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重返雍都(三)
劉丙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媳婦兒回了鄉下,他百無聊賴,喝了點酒,推門走進院子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
搖搖晃晃中,他沒發現一個人就站在屋子裏等他,棗紅的短褂和玄黑色的長褲,襯得臉色更加白皙乾淨。
她看着劉丙因為醉酒而有些浪蕩的表情,不聲不響的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誰、誰啊……啊!!”
劉丙這才發現家裏多了個人,慘叫一聲往後仰去,撐在桌子邊上罵了兩句娘,又沖言犀嚷嚷道:“你他媽誰啊!?”
言犀對他的怒罵絲毫不放在眼裏,她退開一步,像是不想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輕輕說道:“你是劉丙?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劉丙聽出眼前的是個姑娘,一雙眼睛上下打量一圈,不知道想到什麼,陰惻惻的揮了揮手,“你誰啊,滾出去。”
言犀也不打算廢話,她上前一步,手中寸劍已經現了出來,劉丙被她的劍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想起來,言犀卻已經上前一步,一隻腳又穩又準的踢在他胸口上,將他狠狠的釘在椅子裏。劉丙這才知道自己遇到狠角色了,臉上的酒氣刷的下去,一張臉整個白了。
“你、你!你不要亂來!”
“我不亂來,只要你告訴我,你對念初做了什麼?她去了哪裏?”
“念?……我、我不知道啊!我沒幹什麼啊,真的!我發誓!我沒碰到她一根手指頭!”
“哦?那為什麼她在這裏待得好好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怎麼知道!?再說了,這裏是我姑媽的屋子,她一個外人,我姑媽收留她就不錯了,人都死了,她莫非還要在這裏賴一輩子!?”
“劉大娘已經把她收做了孫女,不是嗎?”
“沒有的事!我姑媽死了,她又沒有兒子,我可是她家族唯一的男丁,這地方本來就是我的!我可告訴你,要不是我聽說姑媽死了跑來奔喪,這屋子搞不好就被她賣了,她憑什麼賣?啊?”
“也是,你的立場,我理解。”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劉丙難受的咳嗽兩聲,盯着喉嚨下的黑色緊靴,扯出一點笑容,舉起手來,“這位俠士,我不知道你和那女人什麼關係,但是但是,我對天發誓,我沒對她做什麼,她自己心虛跑了的,不關我的事啊!”
“是嗎?”
“是啊!”
“我再問一遍,你說什麼也沒做,指的是你沒做什麼,還是你沒能做什麼?”
“嗯?這這這、不不不、這位俠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真、我真什麼也沒做啊!”
言犀點點頭,看了一圈和記憶里不太一樣的庭院,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多麼渴望能夠和金容一起留下來,哪怕每天只有米粥和青菜,可那也是熱的米粥和青菜,還有劉大娘,她從未見過那樣眼盲心不盲的人。
如果可以留在這裏……這十年,大約會截然不同。
她默默的嘆口氣,看回劉丙,臉上的神情十分柔和,卻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告訴過她的,讓她在這裏等我,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知道,她答應了我,就一定會在這裏等我的。”
“……什、什麼……你你你胡說什麼?”
言犀不想再聽他廢話,她腳上一使勁兒,腳掌便死死按住了劉丙的喉嚨,劉丙發出痛苦的咳嗽,眼裏氣急了,伸手要來撓她,又被她的匕首嚇了回去,臉上漲成了豬肝色,斷斷續續的呼喝着求饒。
“饒饒命……咳咳、會死、會死的……”
言犀冷眼看着,直到他兩眼一翻,幾乎要窒息,這才幹脆利落的收腳,看着他一骨碌滾到地上,捂着喉嚨咳個不停,又跪又作揖的,哪還有一點囂張的樣子。
在比自己更強大的人面前,這些人,一絲骨氣也沒有。
“你聽好了。你的命我先留着,等我找到她,等她告訴我你都做了什麼,我再回來找你。”
言犀站在一旁,像一個心腸冷硬無比的惡鬼,語調平靜而充滿威脅:“你放心,如果你真的做了什麼,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去。”
說完,她在劉丙驚恐的咳嗽里,走到院子裏,又踏着月光縱身躍到圍牆上,看着劉丙更加恐懼的神色,彎了彎嘴角,離開了這裏。
只剩下劉丙一個人,從醉意里清醒過來,終於察覺發生了什麼,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
另一邊,月色下,言犀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顯得孤獨無比,黑豆從陰影里靜悄悄的走出來,像以往每一次那樣,輕輕蹭了蹭她,她便彎腰將黑豆抱起來,摸摸它的頭,沉默的走出去。
很快,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她奔跑起來,穿過沉睡的大街小巷,一直跑到記憶里安靜的城西,沒多久就找到那顆依然聳立的楓樹,然後她跳上樹枝,躲在樹影里,看着下方黑色的區域,垂下了眼睛。
“對不起哦黑豆,讓你等了一天……我去找金容了,可惜還是沒有找到她。”
輕輕跟黑豆說著話,言犀心情無比沮喪,嘆口氣又看向楓樹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廢墟,那裏是曾經的沈府,只是十年後,沈府依然荒涼破敗,連一絲人氣也無。
十年前的那一夜回蕩在她腦海里,那個大水滔天的噩夢、驚慌絕望的母親、奔走哭嚎的下人們、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鐵蹄聲……
一切都真實得彷彿就在眼前,唯一的區別是,十年前的她無暇顧及父親兄長,而這一刻,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們當時從睡夢中驚起,奔跑在冰涼夜色中的樣子。
“那天的地板好冷好冷,也不知道父親他們,有沒有來得及穿鞋。”
她嘆了口氣,將頭埋進黑豆毛茸茸的身體上,收起白天所有的狠辣果決,只剩下哀傷、茫然和脆弱。
“也不知道金容在哪裏……好想把劉丙揍一頓,黑豆要不我們回去,把劉丙揍一頓吧,一定是他逼走了金容,我就這麼放過他,多可惜是吧。”
黑豆在黑夜裏側頭看她,烏溜溜的眼睛裏似乎帶着鄙夷,言犀撒嬌的哼一聲,拍了拍它小小的頭,“你啊,到底是不是一條狗啊,什麼都不會就會嘲笑我……扔了你!”
說著,她一揚手,卻不是把黑豆扔出去,而是虛晃一下,又抱回了懷裏,壞心眼的笑起來,黑豆看她一眼,似有些無奈的縮縮鼻子,滿眼寫着:懶得計較。
言犀便不再鬧,坐在雍都尚有一絲寒意的半空上,慢慢覺得偌大的雍都城,卻毫無自己的容身之處,心裏惆悵。
偏偏這時,還下起雨來。
雨一點點的,不大不小,將世界籠罩在一片氤氳中,她坐在樹榦上雖然淋不着,心裏卻更加落寞,忍不住說道:“今晚這場雨,若是能下在十年前的沈府,該有多好。”
黑豆動了動耳朵,沒有回應,言犀便扯着嘴角笑笑,安靜下來。
這時,一道若有似無的金色在遙遠的天邊一閃而過,彷彿蝴蝶拍打翅膀留下依稀的痕迹,她一挑眉,跳下樹來,抱着陪伴十年的寵物,朝着金光出現的方向跑去了。
她走的時機那麼剛好,一拐彎消失的同時,一輛馬車剛好在夜色里安安靜靜的拐進這個巷子,然後安安靜靜的停到了她剛才棲身的樹下。
一隻腳從馬車裏伸出來,黑色的織錦鞋面在夜色中也能看出質地,極好,極貴。
腳的主人隨後跳下馬車,瑩潤的膚色在月光下透着光澤,卻是一個18、9歲的青年,柔和的彎着眉眼,朝馬車裏伸出手去。
“小心。”
他說著,低緩體貼,讓人一聽便知道,他對車裏的人有多愛護關心。
隨着他的話,一隻柔白的手搭在他手腕的衣袖上,煙色長衫的女子在月光下露出身影,藉著他的力下車來。
女子看上去也不過18、9歲,煙色長衫如遠山,頭上的珍珠如星子,整個人素凈輕盈,像柔和的水。她的長相也柔,黛眉輕蹙,水色的眼睛被睫毛擋着,瑩潤清澈。
這樣的儀容姿態,讓人一看便知,是那深閨大院裏的世家之女。
一落地,她便將手從青年腕上離開,動作怯弱羞澀,十分拘謹。
但青年並不在意,僅僅是這樣的接觸,他似乎就很開心了,他笑着摸了摸手腕,見對方臉上有愁容,又急忙收斂了笑意,走上前去。
“你不要太傷心。”
他說著,卻見對方越發低下頭去,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女子看他一眼,像是感激他的好意,但這一眼那樣短促,青年還沒反應過來,已經錯過了說話的氣氛,他只好摸摸鼻子,繼續安靜。
女子便全心全意的看着眼前的大樹,走上前去摸了摸,又走到荒涼的門口站了一會兒。青年急忙走上前去,輕輕說道:“要不,我還是想想辦法,讓你進去看看?”
“不了,不用……可以來門口看一眼就已經……已經很滿足了。”
“我明白,不過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吧。”
女子輕輕點頭,看一眼緊閉的門口,轉身回到了馬車上。青年急忙跟上,果然見她坐在軟榻上,已經紅了眼睛。
他心裏立刻疼起來,憐惜的靠過去,想要將她抱進懷裏,但他忍住了——雖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但一日沒有行禮,他便一日不能輕薄她。
想到這裏,他敲了敲馬車前窗,車夫會意,馬又“得得得”的走起來,離開了這個荒僻十年的不祥之地。
女子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裏,看着車馬外的景色在雨夜裏昏暗不明,馬車一路前進,許久路過一個巷子,她看到前方的路延伸出去,穿過好幾家院子、拐過好幾個彎,變得視線不能及,但她清晰的知道,那條路的盡頭,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矮小的土地神龕,她曾經蜷縮在那裏,饑寒交迫的躲了好多天。
若不是兒時的玩伴和義妹,那個土地神龕大約會變成她的陳屍之處。
想到這裏,她哀傷的垂下眼睛,從懷裏拿出貼身的香囊,鑲金的織繩上掛着一個鏤空的香樟木香囊,在這微涼的夜晚,散發出隱約的香氣。
言犀……你在哪裏……?
女子心情哀痛,眼裏漸漸噙滿了淚水,旁邊的青年再也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將香囊慢慢握進她手心裏,“不要再傷心了,看到你這樣,我心裏很痛。”
“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
“我知道,”青年心疼的嘆口氣,拭去女子臉上的淚水,將她緩緩抱進懷裏。
“不要哭了。”他說:“不要哭了,言犀……”
女子,不,應該說金容,聽到這個名字,原本停住的淚水便又流了出來。她坐在蜿蜒前行的馬車裏,路過當年棲身的小小神龕、破舊小巷,想到童年的流離悲苦,想到身後那片大火的廢墟,和廢墟下的亡靈,伏在青年懷裏,無聲的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