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唐家長子

第十五章 唐家長子

1

薛讓被衛鴦帶回了龍朔宮光壽殿,百名驍禁衛在殿外日夜把守,一隻蚊蠅也飛不進去;尚藥局兩名奉御、四位司醫寸步不離床榻,悉心醫護;他每日的飲食出自御廚,與衛鴦同供。衛鴦日日來瞧薛讓,只見他一時糊塗、一時昏迷,直到一個月以後,才漸漸恢復了神志。

九月初九,薛讓痊癒了,他用藥湯沐浴了頭髮和身體,戴獬豸冠,穿紫綾官服,束金玉帶,到勤政宮面見衛鴦,將唐和私記唐之彌受賄名錄、攜帶名錄投奔滄山、自己提審行賄人、沈歆向唐璁泄露案機、自己被唐璁派遣的刺客拘至大理寺獄、謝東來和唐璁聯手加害自己的經過,一一向衛鴦道明了。

衛鴦如聽天書般聽了兩個時辰。一堵厚實的人牆將他隔絕在風平浪靜的龍朔宮中,全然不知宮外竟是驚濤駭浪。他在腦中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問:“那捲羊皮紙現在何處?”

薛讓道:“在御憲台直辨堂前的獬豸口中。”

衛鴦吩咐袁青岳:“立刻去取來。”

袁青岳去了約一個時辰,回來稟道:“獬豸口中實無一物。”

薛讓道:“被人尋到取走,也在意料之中。”

衛鴦道:“沒有證物,你如何證明唐之彌納賄?”

薛讓道:“非但證物不存、唐和遭滅口,連臣提審過的證人也都死了,臣不能證明唐之彌有罪。”

衛鴦道:“如此,只能坐實謝東來、唐璁之罪,唐之彌卻能全身而退。”

薛讓道:“謝東來和唐璁絕無操縱全局之力。”

衛鴦道:“可沒有唐之彌入局的證據,你能拿他奈何?”

薛讓露出並不討喜的笑,搖頭道:“陛下不明白,如今不是薛讓能拿唐之彌奈何,是陛下能拿唐之彌奈何。”

他將棘手的事推給衛鴦,衛鴦卻不買賬,他向後仰坐,雙手交握,道:“二臣相鬥,與朕無關。”

薛讓道:“一連數月,御憲台的疏,送不到陛下的眼前,御憲台的人,見不了陛下的面;御憲台和大理寺兩大府衙千人火拚,陛下一無所知;御憲台五十三名國家官吏被射殺於正儀門下,陛下毫不知覺。”

衛鴦沉臉不語。

薛讓又道:“內有官宦堵塞言路,外有鷹犬戕決異己,百姓知情而不敢言,百官知情而不敢報,是有人蒙了陛下的眼睛,封了陛下的耳朵,架空了陛下的權力。薛讓昨日之遭遇,不足掛齒;而陛下明日之處境,將會如何?”他也依衛鴦的樣子向後微仰,“請陛下再想想,如今是薛讓的事,還是陛下的事?”

衛鴦被薛讓點醒了。他本以為自己是局外人,旁觀博弈,居中判決,誰知自己亦是局中人,唐之彌與薛讓對決,也是與自己對決——朝中、宮中,無一人不聽唐之彌調遣,無一事不由唐之彌掌控,而唐之彌的相權越重,則自己的君權越輕,唐之彌今日敢瞞天過海,加害三品命臣,明日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事?衛鴦登基不滿一年,本就有得位不正、根基輕淺的憂慮,又見唐之彌的勢力龐大如此,長此以往,自己難免落成孤家寡人,受挾於相。慮及此處,那羊皮紙是真是假、唐之彌是廉是貪已不重要了。衛鴦權衡完畢,對薛讓道:“着御憲台徹查唐之彌納賄之事,限期一月破案,不得遲誤!”

薛讓跪地領諭,道:“羊皮紙所載行賄之人,薛讓皆強記於心,請陛下頒旨,准薛讓提審諸人,百官不得阻梗。”

衛鴦道:“准!”

薛讓又道:“唐之彌長子、開元府少尹唐瑜,雖未涉案,是否株連,請陛下定奪。”

衛鴦道:“黜免官職,革為平民。”

薛讓道:“陛下英明!”

君臣坐論直至天色將晚,薛讓方告辭,剛走出勤政宮,忽然門邊閃出一個侍衛來,手舞一把金環刀直向他的頭頂劈下,口中大呼:“薛台令要趕盡殺絕,勿忘唐家還有唐珝!”

唐珝初一現身時,衛鴦身後的袁青岳便沖了出去,他抽刀一格,將唐珝的橫刀格開,薛讓的頭幸免於難,可那橫刀在猛力下,斜劈進了他的肩。

刀鋒入骨兩寸,薛讓似乎練就了金剛之身,巋然不動,道:“唐相公受賄,未損薛讓一兩金、一貫錢,薛讓之所以螻蟻撼樹,非為私仇,是為法紀。唐相公有殺薛讓之心,薛讓無害唐家之意,唐三公子錯怪人了。”

唐珝當日隨衛鴦、薛讓回龍朔宮之後,因衛鴦惱於唐之彌,便不準唐珝再出宮,也不准他貼身左右,將他貶了半格,守衛勤政宮之門。這日薛讓面聖,說巧不巧,正逢唐珝當值,他在門外凝神聽了半日,聽見二人在說如何清算唐之彌、唐瑜、唐璁,他與這幾人都是骨肉至親,哪裏還能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家破人亡就在頃刻,他自是又悲又憤,一見薛讓出門,氣血上涌,以致妄動了殺機。薛讓一辯護,唐珝更加惱怒,道:“你要維護法紀,那宮裏人最無法紀綱常,你怎麼不敢動他?”

衛鴦坐在殿中目睹了一切,一聽此言,容顏變色,大步流星走出殿門,問:“誰無法紀綱常?”

袁青岳搶話道:“唐三郎休要胡言!”轉向眾侍衛道,“將唐珝拉下去禁閉!”

衛鴦卻不罷休,喝道:“讓他說!”

唐珝親耳聽見衛鴦要治父親的罪、貶兄長的官,抄唐氏的家,早已心智紊亂,他面對衛鴦毫無懼怕,道:“自然是你!你在麒瑞宮中殺死親生弟弟,是不是亂了法紀,失了綱常?我當日也在千潺澗,親眼見到佑太子被你砍死在河裏!”又質問薛讓,“我當證人,此案你敢不敢查?”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都嚇得面無血色,連薛讓也提起一顆心來,衛鴦陰鷙着臉,問:“你親眼所見?”

唐珝道:“當然親眼所見!你也看見我了,你忘了還想殺我滅口嗎!”

衛鴦瞪着唐珝,雙眼似噴了火,手緊緊按住腰間佩刀,幾次想發力抽出,好不容易壓抑住,道:“唐小兒無禮胡言,打下牢去,靜思過錯。”

袁青岳心思敏捷,立刻向侍衛道:“將唐珝關進大理寺獄。”

薛讓卻冷不丁道:“當入御憲台獄。”

袁青岳清楚,唐珝若上了滄山,性命堪憂,他有心護唐珝,遂向衛鴦道:“陛下明鑒:以往驍禁衛將士犯事,皆由大理寺法辦,現在自當依循前例。”

衛鴦自然明白大理寺和御憲台兩處的輕重,他略一糾結,袁青岳又跪地道:“陛下有海納之量。唐珝父兄已經待罪,只余他年未及弱冠,請陛下垂憐,饒他這一回。”

唐珝怒眼圓睜,道:“我不需你求他!我說的句句是實話,有什麼罰什麼罪都擔著!”

衛鴦道:“好小子!一身骨氣用錯了地方!”他到底顧及往日朝夕相處的情分,便下令,“關到大理寺去。”又指唐珝道,“幾時認錯了,幾時放你出來!”

2

這一邊,薛讓回到滄山,立即傾全台之力追查唐之彌納賄案;另一邊,謝東來、唐璁等人也因“囚薛案”被拘押,薛讓涉案迴避,衛鴦欽點刑部尚書雷英主審。

五日之後,更鼓四響之時,雷英飛馬進宮面聖,衛鴦早已睡下,聽說雷英求見,復又加冠整衣宣召。

雷英在刑部任職二十年,鯨波鱷浪都渡過了,此刻卻是滿頭大汗,如芒在背,衛鴦反而安撫他道:“無須驚慌,慢慢道來。”

雷英稟道:“三更鼓時,臣欲提審謝東來,誰知打開牢門一看,謝東來已猝死牢中!”

衛鴦吃了一驚,問:“是自殺還是他殺?”

雷英道:“死因蹊蹺,雷英有生之年不曾見聞。”

衛鴦道:“怎麼個死法?”

雷英道:“被泔水噎堵致死!法醫檢驗過了,滿口、滿喉、滿腹都是泔水餿飯,不知從何而來,被誰灌下。”

衛鴦停了一停,又問:“唐璁呢?”

雷英道:“唐璁的牢房已空,不知去向,侍郎王貞饒已親率一百獄卒滿城追捕。”

話音未落,內侍監甘懷恩進門稟道:“刑部侍郎王貞饒求見。”

衛鴦道:“快宣!”

王貞饒疾步進門,險些被門檻絆個跟頭,衛鴦先問:“找到唐璁沒有?”

王貞饒道:“找到了。”

衛鴦略舒了一口氣,又問:“在哪裏找到的?”

王貞饒咬咬牙,看看衛鴦,又看看雷英,道:“在桃影河裏。”

衛鴦一愣,問:“是死是活?”

王貞饒搖頭嘆道:“溺陷了一個時辰,渾身都是魚咬痕,哪裏還有活命!”

3

九月十三,薛讓上疏衛鴦,將八十餘名行賄人的口供一一陳上,請命逮捕唐之彌,查抄唐府,衛鴦立准。當晚,御憲台五十名仗劍法吏把守住了唐府大門,因尊敬唐家世代於國有功,准唐之彌多留一夜,與家人訣別。

唐府書房的芸窗下,一燈如豆,三壁書香,唐之彌峨冠博帶,趺坐禪榻,唐瑜跪坐在父親的膝下,聽他最後的教誨。

唐之彌道:“有一件事,我始終對你兄弟二人心懷內疚:我觸犯國法之時,總暗自寬慰自己,是為了你們兩個豐衣足食,無憂無慮,實則不然。以唐氏之家產,為相之俸祿,已經足以讓子孫駟馬高車,膏粱錦繡,所以我納賄,是出於自己的貪念,實與你們無關。我托愛子之名,填私慾之壑,是為略消心中的罪疚,卻玷辱了你們兩個的清白,為父之失德,莫過於此了。”

唐瑜沉默。

唐之彌道:“我初入官場時,何嘗不是清風峻節?只是官位越擢升,權勢越隆盛,攀高結貴者越多。起初,奉金獻玉的,我一概封還了;後來有人送了一幅鍾元常的真跡,天下士人,誰會拒絕書法聖品?我便收了。得一紙,許一官。接着,便有人進吳道玄的畫、歐冶子的劍,先河既開,覆水難收。再後來,若有人乞事而無寶進獻,我便疑心他是輕慢我——我乃一國宰相,非奴非仆,你如何敢叫我無償做事?從此,納財是為虛面,為排場。”他深嘆一聲,“如今細思,為相也不過是國家之奴、萬民之仆,非我一人私有,該以公心處之,於國有利者提拔,於民有利者重用,不該視官爵為私產,肆意賣鬻。”

唐瑜道:“父親也曾扶持社稷於傾危,匡正朝綱於倒懸。唐瑜唐珝,始終以父親為傲;蒼生青史,不會忘記父親的功業。”

唐之彌用一雙又悲切又欣慰的眼睛看着唐瑜,道:“我還有一件事對你有愧。你為官勤敏、潔身自好,卻因我的過失,株連遭貶。”

唐瑜道:“唐瑜入仕,本是依仗父親之蔭護,如今退還,不足可惜。”

唐之彌道:“你有淡泊得失的心,是幸事。縱然做了平民,有一條須記住:無論寵辱憂歡,勿忘治學讀書。鐘鼎林泉,晴耕雨讀,也是多少士人的嚮往。倘若你有一詩一賦、一文一書傳於後世,也與唐家祖上列位卿相平齊了。”

唐瑜叩首應了。

唐之彌輕輕抿了一口茶,問:“你成婚不滿一年,唐家自盛轉衰,明幽會不會覺得委屈?”

唐瑜道:“明幽心思純凈,她的心在唐瑜的身上,不在唐家的勢上。”

唐之彌道:“我也瞧她是個好孩子,年紀雖輕,卻品格端方、知義曉仁,她做唐家主婦,我是放心的。如今她縱然自己不覺委屈,但我家境況不同從前,你更要小心愛護她,不要讓她後悔進了我唐家的門。”

唐瑜道:“即使父親不囑咐,唐瑜也不會負她。”

唐之彌點點頭,又問:“三郎在大理寺獄中,幾時得出來?”

唐瑜道:“聖上還在氣頭上,過些時日,會放他出來的。從前聖上對他多有愛惜,不會為難他。現下風雨飄搖,波及眾多,他在大理寺關着,隔絕紛擾,未嘗不是聖上在保護他。”

唐之彌道:“天氣轉涼了,你改日給他送些厚衣物進去。”

唐瑜應了,又道:“現在大理寺暫由少卿林璽掌事,他與我曾同在集賢殿校書兩年,為人厚直,有君子之風,三郎在他的治下,不會吃苦。”

唐之彌略放了心,他仰頭看窗,窗紙映着搖曳的樹影,彷彿在與他揮手作別。唐之彌又問:“三郎的侍妾,還在荔枝巷住着?”

唐瑜道:“是。明幽去看過她,有唐沖和十來個奴婢在服侍,吃穿用度和府中一樣。”

唐之彌道:“我已不能對她當面致歉,你托明幽告訴她,是我冤屈了她。那時我心中重壓如山,不能緩釋,卻拿一個無辜的小女子頂罪,欲求心安,反而更欠下孽債。三郎當日的話是對的,她既進了唐家的門,就該是我們護她周全、免她劫難才是,怎麼反倒欺凌她、禍害她?你們去告訴她,如今我走了,她若不記舊怨,不嫌落敗,就還回唐府來住着,唐家上下,必以家人待之。”

唐瑜道:“等風波平息了,唐瑜便去接她回來。”

唐之彌忽然心中一動,目光停留在唐瑜的臉上,久久端詳。他想起了當日黃冠子卜的卦,想起那驚心動魄的“穢亂唐家,兄弟鬩牆”的卦語來。他不願意信,卻又不敢不防,便向唐瑜伸出枯瘦的手,唐瑜不明就裏,也伸手去握,父子二人的手緊緊相攙。

唐之彌道:“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你兄弟二人,我實在要疼三郎多一些。”

唐瑜道:“父親疼三郎,唐瑜也疼,何惱之有?”

唐之彌道:“你自小有生母哺育,乳母撫養,奴婢伺候,長成后又以顏伯道先生為師,我那時一心在仕途和應酬,只覺一時不見你又長高了一些,一時不見你又多讀了幾本書,不知不覺,便長大成人,進士及第,受官成家,竟沒有讓我操一點心。”

唐之彌說著,眼中泛出淚光:“三郎卻不同。他出生不滿月,你們的母親便去世了,我心疼他沒有母親愛護,便親自養育他,從襁褓到學步,從牙牙學語到讀書寫字,我一日一日帶,一點一點教,他便是我命中最重要的事。直至他五歲,才與我分房而睡,那時我整夜都睡不着,總擔心他滾下床去,一夜要起四五遍,去他窗外看,看了才安心片刻。只是溺愛太過,反倒害了他,養成他任性縱脫、頑劣多事的心性,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唐瑜道:“三郎還年少,貪玩並不打緊。他心地淳善,心胸開朗,將來興許比唐瑜有出息,父親不必擔憂,更無須懊悔。”

唐之彌握着唐瑜的手,因用力而微顫:“我走以後,照顧弟弟的擔子,就在你的身上了!唐氏雖是大族多支,至親骨肉卻只剩你們二人,堂親表親也許會趨炎避涼,親生兄弟卻一定患難與共。你們要守望相助,分甘同苦,絕不容任何事、任何人離間手足之情!”

唐瑜見父親悲戚,也是衷腸寸斷,低頭輕聲道:“是。”

唐之彌卻道:“你抬頭看我。”

唐瑜依言抬頭看父親。兩個人眼神對視,唐之彌的語氣忽然激動不已,道:“你要記住,你是兄長,須讓着弟弟,他中意的東西,你絕不能要,絕不能搶!”

唐瑜不知這話語的來歷,驚惑道:“父親教誨,唐瑜銘刻在心。”

唐之彌道:“無論年月變遷,莫負今夜之誓。”

唐瑜叩首在地,砰然有聲,道:“唐瑜若違背誓言,待三郎有半分不周,蒼天下無顏對父,黃泉下無顏見母!”

唐之彌的一顆心落定了,他將胸中一口渾氣長長呼出,道:“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讓我獨自想一想。”

唐瑜不肯離別,唐之彌揮手逐他,道:“且去,且去。父子一場,終有一散。百年散也是散,今日散也是散,無甚分別,你我各自寬懷。”

唐瑜方稽首三拜,起身出門。唐之彌在房中緊閉雙目,陷入了冥思。

唐瑜並未離開,而是在庭中又跪了下去,唐之彌的家奴唐平一直候在廊下,見狀走到唐瑜身邊,小聲道:“二郎,你先去睡,天明再來送唐公。我在這裏候着。”

唐瑜道:“唐丈,你跟隨我父親有四十年了吧?”

唐平喟然道:“四十九年了。唐公從總角孩童到現在,都是老奴伺候。”

唐瑜道:“四十九年寒暑無休,實在辛苦唐丈了。今夜我替你守着,若父親叫人,我來伺候,你去休息。”

唐平只好往外走,走出幾步又道:“二郎,去廊下候着也是一樣的,庭院裏風涼,這麼跪下去,唐公知道了也心疼。”

唐瑜不答話,唐平無奈,傴僂着去了。

正是素秋將盡、孟冬即來的時候,枯風起了,落葉沙沙地翻卷、盤旋、飄飛,一庭的蕭瑟和繚亂。明幽久久等不到唐瑜回房,便獨自提了一盞紗燈來找唐瑜,她走到銀杏樹下,看見了唐瑜面堂而跪的背影。

黑夜昏光,唐瑜的身影融在一片黯淡里,像一尊沒有生機的碑碣。明幽看不見丈夫的臉,卻能感知他巋然不動的平靜之下潛藏的悲懣,她憑空泛起一絲懼怕,不敢近前,只遠遠站在樹下,痴守着丈夫。夜越深,風越急,梧桐葉零落在庭中、庭外兩個人的發梢肩頭。宮燈熄時,天泛白了,聽聞外庭許多人聲漸近,明幽才悄然離去。

御憲台二十多個法吏進了庭院,當先一人看見跪地的唐瑜,便過來示出鷹符,道:“唐公子,御憲台緝捕司主事陳阜東來接唐公上滄山。”

唐瑜起身還了一禮,道:“諸位稍等,我去請父親出來。”他走到書房前,叩了叩門,不聞迴音,遂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陳阜東等人守在府外也是一夜未睡,又疲又冷,站了許久,不見書房內有動靜,都不耐煩了,紛紛探頭往裏看,陳阜東想徑直進去,又覺得不近人情,便又等了少刻。之後,唐瑜獨自出來了,道:“父親昨夜已自裁,不能隨諸位去滄山了。”

眾法吏大驚失色,上前推開唐瑜,衝進書房,只見禪榻之上,唐之彌戴進賢冠,穿鳳池服,佩山玄玉,執象牙笏,莊重卧着,面雖如常,卻無呼吸,果真已經身亡。陳阜東見書案上放着一隻空杯,拿起一聞,便知是用斷腸草泡的茶,他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失望,回頭將已逝的大焉名相深深看了幾眼,走出房門。

唐瑜還肅立廊下,陳阜東偷瞄他的神色,道:“唐公子節哀順變。”

唐瑜點頭。

陳阜東又道:“唐公自裁,事出非常,御憲台會立即稟告聖上。”

唐瑜抬右臂往外一展,像是任由上稟,也像是逐客,陳阜東便揮揮手,領着眾法吏去了。

唐府上下得知唐之彌去世,頓時亂成一團,李行儉、唐平與眾家奴進書房去哭祭,唐瑜卻如釘在了廊下一般,緘默不動,袖籠雙手,目光盯着地上的一片落葉,隨葉子在石徑上飄移,過了許久,只聽一聲稟報傳進來:“聖上至!”他抬頭便看見了疾步而來的衛鴦。

唐瑜經過徹夜的身心煎熬,身上倦乏,心中消沉,見到衛鴦,他既不迎,也不拜,空漠漠地等着衛鴦近前。衛鴦心中大異,走到唐瑜面前停下,似乎想說上幾句,唐瑜雖不迴避衛鴦的眼神,卻全無開口的意願,衛鴦只好錯身而過,去了書房。唐瑜在外又站了片刻,漸覺體力不支,便坐在了階上,一盞茶的工夫后,衛鴦緩緩走出房門,向眾人道:“都迴避,朕有話同唐二郎說。”眾人便退下了。

衛鴦將袍角一撩,與唐瑜並肩而坐,他雙肘撐在雙膝上,手掌交握,環顧四周,嘆道:“這是朕第二次來唐府。去年來時,滿庭青翠,今日再來,草木都枯黃了。”

唐瑜道:“陛下初來是新秋,再來是殘秋,時令不同,境有分別。”

衛鴦道:“朕終生難忘去年的境遇:父親病故,幼弟夭折,倉促即位。從皇城到七州,大大小小的官吏,稱病的稱病,辭官的辭官,痛罵的痛罵,刺殺的刺殺,朕在止狩台上的登基大典,比百姓家的喬遷禮更冷清。那時朕面上雖然剛強,心中卻全無底氣,也不知在御座上能不能坐足一個月。幸有端木老師提點,說若得唐公輔佐,大位可定,朕便來請唐公出山。走進佩魚巷時,朕心中有憂慮:若被唐家拒之門外,朕將奈何?若被唐公迎頭呵責,又將奈何?然後,朕遠遠見你站在府門口,還當你是在迎接朕,心中便踏實了一半。後來,就在身後這間書房,朕與唐公秉燭夜話,談及先帝的遺願和朕的抱負,終於打動了唐公,他為朕出謀劃策,收復墜雁關,穩定了大焉上下的心。朕兩次北上,都是唐公鎮國家,撫百姓,不絕餉饋,功勞不可不謂至偉。”

衛鴦說到動情處,不免有些悵然:“朕原想與唐公同心協力,革新圖強,至多十年,必叫大焉重回列國之巔,誰知才一年,竟變生不測,天人永隔。”他轉臉問唐瑜,“事到如今,難道是朕錯了?你是否在怨朕?”

唐瑜道:“陛下若念我父舊日鞠躬盡瘁之情,請准唐瑜將父親以生前品級之禮安葬,身名不受追責。”卻將衛鴦的問題略過了。

衛鴦道:“這是自然。”

唐瑜又道:“唐瑜還有一個請求。”

衛鴦道:“二郎只管說。”

唐瑜道:“三郎還關在大理寺獄,請陛下饒他無心之語,將他釋放。”

衛鴦卻頓了一頓,道:“不是朕要與他計較,是他非要與朕慪氣。朕兩次派人去牢中傳話,只要他肯認錯,就既往不咎,他卻宣稱‘說的話無一字是假,何錯之有’,這叫朕如何辦?三郎秉性不壞,卻着實年少氣盛,不知輕重,朕打壓打壓他的氣焰,也是為他將來好。”

唐瑜只好恢復沉默。

兩人坐了多時,衛鴦回頭看虛掩的房門,道:“去年朕在此處曾許下一願,唐公有靈,必然記得。”

唐瑜也記得。唐家祖籍在大焉東邊的皖州,已淪為洛土,唐之彌有生之年都盼着故里回歸,他常常對人言,等國家收復了皖州,他便隱逸家鄉,去小竹山下耕讀,不問世事。衛鴦當初要打動唐之彌回朝,便許願收復皖州之時,要寶馬千匹、香車百乘,親自護送唐之彌去小竹山。

想到此節,當日燭影中、書案前三人的言談笑貌仿如重現,階上的兩人各自無言唏噓。衛鴦道:“君子有諾,恪守不渝。唐公雖去了,衛鴦卻依然要踐行承諾。”他站起身,毅然道,“朕不日即將東征洛國。皖、潤二州淪陷久矣!兩州不光復,百萬焉民不回歸,有何面目稱大焉!”

衛鴦此舉突然,唐瑜也意外了,道:“兩州廣大,不比墜雁獨關,兵戈一動,舉國牽連,陛下須慎思重慮。”

衛鴦道:“大焉滅北涼如摧枯拉朽,東洛又有何懼?朕是兵家,不打無把握之仗,唐二郎只管等朕的捷報——打下皖州,朕要親扶唐公之靈柩,葬於小竹山!”

4

唐之彌的葬禮結束不久,明熙聽說了兩個消息:唐家抄家在即,崔皇后之弟崔衡繼任宰相。他在家中和甄婉說私房話,道:“當初崔如禎對她有意,她面也不給見,一心戀着唐瑜,如今可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唐相公倒台了,崔相公上去了,唐瑜成了平民,崔如禎倒成了宰相公子。”

甄婉道:“你眼裏除了官品官祿可還有別的?”

明熙道:“不然呢?”

甄婉道:“她嫁的是人,不是官,只要伉儷心心相印,一品還是九品有什麼重要?我只聽說有人一生忠貞不渝的,沒聽說有人一生都做宰相的。你單知道唐相公換成了崔相公,卻不知將來崔相公又會換成什麼相公!崔如禎很好嗎?他娘子前天為他納扶桑婢的事來找我哭了半天。”

明熙道:“誰家不納妾?唐瑜一輩子不納妾?她將來也有找你哭的時候。”

甄婉看了他一眼,道:“我將來還不知找誰哭去。”

明熙道:“你說你,總怨我不陪你,一陪你呢,說了兩句就要吵。”將袖子一翻,站起來就往外走,恰好明書匆匆跑來,道:“唐二郎請阿郎去唐府。”

明熙牢騷歸牢騷,聽說唐瑜找他有事,立刻點了十多個家奴往唐府而來。剛進佩魚巷,便見着許多布衣的御憲台法吏;進了府門,又見唐家眾奴神色倉皇,往來穿梭。

一路到了後庭,但見唐瑜和明幽都站在庭中,似乎起了爭執,唐瑜在急切地講話,明幽卻一個勁兒搖頭不肯聽,見到明熙來,唐瑜先道:“稍後有官軍來查抄家產,你帶明幽回家去住幾日。”

明幽道:“這裏就是我家,我今日就在這裏,半步也不離。”

唐瑜道:“龍朔宮、御憲台、刑部聚了兩三百的人來,府中混亂,我不能照看你,你隨你哥哥回家,不過十日半月,事態平息了,我就接你回來。”

明熙也勸道:“你又幫不上忙,在這裏也無用,先回家去,父親母親還有嫂嫂都在念你。”

明幽惱道:“我怎麼無用了?你們都當我是累贅,我卻當我是唐瑜的妻子,是唐家的主人,若我此刻不與你分擔患難,我還算妻子嗎?”

唐瑜心疼了,遂輕輕擁住明幽,明熙只好訕訕退開幾步,背手轉身,假意看天色。

唐瑜在妻子耳邊輕聲道:“若你是累贅,也是唐瑜甘願背負一生的累贅。”

明幽的眼淚奪眶而出,道:“那你不要趕我走,我一時也不和你分開。”

唐瑜道:“不是趕你走,是不願置你於險地。唐家傾覆至此,我已對你心有愧疚,娶你進門之時,我自信會給你一世幸福美滿,未曾料到會有今日,幽兒,希望你沒有懊悔嫁給我。”

明幽在他懷裏搖頭,道:“不悔,不悔。”

唐瑜道:“那就別讓我的內疚更加深些。眼下將是侵奪劫掠的局面,若你有半點閃失,我該怎麼辦?你回明家安安穩穩住着,我就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明幽哭道:“我走了,你再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我要留下陪你。你心疼我,卻不知道我更心疼你。”

唐瑜替她擦淚,道:“幽兒,對我笑一笑。”

明幽卻哭得更厲害了,跺足道:“什麼時候了,你還逗我!”

唐瑜道:“我想見你笑,你笑了,任多苦多難,我都撐得下去。”

明幽哪裏笑得出來,只哭得鬢亂妝殘。兩個正纏綿悱惻間,家奴跑過來叫道:“官軍快到巷口了!”

唐瑜一狠心將明幽推開,明幽不依不饒地哭鬧,要拉他的手,明熙卻也過來,半拖半抱,將明幽帶出唐府,把她托上馬背,又給了馬重重一鞭,明府家奴們護着馬兒出巷去了。

明熙轉身回府,向唐瑜道:“我留下吧?”

唐瑜道:“別把明家牽扯進來。”

明熙道:“我在這裏站一站,薛獠牙也要治罪不成!”

唐瑜道:“別使意氣,你有父母妻小,你若被牽連了,他們怎麼辦?”

明熙問:“你一個人行不行?”

唐瑜道:“我沒事,你去。”於是明熙也去了。

明熙在巷中和抄家的官軍擦身而過,內侍少監郭懷忠領着兩百驍禁衛、一百御憲台和刑部的官吏,魚貫進了唐府大門,唐瑜孤身站在正庭,迎接來人。郭懷忠拿出聖旨誦讀了一遍,道:“唐二公子,今日要得罪了。”唐瑜一笑拱手,側身讓開了路,郭懷忠便領着三百官軍去了後庭。

唐瑜沒有跟去,他在正庭之中往來踱步,見唐晉侍立一旁,便道:“去吩咐家中諸奴,勿與官軍爭執,他們要搜哪間屋子,盡讓他們搜;要拿什麼東西,盡讓他們拿。婢子們都待在房裏,不要出來。”唐晉得令去了。

唐瑜的腳步極緩,從庭西走到庭東,又從庭東走到庭西,兩次往複之後,便見官軍抬着許多物什往府外走,金玉器皿,珠寶盤箸,字畫,屏風,蟒衣,紵絲紗羅綾,既豪奢富麗,也觸目驚心。官軍起初還拘謹,漸漸就粗手放腳起來,花梨盆跌破了,白玉琵琶斷成兩截,一面珍珠簾被扯斷,珠子滾得滿園都是。唐瑜遙知後庭亂成了一鍋粥,只聽得摔打聲、咂舌聲、吆喝聲一路不息。

在御憲台的重壓之下,羊皮紙上所記的行賄人全部招供,又牽扯出許多並未記載的人來,最後查出的行賄總數,也大大超出了薛讓的預料。從日出至日落,郭懷忠終於在唐府中抄足了數目:金九萬兩千四百二十七兩,絹三萬八千五百八十一匹,各色金玉珠寶一千五百八十八箱,椒九百擔,屏風三十六座,字畫一百零五幅,名琴七張,寶劍三柄。

官軍們將財物一一裝在車上,接二連三去了,郭懷忠又來和唐瑜告別,拱手道:“唐二公子,叨擾了一日,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唐瑜微笑道:“諸君奉公行事,何談失禮?唐家失德,卻連累了諸君往返勞碌。”他親自將郭懷忠送出唐府門外,道,“郭少監慢去。煩請轉告聖上和薛台令:唐家事已畢,可以安心矣。”

郭懷忠便告辭。他領着驍禁衛轉出佩魚巷,方對左右嘆道:“我做內侍少監二十年,大大小小抄過十幾家,各色人等都見過了:髮指眥裂者有之,哭天搶地者有之,戰戰兢兢者有之,獨沒見過唐二公子這般從容自若的。世人都說唐瑜雅性謙素,果然不是虛傳。”

唐瑜眼見一行牛車、百匹大馬相繼消失在巷口,卻仍站在檐下回不過神,李行儉過來道:“二郎,都過去了。”

唐瑜問:“李管家,唐府有奴僕多少?”

李行儉回:“奴九百,婢兩百。”

唐瑜道:“如今用不着這麼多人了,奴留三十,婢留二十,其餘皆放良任去。”

李行儉應了,唐瑜轉身往府內走,他微一抬頭,卻又僵住了腳步。

正門上方的“唐府”匾額已搖搖欲墜,想是屏風出門時撞上了,斜斜吊在門楣上,匾額的一角裂缺了,像在昭示一個姓氏的衰敗。唐瑜被穿堂晚風吹得一凜,終於泛起蕭條之意,問李行儉:“哪裏有木梯?”

李行儉忙朝府內叫:“快取木梯來。”

不等家奴來,唐瑜自行走入府內,去耳房中一間一間尋,在馬廄右邊的屋子裏尋到了木梯,又在柜子裏翻到了木釘、鉗、錘。幾個家奴趕來道:“二郎莫動,讓我們幾個來。”唐瑜卻逕自搬起木梯去了門下,搭上門楣,登上去,李行儉和唐晉在下面扶着木梯,連聲道:“小心些!”

唐瑜爬上梯頂,將那塊積了沙塵的匾額抱了下來,李行儉伸手去接時,他依舊不應,兀自將匾額在地上放平,再撿起釘和錘,去修繕損壞的一角。

李行儉道:“這塊匾額歷經多年風霜,外頭老舊了,裏面也腐壞了,二郎,不如另做一塊,亦是辭舊迎新之意。”

唐瑜不抬頭,卻道:“李管家,我家這塊匾額在府前掛了一百三十年,今日若毀棄在唐瑜手裏,將來唐瑜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先祖先父?”

天色已暗,唐府門前一如既往紅了燈籠。唐瑜敲打了許久,將裂綻之處都釘合了,又轉身去閽室,唐晉想跟去,唐瑜道:“你們去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我。”他去閽室拿了一個木盆,到側院的水缸中舀滿了水,端回門口,拿出自己的手絹,浸上水,開始擦拭匾額上的積塵。

唐晉道:“二郎,我們要取匾修匾,你不讓,我們只當你是怕我們手腳粗笨,弄壞了匾額,現在洗匾,我們都可以做,你何必勞累自己?”

唐瑜道:“這不是你們的事情。這是唐瑜一人的事情。”

一盆水很快染渾了,唐瑜把濁水倒入溝渠,返身打了清水來,繼續跪在牌匾邊上擦洗。李行儉自小看着唐瑜長大,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漠斷然,他知道唐瑜的意志在一碰即斷和一觸即發之間游移,不能被打擾,也不能被阻止,他只好向家奴們使了使眼色,一個個靜悄悄進府去了。

唐瑜獨自在燈籠下洗着唐家的匾額,不知是十遍,還是百遍。他總覺得這匾額怎麼也洗不幹凈,不是這條縫隙還有灰跡,就是那個角落還有臟漬,只好一遍遍打水,一遍遍來回,唐府里裡外外的水缸都被他尋盡,一雙手從青漂成白,從白磨成紅,還不停歇。當燈籠紅燭熄滅,東方將白,唐瑜最後一次細看匾額,終於找不出一粒塵垢,彷彿潔凈如新了,才抱起匾額,爬上木梯,將它端端正正地釘在門楣上方。當他拖着疲憊的身軀走下木梯,一陣眩暈險些讓他站立不住,只好將眼閉了,倚在門上,不許自己頹倒下去,昏沉之時,他聽見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渺渺地叫:“二郎!”

唐瑜一個醒轉,急忙睜開眼,轉身去看。將白猶墨的曙光中,唐府正門的石階下,孤孤單單站着明幽。

唐瑜看着她的臉,神思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與她在紀叟門前重逢定情的夜晚:也是這般朦朧的天色;也是這般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自己身後;也是這般不梳頭、不化妝,穿着單薄的衣衫和睡鞋;也是這般怯生生、哀戚戚的神情。明幽又從明府里逃出來尋自己了,她眼中的悲傷不比自己少,臉上卻有青澀的笑容綻放,和着徹夜的淚痕。

唐瑜看得痴了,他徐徐走下台階向明幽去,柔聲笑問:“唐家小娘子,你在這裏做什麼?”

明幽本是還他一個欠下的笑容,聽他如此開玩笑,倒真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道:“我……我只是出來逛逛……”

一句話未說完,唐瑜已將她攬入懷中,把她臉上的淚埋在了自己的胸膛。

5

時隔半年,薛讓回到了竹林幽谷。這是他到滄山的第一年無意中發現的隱秘之處,他自己在幽谷中伐竹造屋,當作避世的凈地,命名“無蠹齋”。每當他疲勞公務、厭倦俗事的時候,便來谷中讀書釣魚,養花種田。接納杜若以後,薛讓將竹屋讓給她住,每隔兩三個月,才來探望一次。

景色還是舊模樣,竹林清郁,秋瀑高渺,屋前的半畝菘田、一塊蔥地都沒有荒廢,青翠地要成熟了,唯一多出來的,是杜若懷中的嬰兒。時值正午,或許是秋將歸去的最後一次放晴,日色朗凈,杜若抱着嬰兒站在橋上,將水中魚兒指給嬰兒看,嬰兒睜着懵懂的雙眼,好奇地看那些陌生的游弋的生靈。

薛讓向木橋走過去,杜若發覺有人來,先一驚,抱緊了嬰兒,再轉頭,看清是薛讓,她笑了,摟着嬰兒走下木橋,迎向薛讓,道:“薛台令多時不來了。”

薛讓點點頭,盯着她懷中的嬰兒看,杜若逗嬰兒,道:“薛台令來看咱們了!”又問薛讓,“台令這些時日去了哪裏?”

薛讓道:“去了湘州辦事。”

杜若道:“這一去大半年,孩兒都出世了。”

薛讓端詳那嬰兒,眉梢眼角非但有些像先帝,和衛鴦衛佑都有幾分相似。杜若向嬰兒道:“讓台令抱抱咱們好不好?”嬰兒自是不懂母親的話,那本是說給薛讓聽的,薛讓蒙了一下,杜若卻已將嬰兒托到他的面前。

嬰兒還不會認生,只歪頭好奇地瞧薛讓,薛讓無法,勉強伸手接了,問:“是男孩女孩?”

杜若道:“男孩。我給他取名‘修’,謝這一片修竹庇護了他,願他一生在此修學修行,安身安心。”

修兒剛滿半歲,骨肉綿軟,他仰臉探看薛讓,無邪地笑,氣息中溢着酸甜的奶香,薛讓覺得自己抱着一團面球,稍一用力便會揉碎,只覺渾身不自在。他低頭看嬰兒的時刻,杜若卻在看他,薛讓要將嬰兒遞迴杜若,猛一抬頭,兩個人眼神一碰,又各自移開。杜若接過嬰兒,道:“湘州離開元城是三千里的路程,想來奔波勞累,台令比先前消瘦了許多。”

薛讓另起話題道:“這段時日,你母子的衣食周全不周全?”

杜若道:“自給自足,我們真成逍遙山人了。”

薛讓道:“那就好。”便要離開。杜若挽留道:“台令用了晚飯再去,我熬了雞湯在屋裏。”

薛讓道:“還有公事。”轉身便走。杜若無奈,朝懷中的嬰兒道:“咱們和薛台令說再見。”她舉起嬰兒的小手輕揚,薛讓只好回過頭,對那嬰兒笑了一笑。

薛讓走到直辨堂門口,遇見了滄山獄頭李昱,李昱道:“台令,國家又將有大事,你可聽說?”

薛讓道:“講。”

李昱道:“聖上密令各州軍隊加緊戰備,又命豐、章、湘三州節度使抽調精兵強將待命,面上說是軍事演習。”

薛讓道:“什麼演習?是要打東洛了。”

李昱道:“聖上請唐之彌出山時,許諾要收復皖州,送唐之彌回鄉養老,如今唐之彌死了,聖上還信守諾言,實在義氣。”

薛讓“吱”了一聲,一冷笑便露出一排尖細如獸的牙:“為唐之彌收皖州,這話你信?”

李昱道:“台令怎麼看?”

薛讓道:“昔年大焉勢微,北有涼占墜雁,東有洛占皖潤,南有荊占檀州,西有項占燕雲朔,一國十三州,淪喪盡半。聖上立誓要恢復山河,四面出擊是遲早的事。涼已滅了,向洛宣戰是意料之中,和唐之彌有多少關係?唐之彌助聖上穩定御座,如今卻被逼得自盡,聖上怕天下人指責‘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又要安撫一班隨唐之彌回朝的臣子之心,便說是為報答唐之彌而戰,這是帝王心術,只可聽,不可信。”

李昱又笑道:“還有件事,說給台令當笑話聽。”

薛讓問:“什麼?”

李昱道:“我剛聽說,唐之彌死後,聖上原本想讓董從律做宰相的,誰知董從律跪在地上又哭又求,寧死不肯,非但宰相不做,連吏部尚書的官也一併辭去,帶着妻小到鄉下做平民去了。董從律當年醉心官場,一心攀附向上,這次棄得如此乾脆,想是被台令嚇破了膽。”

薛讓道:“一介書生,七尺之軀,有何可怕?他怕的不是我,是我身後的御憲台。”

薛讓站定了,俯視晴空之下的大地,而後目光越過開元城,看向未離原的盡頭,問:“沈歆流放去蘆州,到了沒有?”

李昱道:“去了快大半年,早到了。”

薛讓訝異地問:“已大半年了嗎?”默了半晌,又道,“你去將他母親接上滄山來,我替他贍養。”

6

轉眼又是臘月,蘇葉在荔枝巷已住了半年。這條街本是皇城繁華之地,巷中也有許多店面商鋪,臨近歲末,一半的店鋪堆滿了紅紅綠綠的年貨,另一半的店鋪卻關了門,那是外鄉來做生意的商人回鄉過團圓年去了。

這日,大雪落了兩個時辰,閣樓上的蘇葉半卧暖榻,擁着白銅袖爐,倚窗看小巷。天色暗得早,到了夕食時分,行人匿跡了,店面都在吱吱呀呀地關門,一輛用雁羽織幔圍着的馬車經過小巷,在地上輾出兩道深深的雪痕。漣兒端了一盤小餚上來道:“該用晚飯了。”

蘇葉還在看從窗下過去的馬車,落寞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漣兒把盤子啪地一放,道:“蘇娘子下次不想吃,就早些說,我們也不用費力做半天。”

蘇葉回過神,只好道:“我吃就是了。”

漣兒擺好盤子,蘇葉剛拿起筷,卻聽閣樓下的小院中,一個甜軟的聲音在叫:“蘇葉!蘇葉!”蘇葉慌忙放下筷子,連鞋也不穿,赤足跳下榻,跑去掀開窗戶,探頭往下看。

明幽正在窗下仰頭等着自己,她穿着石榴色的斗篷,站在一地碎玉之上,一樹瓊瑤之下,煞是嬌媚好看,見了自己,她笑吟吟道:“蘇葉,我來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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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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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唐家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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