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觀落陰(四)
()這是一個鎖住無數靈魂的處所。
花子曾告訴過我,所謂冥界,除了由北陰大帝掌管,並且天空永遠黑得如同墨斗以外,與人世間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事實上,當我站在這片稀軟的土地上,嗅着空氣中瀰漫著又濕又黏的腐臭氣味,眼睜睜望見一個個白色半透明的魂魄從頭頂掠過時,在我心中,陰陽二世的區別,自不必多言。
我下意識緊緊攥住了費爾南多的手,同時朝尉遲槿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此刻他們兩個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不得而知,根本也無暇顧及,我的眼中只能看見道路兩旁那一簇簇幽綠瑩然的鬼火,還有,前方不遠處那一座圓拱形的石橋。
四周非常安靜。
我朝前走了幾步,隱約可以看見橋的盡頭,立着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在她的面前,擺着一口巨大的鐵鍋,不斷有蒸騰的熱氣從裏面冒出,我甚至能聽見鍋里傳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一個外表看上去年近古稀的老頭,正從橋上走過,顫顫巍巍地來到那婦人身邊,接過她遞去的一個粗瓷大碗,一仰脖,將碗中的液體倒進了自己的喉嚨。接着,他回頭看了一眼來路,戀戀不捨地朝一片白色的光暈走了過去。
我突然間不忍心再看。
就算是為了獲得新生,讓人遺忘過去,也仍舊是一件無比殘忍的事情。
幾十年的時光,最珍藏的記憶,最重要的人……在飲下一碗湯之後,皆成過客,前一世所有的糾葛與眷戀,就此化為雲煙。那麼,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到這世上來走這一遭?
耳畔響起藤婆蒼老的聲音:“莫逗留,更勿隨意亂看,速去尋你要找之人罷。”
“我也正待要說。古姑娘,咱們時間不多,還是先辦正事要緊。”尉遲槿也對我道。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朝另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現在,我也不過就是一個飄蕩的魂,算是提前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我很慶幸,在這個時候,費爾南多就在我身邊——
順着藤婆的銅鈴聲,我們來到了忘川岸邊的一處石灘。
鮮紅的血水中,伸出無數條蒼白的手臂,再水面上一刻不停地揮舞着,像是隨時準備好了要將岸邊的陰魂拉進河中。
我有點發憷,抱緊了費爾南多的手臂,拖着他朝邊上挪了兩步,然後一把將尉遲槿也拽了過來。
他側身垂着眼睛看了一眼我和費爾南多像是粘在一起的手,旋即轉開了頭。
不遠處,有一叢彼岸花開得正好,艷紅得刺眼。
一個女人坐在花後面的大石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花,像是出了神。
“去吧,你們要找的人,就在那裏。”藤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那就是趙梓恩?
我生怕嚇着她,放輕腳步慢慢走了過去。
那是個看起來還很年輕的女人,頭髮很長,細眉眼小鼻子,看起來有種單薄的美感。
如果她已經得償夙願見到了她的丈夫,為什麼還是不願歸去?
我在她身邊蹲下來,低聲試探着喚她的名字:“趙梓恩?”
饒是我如此小心,那女人還是被我嚇了一跳,猛地一抬頭朝我們三個的臉上看了看,困惑地道:“你是……”
我友好地對她笑了一下,道:“你是趙梓恩,我沒找錯,對吧?”
“我是,可是,我好像不認識你啊。”她的疑慮更濃。
“嗯,你的記憶沒出問題,你的確不認識我。你姐姐趙梓旋請我幫忙尋你的下落,所以,我也去找了藤婆觀落陰,我……”
“我姐姐讓你來的?你是活人?她怎麼能讓你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她臉上佈滿驚異之色,瞪大了眼睛,聲調也不由自主高了些。
我急忙沖她連連擺手:“別嚷別嚷,你也知道我是活人,來這裏找你本就是冒險,你還要嚷得鬼盡皆知嗎?別擔心,我本來就是捉鬼除妖的,自己有分寸。你姐姐都快急瘋了,付了一大筆錢給我,求了我好久,我才答應幫她的。”
趙梓恩的眼睛飛快轉動,似在思量些什麼,半晌,她終是歸於平靜,沉聲道:“真是麻煩你了,白跑這一趟。請你回去跟我姐姐說,我是自願留在這裏,已經領了轉世投胎的號碼牌,永遠也不會回去了。”
“為什麼?你沒見到你的丈夫聶蕭?”
她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凄然的笑:“見到了……”
我愈發搞不懂:“既然這樣,你也算是償了夙願,怎麼反倒不肯回去?你把你的身體給了誰?”
“總有人,比我更加需要這副軀殼。那個女人,心心念念牽挂着她尚在人世的丈夫和孩子,她舍不下他們,就算是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她也想跟他們在一起。而我,我對那個世界已經毫無眷戀了,倒不如做做好事,成全她的願望。”
她的表情有如一潭死水,我心中清楚,這其中必有隱情,於是便坐在了她的身邊,柔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能跟我說說嗎?”
“好啊,我已經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什麼值得隱瞞?是,我的確是見到了聶蕭,可是,當我看見他的那一刻,我發現,他身邊,還有另一個女人。”
她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彼岸花,說道:“三天前,我順着藤婆的鈴聲走到了這片石灘,一眼就看見聶蕭正坐在這塊石頭上。我開心極了,迫不及待地飛奔過來。可沒等我到他跟前,就發現他的手,正緊緊牽着另一個女人的手——對,就像你和這位先生此刻一樣——那個女人,是他的秘書。”
我和費爾南多對視了一眼,想要掙脫他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知道嗎?這就像是一場噩夢一樣。我曾經以為自己幸福得舉世無雙,可這世界上哪有通話?我心心念念想要見他最後一面,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不忠的事實。聶蕭知道沒法隱瞞,他把什麼都告訴了我。他們兩個背着我在一起,居然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每次說去臨城辦事,實際上,卻是為了去**,就連這次,也同樣如此。如果不是天在下雨,如果不是車上的他們正在忘情激吻,或許,他們是不會死的。可能是連天都看不下去,想要給我這樣一個逃離他的機會。可是,老天爺他不明白,如果沒有了他,我又還剩下什麼?”
“你還有你姐姐啊,她那麼緊張你,難道不值得你珍惜嗎?你留在這裏,只是在懲罰你自己啊”我有點着急地道。
趙梓恩緩緩地搖了搖頭:“你不懂,聶蕭他曾經為我築建的那個世界,實在太完美無瑕了。一直以為很相愛的那個人,卻偷偷的背叛了。長久以來的幸福與信任突然倒塌,換成你,你可以忍受嗎?”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追問道:“……所以,你就決定放棄生命,永遠不回人間?”
“其實,當時我很茫然,藤婆催我回去的鈴聲一遍遍響着,我卻始終不願意往回走。那時,我看見一個女人正在路邊徘徊,心裏想着,拖延點時間也好,於是走過去跟她聊了兩句。
她說,她是因為生病而去世的。已經半年多了,她每夜潛回自己家,都只能看到自己丈夫的頹廢和悲傷。轉世投胎的機會一直遙遙無期,她心急如焚,卻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沒用多少時間,就做出了將自己的軀殼送給她的決定,並且,直到現在也不後悔。我知道這是不合規矩的,可,我顧不了那麼多。如果她能夠和她丈夫重逢,哪怕是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也總能給他的生活帶去些生機吧。我覺得,這是我餘下的生命,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可是……”我還想說些什麼來令她回心轉意。
“不必再多說了。這位小姐,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至少讓我保留,自己處置生命的權利,可以嗎?你回去告訴我的姐姐,我對不起她,請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說完這句話,她站了起來,沖我點了點頭,轉身走遠。
我仍不願放棄,在她身後大叫:“趙梓恩”
她沒有回頭。
尉遲槿嘆了口氣,對我道:“古姑娘,不必叫了,她已經死了心,你再做什麼都是無用。”
……
在來到冥界之前,我想了好幾種可能。
或許,我根本就找不到她;或許,她被什麼給困住了,而我,終是將她救了回去。可我怎麼也料不到,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那不過是一個男人,一個背叛者,就算曾經再美好,現在為了他放棄生的機會,真的值得嗎?——
“還剩三分之一柱香,無論你們有沒有將事情辦完,該是準備回來了。”
我再次聽到了藤婆的聲音。
回去要怎麼面對趙梓旋?我本可以硬逼着那個陰魂離開趙梓恩的軀體,然後,再將後者帶回陽世。但是,她說,她想要保有處置自己生命的權利,於是,我沒有辦法再提出任何異議。
無論是趙梓恩,還是那個心心念念掛着家中丈夫的女人,我同情他們,可我無法為他們做主。或許,只有趙梓旋,才能定奪這一切。
而我,我不想再管。
我搭拉着腦袋同費爾南多和尉遲槿往回走去,一路默然。
快要走到出口時,突然感到一陣冷意,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連忙朝四周轉着頭細看,卻沒發現任何不妥。
我以為自己是神經過敏,正要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卻突地聽到炸雷般地一聲巨吼。
“吼”
那吼聲彷彿有崩天裂地之能,從地底下,直刺進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