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珊瑚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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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秋之後,薛讓一直忙於應付衛鴦。衛鴦篩除先帝舊臣、撲殺前太子黨羽,薛讓既幫忙,也添亂。大凡奸佞之人,他便帶頭清剿,治罪問刑,出手既快又狠;遇到忠直之臣,他便抗旨不遵,出面力保,不惜以下犯上。衛鴦被薛讓治得暈頭轉向,一時大喜而贊:“薛台令秉公執法,剛正決斷,乃社稷鷹隼之臣!”一時大怒而罵:“薛獠牙輕狂無禮,數次折辱朕,朕早晚必殺之!”直到臘月,衛鴦出征墜雁關,薛讓才騰出手來偵辦唐之彌受賄之事——正是這不早不晚的時日,險些要了他的命。
臘月十六夜,薛讓坐在書案前審視唐和送來的羊皮紙。他要驗證這份名單的真假,便要從八十三個名字中找人下手。唐和的記錄有許多錯字,但薛讓仍能辨認出來,既有朝中的高官,也有唐家的門生,一旦傳訊,勢必打草驚蛇,那唐家樹大根深,公然博弈並無必勝把握,所以薛讓決意只暗訪,不明查,不叫風聲泄露半分。他將名單看了又看,終於決定從兩人突破缺口。
其一,原中書舍人李霖。
衛鴦即位當日,李霖去先帝陵前哭祭了一番,又去千潺澗憑弔前太子衛佑,這便激怒了衛鴦,將他打入大理寺獄,后經端木拙、唐之彌、薛讓勸諫,才把人釋放。誰知李霖並不悔悟,反而去各州遊說節度使舉義軍“誅殺篡位之賊”,章州節度使肖漢卿將李霖綁了押回皇城,衛鴦便將李霖送上滄山,道:“如何處置,請薛台令定奪。”
衛鴦想試探薛讓,因為他拿不準薛讓屢屢抵制君命,到底是出於為國的公心,還是反君的私心,他要看看薛讓對李霖是何種態度。薛讓也明白衛鴦的用意,自己若敢對叛逆之臣露出半分同情,從此便是衛鴦之敵,所以雖知李霖忠義,也只能將他打入上獄,判絞刑,只待年後處決。
臘月十七上午,獄中的李霖看見獄卒搬了一把椅子進來,便知薛讓要到了,果然不多時,薛讓悄步而至,屏退了獄卒。李霖牙已落完,耳也聾了半邊,飯水皆難下咽,看着薛讓不吭聲。
李霖既身陷死牢,薛讓便無所顧忌,直問:“我說話你聽不聽得見?”
李霖將左耳湊向薛讓。
薛讓問:“去年重陽節,你給唐相公送了什麼禮?”
李霖萬沒想到薛讓問起此事,他縮回身子,倒在角落的稻草堆上,閉目不答。
薛讓並不追問,等了片刻,見李霖似已入睡,便走到牢門口,向走道盡頭道:“帶過來。”
一陣腳步聲走近,李霖忍不住睜開眼,見一個獄卒站在門口,抱着一個七八歲的童子,雖被黑紗蒙了眼,李霖仍一眼認出是自己的獨子,叫道:“孩兒!”慌張爬了過去。童子聽見父親的聲音,也尖叫道:“阿爹!”他擺脫不了獄卒,只能雙手亂刨。李霖剛爬到牢門口,那獄卒便像拎小雞般將童子拎走了。
薛讓復問:“去年端午節,你給唐相公送了什麼禮?”
李霖道:“我是唐公學生,蒙他多年教導之恩,逢節送禮,口中無求,心中無愧,有什麼值得做文章!”
薛讓道:“令郎現在被一把半尺長的尖刀抵住了心口,我只消站在牢門口喊一聲,片刻就有一顆熱乎的童子心送到李舍人的面前,不如早些說了,好讓令郎早些回家去。”
李霖顫抖半晌,只好道:“一箱湘妃竹摺扇。”
薛讓問:“一箱是幾把?”
李霖道:“十把。”
合了羊皮紙上的記載。薛讓再不答話,轉身往外走,李霖雙手捶地,痛切道:“政事歸政事,勿牽連孩子!”
薛讓走出上獄,那童子正坐在門口階上發獃,獄卒們遞給他一塊小棗糕,他也不吃,見薛讓出來,他起身問道:“說是帶我見父親,怎麼又蒙上我的眼睛?我沒有看見他。”
薛讓道:“你還年幼,看不見真相。十年以後,你自然會明白今日發生的事。”
童子哪裏聽得懂這玄虛的話,追問:“我父親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成了階下囚?”
薛讓肅然道:“他沒做錯任何事。”
薛讓要找的第二人,是開元城的花商吳春嵐。
臘月十七下午,吳春嵐正站在府門口收租,他一手捏着雙下巴,一手摸着圓滾滾的肚子,看莊客們把一車車米、豚、魚、炭搬進府中,忽然一隊滄山法吏殺奔過來,先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再把他綁上囚車帶走了,驚得莊客們立在當地,目瞪口呆。
一頭霧水的吳春嵐被關進下獄,兩個法吏不由分說,先把他吊起來打了二十鞭,那吳春嵐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得起這份罪,被打得號哭不止,白白吊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薛讓踱進牢房,吳春嵐見他是官員裝扮,先叫道:“鄙人不知有何罪!”
薛讓道:“三年前,一艘貢船自東海瑤國出發,欲來大焉朝貢,剛入國境,便在白鳶江上遇見劫匪,滿船貢品被洗劫一空。”
吳春嵐聽他不再往下講,便問:“這……這和鄙人有什麼關係?”
薛讓道:“還敢裝傻!”抬手又是一鞭,問,“你是主謀還是共犯?同夥幾人,現在何處?貢品是藏匿了還是銷贓了?”
吳春嵐嚇得魂不附體,叫道:“冤枉!鄙人一生老實,一文錢也不曾白拿別人的,哪裏做過殺人越貨的勾當——再給一百個膽,也不敢劫聖上的東西!”
薛讓道:“既然不是你,為何貢品會出現在你家裏?”
吳春嵐道:“我家中哪件東西不是花錢買的!來路清白!”
薛讓問:“那尊象牙彌勒哪來的?”
吳春嵐道:“祖輩傳下來!在家擺了三代了,哪裏是貢品?”
薛讓又問:“玉棋盤呢?”
吳春嵐回想半晌,道:“前些年在西市一個胡商手裏買的。”
薛讓又問了幾件無關緊要的物事,方問:“紫珊瑚樹哪裏來的?”
吳春嵐一愣,道:“沒有紫珊瑚樹。”
薛讓朝獄卒點點頭,獄卒便提了一支釘滿鐵針的木棒走上前來,剛一揚手,吳春嵐便喊道:“先前是有,早送人了,現在家裏哪有?”
薛讓喝問:“哪來的!”
吳春嵐道:“昇平街豹三賣給我的!你們只管抓他來問!”
薛讓終於問道:“你說送人了,送到哪裏去了?”
吳春嵐略一遲疑,那獄卒一棍打在他的臀部,鐵針釘進肥顫顫的肉里,他連疼帶嚇,眼淚飛出來,慌道:“送給唐相公了!”
薛讓不動聲色,忽緊忽慢又問了幾個問題,轉身出了牢房。
唐和的記載竟然分毫不差,薛讓驗證了羊皮紙的真偽。此時衛鴦已經去了墜雁關,薛讓決定待衛鴦回朝,再面聖請旨,查抄唐府。法官又進門請示吳春嵐如何處置,薛讓實知是構陷了他,又查過他的家底,不過是有些錢財的商賈之家,和朝中權貴沒有深厚交情,便下令按律賠他一些錢,放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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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春嵐是開元城最大的花商,龍朔宮中的女眷花飾,從來都是他家供奉,誰知去年禮部尚書的外甥也做起花草生意來,把御供的特權搶了去,吳春嵐心中不忿,花六千金在豹三那裏買了一株高四尺的紫珊瑚樹,託了幾層關係送到唐府,唐之彌便替他說了幾句話,將御供權又奪了回來。
吳春嵐被一天兩夜的拷問弄得暈頭轉向,哪裏知道薛讓的真實目的,也只當自己是因貢船案被冤枉了。他臀部傷得最重,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娘子甄妙每日守在床邊,見丈夫模樣可憐,心疼得直哭,吳春嵐倒不耐煩,道:“哭哭哭,只知道哭!平日早勸你們,收斂一些,非不聽,成天擺闊炫富,赫赫揚揚,官府不疑我們疑誰?四十萬文買一支釵!單這個就問了我半夜!”兩口子一個哭,一個鬧,折騰得年也沒過好。
到了正月初二,甄妙回娘家拜年,吳春嵐行動不便,沒有跟去。甄妙惦記家中的丈夫,從早到晚都是憂愁滿面,姐姐甄婉看在眼裏,當著父母的面又不好直問,便把甄妙叫到舊日閨房,問她緣由,甄妙才把近日的禍事一一向姐姐道了,甄婉少不得嘆息一回,安慰了妹妹一番。
姐妹倆正說體己話時,明熙閃了進來,道:“向娘子告個假。”
甄婉黛眉一豎,問:“又要去哪?”
明熙道:“唐少卿約在天問樓喝酒,他家奴都找到甄府來了。”
甄婉問:“哪個唐少卿?”
明熙道:“唐瑜的表兄唐璁,你怎麼不記得了?年前還來咱們家打了半夜葉子牌。”
甄婉道:“吃了飯再去!我甄家是飯難吃還是茶難喝?每次回來坐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有百種借口走!”
明熙道:“當著妹妹的面,盡說些挑撥的話!”又笑着向甄妙道,“你姐姐真不及你一半溫柔。”忽見甄妙兩眼紅紅,忙問,“大過年的,怎麼哭了?”
甄妙本沒哭了,一見明熙問,淚珠兒又滾滾落下,她拿了綉帕擦淚,低低道:“夫君年前被抓到滄山去拷問了兩天,回到家半條命也沒了,至今都下不了地。”
明熙素來與吳春嵐不合。他看不起吳春嵐是商賈出身,低賤俗氣,一副土財主的模樣;吳春嵐又瞧不上明熙是紈絝子弟,遊手好閒,只會吃祖上的老本。兩連襟在家宴上就干過幾仗,明熙一聽吳春嵐被御憲台整了,心中幸災樂禍,面上卻假意關切道:“吳大郎向來老實本分,怎麼就被御憲台盯上了?”
甄妙咬牙道:“不知被哪個天殺的誣告,說那東瑤來的貢船是我夫君劫的!打了兩天,才知道是冤案,賠了幾貫錢就放回來了。”
明熙聽得口裏“嘖嘖”作聲:“誰不知道貢船是綠林渡口那伙反賊劫的,怎麼能怪到大郎身上?他哪有那份能耐!”
甄妙道:“可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明熙道:“誰誣告的?查出來一定打個半死。”
甄妙道:“我們盤算了半天,只怕是內賊,去年買一株紫珊瑚樹,才在家放不到五天就送人了,他也知道!”
明熙一聽眼睛便亮了,道:“紫珊瑚樹?我一直想在書房放一株,就是買不到。”
甄妙道:“你家裏哪裏缺珊瑚樹?”
明熙道:“紅色的誰家沒有?紫色的卻是奇珍。”
甄妙道:“早說你想要,就給你了。”
明熙搖頭惋惜道:“白白便宜了那些俗人。”忽然瞥見婢女在房外向他使眼色,知道在催了,便向甄婉請示:“我走了?”
甄婉把頭一扭,生氣不理他,明熙在嬌妻的下巴上輕輕一捏,當作安撫,甄婉順手拿起合歡枕砸他,道:“趕緊滾。”
明熙又向甄妙道:“你們稍坐,我失陪。”說完就向房外走,走到門口,見褲腳從靴子裏冒出來了,就把腿蹬上門檻,彎腰塞褲腳,順口問,“那寶貝送給了誰?”
甄妙道:“送給唐宰相了,虧得宰相幫忙,把宮裏的生意攬了回來。”
明熙的腦子忽然有點亂,站着不動了。唐之彌本來和他沒有關係,但是妹妹年前才嫁到唐家去做媳婦,他就不得不多留意留意。甄婉見他忽然木住,嗔道:“魂丟了不成?”
明熙在心中理了半日,問甄妙:“御憲台抓走大郎,問了紫珊瑚樹的事?”
甄妙道:“問了從哪裏得來,送到哪裏去了。”
明熙道:“大郎怎麼回的?”
甄妙道:“被打了幾十鞭子,哪裏敢說謊!說了從豹三家買的,送給唐宰相了。”
明熙道:“御憲台原來在查這事!”
甄妙道:“是查貢船的事,順帶問了這麼一句。”
明熙仰頭想了想,又問:“誰審的大郎?”
甄妙道:“他不認得,只知道是個年輕官員,三十歲左右年紀,牙尖尖的,像戲台上的獠人。”
明熙心中亮堂了,立馬向姐妹倆告辭,出了甄家,往天問樓而去。
到了天問樓,明熙見做東的唐璁坐在主席,滿席的賓客中卻沒有唐瑜,他到唐璁身邊坐了,把酒伎支開,問:“唐二郎怎麼沒來?我有事和他說。”
唐璁道:“不是陪新婦回你家了嗎?你不把他抓來喝酒,反倒問我。”
明熙笑道:“我也陪‘舊婦’回娘家了,沒有碰在一起。”
大理寺少卿唐璁,其父寧州節度使唐之盈是唐之彌的胞弟,自己是瑜、珝的堂兄。明熙與唐璁本是因唐瑜而結識,沒想到兩人脾性相投,交情日密,反倒好過和唐瑜。明熙又知他唐家親疏一氣,榮辱一體,便道:“和你說也是一樣。”當下,把連襟吳春嵐在滄山的遭遇說了。他拿着銀箸在食案上划來划去,分析道:“吳春嵐膽小怕事,做的是祖上傳下的生意,結交的都是市井販子,連皇城都沒出過幾次,和劫貢船實在八竿子也扯不到一起。那御憲台抓人前無憑無據,放人後又含糊其詞,我看審貢船案是假,另有所謀才是真。吳春嵐幾鞭子就供出紫珊瑚送給了唐相公,薛讓又最愛管朝官收禮納財的閑事,無論此案是不是衝著唐相公去的,總歸有了把柄在薛讓手裏,你當儘快將此事稟呈唐相公,好有個預防。”
唐璁一聽,酒醒了一大半。唐之彌是唐家撐天的大樹,他若倒了,樹蔭下歇涼的人誰還有好日子過?當下他是喝酒嫌味淡、賞妓嫌色衰,好不容易把酒筵熬散了,次日一早,便去了佩魚巷的唐府面見唐之彌。
唐之彌把奴僕全屏退了,雙眉攪成一股麻繩,聽唐璁陳述利害。唐璁道:“侄兒在大理寺審過多少案子,哪裏不知道薛讓聲東擊西的詭計?他不敢公然挑釁伯父,只敢借貢船之名,查紫珊瑚之實。他當吳春嵐是平頭商人,命如螻蟻,弄死了也不會驚動上流,誰知上天垂憐,吳春嵐家和唐家竟然有些牽扯——若不是二郎的妻兄明熙仗義相助,我們現在還蒙在鼓裏!”
唐之彌半倚在床上沉默。窗戶緊閉着,光透不進來,雖然火盆中燒炭正旺,唐璁還是冷得雙腳發僵,他又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伯父須快快拿出主意,等薛讓把狀告到聖上面前,就一切都晚了。從武昌侯到鴻臚寺卿,薛讓上任四年扳倒了多少貴戚高官?但凡薛讓奏疏,聖上無一不準,伯父雖位高權重,比起宣王如何?”
唐之彌緩而重地點頭,道:“你去替我做三件事。”
唐璁忙道:“侄兒死力去做!”
唐之彌道:“其一,暗暗探查,薛讓如何知道了紫珊瑚之事,是否還掌握了別的。”
唐璁應了。
唐之彌道:“其二,紫珊瑚是物證,如今還在庫房二樓放着,你和唐平兩個去,銷毀了帶出府,不要留下痕迹。”
唐璁又應了。
唐之彌道:“其三,吳春嵐是人證,留下必成隱患!”
唐璁目光鋒利,一字字道:“伯父放心,一切交給侄兒,絕不會出半點差池!”
唐之彌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不是我袒護自己親生子,實在是一個文弱,一個頑劣,不敢托以大事,唐家小輩,數你最果毅有擔當,足以倚仗。”
唐璁道:“侄兒這一生得的東西,全是蔭伯父之福,伯父有事,侄兒如何不捨命相陪!事情和兩位堂弟不相干,侄兒獨自替伯父承擔。”
當下,唐璁告辭出來,和唐平去了庫房,把那株四尺高的紫珊瑚樹放在一張綢布上,用鐵鎚敲得粉碎,把綢布包上捆死了,扛起來往唐府外走,正巧唐瑜也出門,兩邊在府門口撞見,唐瑜問:“這心急火燎地扛了什麼?怎麼不叫家奴?”
唐璁不答,騰出右手拍了拍唐瑜的肩膀,道:“你娶了個好娘子,非但模樣好、家世好,娶的日子也極好!”說完,扛着包袱上馬去了,留下唐瑜站在原地不知所云。唐璁獨自出城,一口氣跑了七十多里,到了桃影河的下游,方解開綢布,把那一堆紫色粉末盡數傾入了滔滔河水。
正月初十,吳府傳出訃告,說吳春嵐傷重難醫,夜半去世,四周街坊都惋惜不已,暗暗議論御憲台心狠手辣。甄婉在吳府陪了妹妹六日,明熙卻直到出殯前夜才來,他在靈堂見到甄妙,一身喪服,略施淡妝,倒比平日濃妝可人,因問:“你姐姐呢?”
甄妙道:“她忙了一夜沒閉眼,才去我房裏休息。”
明熙道:“我去看看。”
甄妙道:“你難得來我家,哪裏知道路?”便起了身,也不叫奴婢,自己引着明熙往後庭走。
穿過一道圓門,外庭的噪聲漸漸沒了。明熙跟在她身後,走過一排廂房時,見一間房門開着,裏面卻沒人,便一把拉住甄妙,將她推入房中,順帶把門也關上了。甄妙又羞又慌,想奪門而出,卻被擋住,明熙抱住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喘道:“可算得到你了!”甄妙作勢捶他的胸膛,叱道:“我夫君屍骨未寒,你……”明熙笑道:“我聽說胖子器小,他死了,你豈不是解脫了?”他一面拉着甄妙的手往自己下身引,一面咬她的唇,甄妙嬌吟一聲,酥在他的懷裏。
3
唐璁乾淨利落地做了后兩件事,卻覺得第一件事頗為棘手。大理寺和御憲台早已勢同水火、不相往來,他如何能探知薛讓的心思和行動?唐璁把凡與大理寺、御憲台有交集的人都篦了一遍,終於選中了一個人。
九年前,沈歆從外地調入開元城,在大理寺任錄事。沈歆幼年喪了父母,又無叔伯兄弟,是養母周氏將他撫養成人。到皇城的第二年,周氏患了麻風病,沈歆四處求醫問葯,終於得一個和尚診治了,開了藥方,卻是二千文一兩的硃砂,沈歆變賣了家當,也只夠支撐兩月的藥用,他在皇城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大理寺找同僚借,同僚中也有清苦的,也有吝嗇的,只湊了四五千文給他,又撐了半個月,便再無人願意借他。沈歆非但買不起葯,連飯食也幾乎沒了着落。
那日在大理寺門前,沈歆跪在地上,叩頭出血,請來往的上司和同僚憐憫,借錢給他,又立血誓,必用一生俸祿償還債務,大家都知道麻風病是個無底洞,多少錢也填不滿,都只報以同情,不肯出錢。
唐璁卻正在當日就任大理寺少卿,一進府門,見沈歆情狀凄慘,遂上前詢問因由,他既有意收買人心,又財大氣粗,當即命家奴回家取了一百金來給沈歆,聲言是送,不需還。後來又請唐之彌出面,給龍朔宮尚藥局打了聲招呼,御醫親自來給周氏看了一次病,重開了藥方,半年過後,周氏起死回生。
沈歆寫得一手好判書,便被御憲台瞄上了,六年前,御憲台前任台令譚良洲上表鳳閣,請旨調用沈歆,於是沈歆被挖上了滄山,后又成為薛讓的得力臂膀。因為兩家不和,唐璁與沈歆從此再無往來,但他相信,沈歆不會忘記他的恩情。
正月十二,唐璁獨自來到皇城東南角一條小巷中。他只在八年前來過一次,早記不得是哪間了,挨家詢問,問到了巷子盡頭一間小小的瓦房。是周氏開的門,她還記得救命恩人,慌忙躬身肅拜,將唐璁迎進屋。唐璁把買的鮮果活魚放下了,環視四周,只見沈家清貧,四壁無物,心道:“沈歆廉潔如往,確有古時君子之風。”
周氏請唐璁坐了,奉上熱茶,道:“歆兒還在滄山,過年也不得一天閑,只怕要入夜才回來。”
唐璁笑道:“不礙事,唐璁並不是來看他,是來看夫人。”
周氏道:“托唐少卿的福,這些年身體越發好了。八年前的恩情,一直不敢忘,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想去府上道謝,只是我們貧賤人家,沒見過世面,一見高門大宅的,就心怯了,怕進門踩髒了少卿家的地,何況禮物也簡薄,拿出手要惹少卿家笑話,所以在府前轉了幾次,又走了。只好年年去廟裏上香,替少卿與家人禱福祈壽,願少卿一家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唐璁道:“夫人得空了,只管去我家裏坐,我母親這段時日也在皇城,每日閑得慌,夫人肯去陪她說說話,求之不得。”
兩人問答了家常,到了晚飯時候,周氏要下廚做飯,唐璁笑道:“不如請夫人清閑半日,嘗嘗唐璁的廚藝如何?”
周氏忙道:“這如何使得!少卿是高官,又是貴客,怎麼能下庖廚,污穢了衣裳!”
唐璁道:“不妨,唐璁剛學了切鱠的手藝,忍不住想展露一手。”說完果真去了廚房,自己殺魚擇蔥,洗米煮菜,入夜後,端了一碟薄如蟬翼的鱠片上桌,又有三五個小菜。再等半刻時辰,沈歆回家來了。
沈歆見到唐璁,略感意外,卻不表露出來,他要長揖行大禮,唐璁自然上前攔了。當下,唐璁奉周氏坐了上席,沈歆又請唐璁坐了左席,自己坐了右席,三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唐璁先道:“沈郎還不夠孝!你既然公務纏身,怎麼不買兩個奴婢伺候夫人?”
周氏搶着道:“這一樁事倒怪不到他,他早說要買的,是我想着自己還能做,不必花那個冤枉錢;倒有另一樁事,真真是他不孝——若還不娶妻生孫,我就要被他氣死了!唐少卿,我家是外鄉人,在城裏認不得誰,你人脈廣,可知道哪家女兒賢良待嫁?我們也不敢高攀,只要和氣好相處的人家,不嫌我們貧寒就好。”
唐璁道:“沈郎有經世之才,將來是要做大官的,小戶人家哪裏能配?前日我聽說劉侍郎在選婿,我明日就去找他說。”
沈歆忙放下木箸,拱手道:“使不得,沈歆是農家子,願做農人婿。”
三個人一餐飯吃了半個時辰,周氏收拾碗筷時,沈歆便道:“唐少卿還有事,我送他出門。”
周氏應道:“唐少卿慢去,改日有空再來坐。”唐璁滿口答應,與沈歆出了門。
兩人在巷中慢慢地走,還說了些無關緊要的時事、街聞,一直走到巷口,唐璁見四下無人,方道:“我此來,原是有事向沈郎打聽。”
沈歆在心中暗嘆了一口氣。他早猜到了唐璁的來意,只是唐璁不說,他絕不問,唐璁既然提了,他也不得不回:“是打聽公務,還是私事?”
唐璁道:“是沈郎的公務,也是唐璁的私事。”
沈歆便緘口不言。
唐璁道:“昨夜我夢見一隻禿鼻烏鴉在家門口哀叫,盤旋了三圈,往皇城外的東北去了,我從夢中驚醒,想了一宿,皇城東北,可不正是滄山?烏鴉報喪是大禍臨頭,唐璁整日惶惶不安,只好來求助沈郎,望沈郎念在往日情分上,救唐璁一命。”
沈歆心中明白,御憲台暗查唐之彌沒多久,唐璁便找上門來打探消息,顯然是聽到了風聲。沈歆至今記得在大理寺求助的窘迫,也記得唐璁相助的慷慨,他常常內疚於無力償還那筆如山的巨債,也曾對唐璁許諾,有事時必捨命相助,可唐璁此刻要打聽的,是御憲台的公事,也是國家的公事,如何能私下泄密?他夾在公私之間,左右為難。
唐璁揣摩他的神色,便知他清楚一切,遂道:“如今有人在背後拉滿了弓對準唐璁,沈郎竟能眼睜睜旁觀?又或者,那持弓人就是沈郎?”
沈歆眼看着地面,緩緩道:“唐少卿莫問了,沈歆權責在身,不敢瀆職。”
唐璁見他堅毅,只好道:“沈郎講公義,是我不識好歹,冒犯君子。你全當我今日沒來過。”他轉身上了馬,又道,“方才我與夫人說話,她說到冬春之際偶犯頭風,我母親恰巧也有些治頭風的葯,明日我便差人送來。實是唐璁敬佩夫人養育沈郎辛苦,與此事無干。”說完拱手欲辭。
沈歆聞言,面上為難之色越發明顯,他不回禮,唐璁便不走,只把他的神色盯了看。沈歆的眼光一直向地,過了良久,忽然開口問:“去年中秋前後,唐相公府上是否逃走了一個看門奴?”
唐璁聞言一驚,正想開口問個明白,沈歆卻忽地伸手一壓,止住了唐璁再問,拱手道:“唐少卿慢走。”說罷轉身回巷去了。
“唐府看門奴向御憲台告了唐之彌的狀。”
唐璁聽出了這弦外之音,他在馬上待了半晌,終於豁然開朗。去年中秋節前,唐之彌的確派人來告知他,府上的家奴唐和逃走了,要他佈控緝拿,他卻不當一回事,只在唐和家略略查抄了一番,隨便在城中貼了幾張通緝令,便回稟唐之彌:“只怕逃出城去了,已經通知各州留意。”就此完事。他那時如何想得到,唐和竟是此案的關鍵。
唐璁又氣自己大意,又恨賤奴背叛,把馬抽得火辣辣地疼,一路風馳電掣回到大理寺,跑進後院,點了十幾個人,喝道:“跟我走!”一眾小吏知道又有力氣活干,齊聲應了,隨唐璁呼啦啦衝到南城平民巷,闖進了唐和的家。
唐和雖已潛逃,他的娘子和一雙兒女卻還在家,唐璁原本想把他的妻小都綁走,可當他進屋晃了一圈后,卻改變了主意。他看了看藏在唐和妻身後的兒女,見他們一身喜慶的紅緞面棉襖,又見桌上橫着幾條臘肉,屋角擱着一袋米,便道:“這年還過得挺熱鬧。”
唐和妻賠笑道:“貧賤人家,胡亂備些年貨,讓官家見笑了。”
唐璁問:“唐和回來過沒有?”
唐和妻慌忙道:“沒有,從去年逃走之後,一直沒有回來。”
唐璁點頭道:“等他回來告訴他一聲,唐公的氣已經消了,過去的事不再追究,叫他還回唐府去當差。”
唐和妻忙跪下道:“唐公慈悲憐下,一定多福多壽。改天唐和回來了,奴家一定告訴他。”
唐璁揮揮手,帶走了一班人馬,剛出巷子,又點了四個人,道:“喬裝改扮,去唐和家外面蹲守,日夜輪班,敢有一刻偷懶耍滑,別讓我知道!”
原來唐璁上次來時,已經查抄了一遍,着實是家徒四壁,一文錢也抄不出來,今日卻見母子三人紅光滿面,不像是遭過饑寒的樣子,那童子穿的緞面衣服,絕然不是賤奴之妻買得起的,他便推想一定是唐和經常回家接濟,暗自冷笑道:“薛獠牙對賤奴着實不錯!”
果不其然,大理寺的探子只蹲守了四日,正月十六夜,唐和趁着夜幕從東門悄悄混進城,剛到家,他娘子便道:“前幾天有唐家人來,叫你還回唐府去當差,唐公已經不怪罪你了。”
唐和卻警覺,道:“我都告了他的死狀,哪裏回得去?”他心中越想越不對,“我不能久留,今後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說完,躡手躡腳拉開門往外走,還沒走出三步,四個壯漢從牆頭跳下來,將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頓,連同他的妻小一併塞進木箱,搬上牛車,拉回了大理寺。
唐璁親自坐鎮,把一雙五六歲的男童女童關進餓狗籠;把唐和娘子五花大綁,頭摁在一盆水裏;唐和則被高高吊起來,腳下燃了一堆柴,火苗燒得他的雙腳吱吱作響,滿房都是煳味。不到半刻,他娘子已被淹死了,丟在一邊,一雙孩兒被惡狗撕咬,叫聲凄慘,唐和哭喊道:“饒過孩兒,奴全招,全招!”
童子立刻被拉出狗籠,火堆也被澆滅了,唐璁厲聲道:“老老實實、仔仔細細供出來,敢有一句假話,我把你孩兒的腸子挑出來喂狗!”
唐和一面號哭,一面把他在唐府做門房時查看賓客的禮物、偷記在羊皮紙上、索賄鄭縣令不成被責罰、逃出唐府、在城中流浪不敢回家、無計可施投奔滄山的過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唐璁聽得冷汗直冒,提起女童扔進狗籠,喝問:“羊皮紙現在何處?”
唐和哭得不成樣子,道:“被薛台令收了。”
唐璁追問:“收到了哪裏?”
那狗吠聲、女童慘叫聲傳入唐和的耳朵,他不敢看,只一個勁撞頭,又賭咒道:“打死奴也不知道!若有扯謊天打雷劈!求饒過孩兒!”
唐璁見他不像撒謊,便轉身出了刑訊房。女童的哭叫聲在身後驟然斷裂了。
大理寺門口,家奴牽來三花馬,唐璁卻雙腳發軟,踩了幾次馬鐙都踩不住,家奴只好把他託了上去。
一摞羊皮紙,八十三件賄賂事,唐之彌危在旦夕。自古朝堂鬥爭,斷不會倒一人而止,從來是同族、同黨連根拔,失去唐之彌的蔭護,唐璁那些肆無忌憚的違法亂紀之事,清算只在頃刻,他如何不慌?失魂落魄往佩魚巷而去。
唐之彌已經睡下了,聽說唐璁求見,急忙翻身起床,道:“叫進來。”
唐璁一進卧室,唰地跪下,膝行到唐之彌的床前,哭道:“伯父,危矣!”當下把唐和的供詞全盤複述給了唐之彌。
事件之嚴重遠遠超出了唐之彌的預料。他本以為僅憑紫珊瑚之事,薛讓萬萬扳不倒他,可原來紫珊瑚只是九牛一毛,自己竟然還有八十二件把柄握在薛讓的手裏。唐之彌的記性並不如羊皮紙清楚,這八十二人都是誰,他不能全想起來;而薛讓都逼出了哪些供詞,又有哪些人將做人證,他更無底了。唐璁見唐之彌花白的鬍鬚似乎有些顫抖,試探道:“伯父,快些拿主意……”
唐之彌喟然長嘆,道:“還能拿什麼主意?一株紫珊瑚易毀,百間宅屋、千斤金銀如何毀?一個吳春嵐易除,八十二個官商怎麼除?”
唐璁哭得比唐和還慘,以頭點地,道:“伯父不出主意,唐氏上上下下百餘口人,危如累卵!前日又有捷報從墜雁關傳來,大焉擊退涼賊只在這幾日,聖上即將凱旋,一旦薛讓見到了聖上,暴風雨便來了!”
唐之彌默了頃刻,道:“你伯父能耐有限,攔不住聖上回朝的馬,拉不住薛讓進宮的腳。”
唐璁低喝道:“難道坐以待斃嗎!伯父二十年宦海縱橫,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怎能在薛讓小兒面前束手無策?伯父何不拿出當年清除杜典玉一黨的氣魄來!”
唐之彌道:“官場廝殺,勝敗不在一時的勢大勢小,最終逃不過一個‘道’字去。當年杜典玉擅寵弄權,我恪守成憲,他失道,我得道,故他敗而我勝;如今我營私罔利,薛讓廉潔奉公,他得道,我失道,勝算自然在他那邊了。”
唐璁道:“伯父忌憚薛讓,唐璁卻不怕!”他伏到唐之彌膝下,發狠道,“只要伯父點一點頭,餘下的唐璁去做。”
唐之彌垂閉雙目,陷入沉思。唐璁知道他內心在掙扎,絲毫不敢驚動,只暗暗揣摩他的臉色。過了許久,唐之彌緩緩睜開雙目,道:“他是正三品的高官,倘若有什麼意外,豈不驚動聖上?一旦徹查,我唐家三族難保;不如到此為止,唐之彌雖身敗,唐家卻還有救。”
唐璁急道:“伯父多慮!只消交給唐璁去做,神不知鬼不覺,不會出紕漏!”
唐之彌喝道:“天下有哪件事真真神不知鬼不覺!我常說你們全無敬畏之心,才敢飛揚跋扈,禍膽包天!”
直身跪在床前的唐璁身子一松,坐在自己的腿肚上,氣力也泄了,唐之彌看着他,又心疼道:“你這些時日為我奔忙,孝心赤誠,我都知道,何苦再把事情弄得失控,連累於你?將來有事,我一人承擔,與你們不相干。”
唐璁還要再爭,唐之彌攔住他的話,道:“冬夜蕭肅,雨雪交加,你早些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唐璁不甘心,又道:“侄兒勸伯父再仔細考慮考慮,如今是抽刀見刃、不爭即死的時候,伯父縱然不替自己着想,也該替兩位堂弟着想,二郎仕途正往上行,三郎年輕還未加冠,叔父若倒了,將置他們於何地?”
正說著,唐平進門道:“二郎問唐公安歇了沒有,他白日在開元府遇到難辦的政事,想討唐公指點。”
唐之彌便道:“叫進來。”向唐璁道,“你先回去。天還沒塌!不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唐璁只好強打精神,叩頭告退。他拖着酸麻的腿走出門,遇見唐瑜袖手站在廊下。唐瑜還沒開口,唐璁又拍了拍他肩膀,道:“娶了好娘子又如何?”自顧自搖頭走了。唐瑜一頭霧水,又好氣又好笑,道:“大郎失心瘋了!”
4
正月十六日深夜,御憲台上獄,李霖一瘸一拐地走向行刑房正中懸樑的麻繩。薛讓道:“李舍人若有遺言,不妨直說,好傳於後世,教於後人。”
李霖道:“我敢說,只怕無人敢記。”
薛讓道:“御憲台有剛直的筆吏,集賢殿有方正的史官,李舍人有何擔心?薛讓實話告知,非但李舍人的言論舉止,就是李舍人在滄山的一切遭遇,薛讓也不曾曲隱半分,會一一記錄在案,留與後人評判,將來本朝史書直臣傳中,必有李舍人的一席之地。”
李霖問:“薛台令可知自己將入何傳?”
薛讓道:“豈能逃脫酷吏傳?”
李霖道:“酷吏列傳千百人,誰得善終?”
薛讓佈滿血絲的雙眼看着李霖,往麻繩下的木墩一指,道:“李舍人請先去,薛讓終有時日來相陪。九泉之下不分忠奸,李舍人若不計今日之仇,薛讓必敬李舍人一杯酒。”
李霖微微一笑,朝薛讓拱了拱手,拒絕了法吏的攙扶,從容站上了木墩。
李霖剛剛咽氣,便有法吏匆匆進入行刑房,稟道:“城中耳目來報,唐和被大理寺的人抓走了。”
薛讓這一驚不小,知道事迹已經敗露,怒道:“只去半日也被抓住!是天意湊巧還是有人走漏了風聲,速速追查!”
行刑房的牆角,一個聲音道:“不用查了。”
薛讓氣得青筋暴起,咬緊牙關轉身一看,卻又愣住了。正在做行刑筆錄的沈歆神情平靜,他將筆擱回木硯邊,解下法冠放在桌上,避席而拜,道:“沈歆泄露滄山機密,當徒七年,流放一千里,請即執行。”
5
薛讓直覺敏銳,他雖然未與唐之彌直接交鋒,卻知道雙方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等不及衛鴦回朝,連夜將彈劾唐之彌的奏疏送往了墜雁關。沒過多久,衛鴦的內侍監甘懷恩透迴風聲,暗示薛讓的奏疏已被半途截留,無論如何到不了御前。另一廂,幾封彈劾薛讓執法犯法、草菅人命的奏疏卻送到了衛鴦的書案上,所幸衛鴦全神貫注於戰事,未曾理會。薛讓倒不惱怒,他權當自己在和唐之彌隔空互下戰書,等衛鴦回宮,朝會相見,再拿出羊皮紙,請旨提審行賄人,甚至查抄唐府,好戲才算開場。
正月二十五,在鳳閣的唐之彌接到了前線戰報:正月十七,衛鴦親率涅火軍五萬出關,大破涼軍,墜雁關保衛戰大獲全勝。唐之彌算了算時日,想來王師已在凱旋的路上,他把迎接御駕的大小事宜安排妥當以後,就回家了。
到家后,唐之彌誰也不見,獨自在書房之中,點燭焚香,正襟危坐,回顧自己的一生。唐之彌自幼聰敏好學,族中同輩十二人,他最有祖父遺風,最被寄予厚望。四歲識字,八歲通五經,二十九歲狀元及第,三十歲授中書舍人,四十歲授集賢殿學士,四十五歲拜相。為相第一年,大焉四面烽火未息,國疲兵敗,百業凋敝,他輔佐先帝力挽危局,在外安撫睦鄰,在內整頓吏治、改革軍制、減輕賦役、鼓勵農商,於是中原安寧,國勢漸見復興。為相第四年,西項眾將力勸再攻大焉,項王道:“焉有唐之彌,不可妄動。”是為顯赫一時的天下名相。
他回顧自己歷次政壇鬥爭,除佞臣、倒權奸、治閹宦,何等慷慨得志,誰知局勢顛倒,自己如今也成了別人攻擊的對象。對於貪污受賄之事,唐之彌有罪感、無愧意,從祖到父,唐家歷代為官都是這樣做的,只是他偏偏遇上了薛讓這種敢把絞繩套上王公國戚脖頸的官。唐之彌不是沒想過對薛讓下手,但他對衛鴦還存有一絲僥倖:任自己斂財千萬,只要衛鴦不開口,薛讓便動不了他。但若是暗殺薛讓,三品大員出事,貪案變成命案,衛鴦定會找自己清算。唐之彌想賭一把。
夜深了,唐之彌又開始念自己的兩個兒子。他雖不明說,卻暗暗把唐瑜定成自己的接班人。大焉復興偉業,絕非一代之功,將來自己歸西后,誰來接續他的執政理想、施政理念?他寄望於唐瑜的成長。至於唐珝,唐之彌面上雖然嚴厲,心中卻還是疼愛。唐珝從小到大惹了多少禍事,他也沒捨得動真格打一打。去年唐珝和幾個浪蕩子把恭王的小公子打得鼻青臉腫,恭王把唐之彌叫去罵了半天,唐之彌回家后氣得手抖眼斜,也終究沒有打下一棍。何況唐珝有時也甚是招人喜歡,前年唐之彌氣血兩虛,奉御說要多食海蠣子燉的湯,唐珝嫌城中的海蠣子不新鮮,自己帶家奴去了四千裡外的東海,找漁民入海撈了幾簍海蠣子,星夜兼程送回來,唐之彌喜笑顏開,湯還沒喝,氣血便足了。
兒子是父親的軟肋。唐之彌回想起點點滴滴的天倫之樂,忍不住淚流滿面,他用寬袖拭淚,卻怎麼也拭不盡,最後,他覺得自己幾近崩潰,無法獨自承擔這壓力了,便決定見見兩個兒子,把最近發生的事對他們公佈,順便交代自己的後事。他不叫家奴,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
深夜的唐府靜謐安詳,樹枝在輕快地生長新芽。唐之彌先走進唐瑜的憐玦軒,軒窗映着唐瑜讀書的影子,明幽輕輕偎着他,給他添香倒茶,唐之彌看了良久,又去了唐珝的惜環院,唐珝正在院子裏給猞猁猻放風,教它攀牆爬樹,又摟着它說話,嘀嘀咕咕聊個不停,全然不知父親在身後看他。
風吹冷了唐之彌的頭腦,他知道話一旦說出口,唐府將不復平靜,他不忍心打破這家中的祥和,不忍心把兩個兒子猝不及防地推進疾風驟雨,便悄悄轉身回房了——姑且讓唐家再安寧幾日吧。
翌日,唐之彌照常去鳳閣上班,又收到前線的報告,他淡然接過閱看,本以為是說衛鴦快要抵達開元城,誰知卻是另一則出人意料的消息:涼軍敗退時屠殺了五千降卒,全軍上下大為震怒,發兵出關,誓要北涼舉國血償,衛鴦繼續坐鎮墜雁,暫不回朝。
唐之彌彷彿被從鬼門關暫時拉了回來,他冷汗淋漓,後仰在座椅背上。唐之彌的終點向後推遲了幾個月,卻也意味着這幾個月內,他日日夜夜都要承受那噬骨蝕心的等死的絕望,而他一刻也不想再經歷了。當下,唐之彌叫來唐璁,在他耳邊說了十六個字:剪除薛讓,刻不容緩,警飭謹慎,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