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這是你的使命
()回到“美心嘉年華”時天已經大亮,我立刻去酒店拿了自己的行李,在給自己和阿神進行了簡單的包紮之後,就準備回家。
這件事輪不到我解釋,生於大富之家的徐揚手底下自然不會缺少能人智者,將整件事兜得圓圓滿滿,用不着我操心。
我覺得很疲累。
將徐揚從那間磚瓦房子帶回遊樂場之後,我見到了冉冉,只問了一句:“你知道槐樹街28號這個地方嗎?”她便驚恐萬狀全身發抖,我自知不必再追究下去,那個從此之後再不會以任何形態存於天地間的丁珧,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顧冉冉,多麼文靜溫柔的女孩,從小到大她就是我父母拿來教育我的範本,連樹上掉下來的一隻死知了,都能將她嚇得面無人色。一個這樣的女孩,是什麼原因,居然能令她在明知一樁殘忍殺害事件的存在,卻視若無睹,甚至若無其事的和殺人兇手結婚?
我找不到答案。
我默默地開着車,阿神坐在我背後的座位上,一直從後視鏡里偷看我的表情。
要在平時我早就罵回去了,但現在我沒有任何力氣。
一路堵車,快要進城的時候,阿神突然開腔了。
“安妮,等一會兒我們回到家休息一下,我就陪你去趟警察局吧。”
“嗯?”我從後視鏡里和它對視一眼,皺了下眉頭,“你是說……”
“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這事,要是讓你把它爛在肚子裏,你肯定會憋死的。就算,顧冉冉,她是你的朋友……”
“可是,你受傷了,你的骨頭……”
“別拿我做擋箭牌了,你很清楚自己想怎麼樣!”
“我怎麼說?難道要我告訴警察先生們是冤鬼顯靈不成?”
阿神將沒受傷的那隻前爪搭上我的肩膀,道:“又是借口,你當了兩年的斬鬼女,編故事的本領爐火純青,用得着我教你?”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我已經剝奪了丁珧投胎轉世的機會,不能再讓她死得不明不白,至少,得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可是,這樣一來我又勢必將冉冉推入絕境,她畢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回身撥掉阿神的爪子,我說:“你讓我想想吧……”便不再說話,默默繼續開車。
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我和阿神終於回到了家。進門之後我先扯掉了貼在花子腦門上的定身符,然後鑽進卧室去換衣服。
女鬼終究是女鬼,站了一天一夜卻似乎絲毫也不覺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扯着嗓子連珠炮似的發問:“安妮你們終於回來了!好玩嗎新娘美嗎新郎帥嗎儀式隆重嗎一定很感人吧,你們有沒有給我帶什麼紀念品?咦……阿神,你的腳怎麼了?”
“別問了。”阿神顯然也累壞了,我從卧室出來就見它趴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呀,安妮,你怎麼也受傷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花子提着醫藥箱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我右臂上的傷痕,又驚叫起來。
“給我。”我沒精神跟她多說,接過她手中的醫藥箱,準備幫阿神接骨。
作為斬鬼家族的一員,受傷是常有的事,而這樣的傷痕若去醫院給大夫看見,往往解釋不清。因此,我們必須精通醫術,這是我們從孩提時代接受的各項訓練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只要不是被開膛破肚,一般的傷勢處理起來都沒問題。
我拉過阿神受傷的爪子,將它耷拉下來的腳爪前端那截骨頭複位,敷上藥膏,然後用繃帶一圈圈纏緊固定。一邊纏一邊問:“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打石膏?”
阿神白了我一眼:“你有病,我可是神獸。就這樣的傷,不出三天保證完全癒合,打石膏……你怎麼想出來的?”
我點點頭,將它的爪子放好,開始處理自己手臂的傷口。
被丁珧抓出的五道指痕深可透骨,四周微微發黑。我捏住傷口邊緣將裏面的毒血擠出來,然後上藥包紮。
花子見我們不理她,便將電視打開,胡亂轉起台來。
我很想大聲呵斥她,卻突然被一條新聞吸引住,連忙扭頭盯住屏幕同時大喊:“停!不要轉,就這個台!”
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是本市新聞。女播音員用毫無感情的聲調說道:“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我市公安局破獲一起凶殺案。一名女子在今晨向‘美心嘉年華’附近的110投案自首,刑偵人員根據該女子提供的線索,在一座房屋院內挖出了一具女屍。犯罪嫌疑人現已被抓獲,據悉,這名犯罪嫌疑人是本市富豪徐天昊之子……”
冉冉終於沒有給我去警察局報案的機會。在我們離開后不久,她就選擇了去自首。我沒能背上“出賣背叛朋友”的罪名,似乎得以全身而退。
我吐出一口氣,在沙發上癱坐下來。整個房間內一時間寂靜無聲。
“安妮……”
過了半晌,花子立在茶几一側輕輕喚我。我朝她揮了揮手,道:“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神,我要去睡一會兒。”說著便站起身回到房間。
我有些困惑,我需要自己一個人想一想。
一連幾天,我都窩在我爸留給我的書法教室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與各種鬼怪纏鬥的過程中受傷過多,我媽中年之後,身體變得很不好。求遍名醫未見任何好轉,於是,兩年前,在我媽將斬鬼衣缽傳給我之後,我爸就帶着她回到了老家。那裏山明水秀空氣清新,最適合病人靜養調治。臨走之前,我爸將自己開的那間專門教小孩子書法的“墨風書齋”也託付給了我。
我對書法一竅不通,但好在那裏教師和工作人員齊備,我每天呆在那裏,所要做的,卻只不過是每月去給他們發發薪水,或者在他們需要動用巨大款項時簽個字,毫無趣味,也毫無技術性。
其實說實話,這兩年“墨風書齋”的生意實在慘淡。一方面因為我根本沒將心思擺在上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現在肯帶孩子來學書法的家長實在寥寥可數——大多數的孩子在空餘時間都被送去學英文、學電腦、學音樂了,又有幾個能沉下心來對着一筆一墨一紙坐上好幾個鐘頭?
這樣雖然賺不到錢,卻倒也有個好處:那些被鬼怪所擾的人們可以來這裏找我。我媽以前就將這裏當成她的“根據地”,如今我也有樣學樣,在這裏駐紮下來。
我將下巴擱在書桌上,百無聊賴地聽着隔壁的年輕男老師帶着三個孩子誦讀書法口訣。“寫字要入境,基礎是靈魂。姿勢坐端正,大小要均勻。兩腿自然開……”
正昏昏欲睡間,阿神從外面沖了進來。我被它驚醒,趕緊站起來關上門,轉身吼它:“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到這裏來找我嗎?”
阿神的傷果然好得很快,前兩天就已經活蹦亂跳。它也不答我的問話,直立起身子,抬起前爪,一爪就朝我面門拍了過來。我閃身一躲,大怒道:“幹什麼你,吃飽了撐的啊!”
阿神見一擊不中,也就不再向前,翻身爬上辦公椅坐好,一臉嚴肅道:“古安妮,你要在這裏躲到什麼時候?”
自從冉冉那單事件之後,我一直保持着“深宅”的生活狀態,不出門不接生意,就連從前與阿神每晚的例行外出巡視,也擱在了一邊。阿神忍了我好幾天,看樣子今天是實在忍不住了。
“我受傷了,需要休息。”我斜倚着門,懶洋洋地回答,“你給我從那椅子上下來,我才是老闆!”
“哎,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那點傷有什麼大礙啊,再說,你傷的是右手,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個左撇子!”
“你也太沒人……沒狗性了吧,我這是工傷,本來就可以休息的。”
阿神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為了覺得自己錯殺了丁珧,害她再沒有投胎機會而內疚不安,但你難道因為這樣就要對這世間所有其他惡靈視若無睹嗎?那又會令多少無辜的人被害?”
我默默看着它。
阿神,它說中了我的心事。丁珧的死已經足夠悲慘,而因為我,她也再沒有轉世為人的機會。這樣的事情,以前會不會也發生過,以後又會不會再有?
“她沒傷害任何人啊,她只是想跟徐揚舉行一次婚禮……”我低聲囁嚅。
“如果你當時放過了她,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再有任何行動?倘若因為你的一時心軟釀成大禍,你又要如何自處?”
“可是……”
“不要可是了,斬惡鬼除妖魔,這是你的使命,你逃不了的,跟我回家。”說著它從椅子上跳下來,叼起垂在地上的牽引繩,遞到我手裏。
我接過繩子,猶豫了片刻,道:“阿神,你能保證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錯殺任何一隻鬼嗎?”
“我不能,我只能和你一起,儘可能努力讓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但我能保證,你會拯救更多活着的無辜的人。”
“……好吧。”我終於應承下來。它說的對,這就是我的使命,是從我一生下來就背負的,不可推卸的使命。無論我願不願意,我必須這樣走下去,沒有退路。
阿神站在門邊等着我開門。我想了想,又轉頭問它:“那個啊,阿神,咱們能再商量一件事嗎?”
“什麼?”
“我都好久沒接生意了,手頭緊啊。我想說,你別吃那麼貴的狗糧了行嗎?我買點便宜的……”
阿神果然是說一不二的好漢(好狗?)一條。只聽它一聲怒喝,音量雖然不大,氣勢卻雄渾逼人:“滾!”
我被它嚇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不敢再提,只得灰溜溜牽着它拉開門準備回家。
剛走到大廳,我們就被負責接待的陸姐叫住了:“哎,正好,安妮,這裏有人找你。”
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張毛茸茸的臉和一雙淺棕色的眸子。那人站在我面前,高大健壯,從窗戶透進的光被他擋了個嚴嚴實實。他沖我伸出手,笑着用不標準的中文說:“古小姐,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