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辱天兩重
榮辱天兩重
“下車。”
車門洞開,三輛車各載一人,比抓捕嫌疑人的規格還高,這看管等同於嫌疑人的待遇,交流對策是不可能了,連人帶隨身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給帶回支隊來了。這三個傢伙分別被帶進不同的辦公室,門口居然還有站崗的。那些肅穆冷峻沒有一點表情的陌生面孔,讓邢猛志幾人看得直起雞皮疙瘩。
政委辦公室,周景萬匆匆進來,丁燦趕緊站起來。周景萬一指道:“坐坐……說說,你幹什麼了?”
“沒……沒幹什麼。”丁燦目光不敢直視。
周景萬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外表文弱的丁燦膽子竟不比邢猛志的小。周景萬坐下一嘆氣道:“重點嫌疑人的監視,我們是負責路面跟蹤盯梢,另外還有觀測點記錄,一明一暗這是標配。怎麼?你非要看看觀測鏡里你們倆的形象?”
“啊?”丁燦傻眼了,沒想到邁出頭一步,就栽到自己人手裏了。
“啊什麼啊?光擅自接觸嫌疑人這一條,就夠開除你了……哦,對,你們輔警把自己當臨時工,不怕開除是吧?那按規定把你們隔離起來審查一下?藍精靈是支隊追蹤的重案,誰給你這麼大膽子,怎麼自己就去和秦壽生接觸去了?”周景萬氣不打一處來,這婁子捅得可是補不上了。
“周隊,您幫過我們,我們都念着您的好呢。這些天看你們挺為難的,我們其實就是想幫幫忙。”丁燦道。
“就這麼幫忙的?在我把你銬起來之前,趕緊講清楚!”周景萬厭煩地道。
“說這話就友盡了啊,我包里有一個微型攝錄,你們自己看吧,有過程。”丁燦道。說完,他雙手叉胸前,一副嫌疑人準備頑抗到底的表情。
周景萬狐疑地起身,奔出了辦公室,回到會議室。這裏已經看到了審訊的情況,政委在翻包,半天沒找到。邱小妹拿起個不起眼的打火機,一拔,裏面是個U盤插口,她插進電腦,提取了視頻文件道:“有了,放嗎?”
賀炯點點頭,邱小妹電腦一移,開始了:
“嘿,嘿,你們誰啊?……秦哥,這是誰啊?”
“能讓這娘兒們閉嘴嗎?”
“您二位是……”
“你猜。”
……
整個過程,邢猛志口氣囂張、眼神凌厲,舉手投足間霸氣側漏。譚嗣亮政委驚愕道:“我的天哪,他們扮販毒團伙的人去詐這個毒販去了,也不怕露餡?”
“這也太膽大妄為了!”賀炯道,捎帶瞪了周景萬一眼。
話音方落,只聽視頻里一句如晴天霹靂:“是是,我知道,平哥對我絕對夠意思,郭律師說了讓我消停着點,您放心,我就窩家裏,哪兒也不去。”
聽到這一句,賀炯、譚政委,包括周景萬瞬間石化了,遍尋不着的線索,像精靈一樣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冒頭了……
另一邊,邢猛志獨自坐在支隊長的辦公室里。
“砰!”武燕把門重重一關,巨大的聲音並沒有讓邢猛志屁股挪動分毫。她坐到了支隊長的位置上,盯着表情不善的邢猛志,邢猛志也看着她,一個上火,一個窩火,誰瞅誰也不順眼。武燕喝了聲:“坐好!”
“別來這一套,我審的嫌疑人不比你少。”邢猛志沒理會。
“喲,那開門見山了啊,幹了什麼,自己說!”武燕道。
“我知道在月星小區斜對面,鴻潤商住樓里有個觀測點,所以我做什麼,應該能被看到啊。”邢猛志道。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武燕愣了下,這些細節並不是輔警能夠接觸的範圍。
邢猛志笑了:“剛才。”
肯定是被發現才反應過來,武燕又覺得自己智商被侮辱了,她憤然拿起支隊長桌上的一本書“啪”地摔了過去,正中邢猛志的臉。邢猛志根本沒躲,保持着直視的姿勢,眼睛瞪大了一圈,嘴角慢慢地,浸出一絲血跡。
這一下武燕倒尷尬了,她被瞪得無所適從,能感覺得出這位大男孩並無惡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忍不住要和他置氣。
片刻,她一嘆氣道:“對不起。”
“沒關係,其實我很同情你,就你這脾氣當警察能混到今天實在不容易。”邢猛志道,帶着輕蔑的眼神。
武燕一下子又被點着了,但強忍住沒再發作咬牙切齒地道:“這是為你好,緝毒這個工作步步兇險,錯一步要悔一輩子。”
“謝謝,你們反應過度了,恰恰也證明,你們還在錯誤中徘徊。就像你說過的,這一行不能單憑本事,有時候得靠運氣。”邢猛志道。
“你的運氣不太好啊,剛做手腳就露餡了。”武燕道。
“相反,今天我運氣爆棚,你也會沾光的。很快你會非常尷尬地站到我的面前,原因是,你可能還沒學會怎麼道歉,不過沒關係,我不跟你計較。”邢猛志道。
“哈……”武燕一仰頭,氣笑了。
這時候,門“嘭”地開了,賀炯在門口喊着:“快來……武燕,快去會議室!”
邢猛志慢慢側頭看了一眼,賀炯一擺手:“撤了,門外警戒都撤了。”
他再準備和邢猛志說句話時,卻不料這小子睥睨着,舌尖舔着嘴角的血。賀炯謔笑了一聲,不知什麼意思,然後“咣”一聲關上了門離開。
他快步走向另一間辦公室,一開門,那胖子任明星正在胡咧咧,翻來覆去就一句話:“馬哥,我真啥也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嗎?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吃,他倆幹啥從來都不告訴我。今天也沒幹啥呀!”
“支隊長。”馬漢衛發現賀炯進來了,便站起身。支隊長這兇相一盯,把任明星嚇得驚恐捂臉叫道:“哎呀媽呀,這誰呀這麼凶?”
“別胡說!”馬漢衛急急斥道。
“呵呵,凶嗎?還有更凶的,現在準備以販毒的名義拘捕你們幾個,一兜子啊,等進了看守所,你會發現,我這樣屬於很帥的了。銬上!”賀炯虎着臉道。
“啊?”先把馬漢衛嚇傻了。任明星終於熬不住了,拍着大腿欲哭無淚道:“天地良心啊,那都是假貨,澱粉壓的,我們要真有那麼多毒品,還至於掙輔警這倆工資嗎?”
“哦,那你不早說。坐着啊,不許動,沖你這不合作的態度,也得拘留幾天。漢衛,跟我來。”賀炯招着手,把馬漢衛帶走了。一出門任明星可急了,直喊着:“馬哥,我要坦白,我要坦白……你別走啊,我們是想幫你,那毒品真是假的!”
賀支隊長拉上門,把任明星的哭號全堵屋裏了。
“到底怎麼回事啊,支隊長?”馬漢衛看支隊長笑眯眯的,根本不像有事。
“小兵抵大將,把咱們支隊的風頭全搶了,快去會議室。”賀炯道。
馬漢衛不明所以,匆匆奔去,而這位支隊長卻思忖着,踱着步,他急切地想和這三位交流一下。不過這事太尷尬了,尷尬得他徘徊了良久都拿不定主意……
一遍震驚,兩遍傻眼,短短的視頻看了五六遍,幾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平哥”“郭律師”這兩個極其重要的線索,幾乎讓案情偵破破冰了,最起碼能證明秦壽生涉案,而且在團伙里有一定位置。觀摩者的心裏都是遺憾不已,如果再多幾句,再深點,怕是就能直指案情的核心了。
周景萬突然間轉向馬漢衛,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幹什麼吃的?”
是啊,這麼大事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馬漢衛難堪地撓撓後腦勺道:“周隊,毒販都被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算哪根蔥,哄我還不跟玩似的?”
“這才幾天,他們怎麼能做出藍精靈來?就假的也不容易啊。”武燕道。肯定是假的,可是太逼真了,能騙過秦壽生足以證明它的逼真程度。
“你忘了那胖子,畫個人都神似,別說一片葯了。”馬漢衛說完,又補充道,“對了,他說是澱粉壓的。”
“哎喲,這幾個傢伙……”政委喜怒交加,不知該誇還是該罰。
“還有,怎麼就進去秦壽生的家了?小區有門禁,單元有門禁,秦壽生家裏還有防盜門……奇了怪了,秦壽生也算個老炮了,怎麼就被這幾個貨給唬住了?”馬漢衛瞧出這是不完整的錄像,秦壽生可是經曆數次審訊都能扛過去的人,這回輔警的陰溝裏翻船得冤死。
“氣質,很純的江湖味道啊,模仿都模仿不出來。”
周景萬答非所問,不過足以答覆所有疑問了。錄像又在循環放了,那眼神,總在合適的時候瞪一眼;那動作,彷彿踩着節奏點,在秦壽生猶豫的時候動一下;那語言更不用說了,活脫脫的匪氣,就自己人看都發現不了哪怕一點警察的影子。
“嘖,就是業務水平太差啊,這頭唬住人了,那頭都沒發現秦壽生什麼時候溜走的。”
政委評價道,說來說去還是半把刀,第一刀太驚艷,接下來就全成花架子了……
這時候,賀炯深思已后,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進門時,邢猛志正在抬頭看着他牆上那幅字:除毒務早,除毒務盡。
賀炯坐到了辦公桌前,邢猛志回過身來,安靜地坐下。賀炯笑了笑,不過笑比哭還難看,他自嘲道:“抓你們回來確實反應過度了。你應該早知道我,我呢,是剛知道你,我們直來直去談幾句吧,如何?”
“好啊,這不等着呢嗎?”邢猛志道。
“還等着禮賢下士?還是等其他警員對此次誤解道歉?”賀炯問。
“不然呢?不用拐彎,您直接說怎麼處理就行了。”邢猛志道。
“有種,現在的年輕人真有種。”賀炯贊了個,接着道,“警察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哪怕你遇上的是錯誤的命令、昏庸的指揮員,都不能影響這份天職。你們擅自離崗,未經批准接觸重點嫌疑人員,這是嚴重的違紀,你們組每個人,都要接受組織上的處分。”
“我知道,我也不是第一天當輔警了。”邢猛志道。
“輔警怎麼了?輔警也是警,有句格言叫‘與惡龍搏殺的人,往往也會變成惡龍’,不受限制的放縱,偶爾得償所願,但更多的是適得其反……這是支紀律部隊,有優良的傳統,也有血的教訓,作為支隊長,我不可能因為你們找到了重大線索,就姑息你們的違紀行為。”賀炯道。
“還是在拐彎,直接點,怎麼處理?”邢猛志道。
“嚴重警告,你們組全體都要做深刻檢討,過是過,功是功。”賀炯道。
此言一出,邢猛志一下子笑了,所有的隊長都會板著臉訓人這一招。所有的處分里,嚴重警告是最不嚴重的,那意味着,警告完了,你回頭還得去幹活。
“很可笑嗎?”支隊長笑着問。
棒子和甜棗一起來,這是警隊最常見的馭人之術。一幫糙爺們兒誰在乎你措辭嚴厲不嚴厲?最在乎的恐怕是隊長警告你時的表情,像現在賀炯笑着的樣子,明顯是在給這幾位違紀的一個合理的開脫。
“不可笑,是不是再出格一點,就夠得着打發回家了?”邢猛志作勢問,手捻着一點點的形象表達。
“對,很危險啊,支隊外勤不照相,不公開露面,不穿警服的紀律你以為沒用?那都是教訓,萬一被毒販子盯上,出現什麼意外都有可能。”賀炯道。
“謝謝您的坦誠,我萌生退意了。所以,就再加上一點點,您把處分再加重點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邢猛志道。
“什麼意思?”賀炯愣了,這傢伙還有事。
“意思是,我們的違紀不止您看到的這麼多。”邢猛志道。
“啊?還有什麼?”賀炯愣了。
“請跟我來……”邢猛志起身,又客氣問,“可以隨意活動了嗎?”賀炯煩躁地擺擺手,示意可以。邢猛志出門,到了政委的辦公室門口,叫着丁燦,問幾人的隨身物品。賀炯招手讓他們來會議室,三人一進門,全場皆靜,負罪歸來的現在成了全場焦點。邢猛志示意了下,丁燦問了句:“支隊,天網接入的聯機密碼是多少?”
沒人回答,也不敢告訴他。丁燦坐下來,在電腦上擊着鍵盤,打開從郵箱裏提出來的文件,那是滿屏代碼的頁面,只有邱小妹看得懂。不過她看得張口結舌,如坐針氈。譚政委小聲問道:“這是什麼?”
“實時位置,誤差不超過五米,存儲在手機根目錄里的ROOT文件記載。”邱小妹道。
“誰的手機啊?”譚政委問,此言出口,他驚愕地道,“不會是秦壽生的手機吧?”
一下子都明白了,肯定是,丁燦拿過秦壽生的手機做了手腳。他操作完畢,直接把文件導到了邱小妹的手機上,道:“我設置了自動轉發,每隔五分鐘會有一個文件傳到你的手機郵箱裏,裏面的位置信息,你標誌到天網,就是一條行進路線。至於是誰?去哪兒?有待考證……謝謝。”
說話時,邱小妹已經把位置定位到了天網上,按着時間軸反查着過往車輛,等丁燦話音落時,監控已經定格了。
一輛國產奇瑞經過交通監控,司機位置被拍到了完整的畫面,正是消失幾個小時的嫌疑人:秦壽生。
“走吧,忙了幾天,可以休息了。”邢猛志道。
兩人推門而去,腳步漸遠,聽到了外廳警衛喝令他們站住,有警衛回來請示,賀炯擺擺手,示意讓人走。
“支隊長,您怎麼把人放走了?”譚政委憤憤道,埋怨上了。
“泥人還有個土性呢!你們都會耍脾氣、甩臉子,就不興人家有點脾氣啊?景萬、漢衛,調配一下警力,全力追蹤,看這個傢伙把貨送到哪兒了。注意,評估一下可能出現的問題,這畢竟是一包假貨……小妹歸你指揮,讓她給你們技術支撐。”賀炯命令道。
幾人起身,得令快步出廳。武燕也站起來了,支隊長卻是吼了句:“站住,你等等,另有任務。”
“什麼?”武燕愕問。
“去,開上我的車,送人家回家,這都幾點了?打個車多難啊。”支隊長命令道。
武燕一怔,哭笑不得道:“啊?”
“讓你手欠,這次打的還是自己的同志,就此事你得做出深刻檢討。還不快去。”支隊長虎着臉吼道。武燕不情願也不敢違令,悻悻跑出去了。
一直板著臉的譚政委忍不住笑了,賀炯卻是憤憤道:“這丫頭性子要是不改改啊,遲早還得出事。”
“沒事,來,咱們合計合計,我徒弟的眼真毒啊,這麼好的苗子都能被他刨出來。”賀炯道,話里不無得意。譚政委聽出來了卻不說破,笑吟吟地跟在他背後出了會議室。
一條有價值的線索帶來的變化是極其明顯的:宿舍休息的警員聞令起身,披着衣服往指揮室奔;周景萬、馬漢衛各帶幾位外勤乘車呼嘯而去,只有最尷尬的武燕開上了支隊長的專車不情不願地駛出支隊大門,沿途尋找那三位的身影。
不知道是故意躲着,還是恰巧錯過,駛出幾公里都沒見人影,武燕憤憤地把車泊到了路邊,撥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這讓她很生氣,一直撥,一直沒人接,直到放棄。她坐在車裏生着悶氣,有點說不清為什麼自己一見邢猛志就上火,每每他一笑一逗彷彿都是對她的挑釁,總能影響她的心情。
突然間,手機響了,她莫名地驚喜,急急掏着,不過一看屏顯卻失望了,上面顯示着另一位男人的名字:林拓!
她懶得接聽,這位殷勤的醫生每天總要給她一個問候的信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越是這樣越讓她提不起興趣來。她說不清自己心裏的這種感覺,凌亂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拉下了車上的鏡子,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因為勞累、因為憂慮、因為煩躁而顯得漸失光華的容顏,心裏油然而生的是一種落寞。在冰冷、陰暗的罪惡世界裏行走,她已經很久沒有過溫暖、會心、歡笑、暢快等那些普通人最簡單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