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起分歧驚悉真黑手 懷歉意相助傳文化
第41章
起分歧驚悉真黑手懷歉意相助傳文化
陸陸續續將不易思街的華人掩護着送了出去,連同被打傷的剃頭匠一併送去了唐人街。剛想歇一口氣,卻見街內某處騰起滾滾黑煙,想是有人搶得起了性子,打翻了燭火。天乾物燥,沒一會兒火勢就漲了起來,舔上了四鄰屋舍的房頭。待得眾人趕到近前一看,起火的是一家小門面飯鋪的后廚,藉著柴米油鹽那火越發得了勢,幾擔子水澆下去燒得反倒愈發地旺了。
先前搶劫那些人眼見闖了禍一早腳底抹油地溜了,獨剩一夥兒蒙面人,跟不易思街上的住戶一道,澆水揚土,終於是把吞了左右兩處院落的火撲滅了。
哪承想,與起火的館子后牆背靠背的正是卡氏商會一處布莊,硬生生燒沒了一間倉庫,損失的布料不知凡幾,一時清點不出。眼下處處不安定,是該跟東家進言,像當初礦區商鋪一般,組織些人手專門來回巡查,護着這些鋪面了。另外,洋人和華人之間,已經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衝突,如果官府再不出面制止,恐怕是會出大亂子的。只是他跟官員們並無往來,而東家卡朋蒂埃在三藩市算是首屈一指的權勢人物,財大氣粗,連市府的官員們都會多給幾分面子。論到與洋人的官府衙門打交道,還是要靠東家出面才行。
腦子裏想着種種安排,不知不覺就走回了卡氏商會,依着往常的習慣走向卡朋蒂埃的辦公室——種種想法,需得一條條寫明遞到東家桌上,口說難免會有遺漏且不周全。
當時,丁龍僅僅是路過會客室,想要跟東家說明不易思街和十一街的情況,卻聽到裏面傳出東家怒氣騰騰的聲音。丁龍腳下一滯,那句含着怒氣的話就衝進了丁龍耳朵里,卡朋蒂埃說:“佛格羅,你不要太過分。引着那些不幹活兒的窮鬼到唐人街搶東西鬧事是我的主意,之前就說好的,唐人街主街上的鋪面我要四成,你佔二成,其餘鋪面平分給出了力的其他老闆們。”
“賀拉斯,不能你佔了好處就算了。這些天去唐人街鬧事的人手,你我各出了一半,就因為主意是你出的,就要多我兩成的商鋪,你財大勢大,爭不過也就算了。圍着看熱鬧的小商會派出來的人手加起來都沒有你我出的人手多,就要分走四成的鋪面,這不合理。我認為,我該佔四成,剩下的兩成的鋪面少說有九處,你們三家就像白撿的一樣,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佛格羅,當時可不是這麼說定的,若不是能分到四成鋪面,我們才不會派人跟你們一起去驅逐中國人……”
“你?就你派出來的那兩個雞仔一樣的東西?被華人攆着跑了幾條街。你要是不服氣以後也不用派人了,反正也只會派些半點兒用處也沒有的廢物。”
“佛格羅,你不守信用!”
“信用?說好了出多少力獲多少利,上帝的麵包會賞給實幹的人!”
咣噹噹幾聲砸桌子的響聲蓋過了所有的爭吵,卡朋蒂埃道:“不要吵了,華人佔着的又不是只有唐人街一片地方!十一街后的不易思街還有幾個鋪面,都靈街附近也有,只要把華人趕出去,整個三藩市空餘的商鋪會有很多。那麼多空出來的商鋪,足夠填滿各家商會的口袋!”
“賀拉斯,我不得不佩服你,好處你拿得最多,卻讓人討厭不起來,手段真是高明。一邊組織商會騷擾華人商鋪,一邊派人去給華人商鋪幫忙,你那個黃皮膚幫工現在一定感激涕零把你當作上帝。”
“夠了佛格羅,我們還是談些正事吧!”
後面會客廳里還說了什麼丁龍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一邊派人去鬧事,一邊假模假樣地安排人手幫助去抵擋鬧事的人,怪不得吉米當時的臉色有些不對,原來鬧和不鬧都是卡朋蒂埃的意思,是洋人商會的詭計,這個詭計的主使者,卻是自己最敬重和信賴的東家。在東家的心裏,所有美利堅土地上的東西理所當然應該屬於美國人,而他們這些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華人,不過是用完就該被剔除的異族。洋人商會一直沒放棄拿走華人手裏店鋪的念頭,只不過換了個方式,換了去辦差的人。
丁龍的腦子裏一下子空了,本來預備推門的手停在半路,默默地縮了回去,臉上露出自嘲的苦笑。可笑自己為了東家的生意東奔西走,東家卻一心想着把自己這樣的人全數攆出美國去。他一度認為,東家把他跟其他的美國人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如今才發現,無論東家有多麼信賴他,出身的差異,讓他跟東家永遠無法站在河岸的同一邊。
丁龍回到卡朋蒂埃的辦公室,木然地坐在角落裏他的專屬位置,整個人頹然地陷進椅子裏一動不動,以至於卡朋蒂埃回來后,竟然沒有注意到丁龍的存在。
丁龍木然地稟告了東家,十一街商鋪的受損情況后,啞着嗓子道:“先生,請允許我,贖回自己的身契。我願意交還東家給我的乾股,以及我的積蓄。”
“丁,你是在擔心安全,想要離開美國回到中國去嗎?”卡朋蒂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勸道,“聽我說,中國沒有看起來那麼強大,沒有能力跟美國以及其他的歐洲國家對抗。那是一塊巨大的肉排,被分食是它的命運。很快中國就將陷入戰爭中,不會比在美國的處境更好。”
“不,先生,我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我沒有妻兒,也沒有其他親人,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丁龍疲憊地回應道,“我只是不能再為卡氏商會做事。先生,我會跟唐人街的商鋪站在一起,跟華人站在一起,守護我們華人自己的性命和血汗錢。”
“這跟你在商會做事並不衝突,甚至,你的酬勞,讓你有更大的能力去救濟你的那些同胞,不是嗎?”
東家的神情懇切到令人感動,感動到丁龍此時只想哈哈大笑,他壓抑着心情站了起來,扶着桌角的手用力地攥緊,骨節分明:“東家,我沒辦法一邊看着商會的人作惡,一邊再借用商會的人手把恐慌的人救出來。這個商會裏,恐怕只有我一個人是傻瓜,吉米他們一定在想,這隻黃皮猴子真蠢,還要帶累我們跟他一起演戲。先生,你始終不會把華人當作平等的人,卡氏商會跟其他商會一起為了趕走華人想盡辦法。抱歉,當你們都在欺壓華人的時候,我不能再給你們遞上棍棒。”
“丁,你難道不想讓美國人去學習中國的語言,中國的文化,了解中國人的精神和思想了嗎?哥倫比亞大學的校長是我很好的朋友,也許我可以幫到你,作為回報,我想你可以讓卡氏獲得更高的利潤……”
“先生,看來您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我會繼續拜訪能想到的一切人,甚至是神父,說服他們試着了解中國,了解中國人。若是能得到您的幫助,那真是太好了。若是因着一些事,您心有芥蒂,我最後能做的只有這件事了。”說完,丁龍向卡朋蒂埃深深地鞠了一躬,“還請先生,允許我贖回身契,無論要付出十倍還是百倍的贖款,我必儘力償還。”
卡朋蒂埃嘆了口氣,向後一靠,神情複雜地看着丁龍,這個他視為搭檔、夥伴的人,共同為卡氏的利潤費心了十年的人,最終還是留不住了。天堂允許追隨主的華人進入,也許有一天,華人能像黑人一樣擁有成為美國人的權利。
兩人在無言的沉默中對峙,丁龍疲憊但堅定,目光灼灼沒有絲毫退讓。
半晌,卡朋蒂埃道:“對不起,丁,我的朋友,我必須向你說一聲對不起。為了讓你留下來,我說了謊。當年狄克跟你簽的確實是三年的契約,卡氏所有的家僕都是三年的契約,你並不是那個例外。”
丁龍震驚了,不敢置信地盯着卡朋蒂埃,多少個三年過去了,人無信不立,他堅守着信,無論多麼艱難,堅守着的契約,居然不是真的。多少年的辛勞,如今看來就是一場笑話。心口像是給人重重地擊了一拳,連喘氣都分外艱難起來。
兩人周圍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讓人難以做出些微挪動。卡朋蒂埃忽然笑了,眼中有些晶瑩的光,像老朋友之間調侃一樣輕鬆道:“丁,你還記得當年鎮上的大火嗎?房子都燒光了,易燃的紙張更是保存不下來的,怎麼可能還有契約?丁,我想我們可以一直是合作夥伴。你在卡氏的一切都會得到保留,我想你終究會有回來的一天。哥倫比亞大學的校長賽斯·羅是我的好友,他目前正在橡樹林,我會幫你安排見面的機會。”
丁龍深深鞠了一躬,道:“謝謝,先生。”然後直起身來,正視着卡朋蒂埃道,“再見,先生。”
生活雖然艱難,但是人活着,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得硬着頭皮活下去,享過了人世間的苦樂,才算是活成了一個完整的人。
丁龍滿嘴苦澀,木然離開卡氏商會,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唐人街。唐人街入口處的馮瘸子看他面色不好,拉着他到一邊商鋪的窗沿下坐了,也不多言語,只遞上一罐子熱騰騰的粗茶,摁在他嘴邊,啞着嗓子粗魯地說:“喝!”
丁龍還有些木愣,聽話地張嘴小口地喝着,馮瘸子抬罐子灌了他幾大口,丁龍不防備嗆了水,掙扎着推開罐子咳嗽了好一陣。幾大口熱水下肚,連激帶咳催出了密密一層薄汗,也把人激得醒過了神。就見馮瘸子鬍子拉碴的臉湊在跟前,咧嘴一笑道:“丁小哥,我看你也沒灌黃湯,這魂兒莫非是給哪個女人迷了,大白天的就要往荊條子上撞?”
丁龍打眼一看,可不是,靠近路口的地上多了一道纏了荊棘的攔路樁,只留下個放行的口子,要不是有馮瘸子攔着,方才他就得撞在這樁子上,奇道:“這東西好,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後街上王師傅出的點子,教那些來鬧事的活土匪們狗咬刺蝟,沒處下嘴。”馮瘸子苦中作樂,指着街邊的推車道,“王師傅給我指了個看樁子的差事,順道我就推了幾屜包子,賺個餬口的糧錢。”
“你那跑堂的營生,不做了?”
“嗐,”馮瘸子拍了下大腿,“有營生誰不想干?你看看街面上,走動的人都沒幾個。本來生意就不似往年般景氣,現下人人都聽說唐人街時常有強人來搶鬧,誰的腦袋比別人能硬上多少,躲還來不及。也就洗衣、修面鋪子生意還多些,這營生雖是末等,別管你是販夫走卒還是老爺大官,誰都離不了。我這跑堂的就不一樣了,生意冷清,總不能讓掌柜的白養着,還是自己想法子謀口吃食吧。丁小哥,都說你腦子活躍見過世面,可有什麼好法子?”
“法子是有,遠水解不了近渴……”丁龍擺擺手,慢悠悠站了起來,往街里走去。離了卡氏商會,丁龍心裏空落落的,舉目望去茫茫然不知道何處是歸處,急於找一個能安住他心的人,思來想去,這個人只能是七爺查理宋。
藥鋪後堂中,丁龍悶悶地將在卡氏聽到的幾家商會老闆的對話講與查理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查理宋聽着,忍不住變了臉色,一盞茶碗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鳥盡弓藏也沒有這麼趕盡殺絕了的!枉我做了半輩子生意,也是看錯了人!”
見丁龍露出疑惑的表情,查理宋解釋道:“前日裏我去拜會了一位洋商,從前那洋商家的老爺子有痰涌之症,虧得幾服湯藥用得及時,救回一條命來。我聽說因這城裏不太平,洋人以商會的名義請了警察去巡查幾條商鋪林立的街道,就想着是不是能讓唐人街中華會館也成為三藩市商會的一部分,也能讓洋差人看顧一二。那洋商答應得很是痛快,看樣子……唉……”
丁龍苦笑道:“七爺,你在洋人前還留住了幾分面子,我在卡氏看似受到賞識,此番面子裏子丟得一乾二淨,再不能去干洋人的差事了。”
“怎的?卡朋蒂埃攆你走人了?”
“東家要是直言不取用華人,還了我的身契也就罷了,算是好聚好散。哪承想,他一邊安排人手去華人的各處鋪子裏鬧事,一邊又不想抹了我的面子,借給我幾個人手去救人。鬧事的是他們,幫忙的也是他們,就我像個傻子一樣隔在中間,不承想兩下里原本就是一家。”丁龍把不易思街伍文的求助以及自己借了人手去救急的事說了一遍,自嘲道,“怪道我看吉米接這差事的時候眼神不對……”
查理宋道:“這事怨不得旁人,朝廷積弱,連帶着洋人也不把華人當回事。端看這街面上遇見來鬧事的,多半是把門一關縮做鵪鶉。被破了門,能跑則跑,跑不脫就求饒,挨打了打也不敢還手,就差在臉上寫上一行‘我好欺負’的字了。若不是出了後街王海那樣的能人,街面上不知道會毀成什麼樣子。朝廷軟弱,洋人自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搓圓了捏扁了都由着他們的心意。曾經遇到過一位孫先生,言及國弱則民賤,有匹夫之勇亦不可取,徒增笑耳。”
“聽七爺的說話,這孫先生很是有學問,他要是做了朝廷上的官老爺就好了。”
“他?他做不了官老爺,官老爺要夠貪夠狠會做奴才,捧着上面的臭腳,刮著百姓的血汗,看着洋人的臉色。他想讓平頭百姓做個堂堂正正有血性有人權的人,朝廷和那些官老爺容不了他。不提朝廷我險些忘了,咱們朝廷里的老爺們還挂念着外洋的棄民吶。”說到這裏,查理宋冷笑一聲,從袖筒里抽出封信扔到丁龍跟前,“朝廷派來美利堅體察外洋的官老爺發了信函,國庫空虛,軍費吃緊,凡天朝子民當為國盡忠出力,令籌百萬白銀以資軍餉。”
“百萬……這,這當口什麼都是有價無市,誰不是恨不得一分掰作兩半,就算手裏的鋪面能盤出去,我也給不出多少銀子……”
查理宋打斷他道:“愚忠愚孝,外洋的銀子,有多少能真的充作了軍費?之前那王大人從中華會館和其餘各家強要走不少銀子,一朝喪了命銀子也不知去向。照例,捐獻軍費當有朝廷嘉賞,咱們那銀子還不抵打水漂,連個響聲也沒聽見。那些銀子,能填飽不少人的肚子,比進了那些狗官的口袋不知強了多少倍。”
宋嬌茹從外進來,正聽到了查理宋最後幾句,笑道:“大哥,你終於開竅了,以前捐了那麼多銀錢,這下知道心疼了吧?”不等查理宋張口,轉而又對丁龍道:“丁大哥,你來得正巧,你看我繡的這絹帕怎麼樣?”
一道淺淺的香風隨着遞來的絹帕飄來,簡單的灰色方帕,一角上斜綉了兩株挺拔的青竹,襯得普通的帕子也鮮亮了起來,丁龍只是個識些字的人,一時想不出什麼恭維的話,說道:“好看,跟真的一樣,宋先生不光學問好,手也很巧……”丁龍莫名地接不下話來,求助地看向查理宋。
宋嬌茹眼神一暗,假作不知,大方地把絹帕放到丁龍手邊桌上:“丁大哥不嫌棄的話就收着用吧。”抽出另一塊綉了松枝的遞給查理宋道,“喏,大哥,這是你的,這叫見者有份。”
“這些小兒女家的東西,你大哥我這麼大歲數了,用着叫人笑話。”嘴裏這麼說著,查理宋笑呵呵地把絹帕收進了袖筒里,問道,“你跟街里那幾個婦人成天聚在一處,就鼓搗了這麼個東西出來?不耽誤人家的正經家務吧?”
“看大哥你說的!相比那些家務,我這才算是正業。我們湊在一處給幾位洋夫人的衣裙綉了花樣,那些夫人喜歡得不得了,單袖口上的一枝梅花,就給了三塊錢的報酬,若是能綉出名氣來,只怕那些嫂子們的當家的巴不得她們不做家務一心做綉活兒呢!”
丁龍聽得眼前一亮,道:“宋先生真是生財有道,只是這綉活兒要獨特,不妨以後給各家夫人們的衣服綉時,綉上各家的姓氏,機器做不了這些單個兒的精細活兒,礙不着你們的財路。別說,這綉飾說不準能成為一條財路。”
“丁大哥腦子真好使,我就想着這麼做的。”
“七爺,若是生意有了起色,我們該準備些書札書卷筆筒之類的,不拘貴賤,只消上面都留下些字據——宋先生曾經教我的那些之乎者也就很好,藉著生意往來當作禮品送出去。一時見不到什麼效果,久而久之,他們見得多了,也許華人就不會被這麼排斥了……”
宋嬌茹愣了一下,顯然她從未往此處想過。查理宋虛點着丁龍,感嘆道:“你啊你,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繞着走。”
丁龍的生活並沒有因為離了卡氏商會就清閑下來,宋先生讓他看見了新的商機,並且這一商機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財源、利潤,如若籌謀得當,或許在將來,一切會不一樣。
歇了沒兩日,辭工的丁龍又忙碌了起來。唐人街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卻沒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窩居其中靠外出打零工或給大戶人家做粗活的人們生活依舊,他們從心底篤定洋人強盜只會搶鋪子,畢竟普通人家裏隔夜糧都沒有多少,強盜們看不上眼,很多人意識不到危機已然降臨。丁龍在唐人街里轉悠了幾圈后,街道入口幾處房頂上多修了花欄牆,白日裏總有人在高處看着,若見着成群結隊的洋人出現就提前示警,防備住了兩伙前來搗亂的人。另一方面,辭工之後,丁龍終於能正大光明地拿出大把時間打理自己的生意了,洗衣店因着丁龍往日的關係積攢下來不少老客戶,也該走動走動了。
一早起來,丁龍就在洗衣店裏忙碌。挑出幾件主家有身份、還不到送還日子的衣裳,用洋文寫好了標註字條,送到宋嬌茹處,請宋先生和幾位大嫂一起,抓緊將字條上的姓名縮寫分別綉在已經綉好了邊角裝飾的絹帕上,再把準備好的說辭交代給夥計,只等帕子綉好之後就同衣服一起送還,只要有一家看上了綉品,相信很快這種需要人一針一線綉上去的裝飾,就能成為上流社會中的新潮流。有了這個開端,就不愁沒機會把華人的字、畫加入其中。
吉米的到訪讓丁龍覺得意外。吉米雖然不喜歡華人,但沒有惡意,並不像很多人一樣把洋人跟華人區分成兩種完全隔離的族群,幾年的相處下丁龍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不易思街的猴戲吉米從頭看到尾,讓丁龍覺得十分丟人,見了面不由得有些尷尬,不冷不熱地問了句:“你怎麼來了?”
吉米靠在門框上,打量着丁龍的表情,招呼道:“嘿,丁,按照你們的習慣,朋友上門會請進屋裏喝茶,你不請我進去嗎?沒有茶給我一杯水也可以。”
丁龍沒答話,轉身進了屋裏,吉米挑着眉聳了聳肩跟了進去,自覺地挑了個位子坐下,含笑看着丁龍。丁龍沒好氣地倒了杯涼開水丟在桌上:“喝吧,喝完你就可以走了。”
吉米拿起杯子一看,失望地嘟囔一句:“還真是水啊。”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說道,“丁,之前的事情很抱歉,老闆特別吩咐了不能告訴你。老闆也很為難,你也知道,老闆有那麼多商鋪,多幾家少幾家他並不在意。對他來說,那些富人們的意願比平民重要,華人就更……”吉米攤手道:“如果我是老闆,也會這麼做,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你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嗎?”丁龍並不想跟來人多作交談,他揣測着對方的來意,想着應對的法子,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去卡氏聽差了。
“老闆讓我送邀請函給你。”吉米遞上一張帶着含蓄的香味的紙卡,“來自特瑞斯坦的邀請函。聽老闆說,這個人拿着好幾個學校的紅利,現在要在三藩市建一所學校,邀請一些大人物共同出錢出力。你肯定也沒多少錢,現在也不算是老闆的秘書,不知道老闆為什麼要特別給你一張……”
丁龍劈手搶過邀請函,只是普通的邀請函,並沒有標明宴會目的,去還是不去?他不想再跟卡氏有任何瓜葛,但是特瑞斯坦的身份讓他心動不已,這個願意在教書育人上投錢的人,對不一樣的學問說不定也會另眼相看。相比讓華人學問成為美國人的學問而言,自己的那點羞辱和不甘就算不得什麼了。
一旁吉米並沒有注意丁龍的臉色,自顧自地絮叨着:“丁,你不應該離開商會。那麼多人找不到出路,別說是給卡朋蒂埃先生當秘書,就算是當僕人當馬夫,那也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穩定的收入能讓你舒坦地生活,怎麼能輕易地放棄呢?我會一直在卡氏待下去,直到有更好的選擇。”
丁龍充耳不聞,只是翻來覆去看着手裏的邀請函,小心地揣入袖中,下了逐客令:“替我感謝卡朋蒂埃先生送來的邀請函,我收下了。沒有其他事的話,你請回去吧。”
“好吧,再見。”吉米順手拿了個蘋果,邊啃邊往外走,臨出門,回頭認真地提醒道,“丁,老闆和其他有錢人,一定會做成那件事,你要小心。”
丁龍心裏暖暖的,露出了自吉米出現后第一個笑容,認真地跟吉米對視道:“我知道。謝謝你,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