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的十種語言》的構想

對《手的十種語言》的構想

對《手的十種語言》的構想

當我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我看到那杯我剛剛放在茶几上的水,已經到了譚漁的手裏,等他喝一口放下來,我朝他問道,汪洋是誰?

我先前的同事。在調到文聯之前,他和黃秋雨是同事。

和黃秋雨同事?是哪一年?

給他寫詩評的時候,那時汪洋還在中文系任教,那時師專還沒有改成師院。

他現在呢?不知為什麼,我的話語裏,帶有一種審問的口氣。

1998年……譚漁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把茶几上的水杯端在手裏說,他去了河大讀博士,2002年,他又去了美國。現在哥倫比亞東方語言文化系,讀博士后。

如果這樣,這個人,可以基本排除。我說,剛才我看的,黃秋雨的那兩首詩里,說的是一個女人,還是兩個女人?

不可能是一個。

這兩個女人,你認識嗎?

譚漁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絲嘲笑來,他說,那是詩,是藝術,不能作為你斷案的依據。

那你讓我看這些東西的目的?

那絲嘲笑再次從他的嘴角掠過,我想讓你明白,他寫到的這些女人,都是心甘情願給他做過模特的人。

模特?

對,裸體。這就是我讓你看他詩作的目的。他不光是一個多情的人,而且是一個為藝術的人。這些使他變得有些複雜。你應該注意到,你剛才看的這兩首詩寫於1993年,那個時候,他剛從法國留學回來不久,他本人也正處在婚姻與家庭的矛盾之中,他想背叛現實,又被一種看不見的繩索捆綁着。你能看出他的痛苦,我指的是,他詩里寫的……

譚漁說著,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茶几上那本《世界美術》,對我晃了一晃又放下。他說,你能想像出來,他在畫室里所經歷的生活,和他的現實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他處在情感之中,而他的情感又是為藝術而生。你看……

譚漁說著,伸手探身在茶几上,把放在我面前的那份資料拿過去,好像那些資料已經屬於我似的。他指着下面的一份說,這上面說的,你看,《森林》、《梵高》、《莫奈的池塘》、《夏加爾的夢境》、《楓丹白露的陽光》,其實,這些畫的主題,都是他畫的人體寫生。他把不同繪畫大師的作品拿來作為他寫生人體的背景。

資料上說的畫展,你都看過嗎?

看過。

畫展上說的人體,指的是什麼?

裸體寫生,都是他在課堂上畫的。

他在畫室里也畫裸體,有沒有拿出來展過?

沒有。起碼我在他國內的畫展上,從來沒有見過。

你是說,那些在畫室里畫的裸體,他只拿到國外去展覽?

他的目的是這樣,但是到目前還沒有做。

你怎麼知道?

多年以來,他一直想出國辦一個以手為主題的畫展,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為這個畫展做準備。

以手為主題?

對,他起名叫《手的十種語言》。

手的十種……

這時,我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我掏出手機,是江局長。我看了譚漁一眼開始接聽電話。我說,江局長。

在哪兒?

辦公室。

你過來一下。沒等我再說話,對方就已經掛斷了。我放下手機,但我並沒有急着離開,而是看着譚漁繼續說,說說,手的十種語言。

這是他的設想,他設想着以手為主題,來表現過去、現實和未來。

我在他畫室的畫架上,看到過他畫的各種各樣的手,和這有關嗎?

有關。在每幅圖畫下,你是不是還看到有說明文字?看我點頭默認,譚漁接著說,命運三女神,她們和海妖們合唱,一個女神唱過去的事,一個女神唱當前的事,一個女神唱未來的事。我知道,他這是從柏拉圖的《理想國》裏得到的啟示。你看的是他構思的現實的一部分。權術之手,性慾之手,命運之手,信仰之手,等等,他用放在茶杯上變了形的手,來表現現實。

未來部分,他畫的是什麼?

是慾望,全部通過女性的裸體與手來表現。

就是他在畫室里畫的那些裸體?

可能是吧。

可能?那些裸體畫,你沒見過?

那是人家的工作,又是裸體……

譚漁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辭,哦,我說,那過去呢?

過去那一部分,是關於歷史與死亡。

就是米慧信里說到過的《記者》和《護士》?

對。我們曾經選過十個歷史事件,作為這十個故事的背景。

關於未來,也是十個故事嗎?

對,也是十個。

這十個故事,他是用一個裸體,還是不同的裸體?

不同的裸體。

那也就是說,他必須有十個女性裸體模特?

對,這些年來,他一直在不停地尋找。我剛才讓你看的他的詩歌,就是想讓你明白,有些時候,他的生活和他所從事的藝術緊緊地相連。比如表現現實生活的十個故事,他多年來也一直在構思,他想尋找一個準確的繪畫形式,用三十幅繪畫來表現這些故事。他的這種構想很有意思。就說過去的這一部分吧,每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他都有一個奇妙的想法,一個非常準確的表達形式。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腦子真管用,他想出的故事,往往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曾經給他說過,如果他寫作,也一定是個好作家。但是他的文字表達就有些弱,那十個關於死亡的故事,他曾經寫過一些文字,但是我都不滿意,我後來又給他重寫了一遍。米慧看的那些,就是我後來寫的。他信里說是黃秋雨的文字,那是她不知道真相。

那些故事,你存的有嗎?

以前在我的電腦里,可有一次……譚漁說著再次端起茶杯,我的電腦中了病毒,裏面所有的文字,都丟失了。米慧看的可能是黃秋雨給她複印的。譚漁喝了一口水,又說,哎,我想起來了,黃秋雨那兒放的有一份,在他的書櫃裏。

你確定嗎?

確定。他的畫室你不是去過嗎?我記得……譚漁再次把茶杯放下來,說,從北邊數第三個書櫃,在一本書里夾着。我本來想着把那些文字要回來複印一下,沒想到……

你寫的那些故事,他已經畫過了嗎?

最初我不知道,我也是在米慧給他的書信里看到的,現在至少他已經畫過《記者》和《護士》,或者更多。

你經常去他的畫室,一次沒見過?

沒有。

那麼,你看過他收藏的畫嗎?

我知道他有一個專門收藏畫的柜子,但我從來沒看過,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人家不主動提出來讓我看,我也不主動提出來要看,我這人,就這脾氣。

你知道嗎?這次他被盜的就是十幅油畫。

十幅?譚漁的臉上掠過一絲疑問的表情,你剛才不是說不清楚嗎?

可能就是你說的那些關於死亡的繪畫……我停下來看着譚漁說,或許就是他那些關於裸體的繪畫。

不會吧?

在事實真相沒有查清之前,我們可以依據一些線索,做出推測。我之所以這樣推測,依據就來自你的講述。如果你不認可我的推測,那你說被盜的可能會是什麼?

你是專家,可以推測和想像。但我覺得,這樣的事,是不能依靠別人的講述來推測和想像的,因為我說的也不肯定……

從譚漁的疑問里,我聽出了一些意外的意思,他肯定對黃秋雨《手的十種語言》的全部繪畫十分了解,不然……

門外雜亂的腳步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先出現在門口的是小莫,小莫說,支隊長,黃秋雨的家屬……

小莫的話還沒說完,就有幾個陌生男子出現在了小莫的身後。從他們複雜的眼光里,我感覺到了寒冷,但從他們的相貌上,我一眼就看出了有黃秋雨的模樣,這人類的遺傳,真是奇特。其中一個突然伸出手來,朝我們指着說,譚漁哥在這兒。

譚漁看了我一眼,說,恁咋都跑來了?

俺來看俺哥。

這是看的時候?現在正是破案的關口,恁看管啥用?市裡都成立了破案指揮部……譚漁又看我一眼說,這就是負責案子的方隊長。

門口一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可是等我一一地看他們時,他們剛才還寒冷的目光,突然都變得有些猥瑣。我說,我計劃着明天要去潁河鎮見你們,沒想這麼快你們來了,可實在對不起,我這會兒抽不出時間來。

方隊長剛接了局長的電話,要去說事兒,走吧……譚漁說著回身收拾東西,然後對我說,你去忙,我們先走。

他真是個明白人。但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現在,他是我重點的調查對象,因為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弄清。他很有可能,知道黃秋雨日記的內容。為什麼要偷走那日記呢?還有那些油畫,聽他剛才疑問的語氣,他肯定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又為什麼要躲躲閃閃?他一定有東西隱瞞着,他為什麼要隱瞞呢?

在我和譚漁他們分手15分鐘后,也就是12點20分,我來到了江局長的辦公室門前。但是,局長辦公室的房門是關閉着的,這是我們局長的工作習慣,在他有事沒有處理完的時候,他的房門是關閉的。我站在門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告訴他我已經到來,並站在他的辦公室外邊等待。看着靜止的房門,我轉身來到走廊的窗子前。正午的陽光照在對面房頂的積雪上,放出刺眼的光芒,關於黃秋雨的命案,我向局長說些什麼呢?我伸手到窗外,抓起一把窗沿上的積雪,到目前為止,出現在我面前的仍然都是一些紛亂的線索,哪一條才是有價值的呢?丟失的日記和油畫?那個眼下仍然沒有下落的米慧……

一絲輕微的,讓人難以察覺的門軸轉動聲,從我身後傳過來,我轉回身,看到那扇剛才還關閉的房門,不知是因為風,還是別的動力,現在閃開了一條縫隙。我從窗外稠密的陽光里收回胳膊,搓了搓有些潮濕的手掌,然後走到門邊,輕輕地扣了扣那扇棕色的房門。

進來。

等聽到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從門縫裏鑽出來,我才推門走了進去。由於展開的深紅色的窗帘擋住了多半高大的落地窗,外邊的陽光消失了,房間裏充滿了暗紅色的光線。我知道,江市長習慣把自己放置在神秘的氛圍里。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我看到,從筆記本電腦里泛出的光,略微改變了他本有的面容。聽到門鎖彈進鎖孔里的聲音,江局長這才轉動了身下的椅子,站起來,走到沙發前坐下來看着我說,剛才陸書記又打來電話……

江局長說著,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在打火機打火發出的金屬聲音消失之後,江局長並沒有去點煙,而是看着我說,去年一年,我們錦城的命案八十九起,今年剛過3月,就發生了三十多起……

江局長當然知道,我這個刑偵支隊的支隊長,對所有的命案了如指掌,我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給下面的話題做鋪墊,但是,讓我意外的是,江局長並沒有接着把要說的話說完,而是把那支沒有點燃的煙,摁在了茶几上一個透明的玻璃煙灰缸里,然後站起來對我說,走,先吃飯。

我只好隨着江局長站起來,這就是權力。權力就是一個人能主宰另一個人。這就是黃秋雨手的十種語言裏的一種,權力常常讓你感到變幻莫測。江局長走到寬大的老闆桌前拿起手機,獨自朝門口走去。這讓我感到意外,他沒像往常那樣先聽我對案情的彙報和分析,而是要和我先去吃飯。江局長走到門口,像昨天一樣等待着我走到他的身邊,然後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一邊往外走,一邊拍着我的肩膀說,擔子重呀。

我們在局裏食堂的小廳里吃飯的時候,我大致把命案的進展向江局長做了彙報。可是,江局長的手機時不時地響起來,那些打進來的電話,不斷地打斷我的話題。江局長最後的電話,是一個女人打進來的,他接完電話站起來說,案情分析定在什麼時候?

下午6點。

哦,我到時過去。

等我送江局長到門口,他又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使勁捏了一下,卻再沒有說話。我想他一準會和我說起兩年前黃秋雨的那個懸案,但是他沒有。我知道,他肯定沒有忘記。同時我也知道,這個話題也不是我應該對他提出來的。

40分鐘后,也就是13點30分,我重新回到了黃秋雨的畫室。在靠近博古架的那個書櫃裏,我重新查看了一遍,沒有譚漁說的那些用牛皮紙做成封面的日記,如果說那些日記還在,就像譚漁說的,一眼我就會看出來,可是沒有。被盜的果真就是黃秋雨多年來寫下的日記。是日記里記錄的什麼東西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往後退一步,完整地出現在我視線里的那排書櫃,突然給了我預感,有一些秘密,一些和這個命案有關係的線索,可能就隱藏在這三千冊不同開本的書籍里。那就讓我從譚漁說起的黃秋雨關於死亡的故事開始吧,從北邊數,第三個書櫃。面對一格又一格開本不同的書籍,我突然有些茫然,那些關於死亡的故事,隱藏在哪一格、哪一本書里呢?

最終,我伸出了因透明手套而改變了膚色的右手。拉開了一扇我們曾經不止一次,在上面尋找指紋的鋁合金拉手。儘管天氣寒冷,我還是聞到了從書櫃裏散發出來的,一種紙和油墨的氣息。我站在那裏遲疑了一會兒,伸手從書櫃裏抽出一本書。

《西方視野里的中國形象: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作者是一個名叫麥高溫的英國人,這本書對黃秋雨的命案有什麼幫助呢?我這樣想着,打開了書的扉頁。在米黃色的扉頁上,我看到了一個名字:吳西玉。名字是用鋼筆寫上去的,有些潦草,藍色的字體已經褪色。這應該是這本書最初的主人。吳西玉?先前那個在陳州掛職做副縣長後來出了車禍的吳西玉?吳西玉的書怎麼來到了黃秋雨的書架上?出於職業習慣,我看了看版權頁。那是一本由時事出版社,在1998年1月出版的圖書。我翻看了一下,最後確定這冊書與我手下的命案無關,就又放回原處。接着,我又抽出了幾本,那是一些文章彙編之類的書籍。

《1957—1976:中國左傾二十年》。

《“大躍進”親歷記》。

《“四清運動”親歷記》。

《回首“文革”》。

等等。在這些書籍里,我沒有從中看出異樣。最後,我在從上往下數的第三格里,看到了一套《劍橋中國史》,在這套書中,我發現有兩本不同顏色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卷》,兩個不同的版本?我先抽出那本與眾不同的咖啡色的書籍,那是一本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書籍,翻了翻,並沒有發現異常。我又把另一本拿出來,才發現那是這本咖啡色書籍的加封,就在那個空殼的加封里,我看到了譚漁所說的那些關於死亡故事的打印稿。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除去那些打印的關於死亡的故事,還有一疊書信。那些關於死亡的故事,還有那疊書信,都存放在《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卷·革命的中國的興起——1949—1965》的一個空殼加封里,如果你不從書架里把空殼加封拿出來,你是很難發現的。我大致翻看了一下,那些書信是一個名叫粟楠的女孩,在十幾年前寫給黃秋雨的。這就是金婉和譚漁提到的懷了黃秋雨孩子、被關進精神院的女孩?如果當年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如果這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那麼,會和眼下黃秋雨的命案有關嗎?

我拿着裝在加封書皮里的兩種材料,來到靠北牆窗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我要一一讀完。這些關於歷史與死亡的故事,和黃秋雨的命案有什麼關聯呢?這些故事,能給我偵破他的命案帶來什麼樣的啟示呢?在這些歷史與死亡故事裏,他有沒有對他今天的結果有所預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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