須更說乾嘉盛,話到同光已惘然’!”

“安知同光中興之世,不能復見於今日?”梁士詒接口說道,“事在人為而已。”

他生得高大白皙,氣度安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特予人一種可信賴的感覺,因此溥倫跟世續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用眼色催促他說下去。梁士詒卻慢條斯理地打了一下叫人鈴,將他的貼身跟班梁貴喚了進來。

“上菜先在門口通知!”

“是!”梁貴輕聲回答。顯然主僕早有默契,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周到。

“項城的處境,不瞞兩位說,自然很尷尬,但亦僅止於尷尬而已!”梁士詒說,“大家都以為項城想當皇上,實非深知項城。”說到這裏,他特為停了下來,等人發問。

發問的是溥倫:“他不想當皇上,想當什麼?”

“想當內閣總理大臣。”

這個回答是溥倫與世續怎麼樣也想不到的,世續不解地問:“退居臣職?”

“世中堂這話說得太好了!”梁士詒拿起用康熙五彩窯的酒盅所盛的白蘭地說,“真當浮一大白!”

當然,沒有大杯乾白蘭地的規矩,主客都只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說:

“說項城不想當皇上,當然是欺人之談,不過,主要的是‘辦共和’辦失敗了,這是條走不通的路。‘辦共和’講選舉,試問中國有多少目不識丁的老百姓,選票上的名字都不認識,你叫他怎麼投票?何況,有些名字,聽都沒有聽說過,譬如倫貝子,有幾個知道玉牒上的字派是‘溥’字?”

“是啊!”溥倫接口,“猶如大家都只知道梁財神,‘士詒’這個台甫,沒有幾個人叫得出來。”

“這也不過是共和不適國情的一端而已,此外還多。總而言之,項城的想法是,他要當皇上的念頭也許錯了,可是恢復帝制絕不錯。因此,”梁士詒的語氣,很有力地一轉,“項城可以不當皇上,但是,帝制絕不能推翻!”

話說到這裏,就觸及核心了,世續與溥倫不約而同地有個疑問:“袁世凱不當皇上,那麼誰來當呢?”只為世續發言在先,所以溥倫就讓他說完。

“他不當皇上,誰來當?總不會是菊人吧?”

“東海豈能如此不自量?他心存故主,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麼是誰呢?”溥倫有些忍不住了,“燕孫,你痛痛快快說吧!他預備讓給誰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項城一場春夢,如今醒了,唯有不負隆裕太后的付託之重,才是他的自處之道。”梁士詒肅然說,“這是項城跟東海密議,也是區區贊襄的結果,決定如日本當年的幕府一樣,‘奉還大政’!”

此言一出,客人皆是驚喜莫名的表情,世續卻突然收斂笑容,用責備的語氣說道:“燕孫,你酒量很好哇!”

“世中堂以為我說的是醉話?此是何等大事,豈可妄言?”

雖然梁士詒鄭重否認絕非戲言,同時也可以肯定亦非醉話,但世續與溥倫仍舊需要有一段心理上適應的時間,才能相信所聽到的真話。

恰好梁貴通知來上菜,而且是現片上桌的烤鴨,自然而然就阻斷了主客談正經;可也沒有聊閑天,一個個都是食而不知其味地咀嚼着單餅蔥醬卷的烤鴨,在忖量這件大事的成敗利鈍。

等梁貴的蹤影消失,世續隨即開口,“燕孫,”他問,“這件大事,怎麼做法?”

“當然是由項城主動,發表奉還大政的聲明。皇上欣然嘉納,降旨特派袁某為內閣總理大臣,負責組閣。”梁士詒略停一下說,“至於視朝的大典,不妨從長計議。”

“如果各省反對呢?”

“那亦只是西南兩三省。照我看恐怕只有雲南一省。廣西的陸榮廷原是清朝的臣子,倘或反對,豈非叛逆?再說,就算陸榮廷也反對,亦不必擔心,到那時候且不說有張紹軒、倪丹忱效忠,段芝泉、馮華甫的態度也不同了。”

張勳、倪嗣衝心存清室,是早就知道的;說段祺瑞、馮國璋的態度會改變,卻不無疑問。世續便追問一句:“會嗎?”

“會!”梁士詒答說,“他們不聽項城的話,總還要聽聽東海的話。”

世續點點頭,對他的答覆,表示滿意。

溥倫由於當過一次“大使”,比較了解“國際公法”,他提出一個問題:“外國呢?會不會承認?”

“當然會。他們可以不承認洪憲,不能不承認宣統。如果不承認,中國的中央政府在哪裏?他們只好下旗回國。”

“那當然是不會有的事。他們有僑民、有買賣,不能丟下不管。”溥倫轉臉對世續說,“這件事很可以做。”

“是的。很可以做。”世續答說,“回頭從這裏散了,我就陪倫貝子上‘北府’。”

“我正要找你們。有件事透着有點兒邪。內人告訴我——”

將這麼一件“光復祖業”的大喜事,說是“有點兒邪”,使得溥倫和世續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因而話就不容易說得下去了。

“我們倆,剛打梁燕孫那兒來,就是要為這件事跟王爺請示。”

“五叔,”溥倫接著說下去,“這件事很可以做。唯一的顧慮,是外交承認的問題,我們也研究了,結論是各國可以不承認洪憲,不能不承認宣統,否則他們就失去立場,沒有交涉的對手了。”

什麼“問題”“立場”,載灃最怕聽這些新名詞,不由得就像吃了青梅似的,牙根都有些酸了。

“最要緊的是,段芝泉、馮華甫的態度會變。他們反對帝制,就是不甘心管袁世凱叫一聲‘皇上’,咱們皇上原來就是皇上,段、馮當年都磕過頭的。”世續漸漸起勁了,“王爺,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萬萬不可錯過。”

“好吧!”載灃為他們說動了,“明兒‘上門’,先跟太妃們回一回。”

“太妃那裏不忙。”溥倫說道,“她們沒有不贊成的。這件事只要五叔拿主意就行了。”

“我可拿不定主意,回頭找老六、老七商量。”

老六是載洵,老七是載濤。載洵住天津,一時無法商量;將載濤找來一談,他自然深感興趣,不過,他認為這件事應該跟“宗社黨”的要角談一談。

“宗社黨”是辛亥革命爆發以後才出現的一個政治組織,以“小恭王”溥偉為首,旗人中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良弼、鐵良,都是重要分子。這個黨的目的,顧名思義便知是為了挽救愛新覺羅皇朝,因此,反對退位,反對議和,更反對袁世凱。及至良弼被刺,北洋軍閥又發了贊成共和的通電,宗社黨才被迫同意清帝遜位。隆裕且曾傳諭解散宗社黨,不過暗中仍在活動,根據地是大連,後台是日本浪人及軍部一部分野心分子,要角是肅親王善耆、溥偉,及光緒皇帝的連襟,曾經掌過度支大權的“澤公”——鎮國公載澤。

善耆與溥偉都不在北京,只有找載澤來談。偏偏載灃最怕跟載澤談正事。在他當攝政王時,載澤與奕劻爭權,常常在事先、事後去找載灃,以“老大哥”的資格,提出強硬的要求。他的嗓門大,話又說得快,每每使得有些結巴的載灃,無法招架。

但也無法,這件大事如果作為“家務”來看,以載澤的地位,是必須聽取他的意見的。等將他請了來,說知經過,載澤問道:“你是不是相信有這樣的好事?”

“我、我也不大相信,不過,有這樣的好事,總要拿它當一件好事來辦。”

載澤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只說:“我贊成。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能讓袁世凱當內閣總理大臣。”

“那怎麼行?”載灃氣急敗壞地說,“你乾脆就說不贊成好了!‘人不為己,男盜女娼’,袁世凱就是為了還想掌權,所以才願意擁戴皇上,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是的,我明白,不過咱們得裝糊塗。我告訴你吧,這是討價還價的手段。袁世凱,仍舊可以讓他當總理大臣,不過,得分他的權:第一是用人之權;第二是軍權;第三是財權。這三種權,咱們得抓在手裏。”

載灃默然好久,方始問道:“光說軍權吧,讓誰來抓?當年會議退位的時候,隆裕問老七:‘載濤你管陸軍,你知道咱們的兵怎麼樣?’老七答說:‘只練過兵,沒打過仗,不知道。’你說吧,袁世凱就願意把軍權交出來,可又讓誰去接?”

“交給誰都一樣。如果袁世凱肯聽話,交給他亦未嘗不可。”載澤接着又說,“總而言之,袁世凱把大權交出來是一回事,咱們再授權又是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載灃不大了解他的本意,但不論如何,應該討價還價,也算是一種意見。接着,又找了幾個人談,看法不一,有的人以為難得袁世凱還有這片心,不必多作要求,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免得人家一起反感,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有的人以為徐世昌比較好對付,不妨讓他當內閣總理大臣,對袁世凱,不妨封異姓王作為酬謝,而且該像尚可喜那樣,封他為平南王,讓他去鎮壓西南;有的人以為該仿照早年的制度,設議政大王,輔助皇帝。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不過有一點是毫無異議的,就是絕不該拒絕袁世凱的好意。

該問的人都已問過,就該“上門”了——載灃管進宮去看他的兒子溥儀叫“上門”。溥儀才十二歲,但在師傅陳寶琛、徐坊、朱益藩、梁鼎芬等人的“循循”善誘下,對於皇帝的“權威”,已頗有了解。載灃原以為他不過是一個孩子,不會懂什麼,及至有一次碰了個釘子,才知道“皇上難惹”,從此加了幾分小心。

碰那個釘子是為了慶親王奕劻的謚法。隆裕開御前會議時,只有溥倫跟奕劻主張遜位,因此這兩個人,在宮中被“另眼相看”。溥倫不大在乎,奕劻則很知趣,盡室遷往天津。這年正月初七去世,遞上“遺折”,照例應該有“恤典”。那時的小朝廷,內務府就是包辦一切的政府,既是“軍機處”,也是“內閣”,所以擬謚亦是內務府的事。親王只謚一字,內務府擬了“恪、勤、敬、慎”四字,請“皇上硃筆圈出”。

這該跟師傅們商量,但是溥儀那兩天感冒,不上書房,只好一個人拿主意。由於奕劻的劣跡,平時聽得很多,溥儀覺得內務府擬的四個字,一個也不配。於是命太監取了一本“會典”來,自己參考着擬了四個字:“繆、丑、幽、厲”,連同內務府的原奏,一起發了回去。

不一會兒,載灃“上門”了,“皇上還是看、看、看在宗室的分上,另、另賜個——”他還未能畢其詞,已為他兒子把話打斷了。

“不能另外賜謚。”溥儀大聲說道,“奕劻受了袁世凱的錢,勸太后讓國,大清三百年天下,斷送在他手裏,怎麼可以給美謚?只能這個,丑!繆!”

“好,好好!”載灃是有備而來的,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說,“那就用、用這個,‘獻’字。這、這個字有個犬旁,這、這字不好!”

那是太監的見解。庚子之亂的罪魁禍首端王載漪,害得大家流離道路,便有太監編了一個故事,說他的父親惇王奕誴,在大喪時與福晉敦倫,生了一個兒子,違悖禮法,行如禽獸,所以咸豐將惇王此子命名載漪,取漪中有個犬字,意思是罵他為“小畜生”。

如今載灃用獻中有犬,不是好字的說法,是因為溥儀親自交下四個醜惡字眼,則想為奕劻乞得美謚,不易辦到,因而找“南書房翰林”去商量,找到這麼一個字,可以哄得過去。誰知不然!

“有犬旁也不行!而且也不是壞字!”

“壞、壞、壞,確是壞字。”

“既然是壞字,怎麼明世宗的生父叫興獻皇帝呢?”

明朝的皇帝,載灃最熟悉的,就是這位未踐大位、追尊為帝的明世宗生父。因為當年為了光緒入承大統,朝士生怕如前朝的“大禮議”那種嚴重的糾紛,復見於本朝,甚至御史吳可讀竟以死諫,引宋朝的“濮議”、明朝的“大禮議”為鑒戒。明世宗既尊生父,何以竟無視於“壞字”之“獻”?溥儀這一問,將他生父問得更結巴了。

“這簡直是欺負人嘛!”溥儀不講理了,“不行,不行,不給了!什麼字眼也不給。”

“別、別、別哭,別哭!我找他們去、去研究。”

研究下來,用了個“密”字。“獻”字作賢字解,奕劻自然不配;“密”字照《謚法考》是“追補前過”之意,勉強可行。溥儀在師傅的勸解之下,總算同意了。

因為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載灃根本不敢大意,“上門”之後,先找陳寶琛,將袁世凱願意“奉還大政”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徵詢“師傅”的意見。

“袁世凱豈是可以信任的人?”陳寶琛說。

“他現在是勢窮力蹙,身不由己。”載灃又說,“看來有誠意。”

“光是誠意沒有用。既然勢窮力蹙,身不由己,又何能一手包辦大政?”

“這、這試一試,也不要緊!”

“不要緊?”陳寶琛將腦後那根小辮子搖得直晃蕩,“我看很要緊。成且不論,敗則是不了之局。”

“怎麼個不了?”

“只說一樣好了,取消優待條件——”

“啊、啊、啊!”載灃神色大變,驀地提起手在自己前額上拍了一巴掌,“我怎麼連這個都沒有想到!”

但是,載灃雖已恍然大悟,卻不能斷然做出拒絕的決定,只是聽陳寶琛的勸,根本不必對“皇上”提這件事,只跟太妃們談一談就是了。

太妃們的意見不一,四個人四種態度:一個贊成;一個不信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根本不感興趣;一個大罵袁世凱,說他“也有今天”,十足幸災樂禍的口吻;唯有敬懿皇貴妃,作了很明確的表示。

“恢復祖業,誰不樂意?不過也得看看,是怎麼個恢復!就像想發財那樣,不能說為了錢,什麼都可以不顧。這件事,換了我是民國的人,我就不服。每年白花花的四百萬大洋,倒把人的貪心供養出來了!索性連這個都不給,看你有什麼能耐?”

這話說得比陳寶琛更透徹。載灃唯唯稱是,將世續與其他內務府大臣都找了來,商量如何回復梁士詒。

“他、他是‘財神’,咱們可別、別得罪他。”載灃很吃力地說,“必、必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經過一番商酌,居然把冠冕堂皇的理由找到了。世續做東,回請梁士詒,仍請溥倫作陪,很委婉地表示,清室對袁世凱預備“奉還大政”,深表欣慰,也極願意早觀厥成,但不願為此事替袁世凱找來意外的麻煩。國內有袁世凱的威望,一定可以鎮服得住,但使節團如何?倘或外交上不承認,豈非造成無可挽救的僵局?所以梁士詒不妨先向東交民巷探探口氣。

用不着世續說,梁士詒早就下過功夫了。與袁世凱在韓國便有密切交往的英國公使朱爾典,是預備支持的,此外就很難說了。

如今聽到世續代表清室答覆,亦以外交承認為接受“好意”的先決條件,越發覺得“領事團”的態度,為此事成敗的關鍵,所以決定派人去做一個廣泛的試探。

試探的結果,令人失望,反應極壞。最令人困惑的是日本竟然亦反對。“他們不是支持宗社黨的嗎?”梁士詒問道,“大倉喜八郎還借了一百萬日幣給肅親王,助他恢復清室。何以態度一變?”

“燕公,”有“日本通”之稱的鐵路局陳局長答說,“他們支持宗社黨,是要搞一個皇帝出來分割滿蒙,不要一個‘奄有四海’、號令及於全國的宣統皇帝。”

“原來如此!”梁士詒沮喪地說,“此路根本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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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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