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何慶奇也是這麼在想,最多只能維持三日。如果這三日之中不能脫困,自己是決定以死殉國了,不過對部下士兵,又何忍要求他們隨自己同樣行動?

到晚來月色如銀,何慶奇帶着一名衛士在谷中徘徊,心裏極亂,茫然地無法集中思慮。夜漸深、心漸靜,他不由得想到趙如山,不知可曾安然回到自己陣地?

一個人想不透,只好跟衛士談談。這名衛士是何慶奇當年在江淮作戰,從戰火流離中收養的一名孤兒,那年是寅年,便叫他小虎,沒有姓便姓了何慶奇的姓。實際上何慶奇並無妻室,真把何小虎當兒子一樣,寸步不離,上陣也是“父子兵”。

“小虎,”他問,“你看趙如山‘到家’了沒有?”

“我看是到了。”

“怎麼呢?”何慶奇問,“你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趙如山是去通知後面的弟兄,擋住他們不要中伏。後面的弟兄一定被擋住了,這就見得趙如山已經‘到家’。”

“那麼,你又怎麼知道後面的弟兄被擋住了呢?”

“沒有擋住,一定要進攻;進攻一定會中伏,吃敗仗;吃敗仗就一定會有人被俘。”何小虎接着又說,“敵人現在要爺投降,如果有人被俘,他們一定會讓被俘的人來勸。爺,你想是不是呢?”

用俘虜招降,原是戰陣之中的通例。何慶奇聽得何小虎的分析,心中的疑團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無限的喜悅——小虎才十六歲,不道理路如此清楚,料事如此透徹,好好培養,將來是干城之選,大將之才。

這一轉念間,何慶奇精神大振,覺得就是為了培植何小虎,也必須死中求生,再活下去。“小虎,”他興奮地說,“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再往下想:趙如山回去,見着了熊將軍會怎麼樣?”

“拿熊將軍跟爺的交情來說,一定會派人來救。”

“這——”是派大隊人馬赴援,還是選取死士,深入敵陣?如果是前者,大違自己的本心;倘是後者,深山遼闊,哪裏去找?何慶奇搖搖頭說,“難!”

“爺!”何小虎突然喊了一聲,急促而微帶氣喘地說,“你看!這條瀑布流過的坡道,凹凸不平,倒有落腳的地方。”

果然!是一條路!何慶奇先不答他的話,緊緊閉着嘴唇,先朝前面凝視了好一會兒,又回身去望,西北峰頂上,影影綽綽一條人影,正是日夜在監視的契丹兵。

現在有一條路、一個障礙並列在眼前。這條瀑布流經的坡道,是敵人意想不到的;由此脫身,神不知、鬼不覺,必定可以避去敵人的追擊。但是,如何能夠讓兩百人脫困,而不為西北山峰敵人的監視哨所發現?障礙就在這裏。

“你想得倒不錯。”何慶奇對何小虎講話的態度改變了。從前只能拿他當個大孩子,發號施令,只讓他照辦就是,此刻卻是用商量甚至請教的語氣,“你想想,怎麼能瞞過那面山上的耳目?”

“很容易!拿他們幹掉就是。”

消除障礙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將障礙剷平,或者移走。他的話是對了,但口氣太輕率,何慶奇未免不悅。

“你倒說得輕鬆!年紀輕輕的,不可以浮而不實!”

何小虎到底還是個大孩子,臉皮薄,受了何慶奇的責備,雖沒有第三人在場,依然漲得滿面通紅。

能愧悔,就會改過。何慶奇反倒有些歉然,放緩了聲音說:“能幹掉他們自然最好。不過,怎樣下手呢?你該仔細想一想,提出一套可以行得通的辦法,那才是中規中矩、可以擔當得起責任的人。”

這番教誨,也是鼓勵。何小虎答應一聲“是!”后開始凝神靜思。

何慶奇也在思索,認為兩百人脫逃,目標太大,雖不可能,悄悄溜走一兩個人,只要掩護得好,不是辦不到的事。

只是這一兩個逃出去了,可以做些什麼有用的事?無非探望一下周圍的情形,看一看瀑布為什麼忽然消失。此外呢?

此外,也可能遇着來援救的人。但是這個虛無縹緲的希望,真所謂“可遇而不可求”,不必抱此奢望。

“爺!”何小虎忽然開口,喊聲中充滿了興奮,“那面山上的人,不會多,看上去最多四個人。我們加一倍,有八個人上去,一定可以把他們都幹掉。”

“八個人?”何慶奇懷疑,“逃出一兩個人去,或許還可以。”

“可以的,時候要挑得好,就在太陽剛出之前,谷里格外黑,他們看不見。”

仔細想一想,果然可行。初日東升,晨曦照向西方,而自己這面,恰好背光,敵明我暗,是個天然的掩護。不過一到峰頂,立刻就被籠罩在旭日之中,對方一望而知,這一點,無論如何要避免。

計算已定,即時就應着手,因為兵法雖說多算勝少算不勝,但時機卻更要緊;而況同為圓顱方趾,智慧相仿,自己算得到,人家也算得到,所勝者是算得快了些。如果今夜不動手,明天等敵人算到,只派少數兵力扼守,居高臨下,佔盡優勢,整個計劃,皆成泡影。

“爺!”何小虎鄭重其事地說,“我一定要去。”

他的能力,已為何慶奇所充分信任,而況語氣中還帶着點撒嬌的意味,自更不忍拒絕,何慶奇點點頭說:“你當然少不了的。”

還有七個人呢?自己要主持全局,必不能去,將平日得力的一批人,仔細想一想,決定了三個,還缺一半。

他知道何小虎人緣很好,大家都拿他當小老弟,既然他有料事之才,當然也有知人之明,不妨問問他。

這一問還真問對了,何小虎一口氣舉了六個,每個人的長處何在,短處是什麼,講得很扼要,也很細緻,真是觀人於微。何慶奇微想一想,果然不錯,一一考量着,選定了四個。

於是由何小虎去傳令,集合的地點是在西北山腳下,因為這個位置,為監視的目光所不及,而對面預定脫逃的那條坡道卻看得很清楚。

“我們現在有這樣一個計劃——”

講完了行動的步驟要領,何慶奇不即分配任務,先要聽聽大家的意見。

有個馬兵軍頭名叫林震,為人冷靜機警,平時沉默寡言,而言必有中。這時他徐徐說道:“此一去,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照現在的情形看,前半段可以成功,後半段一定失敗。”

“何謂後半段?”何慶奇問道,“你是說,由此上山是前半段?”

“是!突襲敵哨,就是後半段。”林震提醒他說,“請將軍排排時間看。”

一排時間,果然失算,如果初日方升時上山,瞬息之間,天光大亮,繞到西北,何能出其不意,展開突襲?自然非失敗不可。

“那就只有提早了。”

聽得這一說,個個摩拳擦掌,就待動手似的。士氣如此,何慶奇自感安慰,但亦略嫌浮躁,所以他得有幾句告誡。

“大家要沉着,不論遇到什麼值得高興或不幸的事故,都要不動感情。時間雖須提早,也不爭在此一刻。”

何慶奇同時想到,為了掩護突襲八健兒,還應該使一條聲東擊西之計,轉移監視的視線。

這很容易。何慶奇下令召集五十個人,集中到北面通葫蘆關的坡道上,又召集五十個人集中到南口這一面。這些部署的作用及配合的時機,當然要讓八健兒的領隊知道。

領隊派定林震。何慶奇告訴他:“我先裝作準備進攻葫蘆關的模樣,將監視哨的眼光吸引到北面,你們趁這時候上嶺。你估計要多少辰光?”

林震很仔細地看了看上嶺之路,估計着說:“約莫半個時辰。”

“好的。半個時辰,北面停頓,我在南口燒起幾堆火,把監視哨的視線轉到南口。這時候,你們就趕緊繞道葫蘆關突襲。”

“是的。這樣做很好。”林震又問,“信號怎麼樣規定?”

“情況不外三種,從壞的說起,最壞是失敗,那就是不需要有什麼信號。我想信號一定會有的!”何慶奇接下來說,“第二種是一半成功、一半失敗,這就是說:有人逃走。逃走幾個你放幾支箭。”

“放到哪裏?”

何慶奇拿腳點一點:“就是這裏。”這裏是一塊鬆軟的泥土地,一箭從上射下,會矗立在泥地上,很容易辨認。

“是。第三種呢?”林震說,“第三種當然完全成功。”

“對!”何慶奇說,“剛才那個信號要改一改,多加一支箭上去,譬如逃走一個就放兩支箭,你懂這個道理嗎?”

“懂。放一支箭,就表示一個都沒有逃走。”

“那就是完全成功。”何慶奇拍拍他的肩說,“我等你這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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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門忠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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