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可愛的人
■另一半可愛的人
這世上有一半討厭的人,就有另一半可愛的人。
十月的北漠市,漫天漫地的沙塵。
剛才等車時,黃沙被風裹着砸進了華年的眼睛鼻子。華年毫無防備,瞬間就像中了冰魄神針一樣,痛得呼天搶地,這疼痛讓她忘記了當初聽到被派出差這個消息時的快樂,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出差,也是她第一次以投資人出行標準出差。但如今,頭等艙、五星級酒店和專用司機都不能阻止她的後悔。這是要拿命去博。
能見度不過一米,司機的車速也降到了十邁,即便如此,司機還是伸長着脖子,生怕出什麼紕漏。他也是拿命去博。
“這沙塵暴每年都這樣厲害?”華年問司機。
“這幾年更厲害了。”司機說,“霧霾,沙塵暴,你過幾天就適應了,誰說眼裏揉不得沙子?我現在眼裏沒沙子都不會眨眼睛了。我媳婦說,天天炒菜都多出個佐料,嗑沙子和嗑瓜子似的。”
“怎麼這麼嚴重?”華年的確是沒過世面。
“這不北漠工廠多嗎?天天往外冒煙,把樹都給熏死了。”司機說。
“國家不說要治理嗎?”華年問,報紙上是這麼說的。
“柴靜的《穹頂之下》不拍了嗎?”司機反問她。
“那是什麼?”華年不知道。
司機立刻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他是光翼公司在本地的公用司機,估計很少遇到她這麼沒見識的。華年想。
好不容易到了養豬場,下了車,門口一溜的人排着隊在等着,一見華年下車就輪流上來握手,只差沒安排紅領巾給送花環了。華年看着遠處凶神惡煞地立着四五隻藏獒。實在是沒見過世面,華年又一次感嘆。
好不容易應付過去,晚上又是一頓大宴席。宴席設在當晚主人自己開的鄉村酒店。一張桌子足足坐了二十個人還有寬裕,桌子中間有個人造假山一直噴着乾冰,霧氣騰騰的,主人嘴裏客氣着說沒菜沒菜,各路飛禽走獸卻一一上了桌,看着要不是瑤池的龍肝鳳髓已經絕了跡,也已經擺上桌了。華年想起當年在小城電視台的飯局,真是小巫見了大巫。
主人錢中裕三十歲出頭開始創業,做冷凍倉庫起家,後來又進了農副食品行業,如今五十多歲,已經是他們省有名的養豬大戶。華年被安排坐在錢中裕身邊。在座其餘人等,清一色男性,年齡跨度不小,看着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的都有,一上來就各顯神通,正面側面各角度輪番給錢中裕獻了殷勤。錢中裕一派自在,大咧咧坐在主人位,儼然一個土皇帝。
酒席剛開還好,錢中裕一一給華年做了介紹,在座也有些熟知當地人文地理的,開始講起故事,講故事的人周到斯文,講的故事也生動有趣,華年聽得津津有味。
白酒盅喝了三輪后,這氣氛才變的樣。
“老曹就是個打樁機,見女人就松褲帶子,他家媳婦和他最配,見男人就做擴胸運動……”
首先,有人開始說起了段子,深一句淺一句的,人人都笑了,越笑越大聲。只有華年越來越笑不出來,可她越不笑,卻越有人來問她懂不懂這裏面的意思。接着,他們的眼睛開始一隻一隻射向華年,剛開始還是遮遮掩掩的,漸漸地就變得肆無忌憚,華年越來越覺得身上的絲質襯衫太過於單薄了,不足以遮蓋住她的身體。
那時華年畢竟年輕,許多不正經的故事這時便冒了出來,本來就是處處怕吃虧,時時要提防的,這時她更加坐立不安,扭捏着,一秒鐘都不得安寧。
錢中裕臉上也因為酒精已經漲紅,他笑着說,“沒想到杜小姐這麼年輕。”
旁邊立刻有人給華年滿酒,“杜小姐真是又年輕又漂亮,來,我敬你一杯。”
稱呼自古就是個學問,中國人向來講究。這酒桌上一聲聲的“杜小姐”讓華年起雞皮疙瘩。“杜小姐”這三個字華年本來是十分喜歡的,有些人叫出來是客氣,有些人叫出來是可愛,有些人叫出來也可以是調情。可在這,華年卻只覺得輕浮,他們嘴裏的這“杜小姐”已經脫出了工作範圍,有了男女的嫌隙。她難道已經成了這桌上的一道菜?成了一個供人娛樂的器物?華年微微發了怒。
“杜小姐進天翼投資部幾年了?”有人問。
“一年。”華年如實回答。
華年這回答一出來,舉桌皆驚。
“才一年就出來負責收購案?”
“杜小姐這麼漂亮,能力自然是強的。”
“是是是,不僅漂亮,身材更是一流……”
華年憋得快要爆了炸,這一句句的意有所指,一句比一句讓她的憤怒愈加沸騰。華年十分想和他們說,比爾·蓋茨、扎克·伯格等各路大佬年少有成的故事,讓他們知道知道世界的走向,或者立刻拿出這些日子學的金融知識,讓他們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但華年看着這群酒氣熏天的男人,卻突然沒了力氣。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在他們一方土皇帝的生活里,哪會管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人要是只想聽自己想聽的,就只聽得到自己想聽的。驕奢淫逸慣了的人,自然認為所有人都愛這驕奢淫逸的。別人的尊嚴,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隨意踐踏下,又不是真拿鞭子抽了你。
“今天坐下來就覺得和杜小姐有緣,你這個妹妹我是認定了。”終於,一位滿面布着蜘蛛網似皺紋的男人帶頭說出了這話。滿桌子的人包括錢中裕立刻十分順溜地“妹妹”“妹妹”地叫起華年來。
華年聽說過北方愛“妹妹”“哥哥”的稱呼。她在電影裏也看到過。她曾經也很喜歡過“妹妹”這個稱呼。然而,那是馮小剛似老炮的爽直,是北方漢子街上與陌生姑娘打招呼時的一個親切,或者是長者對晚輩不經意的一個關切,卻絕對不是這裏烏煙瘴氣中意淫出來的這個“妹妹”,是比“杜小姐”還要不堪的。
誰是你們的妹妹?華年心裏呼叫,憑你們也配!
“妹妹這麼能幹,來,哥哥再敬你一杯。”又有人走到華年面前敬酒。
“我代她喝。”錢中裕一把搶過華年的酒杯,一仰脖喝掉,然後再把酒杯放回她面前。華年彷彿看到了酒杯杯沿上他留下的濃稠的口水和他嘴裏噴出的惡臭凝成的霜。
華年強打起精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職業化些:“光翼因為自身平台需要,最近對農業方面的企業進行了大規模的收購……”
一屋子鬧酒的吆喝聲,華年的聲音立刻就掉了進去,無影無蹤了。
“酒桌上不談工作。”坐華年旁邊一直給她倒酒的那人又給她倒滿了一杯酒。他小眼睛轉動着,一邊看着錢中裕,一邊看着華年,“錢總是我的偶像,哥哥和你說,這裏開車出去半個小時,這些地都是咱大錢總的,整個地方上,你去打聽,要說我們錢總是首富,沒人敢爭的。”
錢中裕倒是會謙虛,擺了擺手,說,“我這個小老弟愛開玩笑,愛開玩笑。”然而,這謙虛只是言語,神態是十足的志得意滿。
“快給錢總敬杯酒。”居然有人催促華年。
錢中裕立刻眯起了他渾濁的雙眼,頗有興味地看着華年。
華年意識愈來愈模糊。她開始覺得錢中裕那滿是疙瘩皺紋的臉正在把自己一點點吸進去,他那滿身巨量的黏稠的脂肪正在慢慢包裹住她的全身。一陣噁心,華年哇一聲大吐了一口出來。意識瞬間恢復了清明。
華年一生中許多事情想起來會後怕,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繼承了陳老闆的好酒量,如果不是最後那一口吐了出來,如果那天失去了意識,後果又會怎樣?華年不敢想像。
Miss周說,她從不飲酒。華年也是在那天發的誓,再也不在工作場合飲酒。這個誓言,她遵守了一輩子。
華年搖搖晃晃站起來,堅決地說:“我該回去了。”
“錢總還不快送下人。”又是馬上有人一邊閃爍着曖昧的眼神一邊起鬨。
華年擺了擺手,態度冷清:“不用,我自己走。”
說著,頭也不回,就朝門外走去。
一走出酒店,華年立刻就被寒冷一口吞了下去,她這才知道十月北方冷空氣的厲害,華年身體瑟瑟發了抖。這是她第一次來北方,竟然只穿了一件上海秋天的風衣。
“要着涼的。”華年聽到一個男聲,然後一件呢大衣裹挾男人的氣息披到了她的身上。
轉頭一看,是整晚酒桌上唯一一個話不多的人。他看着年紀不大,三十歲左右,髮型衣着一看就是照着《GQ》上的流行款式做的。華年聽錢中裕介紹過,他是他們公司的財務總監。
“謝謝,明天還你。”華年邊說邊繼續往前走。
“還早,我陪你散散步聊聊天。”那人跟在華年身後。
“不行了。”華年又蹲下吐了起來。
“你這樣我怎麼放心!這需要個人照顧啊。”那人已經一手扶住了華年的肩膀,一手牽住華年的手。
皮膚的接觸讓華年敏銳地打了個冷顫。她一把推開了他。就在這時,華年看到門口等着的公司的車,一步並兩步就朝車奔了過去。司機還沒來得及掐掉抽了一半的煙頭,就被華年催着趕緊開車離開這裏。
上了車,不敢給於成龍打電話,打了三次樂寶電話都沒接,於是只好在車裏發獃,不知是酒精放大了情緒,還是真的萬分委屈,華年竟然哭了出來。
華年混混沌沌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還在車後座。她掙扎着坐起來,看到司機正蹲在車子外面的台階上抽煙,滿地的煙頭。
司機也看到了華年,立刻衝著她嚷:“一夜沒回去,我媳婦和我視頻到現在,都去酒店大堂充了好幾趟電了。”
華年這才留意看了這個司機幾眼,雖然大臉高顴骨,憨直卻是寫在臉上的,看着十分討喜。這世上有一半討厭的人,就有另一半可愛的人。昨晚的不開心一鬨而散。
打開手機,是樂寶的留言,只有四個字,滅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