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觀落陰(三)
()“我不去”
從燕回巷離開,我們直接回了家。一路上,我一直同阿神和尉遲槿討論着這件事,最終卻被他們激怒,一進門便吼出這一句,隨即將自己摔進了沙發里。
“這是怎麼了?”我媽從卧室里走了出來,看了看我,又瞧了瞧一臉尷尬的尉遲槿,猶豫了一下,把阿神拉到陽台上,頭挨着頭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尉遲槿扎撒着手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几旁。我斜瞟了他一眼,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還想要繼續說服我嗎?我就不明白了,我怎麼招惹了你,讓你這樣想推我去送死?”
他在我面前蹲下來,眼神里難得地流露出懇切的意味,有點發急地快速低聲道:“古姑娘,你怎會如此看我?我何曾對你有任何仇怨,我明明……咳,此事若想儘快解決,方才我與阿神前輩的提議,恐怕是最好的方法。縱使有危險,至少,我會陪你一起……”
“誰稀罕?”我大聲阻斷他的話,“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無端端冒這樣的險?大不了,我把那張支票還給趙梓旋就是,這12萬,我掙不了”
尉遲槿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臉色鐵青地緊皺着眉頭,屋裏一片靜謐,我和他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
這時,我媽結束了和阿神的交頭接耳,推開陽台的門走到我身邊坐下,拉過我的右手揣在自己的懷裏。
“妮妮,事情的原委,阿神已經告訴我了。你先沉住氣,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好嗎?”
在知道了整件事情之後,她的語調竟還能如此平和,我實在有些無法接受。
我轉過臉去,想也不想就沖她嚷道:“喂,你可是我媽啊他們出這樣的餿主意,明擺着是要推我落火坑,你居然還能這麼平靜?”
黎馥雪女士摸了摸我的頭髮,笑着道:“媽媽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想要讓我感到驚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妮妮,你聽我說,阿神他們提出的,的確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方法,但是我覺得,這或許也是唯一的方法。”
雖然我常年不在我媽身邊,但在我心裏,她永遠是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在正式成為斬鬼女之前,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之中安然生活,我從不懷疑她已經將一個母親所能付出的愛全部放在了我身上。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我媽怎麼會竟站在阿神他們那一邊?
我不敢相信,怔怔地盯着她,道:“媽,是不是剛才阿神沒跟你說清楚?他們是要讓我去找那個什麼藤婆觀落陰,他們要送我去冥界”
“我知道,阿神講得再明晰不過了。”她還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彷彿這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忍無可忍,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張牙舞爪地沖她咆哮道:“你吃錯藥了?我是你女兒你當斬鬼女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冥界裏面究竟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有什麼威脅,萬一我回不來怎麼辦……這些,你都想過嗎?”
“妮妮,你冷靜點聽媽媽說。這其中的利害,我比你更加明白。只是,你接受了人家的求助,這件事就變成了你的責任,你根本沒有選擇。如果……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去,那麼,就由我這個已經過氣的老牌斬鬼女,替你去。”
我覺得四周的一切都開始旋轉,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有一股酸澀的液體不斷地漫上來。
“你威脅我?”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你可以這樣認為。”她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安靜得像靜止的水面。
“好,我去”我咬着牙發狠地道。
說完這三個字,我覺得眼淚即將奪眶而出,連忙一轉身,以一個瘸子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衝進了卧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掏出手機,幾乎是哆哆嗦嗦地按下了費爾南多的電話號碼。
“Hola,安妮,你回家了嗎?”
他的聲音隔着電話線聽起來有一點沙啞,像一片羽毛拂過心裏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我在那一瞬間突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對着電話聽筒大哭出聲。
“這是……這是怎麼了?你在哪兒?”費爾南多有些焦急地問道。
我抽抽搭搭地哽咽半天,才勉強吐出一個字:“家……”
“我馬上就來。”
電話被掛斷,我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18點23分。
這應當是餐廳一天裏最忙的時段,我似乎,又在給他找麻煩了。
……
半個小時之後,費爾南多出現在我的卧室里。
在聽完我斷斷續續的敘述之後,他坐到我的身邊,伸過一條胳膊攬住我,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之所以會這麼難過,是因為沒想到面對這樣危險的事情,伯母居然一點擔憂和猶豫都沒有,對不對?”他在我耳邊低聲道。
我低着頭不說話,心裏只顧着難受。
他將我的肩膀扳過去一點,強迫我面對他:“從小到大,你的母親究竟是怎麼對你的,你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現在,她這樣做,必然有她的理由,你不用急着現在知道答案,等從冥界回來,你們可以好好談一談。我想,既然她放心讓你去,那麼,一切應該都在她掌控之內。阿神會陪你一起去吧?”
我搖了搖頭:“阿神是神獸,它的生死不由陰陽二世定奪。法師沒辦法將它的魂魄引入冥界,所以,只有尉遲槿和我一起……”
費爾南多想了想,好像做了一個無比重大的決定一樣,鄭重地道:“那麼,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吃了一嚇,連忙抬起頭,“那可是冥界啊我們對裏面的情況一無所知,萬一有什麼差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護你而且……”
“行了安妮,我已經決定了。”他打斷我的話,“你應該知道,重要的並不是你能不能保護我,而是,在你可能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和你在一起。”
他說著,在我的頭髮上親了一下。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在這個時刻我突然覺得,在這世界上,我能夠倚靠的人,只剩他一個——
當天晚上,我們再次來到了燕回巷。
阿神跟了來,雖然它不可以進入陰司,但留在藤婆身邊觀察事態,以免遇到突發*況卻是很有必要。
眼前那條黑魆魆的巷弄,在夜裏看起來好像更加冗長了,彷彿向前走一步,就會踏入無止境的深淵。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白天曾經來過的那扇木門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怎麼又是你?”
藤婆依然坐在屋子中央的竹椅上,就好像從下午直到現在,她從沒有移動過一樣。
“藤婆,那個趙梓恩……總之,我還是必須先找到她的下落,請你幫我……幫我觀落陰。”
下定決心說出這句話,我反倒是像鬆了一口氣。
這算是塵埃落定了吧?
“哦?”老太太自椅子裏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臉。
“姑娘,何必如此執着?人各有命,她即已做出選擇,就隨她去吧。”她顫顫巍巍地道。
靠,難道我想這麼執着嗎?我連那12萬的巨款都願意放棄,無奈我媽,她不肯放過我啊
我嘆了口氣,道:“我也是受人之託,不管怎麼說,你就幫我這一回吧。”
藤婆扭頭瞥了一眼站在我身旁的尉遲槿、肥腩多以及阿神,道:“既這樣,我不勉強你放棄。你這是準備自己一個人去,還是他們三個都隨你一起?”
我指了指阿神:“它不去,在這等着我。就我們三個。
“有趣。”她溝壑叢生的臉上突然綻出一個笑容,“我還從沒有同時將三個人的魂魄送去冥界過呢,倒正好試試我的法力。一個人1500,先付錢,免得你也臨時決定不回來,讓我做一場無用功。”
喲嗬,不便宜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她還有心情講價錢?我以為自己算是這世上貪錢者中的翹楚,沒成想今日在這燕回巷,倒碰到對手了
我不情不願地從包里掏出一沓錢,扔到她懷裏。
“話說在前頭。觀落陰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的,要看你的體質是否適合。但就算失敗了,也耗了我的功德,因此,成與不成,這錢你都得付。如果即使這樣你們三個仍然不改心愿,就過來坐下吧。”
我和費爾南多與尉遲槿對視一眼,做了個深呼吸,在八仙桌旁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藤婆拿出蠟燭紙錢和一個銹跡斑斑的銅鈴,對我們道:“把你們的名字依次寫下來,等下用得着。我的記性不好了,記錯可就麻煩。一會兒,你們三個下去了,不管看見什麼,都要立即告訴我,我會搖着鈴帶你走。你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不必擔心,在下面你會覺得時間漫長得多——到時我會叫你們的名字,到那時,你們務必要立即離開,清楚了?”
我點點頭,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扭頭髮現費爾南多正要龍飛鳳舞地用西班牙文簽名,趕忙奪過他手中的筆,瞪了他的一眼,在紙上寫下他的中文名字。
可能是我臉上的恐懼實在太過明顯,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藤婆將一張符咒放在我腳下,囑咐我踩好;接着又讓我閉上眼睛,把兩張紙錢蓋在我的眼皮上。在對費爾南多和尉遲槿進行了同樣的步驟之後,她點燃一支香,開始搖動銅鈴念動咒語。
我漸漸有些迷糊。
四周先是一片漆黑,過了一陣,模模糊糊出現了一條泥巴路。
“古安妮、費爾南多、尉遲槿,你們看見什麼?”
我聽見藤婆的聲音。
“我看見一條泥巴路。濕噠噠的,還有不少積水。”
“你要去哪裏?”
“我想見趙梓恩。”
“辯得清我鈴聲的方向嗎?跟着來吧。”
靈魂出竅,沒有了傷腳的束縛,我頓覺自己輕快了許多。
我們三個循着鈴聲的方向向前走,穿過一道白光,我的腳踩在一塊棉花一般柔軟下陷的土地上。
一切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我的眼前出是一條血紅色的河,河的上空,交錯纏繞着散發出陣陣酸腐氣味的黑紫之氣。
這裏,就是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