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十種語言》中關於歷史的部分

《手的十種語言》中關於歷史的部分

《手的十種語言》中關於歷史的部分

《手的語言·法醫》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在江蘇路一座花園洋房前,我們結識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那個時候一個過路者正在向他詢問什麼,相近的河南口音使我們越談越近。當我們終於坐在一張飯桌上之後,我們從他那裏得知了他悶悶不樂的原因。

前一天,也就是1966年9月3日上午,一對穿着睡衣,光着腳,大約有五十多歲的男女被公安人員從我們剛才路過的那處花園洋房裏抬了出來,然後被送往上海市公安局法醫處進行解剖。作為一名法醫,這位男子正好在那裏工作。那天晚上,這位在那座花園洋房前停留下來表情有幾分不安的男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當時正值星期六也就是9月4日的晚上,我們在附近的一家飯館的桌子前坐下來並各自做了自我介紹。我們得知,我們這位老鄉最初就讀於中國刑警學院,哦,還是我的校友。哪一年呢?就按1966年,他比我早了多少屆呢?1966年到1988年,整整二十二年。一個比我早了二十二年,可能還會更早的校友,在他這兒,發生了什麼故事呢?為了學業他曾經在北方的瀋陽待過四年。開始我們只是談論一些我們共同擁有的話題,比如潁河和陳州,他也是陳州人?比如大字報、紅衛兵、造反派等等,後來他就給我們講述了昨天剛剛經歷的一件事兒。

他說,當我們進到他卧室的時候,那對男女一個躺在地上,一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我們說,是你親眼所見嗎?

我們的鄉黨說,我是聽當地的戶籍警說的。那天他接到那家保姆報案推門進去的時候,就看到那對夫婦一左一右吊在落地鋼窗的橫檔上,那個男的在右邊,女的在左邊。由於推門時用勁兒太大,有一股風就把那個男的上吊的繩子吹斷了,他掉了下來,正好落在旁邊的藤躺椅上。後來我查過他們上吊用的繩子,繩子是用一床浦東土布做成的被單撕成長條做成的。土布上有藍色方格,可能是結打得不牢的緣故,那個男的才從吊著的窗子上掉了下來。經過我們鑒定,那對夫婦確實是自殺。後來我看到了那對夫婦的遺書,才知道那個男的名叫傅雷,女的是他的妻子。你知道,他是一個很有名望的人。他的遺書是用工整的小楷謄寫的。

我們說,他們為什麼自殺?

我們的鄉黨說,這也正是我悶悶不樂的地方。聽他家的那姓周的保姆說,是因為紅衛兵從他家搜查出了反黨罪證。

我們說,什麼樣的罪證?

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在鏡子的背面有一幅蔣介石的頭像,畫報上登有宋美齡的照片。保姆說那是他家親戚解放前寄存在傅家箱子裏的東西。我仍然不明白,他怎麼就自殺了呢?是什麼指使着他的手去把那塊土布做成的床單撕成條條的呢?是什麼指使着他的手把那些布條結成繩子的呢?是什麼指使着他把那繩子掛到鋼窗上去的呢?面對紅衛兵抄家之後滿地的狼藉,他們在自殺前想的是什麼呢?那個女的對她的保姆說,衣物箱櫃都被查封了,我沒有替換的衣服,麻煩你到老周家給我借身乾淨的來。她要死得體面,死得有尊嚴嗎?他們遺書的第4條和第5條都是關於那個保姆的,他們留給了她一隻舊掛表,一隻舊小女表,還有一張600元的存單,作為她過渡時期的生活費。在自殺前,他們想到的是自己身邊的保姆,想到不麻煩別人,想到不影響別人休息,想到的是怎樣賠償別人、寬恕別人、感激別人。難道在他們心裏就沒有對死的恐懼嗎?就沒有生的眷戀嗎?就沒有過對親人的思念嗎?他們死的是那樣的周密而清晰,他們冷靜而堅忍。所有的這一切都讓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死呢?沒有怨恨的離別。你們說,是什麼束縛了他們的手,那雙把被單撕成條條的手,那雙把布條結成繩子的手,那雙把自己的脖頸送到繩套里的手。

那個空氣沉悶的夜晚,我們沒能解答我們鄉黨的疑問,因為我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

夜深的時候,我們又來到了江蘇路傅雷先生的故居前,我們看着傅先生的故居,卻無法解開我們內心的疑問。我們……我們,為什麼是我們,而不是我?我們指的是誰?我們所有的人?從那裏分手,從此我一直都在思考着怎樣才能再現那雙把自己的脖頸送進繩套的手。

在這張A4打印紙下面的空白處,我看到了黃秋雨留下的文字:耶穌是被罪惡的人類釘死在十字架上,他所受的恥辱遠遠大於我們。可是,他為什麼沒有選擇自殺呢?很顯然,他是在對自殺這種行為表示懷疑,這影響不影響他在現實生活中的價值取向呢?如果他持懷疑態度,那麼,他是不會選擇自殺了?以此類推,那麼黃秋雨的死,也不可能是自殺了?

《手的語言·槍手》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昨天上午,我們……又是我們。在潁河鎮十字街頭的西南角那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下,見到了一個氣槍射擊遊戲攤。守攤的是一位霜發銀須、面色紅潤的獨臂老人。出於好奇,我們在攤位前坐下來,拿起那支嶄新的氣槍,向掛在十米外那塊藍布上的氣球瞄準。那些綠色、黃色和紅色的氣球在夏日的熱風裏搖動着。

要這樣持槍。那個老人走過來扳着我的手臂糾正着我端槍的姿勢。在老人的指導下我開始向那些擺動的氣球射擊。你手不要抖。可是不知為什麼,在我射擊的過程中我的手仍然在抖,那些從我手裏射出的子彈只穿透了那塊鮮艷的藍布。

來,我做給你看。老人說著從我手裏接過氣槍,他就那樣站着用右手托着氣槍開始朝目標射擊。在撲撲的氣槍聲里那塊藍布上的氣球一個接一個爆破了。看着他那隻在熱風裏飄動着的空空的衣袖,我們感到驚奇。使我們驚奇的是他單手壓子彈的姿勢,他把氣槍夾在右胳膊窩裏,幾乎是在我們還沒有看清的時候,子彈就已經被他壓上了膛。

我們感嘆說,真是神槍手。

老人順手把槍放回原處然後對我們笑了笑說,我都玩了五十多年了,各種各樣的槍我都用過。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潁河鎮竟然還有這樣一位神奇老人。他說,槍要想玩得好,你要真的用槍殺過人。這麼說,你打過仗?沒有。老人說,但我槍斃過人。槍斃過人?對,我槍斃的第一個人名叫沙飛,他是一個很有名的攝影家。魯迅的遺容照片你們肯定見過,那就是他拍的。他還拍過白求恩。就是白求恩正在做手術的那一張。這張照片我見過,是很有名。這讓我們感到意外。他怎麼就被槍斃了?

1948年夏天,這個沙飛得了肺結核,住進了石家莊的白求恩和平醫院。當時那裏有很多日本醫生和護士。我不是給你們說過,當年他拍過魯迅的遺容嗎?在安葬魯迅的時候,沙飛聽別人說魯迅是被給他治病的日本醫生害死的。他整天就懷疑這個事兒。等他後來住進了石家莊白求恩醫院,有幾次他就對人說,日本醫生害死了魯迅,現在又要害我。他是得了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誰的電話?喂?哦,小莫,你說。

米慧今年春節就沒有回家。

沒有回家?她家裏人有她的信息嗎?

沒有。我有些不放心,親自給潁河鎮派出所打了電話,去米村調查的是一個叫鄭廣會的民警,他說是米慧她母親給他說的。

哦……這個米慧,她到哪兒去了?她的母校,那個詢問的遊客。看到哪兒了?哦,這,1949年的12月,沙飛開槍打死了為他治病的一個日本人。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醫生名叫津澤勝。當時的華北軍區政治部軍法處,判處沙飛極刑。我當時在華北軍政大學政治部保衛處,負責關押沙飛。我不但執行了對沙飛的軍法處置,而且是執行槍決的槍手。那是1950年的3月4日,這一點我記得非常清楚,他被槍斃的那一年還未滿三十八歲。那是我第一次拿槍對着一個活生生的我熟悉的人。在沙飛被關押的時候,我曾經看守過他。當時我就在一些畫報上看過他拍攝的照片。我非常敬重他。他是1937年的老八路,不但拍過魯迅,拍過白求恩,而且拍過百團大戰,拍過聶榮臻將軍,可是他卻死在了我的槍口下。

夏天的熱風從河道里沿着潁河鎮的南街擁過來吹拂着老人的那隻空洞的衣袖。我們沒有去詢問他那隻胳膊的去處。他看着我們說,當時我的槍口對着他的時候,他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至今讓我難忘。等事過之後,我一直在想,在那一刻,他在想什麼呢?是誰給了我雙手托起一支槍對準另外一個人的權利?是軍事法庭的判決。那麼,又是誰給了軍事法庭判處一個人極刑的權利?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死於這種判決?我們那些持槍的手臂,那些持槍對準我們同類的手臂都長在誰的身上呢?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同類的動物之間有這樣的事發生。我們人類創造了所謂的文明,又用殘酷的極刑來證明文明的重要性。真是怪人,都想的什麼問題?我們看着這個曾經持槍以公正的姿態把子彈射入別人腦袋的霜發老者,看着他被陽光照射着那隻長滿了老人斑的手,那支曾經扳動過扳擊把子彈射入另外一個人腦袋的手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那持槍之手,離我們的腦袋有多遠呢?

在這篇文章後面的空白處,同樣有黃秋雨用鋼筆寫下的文字:我們人類創造了所謂的文明,又用殘酷的極刑來證明文明的重要性。這句從上面摘錄下來的文字,就是他想賦予這幅作品的主題?譚漁說得不錯,他的腦袋確實與眾不同。這就是他吸引女性的地方?

《手的語言·天使》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血液學專家在回到潁河鎮參加父親葬禮的那天夜裏,夢見他家水管里流淌的全是鮮血。那些殷紅的血嘩嘩地擊打在水池的牆壁上,濺在了他白色的西服上,這意外的事件使他出了一身冷汗。汗水從他的毛孔里湧出來,讓他口渴難忍。他匆忙來到飲水機前,沒想到從飲水機里流淌出來的也是殷紅的血,他的手一哆嗦,杯子裏的血就濺在了他的臉上,這使他的皮膚像塗了油漆一樣難受。血液學專家丟掉水杯衝進衛生間,想把濺到臉上的血液沖洗乾淨,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從他頭頂上的蓮蓬頭裏噴出來的也是殷紅的血。當時的情景使他驚呆了,他不知所措地抬頭看着那些鮮血從蓮蓬頭裏像透明的血線注在他臉上,然後像蜘蛛網一樣裹住了他的全身。血液學專家卡着自己寬大的額頭看到有幾個人沿着那些血線朝他走過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骨瘦如柴的人是他本家的堂哥運糧。

運糧來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手說,兄弟,去年3月份的時候我開始持續發燒,身子也變得虛弱,夜裏常常盜汗,身上的淺表淋巴結漸漸地腫大,你看看,短短的三個月,我這體重就由原來的一百四十斤下降到八十多斤。你說,我這得的是啥病呀?

接着來找他說話的是新國。血液學專家讀初中的時候和新國同桌,那個時候新國已經長得像個大人,他們打籃球的時候血液學專家總是搶不過他。可是這會兒新國一邊拉着他一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他猛烈地咳嗽着,就像是誰用手卡住了他的喉嚨不讓他出氣一樣。血液學專家看到有一口帶血的濃痰從新國的嘴裏吐出來,落在被太陽曬得發熱的土窩裏發出滋的一聲響。新國說,你看看……

接着來到血液學專家身邊的是新社,新社也是他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可是新社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解開腰帶在路邊蹲了下來。新社一邊拉肚子一邊嘔吐,他拉了一泡,撅着屁股換了一個地方又拉,拉了一會兒又換了一個地方,拉得站不起來了。

你看看,我們這得的都是啥鱉孫“怪病”呢?和血液學專家說話的是剛剛從那蓮蓬頭裏爬出來的巧鳳,巧鳳也是他1979年讀高中時的同學,那個時候血液學專家還追求過她。可是她現在一臉的痴獃,口水從她潰爛的嘴裏流淌出來,落在她不停地抽動的胳膊上。這不是愛滋病嗎?

血液學專家從睡夢裏醒來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在父親的靈棚前多出了三副擔架,每一副擔架的上面都躺着像他在夢中夢到的巧鳳一樣的女人,她們個個骨瘦如柴,嘴唇潰爛,癱卧在那裏。血液學專家不明白村裡人為什麼會把她們抬到父親的靈堂前。他看一眼蹲在身邊的六叔說,她們是誰?

六叔說,還有誰?左邊那個是運糧家裏,中間那個是新國家裏,右邊這個是新社家裏,運糧、新國、新社年前不都死了嘛,現在他們的老婆又都病成這個樣子了……

六叔剛剛說完,運糧的妻子就喘息着說,俺也受夠了,巴不得今天就死。只是這孩子,都成了孤兒了,他叔,你得管呀,孩子都成了孤兒了……

血液學專家沒有弄明白她話的意思。蹲在一邊的六叔站起來,往他身邊挪了挪,蹲下來附在他的耳邊說,你看,還不是因為你爹……

六叔的話剛說完,躺在右邊擔架上的新社家裏掙扎着支起身子說,你就明說了唄,就是因為他爹,你還咬啥耳朵。

圍在靈棚周圍的村裡人都嚷叫起來,對,給他明說,都是他爹。一個叫陳狗的男人說,恁爹當年干血站,開着車回咱村來采血是不是?恁家光嫌賺得錢少,恁媽,恁姐,恁姐夫,一窩子都上來了,就在六叔家的院子裏,是不是?也不體檢,也不化驗,來人只要伸胳膊就中,第一回就連續采了十天。床不夠,就用鍋台,連柴垛邊躺的都是人。你說,恁家那些年掙了多少黑心錢?要不是咱村咋會成這個樣子,看看哪一家沒人得病,咱村二百多戶,不到一千二百口子人,光得病的三百多,遠遠近近死了快一百口人了,結果呢……誰的短訊?老公,回來吃晚飯嗎?哦,今天是星期日呀!老婆,實在對不起,有案子走不開,等這案子完結了,我再好好地補你。真要命。看到哪兒了?哦,這兒。錢都讓恁一家人賺了。恁爹當血頭,恁媽在潁河鎮醫院婦產科里當醫生,生個孩子恁媽都要給人家輸血,輸了血好提錢呀!看看恁家蓋這房子,像不像宮殿?要不是恁爹當血頭,你咋有錢去美國讀博士?

六叔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說,老二,咱說話得夠一句。你拍拍胸口說,要不是國安那時候幹着縣裏紅十字血站的站長,你日子過得會有恁得法?哦,這會兒事出來了,你說呢,你蓋房的錢從哪兒來?不是抽血抽的?你結婚的錢從哪兒來?不是抽血抽的?你光給你媽看病就花了一萬多,你錢從哪兒來?超生費你又交了四千多,你錢從哪兒來?你十幾歲就前前後後跟着國安屁股後面賣血,這會兒事出來了你說呢?再說,這病也不是咱一個村呀,我聽說咱這周圍十幾個縣都有。六叔說,人得憑良心,恁現在這樣說,恁都拍拍胸口,當初,恁們哪一個不是自覺自愿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人家針管子底下的?

我們不能不承認,六叔說的是事實。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確實是血液學專家的父親,那位白衣天使,幫助我們渡過了一些難關。我們在潁河鎮上分手不到半年,聽說血液學專家得了疑病型愛滋病恐懼症。一切都是從那個夢開始的,從美國回來的汪洋對我們說。汪洋?那個評論家?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心情沉悶,就是窗外陽光燦爛,他也總覺得黃昏已經來臨。他夜裏睡不好覺,整夜望着清晰可見的黑夜在他的眼前徘徊,他看到在無邊的黑夜裏有許多他熟悉的眼睛在召喚他。他開始懷疑自己也感染了愛滋病病毒,就一次一次地去做愛滋病抗體檢測,他對化驗單上的陰性結果總是持懷疑態度。他對我說,你知道,HIV這種病毒在人體內的潛伏期平均為九年至十年,最長的能達到二十年,即便是愛滋病毒在我身上潛伏二十年,我的期限也快到了。你要知道,當年我讀初中的時候,我和新國、新社還有運糧一塊兒去賣過血呀。我說,恁爹和恁媽都是醫生,又不缺錢,你賣什麼血呀?血液學專家說,我是為了給巧鳳交學費呀。那個時候,我們班裏所有的同學的學雜費都是靠自己賣血掙來的。有一天,他就從他實驗室的樓頂上跳了下來。他跳下來的時候正好有一對情人路過,他們後來描述說,那個人從樓頂上跳下來的時候,他身上的白大褂被風吹開了,就像天使飛臨時展開的翅膀。

哦……這樣一個故事……我把頭靠在沙發上,剛剛看到的那些文字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董延吉和那個偵察員沒有在我的視線里,他們在哪兒工作?我用手卡了卡腦門,然後坐起來,接着往下看。

《手的語言·大師》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大師下榻錦城迎賓館的消息在一個月前就不脛而走,可是至今仍然沒有一個人能看到大師的尊容。大師的日常生活全由那位跟隨前來的書童打點。許多書畫收藏家企圖通過那位書童進入大師下榻的六號樓的總統套房,但是都被那位書童的微笑拒絕了。為了拜訪大師,一些有心計的收藏家們在大師隔壁的房間裏住下來,以尋求機會。那些書畫收藏家收買了賓館的服務員進去探視得知,身穿僧衣的大師終日不語,待在房間裏修身養性,偶爾會寫上一幅“寧靜致遠”的條幅。大師在獨自欣賞自己的書法作品時,還會有一曲凄傷的曲子伴隨他: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一個住在大師隔壁的收藏家通過臨近的窗口聽到了這支熟悉旋律,他在走廊里攔住了正要出門的書童詢問。書童說,那是弘一法師的《離別》。弘一法師?黃秋雨說過他。當那淡淡的笛音吹出的離愁再次從窗口裏傳出來時,那個收藏家就有了一些動心,他果真是弘一法師的高足?但是他們對大師住進總統套房仍然不能理解。收藏家們想方設法約出了大師的書童喝茶,並向他提出了疑問。收藏家說,弘一法師是一位律己至嚴的苦行僧,他徹底拋棄了一切世俗享受。在法師所居的寮房裏,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頭下枕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在他出家的二十四年裏,他的被子、衣物從來沒有更換過,補了又補,一把洋傘用了三十年。他每日的飯菜也很簡單,而且只有早晨和中午兩餐。大師既然是法師的學生,為什麼……那位書童說,當一個人還在呼吸世俗的空氣時,當他還擁有生命並同時被生命所擁有時,難道這些是真正的問題嗎?你現在拿100兩黃金放在大師的面前,他會視為糞土。不錯,現在大師是身居總統套房,可是在他的感覺里,這和他當年陪同法師在泉州的寺院裏過的一條鹹菜一碗粥的日子,沒什麼區別。這些曲線是黃秋雨畫的嗎?這就是他繪畫裏要表現的主題嗎?可他繪畫的主題是死亡呀?弘一法師坐在杭州虎跑寺的紅牆內,聽着他溫柔美麗的日本妻子從寺外傳來的呼天搶地的哀鳴聲,絕然拒絕了紅塵的挽留,那是因為還有一道紅牆相隔。今天大師來到這繽紛的塵世,仍然能找到一隅心靈的棲息地,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園裏,是何等的珍貴?

起初,我們同那些收藏家們一樣,壓根兒不相信弘一法師除去像豐子愷、潘天壽這樣的高徒,哦,弘一法師是豐子愷和潘天壽的老師?厲害。在他去世65年之後,又冒出了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學生。可是現在,我們也為那些收藏家所描述的情景而動心。由於這番交談,那些最初出現的御用收藏家們紛紛請出了自己的後台,那些身份顯赫的政府官員和腰纏萬貫的富翁們就和我們坐在了一起,錦城還有這樣一幫人?政府官員,說的是誰?研究着對策。政府官員決定先以自己的身份出面宴請大師,但最終他只收到了大師的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一行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的文字:為僧只合住山谷,國士宴中甚不宜。他身邊那個研究弘一法師的收藏家擊掌說道,這正是當年弘一師法拒絕別人時用過的話。最後還是一個富翁出了一點血,他用一個鼓鼓的信封打通了書童的關節。大師會見我們的日子最終確定了下來,但是卻對約見的人數做了嚴格的規定。

當那天上午,我們錦城收藏界喜歡收藏的那個級別最高的官員和最富有的商人分別帶着他們的御用收藏家,當然還有我們,錦城書畫界泰斗級的人物先後進到大師客房裏的時候,只見大師面對東邊的牆壁團腿席地而坐,他閉着眼睛雙手合十在那裏打坐,即使我們進來之後他仍然坐在那裏也一動不動。在他面前的牆壁上,掛着一幅被放大的黑白照片,在照片的下面靠右的一側,印有“弘一法師(1880—1942)涅槃相”的字樣。終於說到死亡。是的,稍微有一些修養的人都會認出照片上那個身着舊衣褲,赤足,頭枕右臂側卧的逝者就是弘一法師。你看,大師的遺容,是多麼的安詳啊。大師的身下是單薄的木板床,床下是破舊的草鞋,此外了無一物。整幅照片,看上去是那樣素樸、純真、自然,沒有絲毫與死亡爭鬥的痕迹。沒有絲毫與死亡爭鬥的痕迹?我們都被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場景給鎮住了,即使我們中間的那個目中無人的官員和財大氣粗的商人也都愣在那裏,最後我們還是在那個書童的悄悄地拉扯下在大師身後的沙發上坐下來。等我們坐下來之後,書童悄悄地告訴我們說,這是大師每天必修的課程,面對死亡。面對死亡?這才應該是黃秋雨繪畫的主題吧。面對死亡?那個官員輕輕地問了一句。對,那個書童仍然壓着聲音說道,你們看,書童指了指大師前面的那幅照片說,弘一法師就像樹林裏乾枯的一棵樹,枝葉雖然幹了,卻仍然是一片風景。死與不死,已無界限。來也從容,去也從容。靈魂在這軀體裏安息着,一點也不急於離去,因為,去與不去,亦已無界限。死,就是結束。而結束,正是開始……死,就是結束。而結束,正是開始,嘖嘖嘖,死是生的開始,這不正是我常說的話嗎?死,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才是生的開始。即便是像我們這樣自認為讀過許多書籍,見過世面的人也都被年紀輕輕的書童那充滿哲理的話感到信服,果然是出入大師身邊的人呀。

商人忍不住地說,能不能讓我們欣賞一下大師的墨寶。書童笑了笑沒有說話,他起身走到大師身邊伏在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大師這才在書童的攙扶下站起來,他沒有看我們在座的任何人一眼,而是走到鋪了氈毯的案子前站住了。兩個經驗豐富的收藏家忙幫着書童展紙加墨,大師接過書童遞過來的羊毫蘸了蘸硯台里的墨,又在硯台的壁上潷了潷,然後把羊毫送到眼前,伸出他的左手,顫顫抖抖地捏下筆尖上一根已經脫落的羊毛,最後顫抖着在他面前的宣紙上寫下了四個大字:一塵不染。大師寫完之後,放在手中的羊毫,這才轉身,細眯着眼睛和我們逐個握手。我發現在他右眉的上方,生長着一個足有花生米大小的刺猴。一個細心的收藏家及時地拿出照相機為我們一一拍下了那些珍貴的瞬間。之後,大師就在書童的攙扶下,回到套房裏去了。

等大師離開,我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大師剛剛留下的墨跡上。那四個歪歪扭扭的字比一個剛剛學習書法的孩童的習作強不到哪兒去。這時書童匆匆走出來,壓低聲音連連說道,難得難得。大師是很少寫這幾個字的,你們看……書童說著順手拿起案子上的一本書打開放在案子上,我們看到的是“悲欣交集”四個字。書童指着書上的字讓我們和大師剛剛寫下的四個字比較着,他說,這是弘一法師臨終前三天寫下的絕筆。弘一法師是1942年10月13日圓寂的,在這之前,也就是10月初,弘一法師就開始發低燒,但是他仍然每天寫字,其中就有這個條幅。書童說著指了指大師剛剛寫下的字說,一塵不染。當時,大師才十六歲,他終日守在弘一法師的身邊,裁紙研墨,把弘一法師寫的字收藏起來……

一個收藏家說,這麼說,大師手裏,有弘一法師臨終前留下的墨寶了?

書童笑了笑,點了點頭。

另外一個收藏家急切地說,你見過嗎?

書童說,見過,但是……

書童說著朝套房那邊看了一眼說,大師休息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那天,我們誰都沒有出手買下大師為我們寫下的“一塵不染”四個字。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那個商人帶着他的御用收藏家來到我們的畫室,讓我們看他們剛剛從大師手裏得到的弘一法師的那幅“一塵不染”的遺迹。富商說,我可是出了大價錢的,要不,我怎麼能拿到這幅真跡?我們說,你出了多少?210萬,來,幫我看看。我們就用放大鏡仔細地察看着弘一法師生前留下的墨寶。商人有些迫切地說,怎麼樣?從印章到印色,從紙張到用墨,應該不會有錯。收藏家說,儘管寫字的時候法師已經病入膏肓,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功夫,仍然有樸拙圓滿、渾若天成的境界。從各個方面來驗證,這幅作品應該是弘一法師的遺作。我們笑了笑,認可了他的說法。

到了這天下午,那個官員派他的御用收藏家把我們接到了他寬大的辦公室,使我們感到吃驚的是,在他那裏,我們再次看到了弘一法師生前留下的那幅“一塵不染”的遺迹。我們的官員朋友說,好好地幫我看看,我可是出了大價錢的。我們說,你出了多少?官員一邊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邊朝我伸出三個手指比劃了一下說,300萬。哦……我們說,這麼珍貴的東西,他怎麼就這樣容易出手呢?官員的御用收藏家說,他怎麼會出手?是我買通了那個書童,我親眼看到他從大師胸口的衣服里把這幅字偷偷取出來的。我們說,那他怎麼向大師交代?收藏家說,他鬼得很,他把大師剛剛寫的那幅字加了印章又放了回去。官員說,不管他怎麼交代,我們能得到弘一法師的真跡,那就是最大的收穫。這你知道,像魯迅、郭沫若這樣的文豪都以得到大師一幅字為榮,何況我們呢……

出於好奇,我們也決定像得手的商人與官員一樣,去單獨會一會那個書童。可是當我們趕到錦城迎賓館六號樓的總統套房的時候,得知大師和他的書童在昨天夜裏就已經悄然離去。後來,我們偶爾在一個“法制世界”的電視節目裏,意外地看到了那個右眉上長着一個花生米大小刺猴的大師,那個時候他身穿橘紅色的囚服正接受一個漂亮的女記者採訪,他的真實身份是杭州虎跑寺附近街道上的一名清潔工,而他的書童,則是他正在杭州工藝美術學院讀大二的孫子。節目主持人最後說,他們祖孫二人在兩年中,幾乎走遍了中國的大半個省份,據統計,他們先後一共出賣了弘一法師臨終時留下的遺迹“一塵不染”九十餘幅。耶,黃秋雨還真有點意思,怨不得有這麼多女人喜歡他。不過,這麼複雜的故事,怕是一幅畫表現不了的吧?

《手的語言·銀匠》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們奉命去逮捕一個蘇聯間諜。晚上8點我們驅車從伊寧出發的時候,天還陰沉着臉,等我們沿着218國道來到目的地時,惠遠古城裏一街兩行的門面房都已經關閉,那些古老的房子彷彿已經都沉入了睡夢。我們由北往南穿過街道在那座著名的鐘鼓樓下,見到了當地派出所我們的同行。

他的妻子死了,這真的是個意外。

看我們沒有說話,我們那個名叫木拉提的哈薩克同事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轉身領着我們離開鐘樓,沿着滿清時期遺留下的街道往西走。他是個銀匠,你看……木拉提邊走邊握住腰間的牛皮帶說,這上面的銀飾就是他的手藝,還有這上面的……木拉提說著拍了拍掛在皮帶上的那把精美的小刀,他的手藝很好。

看我們仍然沒有說話,我們的同行就側過臉來,黃昏里暗淡的光線已經使我們沒法分辨出他額頭上的皺紋。接下來,在我們接近銀匠的住所的過程中,我們的皮靴踏在積雪上發出的嚓嚓聲使得四周更加安靜。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在來到那個我們將要逮捕的間諜的住所時,他的院門卻沒有關閉。院門右手邊那棵高大的白楊樹灰色的樹榦使得院裏的積雪白亮起來,我們穿過長滿了枝蔓的葡萄架,最後在一對關閉的房門前停住了。我們側耳聽到一種輕微的金屬器的敲打聲從屋裏傳出來,在我們的注視下我們的同行上前伸手叩了叩那扇木質的房門。金屬器械的敲打聲停住了。誰呀?門裏的聲音彷彿從遼闊的戈壁上傳來,顯得有些空洞。

是我,木拉提。

哦……接着,我們聽到有腳步朝門邊響過來,我們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緊張,不由得把手伸進了懷裏,握住了槍柄。灰暗中的房門拉開了,由於突然出現的燈光從背後照過來,那個我們無法看清面孔的人說,哦,木拉提,對不起,你的刀具還沒有做好。我不是為了刀具,木拉提說,聽說你遭到了不幸,我們來看望你。

我們想像中的銀匠把我們讓進屋裏,關住房門,然後徑直走到一個木樁前坐下來。由於木樁前的案子上的油燈,終於使我們看清了那個我們將要逮捕的間諜。但是,那個長着一雙大眼睛的看上去大約有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處境,他把我們當成了他的顧客。銀匠在木樁前坐下來之後,伸手拿起了一把小鎚子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們先坐,我得先把這鐲子鏨好,木拉提,這你知道,她一輩子活得太苦了……

銀匠說著朝房子的右邊看了一眼,順着他的目光,我們看到了躺在右邊床上的他已經過世的妻子,在我們的感覺里,有一股冰涼氣息從那裏盤升起來,然後鑽到我們的後背里。在銀匠的呼吸里搖曳着的油燈光儘管暗淡,但我們仍然看清覆蓋在那個女人身上的是一條白色的被單。你秀美大嬸從三歲就開始等待她的父親,那是1925年,他說是到阿拉木圖去販馬,可一走就是二十年……銀匠說著從他手邊的案子上拿起一把約十厘米長中間粗兩頭細的棗核形的鏨子,在固定在木樁上的鐲子上鏨刻起來,他一邊幹活一邊在喃喃自語,好像是對我們,又好像是對他身邊那躺在床上的人。

是呀是呀,秀美大嬸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把她父親找回來,木拉提說,要不你怎麼就去了阿拉木圖,那是哪一年?

1945年,我這一去就是十七年,你大嬸她等得苦呀。十七年間,我在阿拉木圖花去了三年工夫學會了這門手藝,銀匠放下手中的鏨子看着我們說,在金屬撞擊的聲音消失之後,這間充滿了昏黃的燈光的房間更加沉悶,那灰暗的空間裏只有銀匠的聲音像一隻巨鳥在山澗飛行,我不光學會了這門手藝,還學會了俄語、哈薩克語,我追尋着她父親的足跡走了太遠的路,阿拉木圖、比什凱克、塔什干、阿斯塔納、卡拉干達、巴爾瑙爾、新庫茲、麥克羅沃、烏蘭德烏、赤塔,然後又從東北一路輾轉到烏魯木齊,可是等1962年我回到霍城,“伊塔事件”發生剛剛一個星期……

是呀是呀,你還沒有到家,長庚就過了霍爾果斯口岸,他要去找你呀,長庚這一走又是十五年。他這一走可又苦了秀美大嬸,她等了父親等丈夫,等來了丈夫又開始等兒子……

我是對不起你大嬸呀,也對不起長庚,我不在的時候,長庚小小的年紀可吃了不少的苦……是呀是呀,木拉提說,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是一個班,因為你逃亡在外,每次班裏開會,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着他厲聲地說,郭長庚,到外面去!那時候我們才多大?才十歲呀。

是呀,我是對不起孩子,所以我就常常往邊境線上跑,我看着長長的鐵絲網,淚就打心裏流呀,我的長庚在哪兒呀,誰的電話?喂……小范?……你說。

殯儀館的記錄我查過了,沒有關於米慧的死亡記錄。

哦,我知道了……我看到哪兒了?這,我的長庚在哪兒呀,可是我們祖上初來的時候都是這裏的功臣呀,更遠的時候,巴爾喀什湖以西可都是我們的,這你知道木拉提,銀匠說,當年我爺爺是跟着欽差大臣左宗棠從內地過來的滿清駐軍。這說起來遠了,那是1882年時候,等收復了伊犁之後,就在這兒落了根……銀匠一邊說一邊幹着手裏的活,他在不斷地更換手中的鏨子,我們看到,在他手邊的木案上,擺放着一片各種各樣不同形狀用來鏨花鏤刻的鏨子,勾鏨、雙線鏨、髮絲鏨、半圓鏨……但是,我們並沒有等銀匠手中的鎚子敲打不同形狀的鏨子鏨刻鐲子上的花紋的聲音在灰暗的空間裏停下來,我們就把他逮捕了。因為在我們的衣兜里,裝着一張由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革命委員會簽發的逮捕令。在拿到這張逮捕令之後,我們在查閱銀匠的檔案材料時看到了如下的一些記錄:郭黃河,漢族,祖籍河南陳州,1920年出生,1945年初,在“伊寧事變”中逃亡蘇聯,在1962年的“伊塔事件”中,指使兒子郭長庚逃亡蘇聯,郭黃河本人在“伊塔事件”后潛回霍城,和兒子郭長庚裏應外合,長年從事間諜活動。哦,這樣一個故事,銀匠的老妻子,她死了,死亡,又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黃先生,你思考了這麼多的關於死亡問題,當死亡來到你身邊的那一刻,你又是怎樣面對的呢?我想從你的這些關於死亡的故事裏得到啟發,現在,我已經看完你關於死亡的第七個故事,可現在我還沒有看到真相,下一個是關於真相的故事,你死亡的真相嗎?

《手的語言·真相》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在錦城一帶,我們陳州博物館的館長是遠近聞名的周易專家。他對未來事件的預測在人們的傳說中接近神話。那個時候他還居住在人祖伏羲陵園大殿前面東側的鐘樓里。《伏羲創世圖》和這個故事有關嗎?秋日的某個下午,周易專家在從高大的書架里往下拿書的時候,那書架卻意外倒下。第二天有一個外地來的法院院長開着轎車來請他問前程的時候,人們才發現周易專家已經氣絕身亡。當人們把他從書架下面扒出來的時候,周易專家的左手裏還死死地抱着一本1949年10月美國版的《周易》,而他的右手裏,卻是一張剛剛從書里撕下的單頁。那位法院院長把周易專家手裏的那一頁內容看了一下,發現那是那本書里的第46頁。法院院長當初懷疑那是在書架倒下的那一刻,周易專家由於緊張才撕下的,但是他還是悄悄地把那頁書紙藏了起來。那天陪着法院院長前來的是我們陳州糧食局的局長。他說的不是陳州“5.10”命案嗎?這個老黃。糧食局長是周易專家的至交,“文革”的前一年他們一同畢業於鄭州大學,周易專家被分配到陳州文化館做了館員,而糧食局長則被分配到鄉下的一所中學任教。“文革”中,周易專家對《周易》發生了興趣,十年來他每天都挑燈夜讀,幾近忘我。而同時,他還研究了當地大量的典籍,這位祖籍異地的人成了一位遠近聞名的陳州通,時常為前來參觀人祖陵墓的達官貴人做講解員。他最輝煌的經歷是給國務院總理做導遊,當時一同前來的京官、省官、市官、縣官跟隨總理身後如一陣長蛇,不錯,為了那次安保,我們調動了各縣市的五百多警力,各個路口都撒有便衣。而只有他和總理一問一答,時而發出朗朗的笑聲。

他們……後來,周易專家給我們講起那次經歷的時候,他黝黑的皮膚上的毛孔都張開了,他細眯的小眼睛裏放射出一種對世間不屑的神色。他說,當時總理大筆一揮,就給我們博物館批下了500萬的維修經費。“文革”時期,我們曾經從鄉下借調到縣裏舉辦畫展,就臨時居住在被改成文化館的人祖陵園的大殿裏,那個時候周易專家就住在他後來去世的大殿東側的鐘樓里,因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我們前去參加周易專家葬禮的時候,碰到了糧食局長。因為周易專家的去世,糧食局長的臉上呈現出了無限的悲哀。我們知道,糧食局長之所以有今天,那全是因為有了周易專家。周易專家曾經在幾個重要關口給糧食局長指明了人生努力的方向,他才從一個中學教師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同時,糧食局長還通過周易專家結識了許多比他高級的政府官員,打通了他仕途上的許多關節。

事隔多年,糧食局長因為一起謀殺案被捕入獄。審理他案件的法院院長已經從錦城升遷到省城,他因了從周易專家臨死前留給他的那張書頁上看出了玄機,成了廳級官員。法院院長暗自感嘆道,他真是一個神仙,在他臨死的時候還給他指點迷津。為此,他曾經偷偷地去給周易專家上過墳,並祈求他的在天之靈保佑他。法院院長在審理糧食局長案件的時候,發現他之所以落馬,是因為一個名叫趙振國的黑社會的殺手。他搞得挺準確,那個殺手就叫趙振國。趙振國因為另外一起人命案被抓,他知道自己已經性命難保,就同時交代了另外一起人命案。幾年前,有一個人出資10萬,讓他做掉一個和他作對的人。然而,由於那個將要被殺的人的長相和周易專家十分相像,那個殺手就神使鬼差地跟蹤了周易專家。在周易專家居住的鐘樓里,周易專家以為進來的人是找他算命,沒想那個身材高大的人卻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窒息過去,然後把他拖到書架前,把書架弄倒壓在了他身上。而周易專家的脖子,正好被壓在了書架一格的棚板上。法院院長在他面前的案宗上看到,那個出錢的人就是糧食局長。法院院長暗暗吃驚,像周易專家這樣一個對未來事件的預測已經接近神明的人,怎麼就沒有預測到自己會死於自己的一個好友手裏?

老黃,這些被你用曲線畫著的話,就是你對我的暗示嗎?難道你死在你最好的朋友手裏?你最好的朋友是誰?譚漁?或者你曾經最親近的人?這個人是誰呢?米慧?

《手的語言·陪法場的人》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雕塑家接受了政府文化部門的邀請,準備參與首都公共環境造型藝術的創作,雕塑家接受了邀請並確定了以人權為主題的雕塑內容。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雕塑家先是在首都國家圖書館內待了三個月,他把20世紀的中國歷史細細地重溫了一遍,並在每一個年代裏確定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這不就是黃秋雨自己所做的工作嗎?作為自己創作題材的候選。在這個過程中雕塑家構思繪製了十幅雕塑草圖,包括《手的十種語言》?並從中確定了一幅。可是接下來在他走遍首都所有的公園和廣場之後,他卻沒有篩選出一處安放他將要創作出的雕塑的最佳地點,這讓他悶悶不樂。雕塑家在思考多日之後,決定對自己即將創作的雕塑的安放地點再重新做一次篩選。

這天上午,雕塑家來到了首都工人體育場,發現在空蕩的體育場中央跪着一個人,這讓雕塑家感到十分的驚奇。當雕塑家在陽光里接近那個給他帶來意外的人的身邊時,他看到那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雙手倒剪在後背,他被捆綁着的瘦弱的身體窩成一個S形,在他身體的前面,鋪着一張用小楷寫成的長長的文字:人權歧視在“文革”中登峰造極,血統論的橫行,導致全國各地興起主要針對“黑五類”的“抄家”行動。1966年8月,北京的紅衛兵抄了3萬多戶;上海的紅衛兵抄了10萬多戶;武漢的紅衛兵抄了2萬多戶……

紙上的文字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他輕聲對他咳嗽了一聲,企圖引起跪着的人的注意,並且和他做一些交談。但是那個人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由於那人的頭顱垂在胸前,雕塑家連他的相貌都沒法看清。雕塑家只好向體育場的管理員詢問。管理員告訴他,三十五年來,不管颳風下雨,每一年的這一天,這個人都會出現在這裏。

每一年的這一天?

對,管理員說,他從早上一直跪到傍晚,不吃也不喝。

這讓雕塑家更加感到好奇,為什麼?

管理員說,因為他是一個陪過法場的人。

陪法場?

管理員說,“文革”的時候這裏曾經公審過二十個現行反革命,一次槍斃了十九個,唯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哎,遇羅克你知道嗎?

遇羅克?

你看,就是“文革”時寫過《出身論》的那個。誰?我放下手裏的打印紙,扭頭看到董延吉已經來到了沙發後面,他轉過沙發,彎腰把手中拿着的兩個藥瓶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拿起藥瓶,那兩瓶葯分別是“鬼臼甲叉甙”和“環己亞硝脲”。

董延吉說,這是兩瓶治療癌症的葯。

癌症?從哪兒找到的?

董延吉回身朝南邊那個寬大的畫案指了指說,畫案下面的抽屜里,先前被毯子蓋着,沒發現。這會不會是黃秋雨吃的葯?

黃秋雨?你說他得了癌症?

我是推測。不然,抽屜里放這葯幹什麼?

哦……我放下手中的藥瓶,拿起茶几上的手機看一眼,17點19分。然後我看着董延吉說,半點的時候,你到二樓會議室,準備一下。

好。

看着董延吉離開,我又拿起我剛才放下的藥瓶看了一眼,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癌症?會不會……我把藥瓶放在桌上,重拿起了黃秋雨的故事,哦,在這兒,至今我仍然還記得,他寫的《出身論》發表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學文革報》上。管理員晃了一下手中的那串鑰匙接着對雕塑家說,遇羅克本人就是血統論的受害者,他說我們要以出身論高低,那和美國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羅、日本的賤民等種族制度有什麼區別呢?你這個年齡應該知道,在“文革”中,從1968年的“清理階級隊伍”到後來的“一打三反”,所有運動的實質就是不讓你有獨立的思想,什麼現行反革命?就是不讓你說話,就像遇羅克,不就是因為批判“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被槍斃的嗎?

雕塑家彷彿突然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胸口感到了一陣隱痛,他立刻在附近找到了一家網吧,在百度上,他搜索到了一些有關遇羅克的資料。

三十五年前的這一天,也就是1970年的3月5日,3月5日?這麼巧?3月5日,黃秋雨,這就是你給我的暗示嗎?你的屍體不就是這個日子被發現的嗎?在工人體育場確實召開過一次由十萬人參加的公審大會,而資料上說那次只有十九名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審,並沒有提到過那個現在跪在體育場上自稱是陪過法場的人。雕塑家在網吧的電腦前一直坐到傍晚,當他再次來到工人體育場裏的時候,那個陪法場的人仍然跪在那裏,他那雕塑一樣的軀體像光一樣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雕塑家決定把自己在過去幾個月的構思都放棄,然後以那個跪着的人為模特創作一尊雕塑。那一刻,他把雕塑的名字確定為:《陪法場的人》。然而,這尊費盡了雕塑家心血讓他激動萬分名為《陪法場的人》的雕塑作品,卻沒能得到主管部門的通過。雕塑家感到十分悲哀,後來我們在雕塑家光線暗淡的地下室里,見到了被暫時存放在那的融進了雕塑家生命激情的雕塑。又是誰的短訊?中國老花鏡第一品牌:美麗島漸進多焦老花鏡,看遠看近只需一副不用換!預約配鏡享受折上折,8621515,荷花市場A區2—56。垃圾的時代!哎,老黃,你的眼睛花了嗎?在你和譚漁構思這些故事的時候,你是戴着老花鏡的嗎?最後一個是什麼呢?哦,首長……

《手的語言·首長》的歷史背景及故事

我們在錫鐵山以南四十公里處的萬丈鹽橋上,見到了面容陰沉的首長。在我們接近那輛深綠色的吉普時,首長正蹲在光滑的橋面上抽着悶煙,他花白的灰發映在潔白如鏡的橋面上,當我們的車在他面前停下他站起來時,我們才發現他是個駝背。

這兒離格爾木還有多遠?

八十公里。

哦,你們抓緊時間。首長的聲音在充滿鹽味的湖風裏聽上去有些沙啞,說完他不再理我們,而是獨自一人走下鹽橋。和我們一塊兒回來的警衛員用胳膊肘兒碰了碰車門,也探腰走下鹽橋,繞過一個用來修路的滷水坑,跟着首長朝遠處環湖邊銀白色的鹽帶走去。正在車裏打盹兒的司機推門下來,一邊惺忪着眼睛看着我們,一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小布袋,撮出一些莫合煙粒放在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上,又放在嘴上用口水封住,遞給我。

你們從新疆來?

對,石河子。我們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然後沿着312國道,哈密、嘉峪關、武威、蘭州,本來是要到西安去的,結果……可能是長途的勞累,司機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那怎麼到這兒來了?

找人,人跑了。

誰跑了?

司機往湖面上看了一眼然後說,首長的夫人。我們前天住在蘭州,第二天一早人卻沒了。有人看到她上了一輛軍車,一查,是往西寧的。等我們到了西寧,可是那個司機告訴我們,她人沒到兵站,就換乘了另外一輛前往格爾木的軍車。我們就沿着青藏公路一路過來,沒想,車到了這兒就拋錨了。

他們……在我們尋找他們拋錨的原因時,吉普車的發動機已經冰涼。那個時候駝背首長和他的警衛員的身影在覆蓋著沙土的鹽湖面上已經變得有些模糊,我們說,出了什麼事兒?

司機用滿是機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說,這兒有毛病。

她有精神病?

她和我們首長結婚那一天就瘋了,後來每年她都會跑丟好幾次,這樣都七八年了,這次我們首長本來是想把她送回西安給她看病,沒想到……那個長着絡腮鬍子操着東北口音的司機看到我們迷惑的目光,他用舌頭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說,這你們不知道?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的時候,有十萬大軍屯墾戍邊,說是十萬,何止呀?十三萬人,那時候剛打完仗,從軍官到士兵,清一色的光棍。怎麼辦,王鬍子就下令從內地招女兵,先從湖南拉來八千湘妹子,從山東拉來兩千名女醫護,從上海拉來九百名改良的妓女,接着就是河南、四川、北京、天津、湖北、江蘇過來的,說是婚姻,其實是組織分配,從軍官到士兵。一般的年齡都相差十幾歲,就說從湖南來的湘妹子吧,最大的十九歲,最小的才十三歲。

哦,是這樣……

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結婚後戀愛嗎?這種婚姻,要說幸福,有。先前是窮人家的女兒,吃不到嘴裏穿不到身上,一下就成了官太太,那還不幸福?如果是有文化的女兵,那就很難說了。1951年的時候,在哈密,有一個長沙女兵拒絕了一個營長,那個營長一惱拔槍就把她打死了。後來這個軍官還不是被軍事法庭判了極刑。這事兒你們沒聽說過?我們首長的太太就是這樣,人不但長得漂亮,又是個高中生,她比我們首長小二十歲,這還不說……司機說著,朝寬闊的灰黃的鹽湖上看一眼說,那個時候,駝背首長和他的警衛已經走到了環湖邊上那宛如戴在鹽湖上的美麗項圈的白色的鹽帶上,他們清淡的身影已經被午後的陽光所融化。絡腮鬍子說,我們首長剛死了老婆,撇下三個孩子,你說她不痛苦嗎?絡腮鬍子說著吐了一口吐沫說,他們結婚的當天,她就瘋了。

那輛綠色的吉普車的馬達重新發動起來的時候,我們的首長和他的警衛員卻意外地消失了。在萬里晴空的夏季的傍晚,在一陣吉普車的喇叭聲后,在萬丈鹽橋上,我們倚着首長的吉普車眺望。我們看到在首長消失的地方,出現了茫茫的大海,在那遼闊的海面上,我們看到了層層樓閣。我們知道,當風和日麗的日子,在柴達木盆地的察爾汗鹽湖上,往往會出現這種海市蜃樓。

我們並沒有等待首長的歸來,在我們和那個絡腮鬍子又吸了一支莫合煙后,我們就開車趕回兵站,我們的卡車沿着光滑如鏡的萬丈鹽橋離開的時候,我又朝正在消失的海市蜃樓看了一眼。我知道,在那美麗虛幻的景象下面,在廣闊的受風沙侵蝕的鹽湖上,鹽類和泥沙混雜凝結,我們只有打開褐色鹽蓋,才能看到雪白晶瑩的鹽粒。那一天,我們本想着能在兵站再次看到那個尋找妻子的駝背首長和那個長着絡腮鬍子的司機,可是,我們從此就再也沒有他們的音訊。再後來,我們不知道那位駝背首長,找沒找到他年輕美貌的妻子……

完了?怎麼沒有米慧和譚漁說過的《記者》和《護士》?《法醫》、《槍手》、《天使》、《大師》、《銀匠》、《真相》、《陪法場的人》、《首長》,只有8個故事,怎麼缺了兩個?《記者》和《護士》講的是什麼故事?那兩個故事弄哪兒去了?我扭身看了一眼身後的書架,這個老黃,你總是,老黃……你的故事,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老黃,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故事已經影響了我對你命案的判斷,或許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我的邏輯思維在面對你的形象思維時,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但我相信,如果你還活着,如果我們有機會相識並交談,就像你故事裏講述的那個面對屍體的法醫一樣,我們會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可是,你到底是怎樣掉進河水裏去的呢?17點52分,一會兒,你讓我說些什麼呢?說一說你的這些關於死亡的故事?當然不行……

我把那疊打印了黃秋雨故事的A4紙,還有那個名叫粟楠的女孩給黃秋雨的書信裝到《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加封里,來到那排書櫃前放回原處。老黃,這是你的東西,我不能隨便帶走。不過,我還會來,我還要看粟楠寫給你的書信,我還要看你留下的所有的繪畫,還有這書櫃裏的書。所有的書,只要需要。老黃,現在,我確實對你發生了興趣,我要了解你,全面地了解你,還有你的那個最好的朋友譚漁,他不是正在寫一篇紀念你的文章嗎?我要看一看他到底是怎樣寫你的。好了,我要去開會了,去分析我們得到的關於你命案的線索。其實,你太清楚你是怎樣掉進河水裏去的,可是,你就是不告訴我,是不是?這就是你說的,生是死的開始。不錯,當一個人活着的時候,我們對他毫無感覺,可是當他離開人世之後,我們才開始進入他的生活,那些已經無法復活的過去。這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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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十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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