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天下
■小皇帝的天下
還好，人不是論斤賣的，人是論心的。
電梯到五十樓的時候，華年的耳朵開始嗡嗡地耳鳴。
小時候，華年就比普通小孩容易耳鳴。那個時候她不懂耳鳴是什麼，只覺得經常天地一片嗡嗡，然後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嗡嗡的世界。這個嗡嗡的世界裏只有她，外公，外婆，陳老闆，若飛都不見了。那個時候她只要一耳鳴就開始哭，哭着去找他們。只有不管不顧投入到他們的懷裏，那個可怕的隔絕她的世界才會不那麼可怕。
電梯一層層上去，華年的耳鳴越來越嚴重，她只覺得有一千隻蒼蠅一萬隻蜂鳥在她耳朵里扇動着翅膀，就在她覺得天旋地轉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電梯驟然停住了，她的耳鳴戛然而止。外面的世界還是原來的那個世界，沒有蒼蠅沒有蜂鳥，只有這個著名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碩大玻璃窗外燈光搖曳的上海繁華夜景。
華年、樂寶和顏順昌已經進了房間許久了，他們都只默默坐在窗前的沙發上，看着這盛世風光。
很多年以後，華年還是會想起那晚後來顏順昌和她們講的那些創業故事和顏順昌的眼淚。這些個故事到底是真還是假？他的眼淚到底是真還是假？那樣一次次完全崩潰的號啕大哭，能做假嗎？
顏順昌說，再也沒有那樣的銳氣，再來一遍了。
顏順昌說，等於賣掉了自己的孩子。
顏順昌說，以後每天醒來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顏順昌說著，她們聽着。
……
大約到了下半夜，才是真正鬧起來。
陸續有空鏡集團的高管們打電話進來，華年警醒着耳朵，電話這頭和那頭都是泣不成聲。鬧得最厲害的是空鏡一個CFO，掛電話前只留下一句，失去空鏡，她生無可戀。再打電話那頭已經關機。顏順昌打了許多個電話，到處找不到人。顏順昌十分着急，頻頻和華年她們說，她跟了他多少年，如何如何和他一起奮鬥，如何如何九死一生。華年聽了半天，才終於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原來這位出走的CFO本來有一份穩定安心的工作還有一個穩定安心的家庭，可四十歲那年她卻突然選擇跟着顏順昌出去打拚，那之後她便離了婚小孩子也不管了，把人生都交付給了空鏡。
華年多嘴問了一句，這位CFO的股份這次可以賣多少錢？顏順昌隨口答，兩個億。
樂寶拉着華年去上洗手間，笑着問華年：“你有兩個億，你舍不捨得自殺？”
華年也笑：“別說兩個億，有兩百萬就捨不得了。”
“沒出息。”樂寶笑，“你聽說沒有？北歐和日本的自殺率全世界最高的，而這兩個地方全世界最富有呢。”
“溫飽不該思淫慾的嗎？這些人就是不懂事。”華年搖頭。
華年和樂寶從洗手間出來。顏順昌還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打電話，原來是新陽的總裁幫忙找到了這位CFO，現在正陪在她身邊，應該已經是安撫好了。顏順昌對着他千恩萬謝。這位新陽的總裁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華年忍不住想。若飛一直和華年說，有大胸懷者得天下。可這個人的胸懷也真是太大了。
就這樣，忙亂到了天亮。法務已經等在門口。樂寶去接了文件，華年慌忙去找筆。顏順昌的簽名一揮而就。空鏡的買賣，塵埃落定。
空鏡收購案的收尾工作，Miss周嚴令一個星期內完成。
陪完顏順昌的第二天，Miss周便讓華年進了收購組，負責與會計事務所審計方面的聯繫和監督工作。華年終於第一次投入到了沒日沒夜的工作中。于成龍總好奇華年的精力為什麼會如此旺盛，兩三天不睡覺照樣生龍活虎。華年大笑，這是我家老頭子遺傳給我的。陳老闆身體好是公認的，朋友們都說他喝了牛血，五十好幾了，每天要跑三千米。于成龍笑，看你能堅持多久？
一年後，于成龍笑不出來了。空鏡的案子完成後，Miss周開始陸續給華年派一些工作，工作越來越多，到最後，于成龍不得不把Miss周列為第一大情敵。樂寶卻很開心。在華年進光翼戰略投資部兩周年的那天，樂寶特特約了于成龍一起擠在華年新租的小房子裏歡快地煮小火鍋給華年慶祝。
華年有些得意，摟着于成龍的脖子說，“你看你女朋友厲害吧？”
“檢點點兒。”樂寶敲了敲桌子，又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
樂寶催他們結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是結婚多累，酒席婚慶哪樣不要大把的時間？華年這次照舊不說話。于成龍卻笑眯眯湊上來：“等我房子裝修好。”
于成龍的父母最近把于成龍的兩室戶給置換成了一套三室一廳，前段時間因為差價缺了八十萬，找華年商量。華年答應了下來。在戰略投資部工作的這兩年，她的積蓄正正好好有個八十萬。
新房開盤那天正好是冬至。于成龍四點就摸着黑起床，給華年煮了湯糰，又找出圍巾和耳罩給華年戴上。他們趕到售樓處的時候還不到五點，售樓處卻已經人潮洶湧。華年和于成龍裹着毯子在人潮中等着售樓處開門。于成龍雙手捧着華年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笑着問她是不是青藏高原來的。于成龍捧着華年，華年捧着手裏的銀行卡。在上海有家的感覺這樣美好，是小時候喝了蜜沉沉手腳酥軟的暖暖味道。
于成龍的爸爸媽媽也趕來了，從懷裏拿出兩瓶熱氣騰騰的豆漿，送到于成龍和華年嘴邊。華年有時候是難以理解于成龍爸爸媽媽這種行為的。若飛以前總說外婆過分溺愛華年，然而和于成龍家比起來，那外婆簡直就是過分嚴格了。橘子皮剝好送到手上這樣的事情，她一直以為是電視劇里美人服侍皇帝的戲碼，于成龍媽媽卻天天要給他剝的。華年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拍了拍于成龍高高翹在茶几上的腿，怒喝，你怎麼可以這麼對你媽！于成龍倒沒什麼，驚得他媽媽跳了起來，一口一個寶貝安撫華年，小龍乖得很呢。華年只能嘆氣。馬爾薩斯絕對料不到，幾百年後，社會實行計劃生育后的第一代會變成小皇帝的天下。早知如此，當年的維多利亞女王還是管一管愛爾蘭的好。于成龍對她一定是真愛，在家稱帝稱王的，到她這卻做牛做馬。華年再次嘆氣。
一直到中午，他們才終於等到開了盤。一個售樓小姐帶着于成龍去簽字，聽說是因為事先已經通了關係，給了十萬好處費的緣故。華年十分不明白，既然給了好處費，為什麼還要來排隊？于成龍媽媽拉着華年的手說，以防萬一。華年給於成龍匯完款那天，去于成龍家吃飯，于成龍媽媽也是這樣拉着華年的手說話。于成龍媽媽不大能說普通話，還好華年這幾年上海話已經能聽得懂七七八八。
聽說以後上海政策要變，馬上就要限購了，這個買房名額一次性用掉怪可惜的。于成龍媽媽吞吞吐吐。華年一揮手，笑着說，新房子寫成龍一個人的名字就好。
華年回去把這個事情告訴了樂寶，樂寶大發雷霆，是欺負你一個人在上海？我告訴你爸爸媽媽去。華年連忙拉住樂寶，首付要三百萬，他們家出得多。貸款不是讓你一起還？你不是一直想自己買房，你這個錢都夠中環一套房首付了。樂寶瞪着眼睛。他買我買不一樣么？和成龍還計較這些？華年笑。樂寶冷笑，你知道我們老辦公室的大衛，首付還是他家全出的，只是讓女朋友一起幫着還貸款，他爸媽也是提出只寫一個人名字，這會子他們已經鬧得分手了。和他們比么？成龍不是這樣的人。華年說。就你看得透人心！就你清高！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觀音！樂寶說。後來樂寶鬧了許久，最後還是被華年按了下來。只是那以後，樂寶開始把于成龍和華年結婚的事掛在了嘴上。華年知道，樂寶今天特地叫于成龍一起來吃飯，是又在催這個。買了房子后，于成龍開始忙裝修，忙得沒了日夜。華年與于成龍見面的時間雖然因此又少了許多，她卻覺得反而心更近了。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方向，心裏就有了一種安定的力量。她是比誰都懂于成龍的，這個在滿滿愛里長大的小孩，雖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卻是比誰都要單純善良。
“什麼時候裝好？”樂寶卻不依不饒。
“方鴻之人呢？最近怎麼都看不到他？”于成龍沒有回答，只是問樂寶。
“前幾天聽張天娜說，他結婚了。”樂寶說這話時眼皮都沒抬。
“什麼？”華年大叫了一聲，大力甩開于成龍和她一直牽着的手，站起來就往外沖。
樂寶也站起來，衝到華年身後，一把抱住她：“不要去。”
華年回頭。“人渣！他不是說不結婚的嗎？”華年問。
“他不是不結婚，他只是不和我這樣的人結婚。”樂寶苦笑。
“樂寶，你在說什麼？”華年掙扎着又要往外沖。
“華年！你還不明白嗎？你去找他幹什麼？你去哪裏找他？你知道他家在哪裏嗎？”樂寶說到這裏，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在一起兩年了，我居然連他家住在哪都不知道。”
“我總能找到他的。你別管我。”華年說。
“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是你找到他之後能幹什麼？打他一頓？算了吧，華年，給我留最後的尊嚴吧。”樂寶說。
“他對不起你！”華年嘆氣。
“哪裏有對不起？他不是很對得起我嗎？我現在的這些，不是他幫我的嗎？沒有他，我能拿到那些考題？我能做Miss周的秘書？拿這樣高的工資？”樂寶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
“你在說什麼？這些都是你的努力。”華年說。
“努力？努力誰不會啊？大家都努力，可是成了的只有我。”樂寶說。
“可是……”
樂寶打斷她：“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我從小就沒有這個運氣，是他給我的這個運氣。”
“不是這個意思……”華年無力地垂下肩膀。或許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能做的只是無力地垂下肩膀。華年想起她來上海前，樂寶給她寫的那些信。樂寶說全世界的女人都來這爭着嫁給上海男人。上海的確有千千萬萬個好男人，只是不是你遇到的那一個。
“你知道的，我早就明白的。我騙自己那麼久，你騙我那麼久，夠了，對不對？”樂寶看着華年。她眼睛裏一滴眼淚也沒有。
那天樂寶睡着后，于成龍拉着華年出來散步。
“我們有多久沒這樣散步了？”于成龍問華年，
“哎呀，你在生我氣么？”華年嬉皮笑臉地將手掛在於成龍的肩膀上。于成龍很高，華年這樣有些吃力，可是她喜歡。
“哪裏敢！和你說個事情，我下周就要到新單位上班了。”于成龍說。
“什麼？什麼新公司？”華年大大吃了一驚，手僵在他的肩膀，像衣架。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和你說過好幾次了，我爸媽在電視台幫我找了份工作，工資比現在高，福利也比這個工作好。”于成龍說。
華年這才想起于成龍的確和她提過。她那些日子正好在跟一個併購案，並沒有將于成龍的話放在心上。
“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華年說。
“我又不像你，這麼多年在光翼也就升了個小經理。那工作是我父母花了這輩子攢下的所有人脈幫我找到的。人家給的機會，人家做主，說什麼時候去報到就得什麼時候去報到。”于成龍笑。
機會，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和她說機會。華年略略有些憂傷。她膩着于成龍的脖子，不肯放。“可是我們這樣以後會不會就不能經常見面了？”
于成龍拉過她，親昵地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說什麼呢？大風大雨都要天天給你送雞湯的。”
這就是于成龍，華年的于成龍，這個孤零零的上海，華年有于成龍。這個橫行霸道的小皇帝，心甘情願任她蹂躪。華年跳到于成龍的背上。小時候，她經常這樣跳到陳老闆的背上。于成龍的背比陳老闆的單薄許多，還好，人不是論斤賣的，人是論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