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雲階寺
1
蘇葉重回了唐家。她原先在唐府總覺得自己是寄寓,可在外客居半年之後,再見熟悉的惜環院,倒真真有了歸宿之感。她去時是夏,來時是冬,這日夜裏,蘇葉把門上的楚竹薄簾摘下,換了煙黛厚帷,又將四壁都掛上鴻毛毯,往火爐里添了一塊瑞炭,才上床歇息。
蘇葉一合眼,便聽見碎玉子響,她只當是漣兒進來了,也不說話,誰知細碎的腳步走到床邊,掀開了暖帳,蘇葉睜眼一看,卻是明幽。
明幽解了斗篷,輕盈鑽進香被,道:“蘇葉,我來和你睡。”
蘇葉將懷中足下的熱錫壺都讓給她,道:“你不和二郎睡,卻來擾我。”
明幽半羞半嗔道:“還在唐公的孝中,我們本來就是分房睡的。”
蘇葉便撐起身子看她,笑道:“好,現在你是我的了。”說完,她捏住明幽的臉,俯身下去,作勢要吻她,嚇得明幽慌忙拿被子蒙住頭,躲在被裏咯咯地笑,道:“我又不是三郎,你休認錯了人!”
蘇葉一聽她說到唐珝,心就似蒙了一層灰,再也無心玩笑,明幽從被裏探出頭,看着定定不動的蘇葉,問:“你又想三郎了?”
蘇葉道:“我昨兒半夜夢見他在一間陰颼颼的牢房裏,連一床薄被都沒有,就在空地上睡着,冷得瑟瑟發抖,我心中一絞,就醒了。”
明幽寬慰道:“哪裏有這樣苦?厚衣棉被,二郎早送進去了,現今大理寺管事的人和二郎曾經是同僚,許諾不會虧待他,飲食雖不比在家裏,也和獄卒們一樣,只是拘束自由罷了。”
蘇葉問:“聖上幾時放他出來?”
明幽道:“聖上幾次發話,只消認個錯,立時放他出來,只是三郎太倔強,還在因唐家事遷怒聖上,不肯鬆口。”
蘇葉道:“我可不可以去見他?我若勸他,他一定聽的。”
明幽道:“二郎和我哥哥託了多少人,也沒能進大理寺去——他是聖上的欽犯,誰敢擅自開監門?你自然更進不去了。”
蘇葉悵然躺回枕上,明幽又將湯錫壺放回她的懷裏,道:“你放心,不過幾月半年,終歸要出來的。”
蘇葉道:“若他永遠不認錯,就永遠出不來了,是不是?”
明幽道:“怎麼會?等他火氣消了,想到家中還有你,還有兄長,自然會妥協。他是倔,又不是糊塗,早晚會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蘇葉仰看鏤金香囊不語,明幽道:“我也不知該如何為你排解。我時時在想,若現在被關押的是二郎,我只怕也和你一樣,牽腸掛肚,心驚膽戰,任誰也分擔不了。”
蘇葉擁住明幽,將頭埋在她的懷裏,道:“你能來陪我度過這寒夜,就已經是分擔了。”
明幽道:“我明日要去雲階寺住上七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蘇葉問:“去雲階寺做什麼?”
明幽道:“我阿娘從前在雲階寺許願,要我和哥哥每年去寺里侍奉佛祖七日,請佛祖保我們平安。今年家裏出了許多事,一直沒去成,眼見就要除夕了,不能不去。”
蘇葉道:“這是你家去還願,我是外人,怎麼好跟去?”
明幽道:“什麼還願?不過是去玩七天罷了,上上香,誦誦經,浴溫泉,我哥哥還悄悄去後山打獵呢。”
蘇葉問:“什麼是溫泉?”
明幽道:“就是天生溫熱的泉水。梵音山的溫泉,季節越冷,泉水越熱,這時候滿山白雪皚皚,泉水還熱得冒煙,在雪中沐浴也不冷。”
蘇葉笑道:“雪中沐浴,你羞不羞?”
明幽道:“雲階寺都是女尼,外人又上不了梵音山,怕什麼?”
蘇葉到底是年輕女子,聽明幽一說,便新鮮得心動,明幽道:“你在府中也是無聊,不如隨我去散散心,我給你做伴兒,你也給我做伴兒。”
蘇葉便道:“好。”
於是兩個小娘子在暖帳中盤點明日帶什麼衣物、什麼配飾、什麼點心,又聊了許多貼己的閨房話,直至熱錫壺漸漸涼了,才各自睡去。
翌日大清早,明熙來唐府接妹妹,只見身着斬衰的唐瑜和兩個穿灰狐斗篷、戴黑紗冪籬的女子早在府門口等着了,他下了馬先和唐瑜打招呼:“妹夫隨我們去梵音山散散心吧!”
唐瑜道:“三年守制,不便離家,請兄長照顧好兩位娘子。”
明熙故作無奈,道:“雖然是苦差事,你既託付了,我也只好應着。”
明幽便頓足嗔道:“誰稀罕你照顧!”
唐瑜莞爾,將明幽輕推到明熙面前,道:“出門在外要聽兄長的話,別使小性子。”
明幽隔着一道冪籬看他,問:“你當真不和我去嗎?”
唐瑜點頭,溫言道:“你去開開心心玩幾日,不必挂念家裏。”
明幽“嗯”了一聲,轉身隨明熙上了馬,蘇葉不會騎馬,便坐進了雁羽織幔的馬車。五六十個奴婢前呼後擁,離了唐府,唐瑜目送一行人折過巷口,方轉身往回走,關閉了府門。
2
開元城中的西北方有一座纖秀的小山,山中雲階寺的晨鐘暮鼓半城可聞,得名梵音山,是國家禁苑,非王侯將相之家不得入。明熙一行走了近一個時辰,方從城東到了山下,卻遙見山路上有禁軍巡邏,一隊驍禁衛從他們身後掠過去,明熙奇道:“今日聖上也來了嗎?”
明幽撇嘴道:“那我們趕緊回去,我可不想見他。”
那隊驍禁衛尚未走遠,一聽此言,都勒住了馬,隊中一個聲音朗朗笑道:“你為何不想見朕?”卻是素衣平冠的衛鴦。
明熙明幽及眾奴婢忙要參拜,衛鴦免了眾人的禮,問:“你們是誰?”
明熙道:“恭王府校尉明熙、民女明幽拜見陛下。”
衛鴦把二人細看,笑道:“原來是文昭侯的子女。去年中秋後,我和你們打過馬球。”
明熙道:“是。”
衛鴦道:“你在朕的眼前進了一球,朕還記得。”
明熙道:“最終是陛下贏了。”
衛鴦哈哈一笑,又看明幽,道:“朕知道了,你是唐瑜之妻。”
明幽道:“是。”
衛鴦道:“難怪不想見朕!你在怨朕,對不對?”
明幽乾乾脆脆問道:“陛下,你幾時放三郎出來?”嚇得明熙直向她使眼色。
衛鴦笑道:“改日請你的夫君和哥哥陪朕再打一場球,他們幾時贏朕,朕幾時放三郎出來,這樣可好?”
明幽欣喜道:“陛下說話當真?”
衛鴦大笑,卻不再接話,又問明熙:“你們去雲階寺做什麼?”
明熙道:“為母親還願,侍奉佛祖。”
衛鴦點頭道:“虔心向佛,自有福報。”吩咐驍禁衛,“准他們進去,一路不許攔阻。”驍禁衛都應了。
衛鴦向兄妹倆道:“朕先行一步,你們後來。”明幽、明熙跪拜稱是,衛鴦自率侍衛風行而去。
明熙、明幽一行沿着雪泥混淆的山路往上走,明幽見前後無外人,方問:“剛才聖上說,打球輸了就放三郎出來,到底算不算話?”
明熙道:“他當你是小孩子逗着玩,你也當真!”
明幽道:“三郎也是小孩子,聖上怎麼那麼計較?不過就為一句錯話罷了。”
明熙道:“他那句錯話可不得了,是聖上最忌諱的事情。”
明幽道:“拿千潺之變罵聖上的臣民多了去,三郎那一句也算不得什麼。”
明熙一聽“千潺之變”四字,急忙比手勢要她閉嘴,壓低聲音道:“唐珝說的話比誰都驚心,你明不明白?別人不過是聽了傳言,獨他說是親眼所見,還要做證人,你說聖上會輕饒他嗎?”
明幽擔憂道:“那……那聖上竟真的在怪罪他?”
明熙道:“我和你說了,你回去別和唐瑜說。唐珝在牢裏着實吃了許多苦,肋骨被打斷了兩根,還被火鉗子燙……”此話一出,明幽大吃一驚,她想到蘇葉還在身後的馬車裏,慌忙向明熙使眼色,卻忘了自己矇著冪籬,哥哥全然看不見。明熙猶道:“那些獄卒平時就嫉妒唐家得勢,如今還不把他往死路上整?唐瑜捎去的飲食,全沒送到牢裏去,吃的都是獄卒的剩菜剩飯!”
他說完,才見明幽拚命朝自己打手勢,他前前後後看了看,又沒旁人,道:“你不信嗎?崔如禎前日特意跑去和大理寺打了招呼,他們才沒敢再下狠手。”
明幽忍不住策馬奔到他身邊,小聲道:“你別說了!”又往馬車歪了歪頭,要明熙知曉。
明熙一頭霧水,道:“哦。”
兄妹倆沉默着走過一道彎路,明熙悄悄問:“馬車裏坐的是誰?”
明幽道:“是三郎的妾。”
明熙又“哦”了一聲,聲音更小了:“就是去年中秋,他花一千金買的市販女兒?”
明幽道:“你倒記得清楚。”
明熙道:“當日在天問樓,你自己也聽見的。”
明幽便扭頭不理他,明熙轉移話題,問:“雪貂兒帶來了沒有?”
明幽道:“在車裏,蘇葉抱着的。”
明熙道:“夜間借給我去打獵,那小畜生敏捷得很,抓兔兒是好手。”兩兄妹又開始談論山色雪景之事,暗暗指望馬車中的蘇葉什麼也沒聽見。
3
明幽一行在三門殿前下了馬,蘇葉也被婢女從馬車中攙了下來,明熙假裝無意地看,卻見她還是冪籬遮面,不見顏色。一行人過了天王殿,到了大雄寶殿外,便見着許多比丘尼在執帚掃雪,卻都戴上了足鐐,生鐵在地上拖得嘩嘩響。見到來迎的執事覺寂,明熙問:“尼師,這些比丘尼犯了什麼錯,怎麼都銬起來了?”
覺寂道:“先帝駕崩之後,後宮皆遷入雲階寺修行,卻有個宮人還未剃度便逃走了,宮中怪罪下來,將全寺的比丘尼都上了鐐,一日不找回,一日不去鐐。”
明熙道:“倒聽說了一點,是個妃子吧?”
覺寂道:“是。”說完將明熙、明幽迎入殿內,蘇葉與眾奴婢自去雲會堂休息。
明熙、明幽初到寺里,也不好淘氣,規規矩矩隨覺寂進香禮佛,明幽跪在釋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心中祈願:“唐家今年多災多難,願佛祖保佑唐家來年去危為福,平平安安;保佑二郎早脫陰霾,三郎早出樊籠,一家團聚,再不分離;保佑阿爹阿娘福壽安康,哥哥嫂嫂和睦相敬。”
明熙上了香,也在心中默念:“願父母寬容慈祥,少生些閑氣;娘子賢惠不妒,若我納妾,不與我鬧;妹妹的夫家再無禍事;打葉子牌只贏不輸。”
雲會堂最西邊的客舍,與大殿禪房都隔開了,安靜可聞雪落之聲。蘇葉孤零零在房中坐了不多時,便有些難熬,她掀開窗戶看明幽回來沒有,卻見院中站着一隻白鶴,丹首高昂,曲頸優美,一足立於雪上,一足收於羽下,仿若出塵的仙士一般,蘇葉不禁看怔了,沒料想,懷中的白貂兒見了大鶴,便從窗中射出去撲咬,那鶴一驚,展翅而飛,白貂不依不饒地追,蘇葉忙叫:“圓圓回來!”打開房門去追,卻放走了另一隻白貂,兩隻貂兒撲朔閃躍,霎時消失在蘇葉的視野之外,她只好順着雪地上的腳印去尋,出了雲會堂,過了茶院,過了伽藍殿,又不知過了幾重院落,幾道高牆,走到了一處塔林邊。
數十座石塔高聳,不知在此立了幾世幾代,塔身俱已斑駁殘缺,青草地上殘雪漸消,足印凌亂,蘇葉失去了白貂的蹤跡,她試探着輕喚:“貂兒!”四周一片沉寂,毫無生氣。蘇葉壯着膽子進了塔林,走得深了,石塔越發古舊,樹影越發陰森,風聲越發慘淡,她心生膽怯,只好轉身往回走,忽然,身側的高塔之後,傳來隱約的人聲。
蘇葉好奇駐足,只聽一個女聲道:“時過一年,杳無音信,陛下如何又為此事而來?”
一人道:“朕昨夜做夢,夢見太子在竹林中采一味草藥而食,疼痛難當。”卻是衛鴦的聲音。
女子問:“是何葯?”
衛鴦道:“葉似山姜,花赤色。”
女子頓了許久,方道:“是杜若草。”
衛鴦道:“正是雲階寺走失的先帝宮人。”
女子道:“夢有徵兆,杜若對太子不利,所以陛下舊案重查。”
衛鴦道:“正是。”
女子嘆氣道:“她初來雲階寺時,貧道本該有所覺察的。當日宮人們擠在戒壇下,抱成一團啼哭,唯獨她站在一旁,雖然低着頭,雙目卻在悄悄張望——竟是剛進寺廟,便開始尋找出逃的路了。”
衛鴦道:“法師為何不對她嚴加防範?”
女尼道:“她並不是頭一個想逃的人。從龍朔宮來雲階寺的宮人,沒有一個甘心削髮為尼的,所以雲階寺一直戒備森嚴,比尋常牢獄更甚,從來無人僥倖脫逃,是以貧道大意了。”
衛鴦沉默,須臾又問:“她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女尼道:“當夜丑正,貧道在禪房打坐,忽而聽聞滿寺野狐怪叫。梵音山上本多蟲獸,貧道並未在意,再過一刻,卻聽守夜的比丘尼奔走相告,說是大雄寶殿落燭起火了,貧道出門看時,果然殿中火光乍起。雲階寺二百八十間禪房,皆為木建,若火勢擴張開,一寺難保,於是貧道急忙吩咐,全寺上下的僧尼、雜役一起救火。當時寺外東、南、西、北四門皆守着驍翊衛,因北門外山崖陡峭,從此門逃出也無路可走,是以貧道邀了北門的一半禁衛前來相助。”
衛鴦道:“她是從北門逃的?”
女尼道:“是,卻不是當夜。當夜火被撲滅,暫時無事,次日子時,野狐叫聲又起,觀音殿、地藏殿、祖師殿中都有火星閃,貧道不敢怠慢,又邀北門禁衛來助手,這一回,禁衛幾乎全來了。下半夜后,幾殿的火都滅了,野狐也被抓住,卻是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裏,放在大雄寶殿的屋脊上。貧道把野狐放生后,便去清點宮人人數,這時才知,杜若出逃了,北門的山崖下,還留着她脫下的僧鞋。”
衛鴦停了許久,道:“若逃走的是別人,也就罷了,杜若卻非尋常女流,她從前在先帝身邊協理政務,近似半個宰相;先帝卧病之後,龍朔宮的政令大半出於此女之手,執領持綱頗有路數,先帝贊之治國女英。尋不到她的下落,朕的心尖像始終抵了一把刀。”
女尼道:“雲階寺數次接受宮中問詢,知道的,全相告了,並無半分隱瞞,陛下不信,盡將雲階寺一寸一寸挖起來搜便是。”
衛鴦道:“不是朕信不過法師,只是夢魘驚心,朕尚有餘悸,不能不親自來一趟,問一問,求一個心安。”
女尼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是陛下愛子心切,才擔憂太過,貧道將為太子念七日《小十咒》,祈願太子消災獲福。”
衛鴦道:“衛鴦謝過法師。”
女尼便誦道:“阿彌陀佛。”
衛鴦又道:“衛鴦還有一事不明,請教法師。”
女尼道:“陛下請講。”
衛鴦道:“夢中有竹林,作何解?”
女尼未及答話,忽聽塔後幾個侍衛喝道:“何人在此!”衛鴦立刻與女尼止了話,繞過石塔,便看見了不知所措的蘇葉。
十餘個驍禁衛抽刀在手,將蘇葉團團圍了,袁青岳上前要拿人,衛鴦見是個小女子,便伸手止住,問:“你是誰?”
蘇葉怯然回稟道:“民女蘇葉。”
衛鴦問:“民女如何能進梵音山?”
蘇葉道:“是隨明幽明娘子來的。”
衛鴦問:“你是明娘子的婢女?”
蘇葉先想坦誠“是唐珝的妾”,轉念又想,自己現在偷聽聖言,不知將治何罪,衛鴦本就在怪罪唐珝,若再連累唐珝加罪,如何是好?索性應道:“是。”
衛鴦又問:“你獨自一人來塔林做什麼?”
蘇葉道:“尋我家的一對貂兒。”
袁青岳聽了,便朝一個侍衛招手,那侍衛提了一隻錦袋過來,只見袋中有活物在亂動,袁青岳將袋口打開,倒出一對雪白的貂兒,問:“是不是這個?”
蘇葉慌忙道:“是!”那貂兒四足都被縛了,倒在地上逃跑不得,蘇葉心疼,跑過去把細繩解開,將一對貂兒抱在懷裏,溫言安撫。
衛鴦向眾衛道:“虛驚一場,且放她去。”
眾衛應了,讓出一條路,蘇葉懷抱白貂,楚楚拜道:“蘇葉唐突聖駕,謝陛下寬容不責。”
衛鴦一笑,並不答話,蘇葉便帶着一雙白貂一路小跑,離開了塔林。
袁青岳問:“陛下是再逛逛還是回宮?”
衛鴦笑向那女尼道:“衛鴦想多打擾雲階寺一日,覺靜法師勿怪。”
雲階寺住持覺靜雙手合十道:“佛門廣開,向善者盡可留。”
4
明幽回到雲會堂時已過定昏,蘇葉正坐在火爐邊,守着一鍋薏仁粥出神,見了明幽,問:“這麼晚才回,明法師悟道了沒有?”
明幽在大雄寶殿聽眾尼誦了一晚的《禮佛大懺悔文》,忍不住埋怨道:“聽也聽不懂,別說悟了,只聽見反反覆復的‘南無、南無、南無’,此刻還在耳朵里嗡嗡作響。”
蘇葉道:“世人都說佛法深奧,聽得懂一兩個字,也是有緣分的。”
明幽道:“阿彌陀佛,這緣分留給別人吧,我不稀罕。”
她也在爐邊坐了,蘇葉盛了一碗薏仁粥給她,她捧着碗,也不喝,道:“你猜,聽她們誦經的時候,我心裏在想什麼?”
蘇葉道:“想‘若此刻二郎進殿來接我回家,那該多好’。”
明幽笑着作勢要打她,又停了下來,輕嘆道:“我一直在看她們的臉。她們都是宮中出來的,不是景帝的舊人,就是靈帝的舊人,還有幾個佝背僂身的老尼,牙也沒了,話也說不清了,竟是庄帝的舊人。我想她們當年,誰不是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姿?誰不是堆金積玉,養尊處優,得天子恩寵,享世間極貴?可嘆現在,只一身緇衣芒鞋,一缽青菜白粥,一方蒲團薄被,了此餘生。那幾個景帝妃子,和咱們一樣年紀,目光卻似古稀老嫗,全無神采,她們像木頭一樣,戴着鐵鐐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好生可憐可怕。我總以為自己也吃了些苦,現在和她們比起來,卻算不得什麼了。”
一言說完,卻聽明熙在窗下叫道:“幽兒!”
明幽應道:“什麼事?”
明熙隔着一扇門,道:“把雪貂借我打獵去。”
明幽道:“貂兒又不會聽你的話。”
明熙道:“那你和我們一起去。”
明幽想了想,問蘇葉:“你要不要去?就在後山,不遠的。”
蘇葉乏乏道:“天寒地凍的,我寧願在床上躺着。”
明幽卻是玩心不泯,道:“那你先睡,我隨他們去捉寵物兒給你玩。”
蘇葉道:“好。”
明幽重穿了斗篷,從籠里抱出兩隻雪貂,開門隨明熙去了,蘇葉卻獨自坐着回想明幽的話,她替那些女子黯然神傷起來,窗外風聲大作,似乎夾雜着許多女尼的哭聲。
晚飯前後下了兩個時辰的雪,此時霜山皎皎,霽月皓皓,時聞折枝之聲。家奴們早已先行,分散在山中各處,帶着走犬飛鷹圍追堵截,將野獸往同一個方向——無端谷——驅趕,待谷中聚滿獵物,再張弓持刀捕殺。明熙估算着,圍獵就快開始了,抱着一雙貂兒急忙往前走,偏偏明幽牽着裙子在山路上走得極慢,明熙走幾步又停下來等,不耐煩道:“到底是散步呢,還是打獵?”
明幽道:“打獵也是消遣,散步也是消遣,你和我散散步又怎麼了?”
明熙道:“若是散步,就不會找你了。”
明幽便瞪了他一眼。
明熙站着等明幽的當兒,將她的狐裘斗篷上上下下地看,道:“你不替你公公守孝,一身綾羅綢緞的,我若是唐瑜,早趕你回娘家了。”
明幽道:“他自己說我守了三個月也夠了,他自守餘下的日子,我想穿什麼吃什麼都由我。”
明熙問:“現在他對你還好不好?”
明幽便低頭看腳下的路,把積雪踩得咯吱響,卻不作答。
明熙道:“可見是不好了。”
明幽道:“也不是不好。”
明熙問:“那是怎麼?”
明幽道:“自從唐公去世,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很少說話,也很少笑,總是一個人關在書房裏,我去見他,他也淡淡涼涼的。如今家中人少了許多,夜裏安靜得可怕,我想說話時,只能找蘇葉。”
明熙道:“人少還不好辦?改日我買一百個奴婢送你。”
明幽氣道:“是奴婢的原因嗎?你什麼也不懂。”
明熙想了半天,道:“他家遇到的變故世間也少見,你多體諒體諒。”
明幽道:“我怎麼不體諒了?我想和他分擔,他卻要拒人千里之外。”
明熙道:“他若不想說,你也別追問,他是讀書人,明理知事的,自己總會走出陰影,不過需要些時日罷了。”
明幽道:“我以前相信他愛我,現在卻擔心他對我舊處生厭了。”
明熙道:“女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寵你千日,一日冷落些,就想東想西的。”
明幽又白了哥哥一眼,道:“我就不愛和你說心裏話!安慰人都不會。”
明熙道:“行了,我改日去找他喝酒,醉幾次,傾吐幾次,他就想開了。”
明幽道:“他在守孝。”
明熙道:“守孝怎麼了?恭王孝中還納妾呢,我們喝一杯又何妨。”
說話間,兩人走到無端谷邊,只聽谷中犬吠鷹嘯不絕,家奴們早站在四面坡上,將山谷包圍了,火把照耀着谷中左奔右突的群獸。明熙抽刀在手,道:“你去那崖上等着。”說完引着雪貂往谷中去了,明幽在後面大叫道:“我要一對小兔子給蘇葉!”
山邊突出一方巨石,恰似半崖,谷中的景象盡可一覽,谷底之人也抬頭可見崖上動靜。明幽站在崖上,見哥哥與四五十個家奴張弓搭箭,齊往谷下收聚,她從未親眼見過狩獵,此刻見到滿谷的活物,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暗自想:“詩中說‘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好生豪邁,我今日可算窺見一二風采了。”明家兩隻獵鷹似乎聽見明幽心思一般,尖嘯一聲,從她頭頂掠過,向獵物俯衝而去,明幽拍手笑道:“好雕兒,抓兩隻兔子上來!”一鷹張開丈余長的雙翅,向一隻正往山上逃的小猴衝去,那猴慌不擇路,滿坡亂轉,被鷹爪一把鉗住,帶上半空,耀武揚威盤旋一陣,便往谷下扔去,那猴從數十丈的高空墜落,自然沒了活命,明幽嚇了一跳,叫道:“不許這樣!”她忽然醒悟了打獵的真正意義,再往谷底一看,明熙與家奴已揮刀入了獵場。
山中雖無熊鹿之類的大物,雉雞野兔卻不少,獵圈越收越窄,小獸們想從人縫中逃脫,都被獵犬攔截了,無路可逃的一則被鷹擄,二則被箭射,雪地瞬間亂成屠殺場一般。明幽眼見那些輕靈的羚羊被砍下頭顱,艷麗的野雉被長箭射穿,雪地上血水四流,獸屍遍陳,月色中一切身影都顯得凄厲詭異,全然不是她想像中的豪爽風景,急忙大呼道:“住手!別殺了!不要打獵了!”谷底眾人哪裏聽得見。明幽站立不住,坐倒崖上,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忽然,一聲獸吼傳入山谷。
明熙與眾奴獵殺正酣,卻也聽見了,他停了刀問:“什麼聲音?”
家奴道:“像是野豬。”
明熙道:“城中孤山,哪裏來的野豬?”
又一聲渾厚的哮聲傳來,幾個家奴都聽清了,驚道:“是虎!虎!”
明熙聽見獸聲來自明幽那邊,忙叫道:“這可見鬼了!”丟了手中獵物便往山上趕,卻遲了一步,眾人都遙遙仰見,一隻猛虎的身影出現在崖上,與明幽面面相對。
明幽站了起來,下意識想往後退,明熙卻在下面急喊:“別退!”明幽回頭一看,自己已到了崖邊,只差半尺,便要踏空墜下谷去,她深吸一口氣,回頭面對一丈開外的猛虎,那虎極肥壯,此刻沉着前肩,炯炯灰眼盯着明幽,作出要撲的架勢,明熙與眾奴只爬到半山,便趕不上去了,都拉滿了弓遠遠瞄準,卻怕誤傷明幽,不敢妄動。
明幽腦中一片空白,向虎道:“你別傷我,他們也不傷你,好不好?”虎自然不聽,重重喘出白氣,一掌一掌拍着雪地向明幽走近,誰知一對雪貂兒卻從谷底躥了上來,攔在猛虎與明幽中間。那貂大小不及猛虎十分之一,卻不懼巨獸,凜凜齜牙恐嚇,虎被挑釁得惱怒,一聲長嘯,震得崖邊的積雪颯颯而落,它伸掌欲撲雪貂,此時山林中又跑出一個人來,卻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少婦,明幽一見,連連朝她擺手,小聲道:“你快跑!快跑!”
那少婦卻鎮定自若,叫道:“星官兒!”
那虎一聽呼喚,轉身便跑到少婦身邊蹲下了,少婦反向明幽招手道:“你過來,當心掉下去。它不會傷你。”
情勢瞬間和緩了,明熙在山腰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率眾奴趕了上來。明幽危機一除,卻又覺得新鮮好玩,她跑過來道:“星官兒?它就是星官兒?我知道的。”
伐涼之後,大焉上下無人不知道孫牧野的名字,郎君們都在筵席間議論他玉犀川奇襲、甘露宮奪旗的故事,娘子們在閨閣中卻喜歡閑話他將北涼王妃據為己有的緋聞,明幽也不例外。她將蟬衣看了看,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孫牧野將軍的……”她眼睛轉了幾轉,在心中將“妻、妾、奴、婢”都過了一遍,似乎都不妥,只好卡住了。
蟬衣淡然道:“北涼遺民蟬衣,寄居孫府。”
此話一出,明幽和明熙都尷尬了,明幽道:“在……在我們大焉住也很好的……”
蟬衣見明幽嬌俏可愛,便笑了笑,撫摸星官兒的頭,道:“你將這位小娘子嚇住了,快快道歉。”
星官兒聽得懂“道歉”二字,它喉中呼呼作響,過來蹭明幽的裙子,繞着她轉了一圈,逗得明幽咯咯直笑,她斗膽去撫摸星官兒,星官兒也眯着眼任她摸,明幽又抱貂兒去親星官兒,兩種獸類也算握手言和。
明幽問:“蟬衣姐姐,你為什麼在梵音山?”
蟬衣道:“來雲階寺清修幾日,我帶星官兒放風,不想驚擾你們了。”
一旁的明熙好奇地問:“孫將軍來了沒有?”
蟬衣道:“我一個人來的。”
明幽道:“我也要在雲階寺住幾日,改日我找你玩吧。”
蟬衣抿嘴一笑,道:“我住雲會堂東邊最右一間。”
明幽道:“好。”
蟬衣肅拜之後,騎上虎背,告辭道:“蟬衣先走一步。”那虎馱着一人,輕巧如馱羽,一路翻山越嶺、踏雪破風而去,羨慕得明熙咬牙道:“改日我也去捉一隻虎崽來養養!”
明幽平復了心情,問:“我的兔子呢?”
明熙便吆喝家奴,提過兩隻血淋淋的死兔子來,明幽跺足怒道:“誰許你殺它們了!我是要活的!”
明熙道:“你自己不說清楚,我當你們要燉兔子湯。”
明幽道:“是給蘇葉玩的,我答應她的。”
明熙回頭看了看谷底,道:“被你們一鬧,獵物全跑了!改日再給你捉。”便哄着明幽回去休息了。
5
翌日黃昏,明幽照例在大雄寶殿與眾尼一起,聽覺靜講《佛說阿彌陀經》,蟬衣也在。明幽聽不懂經文,只悄悄看蟬衣。明幽和蘇葉都是小女子,美得天真爛漫,蟬衣卻是截然不同的姿儀。她在涼國做了十餘年的王族夫人,又經歷過悲歡離合,自有凝貞端莊之氣。明幽看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想像她若鮮妝霓裳赴一場盛宴,必能顛倒眾生——世間那些最華美的首飾:鎏金凰翅的步搖,累絲顫風嬌的華勝,對稚氣未脫的明幽和蘇葉來說未免太吃重,蟬衣卻一定伏得住——可眼前的她,偏偏不施一點鉛華,不戴一枚首飾,素得像雪山上的新月一般。明幽不得其解,只好暗暗猜道:“難道是孫將軍不喜歡有妝的女子?”
明幽坐得枯燥,想叫蟬衣出殿去玩,蟬衣卻在冥思,彷彿入禪,明幽左顧右盼,又不見哥哥,只好自己悄悄分開眾尼,逃出了大殿。
她回到雲會堂,蘇葉又燉了蓮藕湯在等她,明幽一進門就叫錦兒開箱找裙,道:“咱們去未覺泉,晚上回來再喝湯,熱乎乎的好睡覺。”
蘇葉卻坐着不動,道:“我早困了,你們去吧,我等你回來。”
明幽道:“說好一起去的,怎麼又懶了?你不是把浴裙帶來了嗎?”
蘇葉不答。
明幽憂心地看她,道:“昨天早上還好好的,怎麼一進寺里就不說話了?你又有心事?”
蘇葉只好勉強起身,道:“去吧,去吧。”
明幽隱約猜到蘇葉是聽見了自己和哥哥的談話,卻不好點穿,她不願蘇葉獨自在房中悶着胡思亂想,便要拖着她出去玩,當下,錦兒收拾了浴裙、沐巾、香葯,叫了七八個婢女,陪同兩個娘子去未覺泉。一行人剛出雲會堂大門,卻迎面走來了幾個宮人,當先的年老宮人開口問道:“哪位是唐瑜夫人?”
明幽道:“我是。”
那宮人小揖道:“龍朔宮內侍監甘懷恩,請唐夫人借一步說話。”
明幽疑惑道:“你找我有什麼話?”
甘懷恩笑道:“不是甘懷恩有話,是聖上有話,甘懷恩傳與唐夫人。”
明幽只好向蘇葉和眾婢女道:“你們先去,我隨後就來。”
蘇葉隱約不安,來拉她的手,明幽道:“不要擔心我,你先去。”
蘇葉道:“你快些來。”
明幽道:“嗯。”蘇葉便與眾婢先去了。
漢白玉築成的未覺泉在梵音山的半山,四面瑞雪虛曠,中間泉霧繚繞,真如瑤池瓊境一般。蘇葉在池邊暖閣換了抹胸的湘妃色浴裙,入了溫泉,婢女們卻散在四面,拉起遮帳,謹防生人走近。泉水果真溫潤滑膩,和暖地呵護着蘇葉,她伏在池邊,低頭可見雲階寺的院落屋頂,再遙遙望去,可見開元城的街市樓閣。她不知大理寺在何處,就憑心亂猜,也許在王宮的西面?那一排整齊的黑瓦樓,確像官署的樣子,有些屋子亮着,有些屋子暗着,不知哪一間關着她的少年郎。
風掠過來了,露出水面的玉肩還是會冷,蘇葉將髮髻散開,讓烏髮飄灑,覆住半裸的冰肌,又取了香葯,往發間頸上隨意搽畫,她心中忽然泛出奇怪的想法。
似乎有人在看她。
蘇葉驀然回頭,那飄揚的遮帳外,是空靜的雪地,婢女們皆背身而立,哪裏有外人?
可蘇葉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有一束目光來自她的身後,射在她的身上。當她回頭時,那直覺更清晰了,有人在與她面對面,她幾乎可以感知到熾烈又無忌的眼神,可她什麼也沒看見。雪地盡頭是深暗的山林,林中有着怎樣的一雙眼睛?是覓食的獸,還是攫色的人?
蘇葉取過池邊的沐巾遮住自己,想往暖閣中走,卻聽見了婢女們的說話聲,遮帳開處,明幽來了,幾乎同時,蘇葉察覺,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
明幽向蘇葉走來,笑問:“泉水暖不暖和?”
蘇葉道:“熏得我想睡,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
明幽也去暖閣中換了白色浴裙,錦兒攙扶着她下了溫池,她游過來悄聲道:“你猜甘懷恩傳了聖上的什麼話?”
蘇葉道:“要給你封官晉爵了。”
明幽道:“不關我的事,關你的事。”
蘇葉一怔,看着明幽不說話。
明幽道:“聖上以為你是我的婢女,便向我討你,要你今晚陪他。”
蘇葉道:“我……我陪他做什麼?”
明幽湊到蘇葉耳邊,道:“自然是要你伴眠。”
蘇葉又羞又惱,道:“好不知禮的聖上。”
明幽道:“他說送我二十個婢女換你,我心道:兩百個、兩千個婢女也換不來我家蘇葉,面上卻假裝為難說:蘇葉已經許了人家了,過完年就出閣。聖上這才罷了。”
蘇葉笑道:“多謝明娘子做主,明娘子把我許給誰了?”
明幽道:“自然是唐家三郎,等他出來了,我要他娶你做正妻,還不許他再納妾。”
一聽“三郎”二字,蘇葉面上的微笑凝結住了,明幽看在眼裏,安慰道:“你若是聽見了昨天我和哥哥說話,就該知道,他們的朋友已經和大理寺說過了,不會再讓他受苦,你別擔心。”
蘇葉輕嘆一聲,牽着明幽的手,游到池邊,指着山下滿城燈火,道:“你告訴我,大理寺在哪裏?”
明幽迷糊猜道:“該是在王宮以南,城中那片吧。”
蘇葉便望向城中,道:“那麼多燈,我不知道哪一盞是為他而亮。”忽然又道,“不對,牢中是沒燈的。現在這樣黑,他興許已經睡了。”
明幽摟住蘇葉在懷,道:“別想了,我一會兒就去和哥哥說,讓他救三郎出來,他一定有辦法的。”
蘇葉定定看向皇城,將城中每一扇窗都尋覓了一遍,然後,她輕輕擺脫明幽的摟抱,道:“我着實被這溫水燙得頭暈,該回去休息了。”
明幽忙道:“好,我們回去吧。”
蘇葉按住明幽,道:“你才來,就多待一會兒,不必陪我。”
明幽道:“我當然要陪你。”
蘇葉道:“我卻想一個人靜一靜。”說罷撇下明幽,起身去暖閣換了衣裳,出來時對明幽道:“湯和粥一直煲着,你多泡一泡,餓了再回去吃。”
明幽失落道:“你為什麼不要我陪你?”
蘇葉一笑,道:“你陪我的日子長着呢,讓我安靜一時好不好?”
明幽只好點頭,蘇葉連一個婢女也不叫,逕自去了。
6
夜半,雪斷後,雨來了。蘇葉在雲階寺中穿行,走過一座座殿堂,一處處庭園,一道道迴廊,她依着直覺往寺院的北方走,尋到一處有驍禁衛巡邏駐守的禪院,她上前道:“請稟報聖上,蘇葉來了。”
禁衛問:“你為何要見聖上?”
蘇葉道:“不是蘇葉要見聖上,是聖上要見蘇葉。”
禁衛們互看了兩眼,其中一個轉身入庭,稟報了袁青岳,袁青岳進屋回了衛鴦,然後出來道:“請她進來。”
衛鴦長夜難眠,正與甘懷恩下棋,只落了七子,聽聞蘇葉來了,他笑着將棋盤拂亂,道:“這一局,算朕輸。”
甘懷恩也笑,起了身,拱手侍立旁邊。門開處,蘇葉姍姍而來,跪在衛鴦的面前,溫泉水洗凈了她的鉛黛,她的面容在燭光的柔暈下潤澤無瑕。
衛鴦對情愛之事並不十分貪戀。他在軍旅往往一年半載也不沾女色,在宮中后妃不過六人,從無隨處留情之事,今夜卻要破例了。蘇葉恰如禪房外的那株夜櫻,純凈又凄迷,貞潔又妖魅。櫻之美,不在枝頭,卻在風中,所以愛櫻之人,不由自主想讓她飄離樹枝,無所寄託,好讓自己賞鑒。她的花色若正氣一些,也許又會讓人想呵護於掌心;可她的花色微微錯亂了,便讓人心智入邪,想把花瓣揉碎、撕碎、咬碎,和一杯酒吞下去,摧毀般地佔有——那一瞬間,亦不惜被她摧毀。
蘇葉卻不自知,她見衛鴦似乎有些走神,遂輕聲道:“陛下想見蘇葉,蘇葉來了。”
衛鴦笑了,朝蘇葉伸出手,道:“過來。”
蘇葉卻跪着不起身,道:“蘇葉對陛下有所求,陛下若允,蘇葉留下,陛下不允,蘇葉必去。”
衛鴦問:“你有何求?直講來。”
蘇葉道:“請陛下寬恕唐珝,放他出獄。”
衛鴦收回手,手指在棋盤上無意識地敲了半晌,笑道:“除了這一件,朕都依你。”
蘇葉道:“蘇葉只求這一件。”
衛鴦問:“你為何關心唐珝?”
蘇葉道:“蘇葉是唐家的人。”
衛鴦道:“你為了救他,不惜以身侍朕?”
蘇葉道:“他曾救蘇葉於荊棘之下,蘇葉也該救他於囹圄之中。”
衛鴦斷然道:“你救不了他。”
蘇葉抬頭看衛鴦,他的眼神已不復溫柔,蘇葉心中一灰,默然半刻,道:“蘇葉又唐突聖駕一次,再請陛下恕罪。”
衛鴦不言。
蘇葉再行拜禮,道:“蘇葉告辭。”
衛鴦未允。
蘇葉抬頭看衛鴦,道:“陛下,蘇葉走了。”
衛鴦依舊不應。
蘇葉不知哪來的勇氣,忽地站起身,急步往外走,拉開房門后,卻見五六個魁梧的驍禁衛堵在門前,手按刀柄,冷冷看她;又覺一隻手從身後探出,把門猛地推閉了。蘇葉戰慄栗轉身,正對上衛鴦肆虐的眼,她驚慌道:“陛下……”
一語未完,她被衛鴦沉重的身體撞到門壁上,耳鳴目眩間,衛鴦咬住了她的耳珠,蘇葉又掙又藏,道:“陛下如何仗勢欺人!”
衛鴦道:“你不該來惹我的火!”他緊緊貼住蘇葉,要她的身子感受到自己的勃動,叫她明白這是她的過錯,蘇葉道:“陛下若放唐三郎,蘇葉留下!陛下若不放唐三郎……”
衛鴦道:“朕不放唐珝,也不放你。”
蘇葉道:“陛下做事失了公道!”
衛鴦一邊撕蘇葉的衣衫,一邊低喝道:“朕是天子,朕就是公道!”
衣衫碎了,蘇葉半個身子沒了遮擋,躲無可躲,衛鴦把她抱起來往禪床上去,蘇葉如駭浪中的墜花一般無力逃離,當衛鴦又來撕她的裙,她尖叫道:“求陛下再依我一件事!”
衛鴦對脆弱的美人生了憐惜意,柔聲撫慰道:“除了釋放唐珝,萬事都依你。”
蘇葉道:“陛下一定依我!”
衛鴦道:“好。”
蘇葉泣道:“請陛下保證唐珝在獄中不受酷刑,不受饑寒!”
衛鴦立時叫房中宦官:“甘懷恩!”
甘懷恩應道:“奴在。”
衛鴦道:“即刻去大理寺傳朕口諭,不許傷唐珝一毫一毛。”
甘懷恩應道:“是。”說完急急出門而去,又把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衛鴦也上了床,為蘇葉拭去淚水,又撫她的鼻,撫她的臉,撫她的唇,解開了她的裙。
衛鴦從來不信士人們“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心戰為上,兵戰為下”之類的玄而無用的虛話。他崇尚以權力屈服,不在乎屈服之下有多不甘、多怨恨。他願意別人恨他。仇恨越深重,屈服越不易,才越顯出震懾力的強大。比如心懷先帝、故太子的臣民,卻不得不對他畢恭畢敬;比如國破家亡的涼人,卻不得不對他俯首稱臣;比如此刻的蘇葉,她的神色還有抵觸,卻不得不對他逢迎。
蘇葉閉上了眼,她逃得過衛鴦的目光,逃不過衛鴦的身體。她聽見衛鴦在喘息,也聽見雨滴落在屋頂,順着瓦壟汩汩地流,墜在屋檐下的石階上。迷濛中,她還聽見明幽在叫自己,聽見她在遙遠地焦急地喊:“蘇葉!蘇葉!”聲音時而在東,時而在西,到後來,似乎全寺每個角落都有明幽的聲音,蘇葉心疼她,忍不住想張口應答時,衛鴦卻忽然猛烈起來,他離開她的身體,將陽氣射在了她的心間。
平旦時,要上早朝的衛鴦終於饒過了蘇葉,他起身束好發,穿上衣,輕問虛弱無力的蘇葉:“你願不願意隨朕回宮?”
蘇葉徹夜不願與他對視,只埋在衾中搖了搖頭。衛鴦看了她半晌,也不勉強,一笑而去。
7
蟬衣在夜半被明幽一行尋人的動靜擾醒,便陪她一直尋到寅末,天明才回屋小憩片刻。日出后,蟬衣踏過一地融雪去見明幽,明幽正在一尊金剛護法的座下出神,手中捧着一個小小的狐毛包袱。
蟬衣過去陪她坐了,問:“蘇葉找到沒有?”
明幽搖頭道:“我沒有找到她,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兒,我不會再找了。”
蟬衣問:“去了哪兒?”
明幽道:“方才甘懷恩又來找我,說會送二十個婢女去唐府,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蟬衣不解,明幽遂道:“甘懷恩是聖上的內侍監。他昨日來找我,說聖上要用二十個婢女買蘇葉,我推辭不許,可是蘇葉知道后,卻獨自離開了我,今日他們又說,會如約奉上婢女,所以,”明幽嘆了一口氣,“她是隨聖上去龍朔宮了。”
蟬衣道:“她的路,本該她自己選,她願意往那裏去,將來的禍福是她自己擔,你也別怨她。”
明幽噙淚道:“可是別人會怪我的。將來三郎從獄中出來,問我蘇葉去了哪兒,我該如何回答?來之前,二郎對我說,我有哥哥,有奴婢,可蘇葉孤身一人,她只有我,所以我要照顧她。回家之後,我又該如何和二郎說?我難道對他們說,我帶蘇葉來寺里玩,然後讓人把她搶走了,她再也回不來我們家了?”
蟬衣道:“你是無心,蘇葉卻也許是有意,他們若明白了,絕不會怪你。”
明幽道:“她連我的面也不見就走了,竟像舍陌生人一般舍下我,舍下三郎。”明幽低頭,手中的狐毛包袱中鑽出一隻乳黃的小鳥兒來,她道,“昨夜我叫哥哥在山中尋了許久,才尋到一隻不滿月的月輪鸚鵡,還沒來得及給她,卻再也見不到了。”
正說著,明熙在遠處叫:“幽兒!”
明幽心情低落,並不理哥哥,明熙走近后問:“你還要不要去聽經?住持在問你。”
明幽低頭道:“你帶我回家吧。”
明熙“啊”了一聲,又問:“不侍奉佛祖了?”
明幽道:“我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再留在這裏了。”
明熙早不想待在雲階寺了,順着道:“好吧好吧,回家。母親若問,可是你要回的。”
明幽站起身,向蟬衣道:“姐姐,你還要在這裏住多久?”
蟬衣道:“還有兩三日。”
明幽道:“多謝你昨晚陪我找了半夜。我如今先走一步,以後有閑,你來唐府看我吧,我家在崇仁街佩魚巷。”
蟬衣道:“好。”她和明幽、明熙互行了別禮,看着兄妹兩個寂寂而去。
8
蟬衣留在了雲階寺清修禱福。她的祈願,也許與天下人都不同,她是為亡國的八十三萬涼人,也是為流亡的丈夫宋醇。焉軍一直沒有放棄對宋醇的追捕——公子醇不亡,意味涼之政權尚存,涼國就不算徹底被征服。蟬衣不曾聽到公子醇的消息,便知他一定還活着,活在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許風餐露宿於雪山冰原,也許隱姓埋名在異國他鄉。蟬衣日日夜夜跪在大雄寶殿之中,心中偶爾一個念頭閃過:世受焉人香火的諸佛,會不會保佑一個涼人的願望?
又過了兩日,星官兒在中午多吃了齋食,又全是素,在客舍中轉來轉去地焦躁,蟬衣便領它出去遛彎。離新年沒幾日了,雪已融盡,晴光豐足,樹梢上的灰喜鵲仗着輕靈有翅,故意飛得低低的,逗惹星官兒,星官兒跳躍去追,又撲咬不到,好生惱怒,驚驚乍乍地四處亂闖,蟬衣跟在後面,笑看這生機勃勃的景象。
須臾,一人一虎逛到了寺東的一處庭園,只見洞門之中,一庭的樹枝枯敗,苔痕滋生,星官兒進了門去,也不由得躡足屏氣起來,蟬衣見庭中無甚風景,便欲叫星官兒往回走,誰知小徑的轉角處,卻現出兩個人影來,蟬衣看得分明,站着的是住持覺靜,跪着的卻是個陌生的俗家女子。
蟬衣不好驚擾,悄悄拉住了想去攪亂的星官兒,忽聽覺靜嘆道:“貧道在雲階寺住持三十年,只見過寧死不肯剃度的宮人,從未見過不願入宮卻願受戒的女子。”
那跪地女子便道:“蘇葉已無處可去。”
本不願偷聽談話的蟬衣一聽“蘇葉”二字,心中一驚,駐足轉身,忖度眼前發生的事。
覺靜道:“不是貧道鼓惑,你既無向佛之心,命中又有浮華之運,何必勉強自己長齋侍佛?不如隨天子入宮,百年之後,雲階寺才是你的歸宿。”
蘇葉道:“我若隨他入宮,享半分榮華富貴,我的家人一世不會原諒我。”
覺靜道:“那就回家去,忘卻梵音山上露水之緣。”
蘇葉道:“蘇葉已身侍他人,無顏回家面對夫君。”
覺靜頓時意外,道:“你既已為人婦,為何不斷然拒了天子?”
蘇葉道:“他有權勢,蘇葉抗拒不得。”
蟬衣耳聽此言,赫然而怒,斥聲道:“你如何抗拒不得!”
覺靜和蘇葉大感詫異,齊齊噤聲轉頭。蟬衣疾步上前來,問蘇葉:“你懼怕權勢嗎?”
蘇葉不認得蟬衣,怯然不敢答,蟬衣道:“你不敢反抗?你本可以殺了他!”
覺靜忙喝止道:“刺殺天子是死罪!娘子慎言。”
蟬衣道:“她捨身遁入空門,與捨生何異?”轉向蘇葉道,“你要落髮出家,他卻逍遙自在!行兇者不受懲戒,怎麼受害者反要懲戒自己?世間之人,若見辱於匹夫,必奮起反擊,為何見辱於天子,就忍氣吞聲?權勢滔天有何可怕?斗室之內,天子與匹夫無異,他也不過七尺血肉之軀,你發上有刺心之釵,枕邊有縛頸之巾,如何任他欺凌!”蟬衣與衛鴦本有國讎家恨,又見如此不平之事,竟越說越動容。
蘇葉還小,聽不明白蟬衣的話,她怔怔將這些話思索半晌,道:“我若殺了他,我的夫君怎麼辦,我的家人怎麼辦?”
蟬衣一聽,也啞了口——她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當然有玉石俱焚的勇氣,卻忘了蘇葉還有許多牽挂。
蘇葉道:“我的夫君還在牢裏,聖上允諾了我,再不傷他分毫,我……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三郎曾救過我,我也該救他。”她無邪地直視蟬衣的眼睛,“姐姐,我不能殺天子,我還想活着。雖然再也不能回唐家去,可我還想聽到三郎的消息,我想知道他好好的。”
覺靜看着蘇葉的神色,道:“你心中尚有留戀,不能入我佛門。情知寬容,也懂慈悲,你的良人若也有情,你們自有釋懷團圓之時。你且在寺中暫住,留髮修行吧。”
蟬衣上前攙起蘇葉,內疚道:“是我苛責了你,你別見怪。”蘇葉微微一笑,反倒安慰蟬衣別往心中去,忽然小徑上跑來一個女尼,遠遠叫道:“蟬衣娘子,孫將軍來接你回去了!”
蟬衣道:“知道了。”
她別了蘇葉、覺靜,帶着星官兒出了庭園,走不多時,星官兒舍下蟬衣,歡蹦着往寺南去,蟬衣慢慢跟在後面,穿過三道門,便看見了站在正午日下、天王殿前的孫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