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件異事

第十一章 兩件異事

1

曙光未現,開元城還沉浸在一片潑墨般的黝藍中。街邊偶爾響起店鋪開門的吱呀聲,巷口賣餛飩的老丈已擺好了桌椅,燒沸了骨湯,卻還無人經過,生意難張。南城門剛開,孫牧野和苗車兒便出了城,和挑菜進城的農人擦身而過。

攻破古琉城后,苗車兒領了一百兩賞金,卻推辭晉陞,退伍還鄉。他背着包袱,牽着棕馬,一邊走一邊道:“我回了夜州,咱們就隔了三千里了,我……”他還是那副憨厚之相,胖乎乎的腮幫子如鼓了氣一般,訥訥道,“我有些捨不得你。”

孫牧野把手放在他背上,道:“我以後會去夜州看你,你也要常常捎信來。”

苗車兒道:“在玉犀川上時,我恨透了這場戰事,只想立馬回家去,可打下古琉城后,我才知道打仗也有樂趣——可以讓人做大英雄!現在才離開軍營,就有些後悔,恨不能留下來,再立新功。”

孫牧野道:“你先回家去,陪爹娘安安穩穩過些時日,再想明白自己要過什麼生活,若想回來,我還收你。”

苗車兒笑道:“我回家討了娘子,生了兒子,再回來。”

孫牧野也笑,道:“夜州女人潑辣,你降伏不住的。”

兩人一馬沿着平坦的官道走了五六里,天就大亮了,陽光白晃晃地照着郊野,騎駱駝的商隊、推牛車的賈販絡繹於路。

孫牧野道:“你回去后,若有空了,幫我尋兩個人。”

苗車兒問:“哪兩個?”

孫牧野道:“昌黎郡豐谷縣,有座橫擔山,山對面是荊國的露回村,村裏有個叫楊罰的年輕人,和你一般年紀,和母親、妹妹住在那裏。你若尋到了,就告訴他們,孫牧野在開元城有了家,在宣陽街燕然巷,他們若願意來,就捎封信來,我派人去接他們;若不願意來,就請珍重,我將來一定回去看他們。”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裝了百枚金瓜子的布袋,交給苗車兒,“這些錢,你捎給他們。”

苗車兒收了,問:“他是你什麼人?”

孫牧野道:“是我戍邊時結交的好友,和家人一樣。”

苗車兒道:“我一回家就幫你尋!”又問,“另一個呢?”

孫牧野道:“在重安郡茶陵縣的危陀山,是青杠堡領事的校尉,叫烏頭把。”

苗車兒問:“找到以後呢?”

孫牧野想了想,道:“你把我這半年做的事和他說說就成。”

苗車兒道:“好。”

孫牧野拍了拍他的肩,兩個繼續往前走,又走出七八里,苗車兒道:“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孫牧野點點頭,站住了。

苗車兒上了馬卻不肯走,不知臨別說什麼好,孫牧野吩咐道:“不要貪行路程,日落了就找客舍住下,客舍要找官道旁的,僻遠的地方不要去。睡覺別太沉,看緊錢財。”

苗車兒道:“你也要保重。”

孫牧野道:“嗯。”

苗車兒打馬奔出數十丈遠,又忍不住勒韁往回看,孫牧野遠遠朝他揮手,他便叫:“來年國家收復失土,我要回來隨你征伐!”

孫牧野大聲應道:“好!”

苗車兒咧嘴笑了,這才縱馬離去。孫牧野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馬蹄揚起的塵土落定,一人一馬在官道盡頭變成了小黑點,方才轉身。他沒有立即回開元城,而是折向東邊而行。

因為鄰近皇城,郊郭並不顯得寂寥,每隔幾里,便有一處煙村人家,七月夏末,綠雲閑散地飄浮,田間的農人和樹下的桑女有說有笑,孫牧野一路打聽着獨魚村的所在,慢慢尋去。

走了一個時辰,孫牧野找到了獨魚村。村子正在桃影河的下游,河水傍村流淌,河邊有五六個童子在踢球,母親們在濯洗衣裳。孫牧野路過時,那球直朝他飛來,他抬手接住了,有個童子跑過來,怯生生地作揖道:“郎君見禮,把球兒還我吧。”

孫牧野將球拋給他,問:“你知不知道魏語陽家在哪裏?”

幾個童子一起叫道:“魏郎死在墜雁關了!”

孫牧野問:“他還有沒有家人?”

童子道:“他阿爹阿娘在!”便遙往村中一指,“酒家過去幾戶,黃土夯了矮院子的,就是他家!”

孫牧野道了謝,往村中走去。到了魏家門口,他並不進去,而是站在一棵棗樹的陰影里,透過齊胸高的院牆往裏看。

屋頂的茅草被風吹翻了,七零八落地搭着,露出被雨噬壞的木板。黃土地沒有夯實,一塊塊泥巴被腳印帶得到處都是,院角胡亂堆了些樹枝,多半是不常取用,積了拇指厚的灰塵。屋檐下,一個老丈跌坐地上,閉目不動,他的發須皆白,亂草似的不曾梳理,衣衫也是片片襤褸。院中一片寂靜,只有孫牧野頭頂的知了在聒噪。

許久,一個老婦端着一碗吃食從屋裏出來,走到老丈身邊跪下,喚道:“該吃飯了。”

老丈像是打盹中被驚醒,抬起頭來,看看老婦,又看看門口,問:“兒回來了沒有?”

老婦道:“你吃完飯,他就回來了。”說完用木勺舀了粥喂他。

老丈哆哆嗦嗦張開嘴,吃了半口,又周身一抖,轉頭看院門,問:“兒回來了?”門口空無一人,粥卻撞得他滿臉滿襟都是,老婦慌忙用袖給他擦了。

斷斷續續半個時辰,才喂完一碗麩麥粥,老婦回屋收拾了碗筷,又出來攙他,道:“回屋去打個盹再來。”

老丈不肯起,顫巍巍地推開老婦,道:“等兒,等兒。”

老婦撇過臉去抹淚,轉頭強裝平靜道:“你睡一覺,兒就回來了。”老丈將信將疑,被老婦攙起來,往屋中去了。

孫牧野在院外好似也化成了棗樹,一動不動。許久,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布袋,輕輕拋過牆去,轉身離開了。

時值正午,日頭越來越曬,路過村口酒家時,孫牧野走進去道:“打一斤燒酒。”

店家道:“小店有清濁兩種酒,濁酒十文一斤,清酒十五文一斤,郎君要哪種?”

孫牧野道:“濁酒。”店家爽快應了,取來一隻葫蘆沽酒。

店中有一桌村民正在吃飯,忽然門口又來了個推着獨輪車的村民,想是剛從皇城回來,車中還剩兩篼蔫敗的蘿蔔,他把車就地放了,走進店中,那桌村民見了他,便給他騰了一個席位,店家娘子又來添了一副碗筷。

那人坐定了,道:“皇城又出了一件異事,你們可曾聽說?”

有個村民笑道:“又有異事?莫非比薛台令失蹤還奇異?”

那人便道:“半月前,有個晚上無雨無電,那宰相家門口的石獅卻被一個空雷劈成了碎石,豈不是異事?”

眾村民果然驚愕,嘖嘖稱奇,便談論起天象吉凶之事來,其間又有村民問:“薛台令的下落還不明嗎?前夜滄山又來了一隊人馬,將村裡村外翻了個遍。”

店家沽滿一葫蘆酒,遞給孫牧野,孫牧野把錢付了,轉身出了店門。

2

蘇葉醒來時,已是東窗熹微的拂晨。昨夜沒來得及摘下雲鬢上的重瓣鳳仙,花瓣碎落在瑤枕上、香衾里。唐珝走時撩動了門帘上懸的碎玉子,還在清澈地響。蘇葉獨自在床上怔怔出一會兒神,才慵懶起身,卸了殘妝。她把長發梳順后,發現妝奩上的花籃是空的,打開窗,見這深宅大院還寧靜不醒,遂不描眉,不塗胭,把頭髮鬆鬆挽了,走下閣樓,出了惜環院。

一條曲徑從惜環院探去了書寄池,在霜流中若隱若現,蘇葉走上去,因心中恬暢,想起團扇上有一首金線繡的溫飛卿的《更漏子》,無聊時翻來覆去地看,早已熟記於心,便輕輕唱:

金雀釵紅粉面

花里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

此情須問天

四下無人時,蘇葉才覺得唐府也是自己的家,她忘了束縛和拘謹,低吟淺笑,把零落滿徑的花瓣一一跳躲過去,快到書寄池了,她漫不經心地抬頭,忽然看見曲徑盡頭,單單立着一個人影。

只唱完上闋的蘇葉慌忙抬起袖,半遮住沒有描妝的容顏。書寄池邊,海棠樹下,月色常服的公子,一面捻起幾粒魚食往池中拋,一面轉過頭來看她。這公子的身形和眉眼像極了唐珝,只是不如唐珝爽朗隨和,他的目光溫斂而疏離,分明含着善意,卻不易親近。蘇葉猜到了,他一定是唐瑜,唐珝的兄長,開元府的少尹。

蘇葉在唐府半年有餘,從不曾見過唐珝的家人。她始終當自己是外人,只躲在一方惜環院中,和兩三婢女閑度光陰。唐珝時常說要帶她去見家人,卻一拖再拖,蘇葉知道是因為他對父親有些懼怕。

唐瑜早看見了蘇葉,他不知家中幾時多了一個不像婢女的陌生女子,回想唐晉曾說過,三郎在去年中秋買了個女子做侍妾,想來就是她。唐瑜站在池邊不動不語,也許是等蘇葉過去行禮,也許是等她自覺離去,見蘇葉進退兩難,他便把剩餘的魚食往池中撒下,把半池魚兒看了一看,轉身走了。

入夜,蘇葉坐在榻上看團扇,漣兒在一邊用青銅燙斗燙唐珝的長袍,蘇葉道:“今日一早,我在池邊看見了你家二郎,長得和三郎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漣兒道:“雖然長得像,性子卻大不同。外人看着不同,家裏人看着也不同。”

蘇葉問:“怎麼不同法?”

漣兒道:“外人都說二郎謙遜知禮,三郎魯莽急躁,可在家裏又是另一樣:三郎平易近人,和奴婢們有說有笑,我們偶爾頂撞他一兩句,他也不惱,心情好時,和奴婢們一桌子吃飯喝酒,全沒規矩;二郎就不愛和我們說話,我們遇見他,氣兒都不敢出。”

蘇葉又笑問:“那唐公是喜歡二郎多些,還是三郎多些?”

漣兒道:“這還用問?二郎從小好學,又是進士及第,官居從四品,從來不讓唐公操一點心。世人都說我們家已經出了五個宰相,二郎將來要做第六個的。如今無論公事、家事,唐公都要找二郎商量。”

蘇葉問:“那唐公對三郎呢?”

漣兒嘴巴一撇,道:“唐公自己說:‘只求他少闖些禍吧!’”

兩個人想到唐珝每回挨了父親訓誡后的鬱悶模樣,都忍不住笑了,忽聽碎玉子叮噹一響,門帘隙開一縫,一隻小小的生靈蹦進屋來,卻是一隻白貂兒。

漣兒奇道:“明娘子的貂兒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她放下熨斗去捉,那貂兒靈巧一閃,跳上榻,卻在蘇葉懷裏卧下了。

蘇葉輕撫白貂兒的毛,道:“這就是你家二郎去圍場給明娘子捉來的嗎?”話音剛落,只聽閣樓下一個女子在甜甜地喚:“團團!”

滿院婢女忙迎出去,道:“明娘子,貂兒往三郎房裏去了。”

明幽道:“三郎在不在?叫他把貂兒捉下來。”

婢女道:“三郎入宮當值去了。”

明幽便自己踏梯上樓,漣兒掀開門帘迎她,行禮道:“明娘子好。”

明幽一邊應,一邊走進屋來。她雖已為人婦,卻還是嬌俏的少女模樣,見榻邊還立着一個女子,顏色不可方物,水目一盼,便讓平實的男子房間盈滿了旖旎之氣,不禁吃了一驚,問:“你是誰?”

蘇葉行禮道:“蘇葉是三郎侍妾。”說著,把懷中貂兒捧給了明幽。

明幽接過貂兒,笑道:“團團平日誰都不愛理,二郎抱它都咬,怎麼要你抱?”

蘇葉道:“蘇葉今日穿的裙子和明娘子同色,想是它認錯人了。”

明幽再把蘇葉細細一看,道:“三郎真小氣,只把你藏在屋裏,怕人搶走了不成?也不帶你見見我們。”

蘇葉道:“是蘇葉自己不愛走動,原本早該拜見明娘子的。”

明幽便拉了她的手,坐在榻邊,漣兒端來奶酪櫻桃和蜜棗糕,兩人一邊吃,一邊說話,明幽問:“你幾時來我們家的?”

蘇葉道:“去年中秋後。”

明幽道:“竟比我來得早些,我是除夕之前來的。”

蘇葉道:“我知道。明娘子嫁來那夜,我在窗邊遠遠看見侍娘們扶着明娘子去了後花園。”

明幽道:“那你為何不去見我呢?唐家女眷和我都見過了。”

蘇葉低首不答。

明幽道:“你怕生是不是?我初來的時候也怕生,只過半個月就好了,原來唐家和明家是一樣的,家人們也好,奴婢們也好,沒什麼好怕的。”

蘇葉應了一聲。

明幽又問:“你娘家在哪裏?”

蘇葉道:“在東沅。”

明幽驚道:“東沅?那可遠了。”

蘇葉道:“是。”

明幽又歪頭想了想,道:“中秋那夜,我也遇見了一個東沅女子,她送了我一個茉莉花環。”明幽的花環早沒了,卻還是把腕兒搖了一搖,“戴在手上可人極了,她說那編法只有東沅的女兒會,叫……叫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蘇葉心中一動,道:“叫錯纏結,是不是?”

明幽拍手道:“是錯纏結!你也會編嗎?”

蘇葉嫣然道:“明娘子在西市遇見的東沅人,就是蘇葉。”

明幽又驚又喜,道:“是你嗎?我們竟然都來了唐家,成了一家人!我們兩個也是有緣的,對不對?”

蘇葉抿嘴笑道:“是。”

那日兩個少女夜市初會,各自戴着帷帽,不見容顏,如今去了遮飾,四目爛漫相對,都覺得對方可愛可親,蘇葉道:“明娘子若愛錯纏結,我再給你編。”

明幽欣然道:“後花園好多茉莉花兒,明早咱們採去。”

兩人越說越熱絡,時候也忘了。臨近夜深,錦兒才掀簾進來,道:“明娘子,二郎問團團找到了沒有,圓圓不見伴兒,又不肯吃,又不肯睡。”

明幽道:“知道了。”轉向蘇葉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早再來叫你。”

蘇葉道:“好。”送明幽到門帘邊,明幽又道:“你閑暇的時候,就去憐玦軒找我玩,二郎從早到晚都在開元府,我有時也悶得很。他們兩個公務忙,咱們兩個要多做伴兒。”蘇葉應了,明幽方和錦兒去了。

3

唐瑜正坐在書案前對臨書法。那顏伯道一家雖東渡洛國,卻和唐家常有信箋往來,顏門三父子,伯道長於文,思攸長於詩,思斂長於書,唐瑜收到思斂的信,見那一紙小楷正平圓活,端莊嚴整,於是愛不釋手,忍不住研墨張紙,臨習起來。

明幽回到房中,將團團放回小窩和圓圓在一處,自己坐在榻上發怔。唐瑜平時看書寫字時,她必來纏磨撒嬌,今日卻默默似有心事,他不禁奇怪,問:“幽兒,在想什麼?”

明幽道:“我剛才遇見一個美人,好生令人心動,我雖是女子,見了她都心化得綿綿的,想護她、憐她。”

唐瑜笑道:“府中有這樣的美人嗎?”

明幽道:“是三郎納的妾,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聽說了幾句。”

明幽道:“世人都說聖上的文淑妃美冠皇城,我上回在雲階寺看見了,也不過爾爾,並不如三郎之妾。”

唐瑜看她,悠悠戲道:“你單覺得別人美嗎?”

明幽道:“不然呢?”

唐瑜道:“沒人說過你美?”

明幽一面笑意盈盈,一面假裝嗔怪,扭頭道:“從來沒有。”

唐瑜懸腕停筆,抬頭想了一想,道:“有的,想是你忘了。”

明幽也笑,走過來跪在唐瑜身側,攬他的腰,怨道:“你哪裏說過!”唐瑜被她一晃,手中的紫毫筆在紙上糊了一道墨,一張宣紙便作廢了,他笑着搖搖頭,索性將筆擱回筆船,就勢攬過明幽,俯首在她額前一吻。

明幽卻拿過紫毫,道:“你教我習字。”

唐瑜便將明幽擁在懷,抽過一張宣紙,左手執紙,右手扶明幽的手,他見明幽握筆甚緊,便道:“輕捻筆桿,以指轉筆。”輕輕將明幽的手指鬆了些。

明幽道:“我爹爹從前教我練字,說要‘實指虛掌,以腕運力’。”

唐瑜笑道:“進了唐家,就要按唐家的筆法。”

明幽含羞依言,懸筆紙上,搓捻旋轉,初始筆力虛弱,不得其法,她又試着指、腕交錯發力,倒寫出一紙秀麗的小字來,唐瑜細看時,卻是一首曲子詞:

香作穗蠟成淚

還似兩人心意

山枕膩錦衾寒

覺來更漏殘

是溫飛卿《更漏子》的下半闋。唐瑜把幾行字看了半晌,道:“詞意涼薄,不算好詞。你愛詩詞,該多讀李太白、王摩詰。”他撤過那張紙,放在燭火上燒掉了。

4

書房中,唐之彌卻在大發雷霆,他以杖點地,朝着管家李行儉、家奴唐平道:“兩個兒子,沒一個靠得住!”

李行儉看看唐平,唐平看看李行儉,均不敢作聲。

唐之彌道:“一個說‘陰晴雷雨,四時循環,附會吉凶,慎不可信’,另一個說……”他氣急攻心,想不起來,向唐平道,“他怎麼說的?”

唐平低聲回道:“他說:‘早劈了早好,趕緊換一座,誰家獅子長得那麼嬉皮笑臉的……’”

唐之彌把鳩杖點得噹噹響:“從古至今,但凡遇到君昏臣庸、天乾地旱、兵災民盜之事,上天無不以異象警示。如今鎮宅之物被天雷擊毀,豈不是唐家有禍之兆?豎子無知,全然不懂其中的厲害!”

李行儉勸道:“兩位小郎君生來就蒙唐公庇蔭,從沒經歷過小災大難,少不更事,倒是他們的福氣。唐公不如將此事交給仆來打理,早日查出端倪,早叫唐公安心。”

唐之彌問:“如何查法?”

李行儉道:“仆下午已經打聽過了,司天監中有位道士,號黃冠子,最擅天文堪輿之學,先前勛國公府上失火,也是請他占卜。唐公若准,仆明日便去請他替唐府卜一卜。”

唐之彌聽后一言不發,皺眉默了半晌,終於微微點頭,算是准了。李行儉便告了退,唐平上前伺候唐之彌安歇了。

次日一早,李行儉便去司天監尋到了黃冠子。黃冠子聽說是唐府來人,不敢怠慢,當即詢問了唐府的方位、修建年月、方圓大小,又記下了唐家父子三人的生辰,要李行儉三日後來聽信。

李行儉走後,黃冠子沐浴齋戒,取了龜殼、蓍草、竹籤之物,先面西,向參宿方位卜了一卦,後面東,向心宿方位卜了一卦,推出了吉凶,在第三日清晨李行儉又來造訪之時,細細對他說了。

李行儉一聽,大驚失色,告辭出來也不回府,徑直去了鳳閣見唐之彌。唐之彌正在辦公,一見李行儉破格前來,心中一沉,支退了身邊的官吏,聽李行儉說原委。

李行儉又緊張又顧忌,道:“黃冠子卜出來,說府之東南有狐魄,是去年中秋之後被自家人帶進來的,專行魅惑之事,需儘早驅除,否則……”便不敢往下說了。

唐之彌連日心事重重,怕的是禍起朝堂,聽說是禍起後庭,反倒鬆了一口氣,問:“否則如何?”

李行儉在心中思索措辭,吞吞吐吐道:“否則狐魄穢亂唐家房幃,將來只怕……只怕難免兄弟鬩牆……”

唐之彌霎時膽寒發豎,起身喝道:“狐媚者是誰?”

李行儉猶豫一陣,不敢言語。

唐之彌嚴厲道:“你心中必然清楚,一五一十對我說來!”

李行儉道:“中秋之後進了唐家的,有二郎之妻、三郎之妾,那住在府里東南邊的……”

他不肯點出名字來,唐之彌自己道:“不就是三郎!”

李行儉又不說話了。

唐之彌氣得直喘,道:“孽子,孽子!偷偷納妾,藏匿半年,上上下下沒一人來告訴我,瞞得我好苦!”

李行儉雙手交握不離方寸,不敢往下接話。

唐之彌問:“納的是誰家女子?”

李行儉道:“是……自東沅來……”

唐之彌只覺又一個雷在頭頂炸開,稍一估算時日,便問:“是‘東沅災女’不是?”

李行儉道:“是。”

唐之彌道:“唐瑜不是已把沅商趕走了嗎?”

李行儉便不應聲。

唐之彌喘了半日氣,道:“看看這兩兄弟合謀做的好事!——派幾個人,將那女子帶出大焉,一世不得回來!”

李行儉道:“黃冠子有言,那狐魄進了家門,就輕易不肯走,縱然把女子趕走了,狐魄還要轉附在別人身上。”說著,他從褡褳中拿出一根荊條,“需用這施了法術的荊條,打七七四十九鞭,將那狐魄擊打成灰,方可太平無事。”

唐之彌道:“那就打了再趕出去!”

李行儉道:“只是三郎那裏不好說話。”

唐之彌道:“先瞞着他,等他不在的時候行事。他知道了若要鬧,帶他來見我!”

李行儉應了,躬身而退。

5

是夜,電閃雷鳴,大雨滂沱,蘇葉剛睡下,忽聞樓下喧嘩,好似來了許多人,又聽一人問:“蘇娘子在嗎?”婢女們道:“李管家,她在樓上。”於是木梯響了一陣,兩個年長的僕婦走進房來。

蘇葉慌忙翻身起床,兩個僕婦道:“李管家請蘇娘子下樓說話。”

蘇葉不知就裏,道:“待我穿好衣服。”那兩個僕婦卻兀自上前來拉她,蘇葉只好胡亂搭了一件上襦出門,見李行儉和十來個男女奴僕站在院中,她問:“李管家,半夜找蘇葉何事?”

李行儉向兩個僕婦歪歪頭,僕婦便把蘇葉半扶半拖弄下了樓,李行儉道:“前兒府門口的獅子碎了,蘇娘子知不知道?”

蘇葉見眾人面色不善,不敢貿然接話,只點了點頭。

李行儉道:“如今查出來,這事和蘇娘子有些關係。”

蘇葉吃了一驚,問:“與我有什麼關係?”

李行儉道:“是妖狐的魂魄附身蘇娘子,所以上天降雷警示。妖狐不除,唐府難安,如今要把蘇娘子身上的妖狐趕走,是為唐家人着想,也是為蘇娘子着想。”

天上一道閃電劃過,照出蘇葉嚇得慘白的臉,她問:“怎麼個趕法?”

李行儉道:“先請蘇娘子隨我們去外庭。”

蘇葉後退了一步,顫聲道:“要帶我走,需等三郎回來再說。”

李行儉卻生怕唐珝回來,當即揚了揚手,幾個僕婦擁上前,道:“蘇娘子莫怕,隨我們去一趟。”說著,明是攙扶暗是脅迫,帶蘇葉出了惜環院,蘇葉掙扎不脫,轉頭向呆立的婢女們道:“快去找三郎!”

李行儉卻喝道:“這是唐公的命令!敢去通風報信,立時把你們賣人!”婢女們無一人敢出聲,眼睜睜看眾奴擁着蘇葉往外庭去了。

到了唐府正堂,只見門楣上貼了一排黃底黑字的布條,進了堂去,地上按東、南、西、北方向放了四盆火,燒着一堆畫符紅紙,黑煙滿屋繚繞;正中擺着一張木榻,兩個僕婦將蘇葉拉上木榻躺下,又拿紅繩索來捆住她的手足,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家奴走過來,手裏握着一支四尺長的荊條。

蘇葉全身戰慄,哀求道:“李管家,當初是你把蘇葉帶進唐府來的,現在為何又把蘇葉往死路上推?”

李行儉冷冷道:“當初買你,是為唐家人;如今打你,還是為唐家人,實與你無干。當初我對你並無恩,如今跟你也無仇,今日之前無須謝我,今日之後也不要記恨才是。”

他朝執荊的家奴點了點頭,家奴便走上前,揚起一鞭,重重抽向蘇葉。那荊條上密密麻麻滿是硬刺,打在身上,扎進肌膚,又倒拖出來,撕扯得皮綻肉裂,蘇葉失聲尖叫,蜷縮成一團,紅繩將她纏綁在榻上,躲避不得。

蘇葉出門時,只匆忙罩了件上襦,一路被幾個僕婦拉扯,早已褪了大半;裏面一襲白色的睡裙被大雨淋濕了,半隱半透地貼在身上,身子幾近暴露無遺,數十個男女奴僕環立四周,不知避諱地盯着她,一聲一聲數打下來的鞭數。蘇葉幾乎聽見了男奴們粗重的喘息,她已分不清是疼痛多一些,還是屈辱多一些,只能竭力屈膝抱胸,任憑鞭風再毒辣,也不敢動一動,不多時,鞭子把衣服抽破了,露出血跡斑斑的肌膚。

卻說明幽獨自在房中,被聲聲驚雷吵得心神不安,索性披了斗篷,一路穿庭過院來找蘇葉說話,進了門,只見漣兒在妝奩邊翻弄首飾,便問:“只有你一個人在嗎?”

漣兒嚇了一跳,慌忙過來參見,明幽再問:“蘇葉呢?”

漣兒目光游移不答,明幽奇怪道:“她去了哪兒?”

漣兒道:“我若說了,李管家要將我賣出府去!”

明幽一怔,知道出了事,她道:“你放心說,我給你做主,誰敢賣你!是李管家帶走了蘇葉嗎?”

漣兒道:“李管家說,府門口的獅子被雷劈,是蘇娘子惹的災禍,他帶了十幾個人,把蘇娘子抓去外庭了。”

明幽又驚又怒,道:“好荒唐的家奴!”轉身便往樓下走,命眾婢女,“隨我去外庭!”

李行儉等人正在聚精會神對付蘇葉,忽聽堂外叫:“明娘子來了!”都亂了神。轉身一看,明幽大步走了進來,執荊奴住了手,李行儉忙過來行禮,道:“雷電肆虐,明娘子怎麼還來外堂?”

明幽卻先去看蘇葉,見她已是血肉模糊,衣不蔽體,神志不清。蘇葉見到明幽,慘然一笑,卻出不了聲,明幽解下斗篷,遮住她的身子,又把繩索解了,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不要怕,我來了,他們不敢再打你了。”蘇葉虛弱地朝明幽笑,輕輕回握她的手。明幽吩咐漣兒:“去叫家奴請蔣醫師來。”漣兒應了,奔出外堂。

明幽方起身,面向李行儉,道:“堂堂相府管家,領着十幾個家奴,圍攻一個小女子,是哪個書禮人家的規矩?”

李行儉道:“事出有因,仆也是萬不得已。”

明幽道:“蘇娘子幾時得罪了李管家,遭此大罰,說出來我聽聽。”

李行儉道:“非是得罪了李行儉私人,實是司天監黃冠子占卜過了,府前的獅子壞事,是因中秋之後家中進了妖狐,必須革除……”

明幽怒道:“我也是中秋之後進唐家的,李管家莫不是指桑罵槐?”

李行儉慌忙道:“仆絕無此意,按黃冠子之卜,妖狐出自府之東南,明娘子的住處,卻在府之東北。”

明幽道:“府之東南?我明家就在唐府的東南!李管家要不要把我也綁了,拿荊條抽一抽?”

李行儉只好道:“仆不敢。”

明幽道:“你自然不敢拿我,卻拿蘇娘子出氣,你們當她是無根無依的異鄉人,由你們欺負!”

蘇葉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曾掉一滴淚,可聽見明幽說“異鄉人”三個字,忽然悲從中來,淚盈滿眶。

李行儉和眾奴面面相覷,緘口不言,明幽責道:“碎獅之事,若是上天警示唐家,則唐家上下,都要自省其身,有則改之。你身為管家,更當安撫人心,約束眾奴,檢討家務,整肅府風。你卻妄聽妖道之言,自亂於蕭牆,把偌大的唐府弄得烏煙瘴氣,人心惶惶,哪裏有半分世族管家的風度!”

李行儉也動了怒氣,道:“今日之事,不是李行儉擅作主張,是遵從唐公之命。明娘子要攔阻,李行儉不敢對抗,只好去回稟唐公,請唐公再行定奪。”說完,拂袖去了。

明幽見他去驚動唐之彌,知道此事非自己能獨力支撐,便向錦兒道:“去叫家奴,速速把二郎、三郎找回來。”

6

唐珝此刻正在章台街的長生閣和董絲雨鬥氣。

長生閣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兩層小樓,橫豎不過十丈,在處處大宅巨室的開元城,算得上小巧玲瓏。它的三面都被粉牆修竹圍住了,只開一道半月形的小竹門,要付一百匹絹才進得去。

長生閣的另一面,卻臨了桃影河,閣外一架水車晝夜不停地轉動,將河水引入大堂。大堂以紫檀木鋪地,在地板上開了一道六尺寬的檀木環溝,河水順溝入堂盤旋一圈,又流出閣外去了。眾賓客圍水而坐,百味珍饈皆放在木盤裏,順着流水經過諸席,任君自取。偶爾有一尾青魚、一荇水草也被水車移進來,環席漂浮,眾人還視為雅趣。

長生閣夜夜都開張,在每月十五尤其引人注目。每個月圓之夜,長生閣都要賣一個絕色處子,往往當夜競買到手的郎君,次日清晨便名傳全城,是以王孫公子紛至沓來,或為嘗元,或為沽名。上月長生閣賣的是一個東瀛歌伎,唐珝輸給了董絲雨,心中不忿,便相約本月再以“一紙、一金、一玉”來鬥富。

是夜,閣外風急雨驟,閣內公子滿座,一個高麗少女端坐大堂正北,明台之上,任客人們打量。閣主歐陽娘子走到大堂中央,笑吟吟道:“諸君休惱:今日這美人,已被唐家三郎和董家四郎看中了,兩位公子約定比試三個回合,誰勝誰得之,請在座諸君做個評判和見證,如何?”

眾人樂得看宰相公子和吏部尚書公子鬥法,皆拊掌道:“要比快比,比什麼?”

歐陽娘子道:“一回合比紙,二回合比金,三回合比玉,誰家的寶貝更稀貴,在場的君子都是行家,就請你們說了算。”

公子們道:“好說,好說,快將寶貝拿出來。”

歐陽娘子便道:“就請唐、董二位公子上台,先示出紙來。”

坐在堂西的唐珝和徐行說笑了幾句,懶洋洋走上台來,坐在堂東的董絲雨也放下酒杯,上來了,唐珝問:“你先出還是我先出?”

董絲雨道:“我讓你先。”

唐珝便從袖中拿出一卷泛黃麻箋來,席間眾人皆知,箋紙越陳舊,年月越久遠,作品越上乘,便問:“誰的字畫?”

唐珝道:“我念給你們聽,你們猜猜是誰的字畫。”

大堂頓時安靜了,唐珝展開麻箋,清了清嗓,念道:“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眾人訝然道:“《洛神賦》?莫不是琅琊王獻之的墨寶?”

唐珝得意道:“正是!”說畢,把麻箋交給家奴,家奴捧着麻箋去了各席,請賓客們賞鑒,書畫商沈景山恰好在座,他生平過手的名家字畫無數,撫着麻箋看了半晌,捻須道:“是真跡。獻之《洛神賦》乃小楷典範,世間多少人尋而不得,誰想竟藏於唐府。”

眾人起鬨笑道:“董四郎,你若拿不出王羲之的字,第一回就算輸了。”

董絲雨卻面不改色,從袖中拿出一方紅絹紙來,道:“你們瞧瞧這個如何?”

眾人一見絹紙光澤如新,皆道:“年代先輸了。當世的書家,沒有超越王獻之的。”

董絲雨展開那五尺長的絹紙,道:“你們再瞧仔細了。”

眾人看時,絹紙上只寫了“抑華取實”四字行草,雖恣肆狂放,卻急趕猝就,不算上品,便有人嗤笑,問:“是誰寫的?”

董絲雨傲然道:“是當今天子!”

話音一落,嗤笑聲倏地收了,董絲雨道:“這是當今天子親筆書寫,賜給家父的,如何?”

無人作聲了。

歐陽娘子道:“諸君評一評,這回是選唐三郎,還是董四郎?”

眾人左看右顧,覺得面生之人個個都像龍朔宮的暗探,只怕自己說了什麼都會傳進宮去,便有人道:“天子書法風神灑盪,更合我心意。”

歐陽娘子問:“郎君這是選了董四郎?”

那人道:“是。”

三三兩兩的人皆評道:“董四郎贏了。”

歐陽娘子又問:“哪位郎君選唐三郎?”

滿堂只有崔如禎舉了舉手,歐陽娘子便笑道:“七位選了董四郎,一位選唐三郎,第一回,是董四郎贏了。”

唐珝心中氣得不行,暗自道:“請聖上寫幾個字有什麼難的?我父親向他討個十字八字也易如反掌,我不稀罕拿這個出來!”口中道,“行,輸了就輸了。”隨手把麻箋往紅燭上拋去,箋遇火而焚,滿座皆驚,個個道:“這可是王獻之真跡!”唐珝道:“這算什麼?我家裏比這好的還有一櫃呢。”

沈景山撲上前,一把從燭上奪過麻箋來,大半都燒毀了,只剩兩張殘片,一片餘九行,一片餘四行,沈景山跺足嘆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唐珝笑道:“殘片你也要?拿去,拿去。”沈景山便捧着兩張殘片搖頭去了。

歐陽娘子道:“第二回斗金,請二位公子示出金來。”

董絲雨道:“這一回我先。”

唐珝道:“你先就你先。”

董絲雨拍了拍手,候在大堂四角的董家奴得令,同聲一喝,鬆了四根三寸粗的紅繩,賓客們抬頭一看,雕花天井上,一張紅綢飄開,現出一個一丈圓的金鳥籠來,十六個家奴一齊發力,鬆動紅繩,那金鳥籠便徐徐降落,金芒四照,與一堂紅光交錯,真真是富麗堂皇之盛景,眾人皆拍手贊道:“好金,好金!”

金鳥籠落在明台上,恰好將高麗少女囚在其中,公子們又心照不宣地笑開了,董絲雨面上也生輝,道:“這鳥籠是以兩千斤黃金打鑄,未摻一兩銀,半分銅,九十名工匠做了半個月,就是為了這位美人。”

底下董絲雨的好友附和道:“美人是你的了!”

余者鬨笑道:“唐三郎,搬一座金屋來,壓倒他!”

唐珝也向唐家奴招了招手,一個家奴便掌心托着一個白匣上來了,眾人見那白匣大小不過二寸,都失望了,道:“無論耳珠還是戒指,都是輸。”

唐珝接過白匣,輕輕打開,向眾人道:“瞧好了!”二指伸進去,拈出了一角金布,便有人問:“是金手帕?”唐珝還在抽,金布從匣中出來三尺時,又有人猜:“看來是金衣帶。”金布已出匣半丈有餘,還未現完,終於有人驚道:“難道是金披帛?”唐珝把匣子拋了,將那面金布全展開,眾人一看,皆拍手道:“竟是一件八幅金裙,難為這麼小的匣子裝得下!”

唐珝從手心大小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件成年女子穿的盛禮裙,薄如蟬翼,流光溢彩,有人問:“是染金的棉線織成的嗎?”

唐珝道:“是純金熔成細線織的,四十六根金線合起來只有一根頭髮絲粗。只有一個工匠,織了三年。”

席間咂舌聲四起。歐陽娘子喜上眉梢,問道:“諸君請斷,是董四郎的金鳥籠贏,還是唐三郎的金禮裙勝?”

席間公子議論開了,一些人道:“金鳥籠誰家有金子都能打,那衣裳卻是有金子也難做。”另一些人道:“可幾家拿得出兩千斤金子?既然是鬥富,自然是董村夫更氣派。”

徐行和唐珝要好,道:“董絲雨這暴發的品味,只唬得住沒見過金子的人。”

董絲雨的好友便道:“你拿兩千斤金子出來!”

徐行跳起來道:“拿兩萬斤又有何難?兩千斤也值得你們驚乍!”

歐陽娘子怕兩邊又打起來,忙拍手道:“君子們冷靜些!只說支持誰就得了!”

於是一派人叫“唐三郎”,一派人叫“董四郎”,誰也壓不下誰去,歐陽娘子點了點人數,贊唐珝的有二十九個,贊董絲雨的也有二十九個,打成了平手,歐陽娘子為難了,忽然心生一計,道:“君子們既選不出來,那就請美人自己選,如何?”

公子們一聽有理,便道:“叫那美人兒說話。”

歐陽娘子移步過去,悄聲問那高麗少女,那少女知道誰贏了自己便歸誰,與其說選金子,不如說是選人,董絲雨那鬍鬚蓄得土氣,不及唐珝貴美風流,便含羞把唐珝一看,歐陽娘子會意,笑向眾人道:“我家女兒想穿新衣裳了,董公子恕罪。”

滿堂歡聲四起,第二回唐珝贏了。歐陽娘子道:“第三回合,請二位公子斗玉。”

唐珝道:“我先來。”

董絲雨道:“我先來!”

唐珝道:“好好好,就讓你先。”

董絲雨向家奴們叫:“抬上來!”

四個董家奴抬上一個三尺寬、八尺高的物件,以紅綢遮之,董絲雨親自上前,把紅綢一扯,但見明台之上,乍然立出一株玉樹來,又引得眾人一陣驚嘆。這是株八尺蓬萊松,以整塊白玉雕琢而成,樹榦蟠縈,樹枝遒茂,姿態雋逸如仙,董絲雨得意道:“若不是白玉,這樹放在堂中,誰辨得出真假?”

眾人皆點頭讚許道:“果然和真樹無異了。”便個個看向唐珝。

唐珝也向唐家奴叫:“抬上來。”

四個唐家奴便也抬上一個三尺寬、八尺高的物件來,也以紅綢覆蓋,眾人心道:“難道唐小兒也雕了棵樹?可惜被董村夫佔了先手,不能驚人了。”

唐珝上前扯開紅綢,卻嚇了眾人一跳——是個黑乎乎的人影。再凝神一看,竟是用黑玉雕成的崑崙奴像,眾人便嘩然擊掌笑開了,細看之時,這崑崙奴身高八尺,體態魁梧,一雙銅鈴深眼炯炯有神,公子們紛紛回頭找自家蓄養的崑崙奴,一個笑道:“叫一個上去,比一比。”

家奴們便笑嘻嘻地拉起一個崑崙奴,推上台去,要他和玉像站在一處,那崑崙奴性情溫良,站在台上一動也不敢動,真和雕塑一般,環瞪雙眼,緊握雙拳,木訥憨厚,全無二致,眾人再分不出哪個真、哪個假,都笑倒在席上,道:“唐三贏了!唐三贏了!”

7

唐府小奴唐知冒雨尋到了章台街長生閣,只見眾家的牛車堵滿了小巷,每輛牛車上都堆着裝金藏絹的大箱子,崑崙奴們守着自家牛車,其餘家奴卻在巷中酒家裏,大大開着一排門,擲骰子賭錢。唐知找到唐沖,把府內發生的事和他說了,唐沖慌忙擲了骨牌,去長生閣尋唐珝,看守閣門的豪奴認得唐沖,放他進去了。

唐沖走在小徑上,搖曳的竹葉后,長生閣泛着奢靡的紅光,風聲緊,雨聲密,只斷斷續續聽見絲竹聲傳來,他穿過竹林,又隱約聽見男男女女的笑鬧聲,走到閣前,推開朱門,才有沸騰的樂浪人喧一涌而出,混合著瓜果酒肉之香,他轉身帶上門,將隆隆雷聲隔絕在了閣外。

唐珝得到了高麗美人,他將美人橫抱在懷,揚揚得意地在席中晃了一圈,聽那群浪蕩子對他恭維叫好,然後走到崔如禎的席前,道:“前日崔六郎送了我一對海東青,今天權當回禮了!”說罷,將美人往崔如禎懷中拋去。

崔如禎接住了美人,道:“卻之不恭,多謝。”緋燭之下,他見高麗美人紅唇滴蜜,飽乳輕晃,不免心動神搖,當下抱緊美人起身,向眾人笑道:“失陪,失陪。”便穿過筵席,往二樓紅幕深垂的地方去了。

唐珝回席還未坐穩,唐沖跑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倏地站起來,撞翻了矮几,任酒杯果盤哐噹噹滾了一地,直直衝出門去。

8

唐瑜在開元府忙了一天公務,家奴來說家中出事,明幽請回,便立即往家中趕,進了唐府,見檐下站了一排驚慌的男女僕婦,堂門大開,明幽在裏面陪着卧榻不起的蘇葉,他剛進去,還沒來得及問,家奴報:“唐公回來了。”

唐瑜轉身出門,把父親迎到正堂門外。唐之彌也剛剛從鳳閣回來,一路聽李行儉說了來龍去脈,他在門外不進去,向唐瑜道:“先叫明幽回房去,我們來處理這件事。”

不等唐瑜開口,明幽在內道:“明幽不會走,丟下蘇娘子在此孤立無依!”

唐瑜大驚,忙朝明幽使眼色,明幽卻扭過頭不看他,道:“人皆有惻隱之心,縱然是街上見到陌生人遇難,也該施以援手,何況是自家人?明幽在此陪蘇娘子等蔣醫師,哪裏也不去。”

正說著,又有家奴道:“三郎回來了!”

唐珝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先看了看站在檐下的唐之彌和唐瑜,也不尊稱行禮,徑直入了正堂,跑到榻前,蹲下去撫蘇葉的臉。蘇葉強撐着不讓自己暈厥,就是要等唐珝回來,見了他,蘇葉如夢囈般輕輕道:“三郎,三郎,你回來了。”

唐珝見蘇葉的頭髮被雨水、汗水浸得一絲絲蓋在臉上,掀開斗篷看時,衣服已碎成片片縷縷,染血的身體佈滿橫七豎八的鞭痕,唐珝的疼惜和憤怒無以復加,他咬住氣得發抖的嘴唇,撿起落在地上的荊條,出了正堂門,他不直接和唐之彌對立,卻洶洶向唐瑜道:“誰打的?”

唐瑜也不知道前因後果,便站着不吭聲,旁邊李行儉道:“是仆……”

他剛一出聲,唐珝“嗖”地舉起手中荊條,正要抽下時,唐之彌喝道:“是我讓李行儉做的!你若打他,等同打我!”唐珝一聽,手上力道更勁,唰唰兩鞭抽在李行儉的臉上,這便是公然挑釁父親,在場眾人都嚇道:“三郎住手!”唐珝不聽,又一鞭要抽去,唐瑜忙上前一把抓住鞭尾,任荊刺扎入掌中,斥責道:“你瘋了!”

唐珝果真像瘋了一樣,他用力一扯,扯不回荊條,便抬手一拳打在唐瑜胸口上,唐瑜被打退一步,正踩在台階邊,雨濕階滑,他向後一倒,摔在了庭院中。

明幽在堂中看得真切,驚叫一聲跑出來,去攙扶唐瑜,向唐珝道:“這不關二郎的事!你別錯怪了人!”

唐珝一臉殺氣騰騰,指着明幽問唐瑜:“你將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帶進唐府的,若是她在我們家受了委屈,遭人欺負,你會怎麼想?”

唐之彌從未見唐珝如此盛怒,他以鳩杖敲地,苦口道:“不是我們要欺負你的人,實是鎮宅石獅被劈,總要尋個說法,給唐府上下一個交代。黃冠子既說了她身上帶着狐妖,那便把狐妖除掉……”

唐珝聞言大怒,道:“我是孽子,我的人自然是狐妖!從小到大,我被你們挑剔了多少不是,如今連和我親近的人也全是錯!你們想趕我走,直說就是,何苦栽些妖魔鬼怪的罪名!”

他轉身回到正堂,抱起蘇葉大步走出來,悲憤道:“現在狐妖走了,願你唐家從此太平興盛千萬年!”

唐瑜又搶上前來拉他,道:“你也是唐家人!不要再鬧!”唐珝卻狠狠掙脫兄長的牽扯,頂着閃電鑽進了暴雨中。

唐珝說的是氣話,在唐之彌聽來卻無異於詛咒,他衝著唐珝大喝道:“你父親命在旦夕,竟是你來捅這最後一刀!”說完一棍打在唐瑜背上,罵道,“當初我叫你把這災女趕走,你兩個卻沆瀣一氣,瞞着我把她帶進家門!”這一杖着實上力,明幽尖叫道:“不要打二郎!”撲過來護住丈夫,唐瑜卻心神大驚,細想“災女”二字,忽然明白了蘇葉是當初自己沒有趕走的東沅商女,他心亂如麻,不能辯白,只好跪下默認錯誤,唐珝也心中一栗,忍不住停下腳步。

唐之彌悲不自勝,道:“我這半生,做的哪件事不是為了你們兩兄弟!含辛茹苦,不惜棄法失紀,你們何時領過我的情?如今大禍臨頭,還來給我添亂!”

唐珝見父親失態,便稍微有些猶豫,可是大雨淋得懷中的蘇葉一抖,他又動了怒氣,只當父親是氣糊塗了,說些沒來由的話,當下不再接口,抱着蘇葉,出府騎馬去了。

唐瑜卻聽見“棄法失紀,大禍臨頭”幾個字,心中轟然作響,當即扶住搖搖不穩的父親,命一奴撐傘,一奴掌燈,將父親送到書房,又命唐平端了一碗仙人羮來,親自伺候父親吃了,等到父親激動稍平的時候,他屏退眾奴,跪在父親身前,請父親細說因果。

唐之彌半生宦海沉浮,遇到無數風浪都屹立不倒,獨這半年遇到的事,實在令他心力交瘁,唐珝的離家出走,終於扯斷了他緊繃的弦,當下把憂愁之事一一對唐瑜和盤托出,說的人潸然淚下,聽的人萬箭穿心,父子兩人對坐一夜,不眠不休。

9

唐珝帶着蘇葉在城西荔枝巷住下了。他早在這裏買了一棟幽幽靜靜的小樓,本是圖在西市玩夜深了休息容易,又方便邀一群好友來通宵達旦地嬉鬧。蘇葉養傷的時日,唐珝卻收斂了心性,每日除了在宮中當差,就是在屋中陪她,悉心照顧了一月有餘,蘇葉的傷漸漸好轉了。唐珝原先只是戀她之色,經過此番劫中相守,倒真真動了感情。

這日酉時,太陽還未下山,唐珝交了班,剛出宮門,便見龍首橋那頭的闕樓下站着唐瑜,正立在馬旁,臨河看水。唐珝早知道那晚錯怪了唐瑜,有些內疚,便牽着馬走過龍首橋,訕訕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麼?”

唐瑜道:“等人。”

唐珝問:“等誰?”

唐瑜道:“等唐家三郎。”

唐珝笑了,唐瑜也笑,兄弟倆便算是摒棄前嫌。唐瑜道:“豐樂街有家南疆苗人開的食魚肆,同僚說他家酸橙魚的滋味有些新意,要不要一起去嘗嘗?”

唐珝道:“好。”

兩人上了馬,一路飛馳到豐樂街的苗人食肆,上二樓雅間坐了,點了酒和菜,那魚博士道:“小店的酒伎有胡姬,有苗女,二位郎君要哪一種?”

唐瑜搖頭,看向唐珝,唐珝道:“都不要。”魚博士應了,出了雅間。

唐瑜便意味深長地笑,唐珝問:“你笑什麼?”

唐瑜道:“笑你是個男人了。”

唐珝壞笑道:“我早是男人了!”

唐瑜道:“有了女人,不意味就是男人,要因她懂了責任,有了擔當,才是男人。”

唐珝的臉有些紅,他低着頭,雙肘撐在桌上,右手食指不停在桌面畫圈,道:“我……我一想到她在家裏等我,就不願去招惹別的女人。”

唐瑜問:“蘇娘子的傷好了不曾?”

唐珝道:“不痛了,還有些疤痕,再過一兩個月就好了。”

唐瑜道:“父親和尚藥局張奉御打過招呼了,你可以找他替蘇娘子再瞧瞧。”

唐珝一聽,臉便沉了下來。

唐瑜看在眼裏,道:“唐平說自你出走後,父親的咳喘又加重了許多,夜半總是驚醒,每隔幾日便要問你們的近況。他心知自己有過失,只是尊長威儀,不好直道。父親說,你若在外住膩了,就早些回家,這就是在讓步了,你不如過幾日就回家來,總不能讓大人親自去請你。”

兩尾魚和四樣素菜端上來了,唐珝氣鼓鼓地嚼了兩口魚絲,道:“回家也只是和氣三五日,過了又要常常挨訓。”

唐瑜道:“你只知道父親近來多疑急躁,卻不知他心中有苦不說。他在外公務繁忙,又兼政敵攻詰,早已疲於應對,回家了還不得安穩,還要為你我操心。如今多事之秋,父親的骨肉至親只有你我,我們若不陪着他,為他分擔一二,他還能依靠誰?”

唐珝忽然想起父親的話,問:“那天晚上父親說‘命在旦夕,大禍臨頭’是什麼意思?”

唐瑜道:“父親是被你氣急了,口不擇言,你該看出,你離家出走對他打擊多大。”

唐珝便有些抱愧,抿了一口酒,道:“等我隨聖上避暑回來再說。”

唐瑜問:“聖上要去避暑?”

唐珝道:“天氣炎熱,聖上今日臨時起意,說要去千潺澗避暑,一個月後再回來。”

唐瑜問:“幾時啟程?”

唐珝道:“若鳳閣准了聖上的假,後天就去。”

唐瑜緩緩嘗了幾口菜,又品了一小口酒,方道:“聖上即位不足一年,水面波平而暗流洶湧,朝堂尚有言官上表責難,江湖難免刺客伺機而動,你是聖上貼身護衛,在宮外一定要小心護駕,謹慎防範,不可有半點閃失。”

唐珝道:“怎麼不小心!今日已有一撥禁軍去沿途清障佈防,明日還要去一撥。”

唐瑜點點頭,舉起酒杯向唐珝示意了,一口喝下。

唐珝又道:“你說暗流洶湧,我也覺得最近的氣氛不對。聖上身邊的人都緊張兮兮的,許多上疏都被截了下來,許多臣子也被攔住不讓見。前幾日聽說御憲台和大理寺在大街上就幹了一架,不知道是什麼名堂。”

唐瑜道:“任時局紛亂,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兄弟兩個一邊吃,一邊聊,一餐魚吃了大半個時辰,到滿街燈籠亮起時方散。

10

鳳閣沒有攔住一意孤行的衛鴦。三日後的清早,衛鴦率領兩千隨從,穿過封店斂跡的開元城,往南門而去。流火時節,日頭未出已是悶熱難當,只有到了未離原,才感受到一絲清爽的風。馬隊在平原上奔馳,沿途不斷遇見先行開道的禁軍,袁青岳和唐珝護在衛鴦左右,可騎術不如久經沙場的衛鴦精絕,漸漸落在了後面。

日中時,隊伍到了未離原的邊緣。穿過一片槐樹林,便是豐州地界,離千潺澗還有半日行程。驍禁衛見那槐林幽深繁茂,雖已有禁軍排篦過兩次,還是不敢大意,紛紛催馬急追,叫道:“陛下緩行!”衛鴦卻不等眾衛,當先一頭扎進了樹林。

林中古木櫛比,衛鴦的馬也不得不慢了下來,天被粗枝闊葉遮得嚴嚴實實,人馬如在深夜前行,只聞落葉沙沙作響,禁衛們大氣也不敢出,幾百雙銳眼檢視着上下左右,一隻飛鳥、一隻松鼠的動靜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走了一個時辰,前方逐漸有了光線,離出林只剩半里之遙,禁衛們暗暗鬆了口氣,忽然,離衛鴦二十丈遠的槐樹上,一個身影急躍而下,一道刀光晃明了暗林,眾衛立時叱喝出聲,四五十個禁衛拔刀策馬迎了過去,而十支大羽箭已先于禁衛射向刺客。唐珝和十個禁衛將衛鴦圍在中央,謹防刺客還有同黨。

衛鴦直身看過去,那刺客竟是孤身,還是失了右臂的殘缺人,武藝也平平,一支大羽箭也沒躲過去,插了滿身,禁衛們眨眼包圍了他,幾十柄橫刀一齊砍下,他只有單臂單刀招架,兩三回后,左臂也被砍斷,刀落了地,他放棄了抵擋,卻還試圖突破包圍,向著衛鴦大聲呼喊。

衛鴦側耳傾聽,只聽得見人叱馬嘶,但見那刺客神色凄厲,聲調悲切,任刀怎麼落、劍怎麼刺,只是死死盯住衛鴦,彷彿有極大極重的訴求,衛鴦心中一動,暗道:“來人不像要刺殺我,倒像是有話要對我說。”

再一轉眼,刺客的臉也被削去了半邊,他想突圍而不得,只在地上爬來滾去躲閃,依舊一聲聲嘶叫,終於,衛鴦清楚地聽見一個名字:“……薛讓!”

衛鴦眉頭一皺,道:“叫眾衛住手!”

唐珝連忙打馬奔過去,道:“聖上命住手!”

禁衛們似乎沒聽見,還向刺客劈砍,唐珝下了馬,把幾柄橫刀格開,道:“聖上叫住手,不能抗命!”

袁青岳一邊收刀回鞘,一邊意味深長道:“你不該攔我。”

唐珝的注意力卻全在刺客身上。他拎起刺客的后領,拖到衛鴦馬下,那刺客已是遍體鱗傷,命懸一線。

衛鴦問:“你是誰?”

刺客叫道:“御憲台小吏阿庶,為台令薛讓喊冤,請陛下做主!”

衛鴦驚詫問:“薛讓有何冤?”

阿庶道:“薛讓因查宰相唐之彌貪污受賄案,遭人挾持陷害,關押至大理寺獄,命在旦夕,只有陛下能救!”說完,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亡。

林中鴉默雀靜,悄然無聲,衛鴦只覺一股寒氣從脊背升起,大喝道:“立時回駕,去大理寺!”他一邊策馬回奔,一邊道,“隊中若有通風報信者,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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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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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兩件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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