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從前我死去的家
我也同樣死在了那棟老屋裏,不是嗎?兒時的我,已經在那個家裏死去了,之後一直在等待着我回來。事實上,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從前的自己死去的家,只是他們不願再見到自己靜靜躺在那裏的屍體,所以假裝沒發現罷了。
——東野圭吾《從前我死去的家》
2001年,炎熱的仲夏。
太陽炙烤着地面,燥熱的空氣呈現水花似的波紋,那時希捷市的街道上車輛很少,空曠整潔,多數的空地荒廢着雜草叢生,城市中沒有幾座像樣的大樓,城市化的進程極其緩慢,沒有通地鐵。
自行車還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穿梭在街頭巷尾的小路上。每當臨近下班的時間,國有企業的廠區門口人滿為患,清脆的車鈴聲響伴着嘈雜的談話聲,偶爾幾輛桑塔納夾雜在其中,都會招來羨慕的目光,指指點點,一定是某位領導出來了吧。
剛剛壓好的柏油馬路,黑色的瀝青暴露在陽光下,散發著焦糊的味道,雙向車道有一條被警戒墩隔出了一個空間,只有調皮的孩子,路過打鬧嬉戲喜歡踩上去幾腳,馬上被路過的成年人呵斥,嘻嘻哈哈的跑開了,上面留下深淺不一的鞋印,是童年的記憶。
晚上四點半,到了學生放學的時刻,希捷市第三中學的下課鈴聲回蕩在沙土路鋪成的校園,一陣風吹過,飛沙走石,那時社會上還沒有流行沙塵暴的稱呼,貧瘠的末流初中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硬件簡陋、設施極差、低廉的價格,僅僅是把幾乎輟學的外地打工者缺於管理的小孩集中到一起統一管理。三層破舊的紅磚教學樓,外面沒有用白灰塗抹,本色擺在那裏,裏面硬生生隔斷出三十平一間的簡陋教室,加上低廉的學費,學習幾年後畢業,升學率極低。
希捷市第三中學正是這樣一所學校,教師的文化水平有限,年齡普遍偏高,基本上都是中專畢業后家裏面沒什麼背景的師範專業人員才被分配到這裏,靠着政府的一部分教育補貼勉強度日,中午五元的飯補吃上一頓四菜一湯的盒飯,第三層樓的一半由於找不到許多學生,改裝成教師寢室,住宿免費,非常適合單身漢沒錢買房、暫且用作安居樂業混日子的合法場所。
教師們課堂上傳授給講台下學生的知識有限,教科書中有的高深內容,自己都一知半解,哪有額外的時間備課或是請教旁人,大家的水平基本都在一條直線上。
還好學校里的學生們幾乎沒有幾個人把學習的重要性放在心裏,平均成績糟糕,大多起皮搗蛋,經常發生校園內外打架的事件,令校長頗為頭疼,整日都在教導處辦公室處理各種雞毛蒜皮小事造成的惡劣事件,這些學生的眼裏,大多數沒什麼遠大的理想抱負,長大后無非也是走上父母的老路:打一份零工掙錢。
打架還算是輕的,最頭疼的是有的男生女生隨着身體吃到激素過剩的食物發育過快,思想上已經情竇初開,校園內外牽着手毫無顧忌的親吻在一起,旁邊的幾家小旅店生意紅火了起來。開始還在正規的推出住店服務,價格較高,常有空房;後期不知道誰帶頭辦起了鐘點房,價格只需要學生節省一兩頓午飯的花費,就可以約上‘朋友’,來裏面快活一兩個小時,市場需求緊俏,周圍的店面紛紛效仿,最後弄出一條街的產業鏈。
性教育和健康知識,無論哪各方面都是他們一塊教育的處女地,本來上面書本裏面標好的學習內容,因為與生俱來羞澀的價值觀,父母一輩如同得了瘟疫般避之不及,以為過早交給孩子這些內容不正是逼着他們提前犯罪嘛,而且根本講不懂,問到時一帶而過:孩子,你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知道嗎?
學校遇到難以啟齒的課程,直接跳過改成了體育體活課,學生們的天性更喜歡出去玩,不在乎書里寫的晦澀知識是否需要學習。
一屆又一屆,接觸不到的東西,成為了他們的求知慾藏在心中的渴望。
逃避的東西太多,遇到時手忙腳亂處理不利,久而久之,青少年的犯罪率開始逐年上升,老師和家長像打乒乓球的回合制,來回推脫責任,終於坑害了純潔孩子的心靈,罪惡之花在幼小的茂密森林裏悄悄生根發芽。
抑鬱的森林是在何時形成的,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吧。
石駿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與過往有關,和一位女子有關,糾葛不清,牽扯了許多年,也許快迎來結局了吧。
按下Esc,退出了一款先進的翻牆聊天軟件窗口。幾個月前IT部總監穆永鵬得知自己十分的無聊,下屬為了巴結領導,還為當時是公司副總的石駿、李董事長身邊的紅人,推薦了免費有意思的幾樣好東西。
包括聊天軟件、種子免費下載器,外服的《大逃殺》遊戲帳號。
原本對電腦一竅不通的石駿,頭腦精明上手極快,沉迷上了幾款小軟件,工作閑暇時擺弄起來。
後來李久立意外死亡,風波的逐漸平息,當上董事長兼總經理的石駿長期在家和單位浪跡於網絡中無法自拔,與外國網友聊天,後台空閑的CPU下載島國新出道幾位老師的作品,《大逃殺》遊戲中經常大吉大利今晚吃雞,豐富了娛樂文化生活的同時,與妻子夏暖的溫存漸行漸遠。
電腦退回到主界面,一則新聞的窗口拉拽到右上角,裏面是用韓文書寫的各類信息,石駿剛剛關閉手機的一款拍照翻譯軟件,下午五點剛過,準備回家。
驅車行駛在擁擠的道路上,每遇堵車,心情煩躁不住的按着喇叭。不經意間路過曾經的初中母校,如今早已夷為平地,建成了含金量更高規格的綜合購物中心,希捷市作為本省的政治經濟中心,怎麼能允許一所接近培養‘流氓’、教學質量連續多年全省倒數第一的學校存在呢,第三中學的故事,只存在於石駿的腦海里。
十五年前,石駿十四歲。
剛形成價值觀不久的少年,因為父親多年的酗酒、賭博、參加高利貸、甚至在外面勾搭上了別的年輕女人,母親幾年前離開了家,離婚手續都沒有辦完。本計劃着帶走唯一的兒子,迫於父親的淫威下,加上自己的能力有限,工作上單位減員丟掉了飯碗,雪上加霜的日子恐怕連自己都養不活,最後不得已考慮後放棄了養育快十年的兒子。搜索了家裏還算值錢的幾樣東西,裝在箱子裏,趁石駿的父親晚上喝酒不在家時,做好了一頓飯,陪兒子靜靜的吃完,囑咐兒子去房間裏寫作業時,默默的選擇離開,永遠都沒在回來。
醉醺醺的父親回來后,搜遍了整個屋子,用座機打遍了所有親戚家的電話,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線索,將一肚子的窩囊氣全發泄在了弱小不懂事的石駿身上。
他伸出強壯的右臂,抓起怯生生孩子的領子,一用力拖拽到客廳。
“你這個沒用的兔崽子,你媽媽走了都不知道,寫個屁作業。”
說罷一個大耳瓜子落在了石駿的右臉頰,瞬間變得通紅,火辣辣的感覺,讓石駿一瞬間喪失了聽力,捂着臉趴在紅油漆塗過的水泥地上‘哇’的一聲哭了。
“你還有臉哭,我問你,你媽回來都說什麼了,她告沒告訴你她去了哪裏?”
連替帶踹,石駿一邊搖頭,一邊不停架起兩個小胳膊來回躲閃父親的攻擊。
平時父親也經常動不動就發脾氣,大部分時間屬於無名火起。
酒精在胃裏停留的時間太多太長,燒壞了腦子,家裏人小心的維護不去做錯事,父親依舊不依不饒,在外邊畏畏縮縮,見到廠子的組長點頭哈腰,回到家換了一副嘴臉,一口悶氣無處發泄,不是打了媽媽,就是來打自己。
打自己的時候,媽媽看不過,總用嬌弱的身子把兒子緊緊護在懷裏,今晚的情況大不相同,沒有了媽媽的袒護,父親的打罵節奏更加肆無忌憚了。
年少的石駿止住了哭聲,發現哭泣的吵鬧攪得面前的男人無比心煩,打自己時的力道重了許多,冷冰冰的擦乾眼淚望着對方一聲不知。父親漸漸累了沒了脾氣,年近四十歲的老男人放棄了行動抱頭坐在冰冷的地上,眼淚第一次從他毫無感情的眼眶中奪目而出。
“我是不是很沒用,你們打心底都瞧不起我。外邊點頭哈腰一個月辛辛苦苦下來掙不到幾個錢,那個婆娘拿走了家裏的存摺,我們的日子往後怎麼過啊,嗚嗚嗚……”
男人的哭聲在安靜的夜裏無比凄涼,幾分鐘前還面露醜態的他,哭起來悲傷的樣子擊碎了石駿一顆僅存尚在跳動柔軟的心。
“爸爸,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媽媽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石駿揉了揉紅着的小臉蛋,爬了半米來到了癱倒在地上父親的面前。
伸出的小手,猶豫了一下,又緩緩地收了回來。思想中抵觸兩個男人相擁而泣的安慰,而且父親今晚明顯受了刺激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等明早睡一覺酒醒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麼么蛾子來。
男人的哭泣聲停止了,‘哎’的長吁了一聲,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一聲不響的走回了原屬於父母兩人的房間。
客廳自從父親進來后一直沒有開燈,透過窗外皎潔的月光,背影的佝僂男人表情格外凄涼。
也許勵志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夢想就是在那一刻萌發在男孩心裏的吧,堅持了很多年,不想長大成為同父親一樣窩囊的人,相反,是要守護卑微者的尊嚴。
石駿一瘸一拐的站了起來,活動了下四肢,看樣子僅僅是癱坐久了麻木而已,並無什麼大礙。
回到自己不足幾平米的小屋,用插銷把房門反鎖。
屋子裏的裝修極其簡單,還是父母結婚的十多年前的口味,這些年由於缺少富餘的錢財,一直沒有按小孩房間應有的風格改建。
一多半的地方被一張雙人床佔據,那是父母結婚前同居睡過的老舊傢具;一張木質的桌子,個子在同齡人中偏下的石駿,坐在椅子上夠着寫作業需要盡量向上斜着身子才可以。桌子的年頭估計超過了他,還是父母定親前,健在於世的爺爺拆下祖屋破床的板子一下一下自己做的。
桌子過去放在大卧室,父親坐在椅子上讀書,剛結婚那會據說是個年輕奮鬥的好青年,結婚後的第二年家裏有了小孩,在石駿上小學開始,桌子就被父親抬了過來,作為孩子學習的課桌。當時上面斑駁的刻痕影響美觀,父親買來一桶實木色的油漆,趁周末兒子同母親去動物園玩樂時,用刷子均勻的塗抹了桌面。父親做事總是很仔細,塗的很均勻,嶄新的桌面鋪上一層單位拿來的硬塑料布挺上檔次,正如沒有額外的花費鋪地板或者地板革,同樣刷上了一層同款顏色的油漆。
房子散發著霉味,夏暖冬涼。
北風呼嘯襲來的時候,老樓只要有一家沒有按時繳納取暖費,所有住戶都要同等享受關栓的待遇,牆壁由於材料的節約做的很單薄,通常屋子裏的溫度維繫在零度左右已是奢侈的享受,穿着棉服待在屋子裏,每次走出被窩都是一次煎熬。
像現在炎炎的夏日裏,屋子裏二十四小時開着窗戶感覺不到一絲的涼意,早晚的溫差過大,陰面的牆壁樓上住戶的幾次透水,綠苔頑強的生長了出來。白色的牆壁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變得越灰,久了成為深綠色,長期無人修葺,索性擺在那裏由得它去了,潮濕空氣中生長的小爬蟲,仔細觀察附着在那裏生息繁衍。
兩室一廳擱在現在也算得上是很奢華的配置了。
位於二層的石駿家,是父親當年單位效益好時分配的職工用房,據說交了象徵性的費用入住,作為職工的福利,搬遷時周圍的鄰居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
不過十年的光景,親朋好友積攢下來的資金,陸陸續續換掉了小屋搬進了大房子,石駿一家卻依然住在老樓里。
樓道缺乏物業的關注,掃垃圾的清潔人員因為長時間收不到住戶的一分錢,常常借道這裏,時間久了,成為了三無管轄區。
老鼠在四層樓道里亂竄,生息繁衍,樓底下隨處可見隨意丟棄的垃圾,招來蒼蠅亂舞,綠色的臭水形成了許多坑坑哇哇的小水溝,夜晚燈光不好時必須小心謹慎。
今夜石駿哭過後憋得難受,爬到床上拉開綉着‘花開富貴’的老式窗帘,打開窗戶來透透氣。木質的窗框吱吱呀呀的作響,趕忙轉身爬回來,他清楚的知道一股臭味隱隱約約會隨着空氣的揮發斷斷續續傳播上來,不待在窗戶邊,這種味道會輕許多,相比於沉悶的屋子,怪味還在自己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早已習慣。
這樣環境氛圍的家,說不上有多少回憶,母親的離去,不過是使心中的刺痛更加深一層而已吧。
石駿的家,在那一年悄悄死去了,童年永遠留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