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湯麵
“只是……”沈約微抬了下頭,面容浮現出猶豫不決,“倒有些要讓陛下委屈了。”
盛長慕不語,但他的神情卻微微怔松,顯然對沈約說的計謀動了心,並不在乎自己的得失,他道:“沈卿請講。”
“現下,草民只能懇請陛下,使人去查查那邢國將軍李宗鳴。”
臨近話出口之際,沈約又轉口賣了個關子,話末了還利落地認罰:“草民有罪。”
盛長慕鬆開眉來笑,有些苦意,“沈卿若真能替朕一雪前恥,那便是大楚的有功之臣,何來罪責之說?”
沈約也淡淡地笑着。
有功?他可不在乎。
………………
自那日,借膳食警告過那位莫女官后,盛長寧的面前再也沒見過與從前的相似之處。
就連元兒,也安分了許多。
今日的早膳端來的是一碗清湯大肉面,豚肉骨和黃鱔骨熬制了數個時辰的高湯兌進白面,白灼的竹節蝦蝦肉倒入湯中再翻滾,直至白面與湯混得濃稠。
蝦的清香摻入濃郁的骨香中,混雜的香味透過蒸騰的霧氣而來,令盛長寧神情有些恍惚。
再見到這碗大肉面,不覺竟已隔十多年之久。
她記得。
那一日是母后的忌日,每年這時候父皇會將自己關在寢宮,朝臣們也已然習慣,這一日要罷朝休沐,朝中無人理事,就連東宮的大門都是緊闔的。
每到這日,盛長寧出入宮是不被束縛的,因為她要出宮去祭拜。
母后的墳冢沒移入皇陵,而是埋在盛京最繁華的地段,安置在一家四進的庭院內。
盛長寧為冰涼又整潔的墓碑前,放了一束山茶,又照例嗑了三個響頭,她看着鮮嫩的花朵上還滾着露珠沉默着。
臨走前她還在想,為何父皇和兄長這樣難過,卻仍舊每年不來小院祭拜?
直至走出了這座別院,街市上的喧嘩聲慢慢湧入耳中,瞥見街邊的書肆人群擁擠時,她決心要去買些書來看。
阿南左右護着她,好不容易擠進了書肆,才發覺這裏的人,大多是身着國子監服飾的學子,亦或者背着書簍的書生。
盛長寧這才念起,如今正是春闈將至,學子們用功些也屬正常,想着間她就要帶着阿南離去——雖然她戴着幕籬,可到底在這樣多男子的地兒總是不妥的。
“……你說他比你略勝一籌在哪?”
“可聽過一句,一簞食,一瓢飲,即便身處陋巷,孔子之徒——顏回因此都不改其樂,而你呢,也配同旁人高談闊論地嘲笑人?”
說話人的聲音清亮,又透着股子不羈,話語間還句句戳人心肺。
盛長寧忍不住扭頭看去,那聲音聽着,彷彿被罵的那人都要尋洞鑽地了。
可惜任她踮了下腳尖,隔着影綽又緊密的人群,盛長寧仍沒看見那人的面容長相。
可時隔多年,她如今仍能記得,那時最後離開之際,她心中突如溢滿的淡淡失落感。
但很快地,她又被攤邊的小食給吸引了去,賣面的店家是江南人,極力推舉店內招牌——一大碗清湯大肉面。
但後來,還是在她的祈求下,阿南才勉強允許她吃掉這碗肉面。那麵湯的滋味香醇潤口,是至今難忘。
憶起往事,盛長寧唇角不由帶了絲溫暖的笑意。
誰又能想到,那時掰出大道理,訓斥旁人不許欺負貧困書生的人,後來又同她在銀飾鋪子再次重逢。
還因只珠釵,結下了“深仇”。
彼時的沈子邀意氣風發,能為窮書生辯駁,也會弔兒郎當玩性大發,而十年後的沈二公子,一如當年。
這麼多年,滄海都能移為桑田,人心也早就不能再窺見,唯獨就這人……沒再變過了罷。
盛長寧輕輕摩挲了下碗邊,已經不再滾燙,溫熱的觸感,一點點蔓延至心扉深處。
“公主,面要涼了……”元兒看着她已經怔忡了半晌,忍不住出聲提醒着。
盛長寧輕輕“嗯”了句,等用完了肉面,她才問元兒:“今日怎的煮了這樣的湯食?”
這種肉湯麵是南地人最愛的食物,不過京城中的人卻少食,宮中更是不常出現這種湯麵。
元兒垂下頭去,輕聲答:“回公主的話,今日從江南運茶進京的人已經到了,陛下特意留了人在宮中用膳,是以命御膳房做的食材皆是按南地人的喜好來。”
這麼重視?
盛長寧擺擺手讓人都退下,大殿內頓時空蕩又寂靜下來。
軟榻上的迎枕是昨日罄北殿的人送來的,說是裏頭填塞的棉絮金貴得很,外罩的軟緞面也是不菲的價格,若放在宮外頭就是金子。
盛長寧拽過這塊金子,摟在懷裏時,困意又突然卷襲而來,她腦中的思緒還停留在“沈子邀為何突然得了盛長慕的歡心”上,迷糊地撐着再思索了會,她終不敵那困意,闔眼睡去。
窗外,暮光漸漸西斜,大團的錦雲如同上好的綢緞一般,淬染上金色的光芒。
檐廊下,一抹黑影掠過。
………………
日子過得綿延徐緩,冬至如約而臨。
京城地處稍稍偏北,氣候比不得江南的溫暖,還未至臘月就已寒氣呼嘯,逼得盛長寧穿上了厚厚的氅襖。
越國使臣來的時候,正遇小寒時節。
如洗的天邊飄着細碎再細碎的雪粒,每年到這時候,大楚這邊都會落這種雪粒子,輕飄飄的,砸在臉上時有些冰涼。
熬過了先前那陣突如而來的寒冷,盛長寧在宮中悶得厲害,也開始出來走動走動,只是還未走多遠,漱芳殿的小宮女便匆匆追上來。
“公主——”
那喚聲急促得很,盛長寧回過頭去,那步履匆匆來的宮女是先前盛長慕派到她宮裏的,曾同莫女官她們給盛長寧過眼。
好像是喚作……白露。
不遠處,正為盛長寧折着臘梅的元兒也反應過來,幾步便也迎了上去,上來就呵斥着:“什麼事要這樣喧嘩,在公主面前竟也這般無禮!”
白露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也不敢委屈,只唯喏着聲兒道:“奴婢請公主安,元兒姐姐莫惱,實在是罄北殿那頭催得急,要讓公主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