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夜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里,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着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着一個綠瓷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聖僧歇馬在山岩,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真箇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1990年,我第一次看《西遊記》原著,彷彿在看一本黃書。
捧着厚厚的精裝本,躺在沙發上跟我一起看的,是小學同學蒲松林。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不禁倒吸一口寒氣,原來猴子打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可怕的屍魔啊!
唯有蒲松林淡定地說,我沒見過屍魔,但我見過白骨精。
那年頭,還沒有白領、骨幹加精英的說法。而我們最愛看的,是央視86版的《西遊記》,每一集都不會錯過。總共二十五集,唯一感覺像恐怖片的,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集。猴子接二連三打死裝扮成美女、大媽與老頭的妖精,每次在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個骷髏鬼影升空而去,簡直是八十年代的山村貞子。
而這個故事,發生在那年中元節的深夜。
農曆七月十五。
我們通常叫做七月半。這天,爺爺奶奶帶我去郊外上墳,家裏還燒了紙錢,我才第一次知道,今晚就是所謂鬼節。
大人們跟小孩子說,晚上不要跑出去哦,小心被女鬼抓走。
其實,他們並不知道,世界上真有女鬼這種生物。
正好是暑期,哪能關得住我們?這一晚,蒲松林約我去蘇州河邊放河燈。
河燈是他自己做的,長得像葫蘆兄弟。我們趴在水泥河堤上,將紙糊的河燈扔上黑暗的水面。燈火飄浮閃爍,像墳墓中的鬼火,順着河流向黃浦江方向飄去。
蒲松林從不知什麼老書上看來,說中元節又稱“七月節”或“盂蘭盆會”,三大鬼節之一,供奉佛祖和僧人,普度六道苦難眾生,放燈是讓鬼魂托生。不過,至少在最近一百年來,蘇州河上並無此習俗。而我擰着鼻子,絲毫不覺得浪漫,以免被蘇州河的臭水熏着。
喂!女鬼出來了!
我猛然拉了拉蒲松林的袖子管,一起躲藏在河邊的綠化帶里。
果然,深夜的河邊,有個穿着黑色連衣裙的女人,披着垂到腰間的長發,裊裊婷婷地飄來。那年暑假,蘇州河邊晚上沒人,我們會來乘風涼,照着天文書尋找星座,或者吹吹二戰的牛皮。每逢此時,就會看到一個黑裙女子,露着雪白小腿,半截光滑的胳膊,叫人想起《西遊記》裏的白骨精——不,是屍魔。
更讓我斷定她絕非人類的是,她走路的樣子太奇怪了,遠看像沒長腿。至於她的臉,剛開始幾次,我從未看清楚過,只感覺她很年輕,大概二十齣頭。
有一次,蒲松林把我獨自扔在河邊。恰逢黑裙女鬼出現,我躲藏在樹叢里不敢動。要命的是,她就站在我前面,抬頭看星星看月亮,又掏出小鏡子對着路燈照,那古色古香的橢圓形小鏡子,就像電視劇《紅樓夢》裏嚇死賈瑞的照妖鏡。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她倒是嚇得尖叫,摔倒在水門汀上。我爬出來,剛想逃跑,後面一聲嬌奼:站住!小鬼!
呸!你才是鬼呢!
但,我還是站住了,雙腿哆嗦着,回頭,蹲下來,盯着黑裙女鬼。
她吃力地坐在地上,下意識地把兩條腿併攏,手指頂着我的額頭說,喂,你在偷看我嗎?小鬼,算你有眼光!快把姐扶起來。
我不敢抗拒,閉着眼睛,抓緊她的胳膊,水蛇般皮膚,細細的包裹着骨頭,就像白骨精,或屍魔。
果然,她好輕啊,幾乎沒有分量,被我這個小學生拉起來了。
但她無法站穩,倚靠在我身上,嘴裏發出急促的呼吸聲,氣息噴到我的耳朵上,讓我一陣陣臉紅。
她說,哎呀,我的腳扭傷了,今朝夜裏廂拿能做桑活呢?
我沒明白。
算啦,小朋友,我自己沒辦法走脫了,你扶着我回家吧。
於是,我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她只能用右腿走路,而我的兩條腿變成了她的左腿。
走過蘇州河邊的小徑,拐進一條骯髒的小巷,四下里散發夜來香的氣味,還有她頭髮里某種進口洗髮水的氣味,熏得我七葷八素的。
她家要穿過一道過街樓,推開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門,鑽進樓梯下的亭子間。屋子雖然狹小,卻很乾凈,牆上貼着王祖賢版《倩女幽魂》的聶小倩——長得竟有幾分像她。
她躺到床上,讓我拉開個抽屜,掏出一罐藥膏,露出光光的腳踝,讓我給她上藥。
我小心地摸着她的踝骨,像只小貓,邊搽藥邊問她,姐姐,你為什麼要晚上站在河邊?
嗯,我在等我的朋友啊。
你的朋友是誰?
小鬼,你問得可真多啊,我的朋友嘛,可以是你爸爸,也可以是你叔叔,可以是你的體育老師,或者是你們校長,也可以,是你……如果,你再長大幾歲的話。
都是男的?
嗯。
她捏了捏我的臉,可惜我太瘦了。
你叫什麼名字?
蔡駿。
隨後,我反問她,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聶小倩。
那天晚上,恰是農曆七月初七,我可不懂什麼七夕,趕緊從她家溜走了。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她從事的是什麼職業。
不過,1990年的夏天,附近有好幾個男人失蹤了,我開始懷疑跟她有關係。
但,這是專屬於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除了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
並且,我有一種直覺——她不是鬼。
蒲松林說,切,我早就知道了,從看到她第一眼開始。
三年前,蒲松林出過一場車禍,就在學校門口,被一輛摩托車撞飛,腦袋砸到交警的崗亭上。他在醫院裏搶救了三天,腦子成了散黃的蛋,正當他被宣告死亡,父母給他穿壽衣時,蒲松林卻奇迹般醒來,說的第一句是:為什麼有幾十個人站在背後看着我?
那是在太平間,只有他們一家三口是活人。
從此,蒲松林說自己能看到鬼魂,也就是通靈眼,或陰陽眼。他經常在夜裏自言自語,我問他在跟誰說話,他說是一個別人看不見的老爺爺。
雖然,誰都不相信蒲松林的鬼話,除了我。
我是有原因的。
從小學四年級起,我在家裏看白話本的《聊齋志異》,總共四本薄薄的書,幾乎每個故事都看過一百遍啊一百遍。除了,對於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以外,我還多了一個好奇——清朝人蒲松齡與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究竟是什麼關係?
蒲松林給了我答案——冊那,連根毛的關係都木有!蒲松齡是山東淄博人,而我的同學蒲松林老家在寧波,他老爸原來不姓蒲,而姓甫。《紅岩》裏有個叛徒甫志高,因此總是被人起綽號取笑,他老爸一氣之下就去派出所改姓,把“甫”改成了“蒲”。
這樣的回答真讓人幻滅啊。
我相信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也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白骨精,只有唐僧才是瞎了眼呢。
學校里有個政治老師,不到四十歲,身材挺拔,賣相好得不得了,許多女生都暗戀着他。而他也是出了名的品行端正,教學水平優良的好老師,經常在全市全國範圍內得獎。
然而,蒲松林不敢靠近他,每次碰到這位老師上課,蒲松林就趴在桌子上裝睡,就算被抓到拎起來,也會閉上眼睛別過頭去。
蒲松林告訴我一個秘密——政治老師身後站着一群鬼魂,大多是年輕的女鬼,穿着白襯衫藍褲子,伸着長長的舌頭,在舔他的耳朵。有個女鬼一直騎在他的脖子上,怪不得老師有時走路會很吃力,上課總是習慣性地摸自己後頸。
那年頭,這真是個超級恐怖的傳說啊。
不過,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今晚發生的,才是最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呢。
上個學期,蒲松林告訴我——他發現了一個真正的白骨精。
這回,我是真的不相信了。蒲松林認定的白骨精,是我們學校的課外輔導員。她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長得嘛還不錯,但是一臉莊重的樣子,很像抗日劇里的女兵。她經常到我們學校來講課,專門幫助不良少年解決心理問題的。幸好我一直被認為是好孩子,從未被單獨拎到她的小房間裏被教育。她跟我們校長的關係很好,許多女生也都覺得她好看,把她當做偶像來崇拜。
蒲松林卻說:我要為民除害。
第一回,蒲松林一打白骨精。
蒲松林給課外輔導員傳紙條,說是有樁秘密要說給她聽,約她在舊工廠的門口見面。我說她不可能來的,誰吃飽了飯沒事情過來呢?但是,蒲松林卻說,他能從白骨精的眼裏發現她所想的——她會來的。
那天晚上,我和蒲松林埋伏在舊工廠門口,課外輔導員穿得一本正經來了。蒲松林跳出來說,老師,能跟我到那個小房間裏去嗎?他指了指身後的小門。課外輔導員笑着說,蒲松林同學,你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啊?她笑盈盈跟着蒲松林走進小門,沒想到蒲松林等她進去,立刻轉身逃出來,把小門關緊反鎖。我看傻了,不知道他想要幹嗎。蒲松林說,這是個廢棄的防空洞,平時沒人過來的,一旦鎖上,再也不可能逃出來。說罷,他拉着我逃跑了。
可我整晚都沒睡着,翻來覆去地想啊,這不是殺人嗎?
細思極恐。
於是,第二天早上,我悄悄跑去舊工廠,把防空洞的門打開,放出了課外輔導員。
沒想到,課外輔導員並沒有來報復,也沒有報告校長或警察,而是看到蒲松林就遠遠繞開。至於把她放出來的秘密,我並沒有跟蒲松林說過,但他一眼就看穿了,搖頭說,算了,老子還會打死她的。
第二回,蒲松林二打白骨精。
期末考試之後,進入暑假,蒲松林採用跟蹤偷窺之術。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他無聲無息地監視課外輔導員,總會發現她的狐狸尾巴或白骨拼圖。蒲松林說每次跟蹤過她,就會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他仔細想了想說,那是白骨之味。
這輩子我還沒聞過白骨之味呢,也許,他說的是排骨湯的味道?
蒲松林發現她愛走蘇州河邊的近路,有時坐在河堤上發獃。她總是穿着一身白襯衫,黑夜的路燈下煞是顯眼。
偶爾有過一次,白襯衫的課外輔導員,與黑裙子的聶小倩擦肩而過,她們兩個應該素不相識吧。
終於,有一晚,蒲松林大着膽子衝過去,竟然一把將白骨精推下了蘇州河!
撲……通……
太瘋狂了!
當黑臭的河水飛濺到我身上,蒲松林已撒腿跑沒影鳥。
而我看着在蘇州河裏掙扎的課外輔導員,升起一股憐香惜玉之情,但我又不會游泳,總不見得跳下水去殉死。於是,我大喊着: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幾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路過,其中一個年輕人跳下蘇州河,把課外輔導員救了上來,順便給她做了人工呼吸——雖然她已經睜開眼了。
那是大概一個月前的事了。
第三回,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我們在蘇州河邊放河燈,看着葫蘆兄弟似的河燈遠去。月光分外妖媚,晚風習習,夾帶着河底淤泥腐臭之氣。
十二歲的蒲松林,故作老成道,蔡駿,你知道嗎?今晚,將會發生一樁大事。
原來,昨晚經過他的跟蹤發現,有個男人到了課外輔導員家裏,現在還沒有出來呢。
說完這句話,蒲松林消失了。
啊,我懷疑,他真的會某種法術?
那一夜,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偷偷打開電視機,正好在放福建電視台拍攝的聊齋電視系列片,那個片頭無比恐怖,幽靈叫喊聲中,黑暗裏飄過幾片鬼火,接着是琵琶、古箏與嗩吶,跳出“聊齋”兩個大字,就像《紅樓夢》的秋窗風雨夕,蒲松林正在孤燈月影下爬格子,接着各種牛鬼蛇神登場,最離譜的是跳出來個無頭鬼,同時響起主題曲《說聊齋》,著名歌唱藝術家彭麗媛老師優美動聽的歌聲——
“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次日,等到我睡懶覺起床,看完一集《聰明的一休》,才發現整片社區都炸開鍋了。樓上樓下的叔叔阿姨們交頭接耳,不時有人響起凄慘的尖叫聲,對面則傳來震天的哀號聲,讓人懷疑又跟越南打仗了嗎?
而我隱隱感覺,這就是昨晚,蒲松林所說的“一樁大事”。
傍晚時分,我才在公安局門口找到蒲松林,這個小學生已被反覆盤問了十幾個鐘頭。
“一樁大事”是這樣的——中元節的前一天,蒲松林發現,有個中年男子,進入課外輔導員家裏,整整二十四小時都沒出來。於是,在七月半的深夜,他決定實施三打白骨精計劃,冒險潛入她的洞穴。
課外輔導員住在一棟老洋房裏。蒲松林翻牆進入,沿着牆根的花叢爬進屋裏。穿過寬闊的客廳,簡直一塵不染,看來課外輔導員家境不錯,從牆上掛着的照片說明,她是個高幹子弟,怪不得能住那麼大的房子。忽然,廚房傳來砧板上切肉的聲音,切得很有節奏,簡直富有力度與韻律,很像音樂老師彈鋼琴。再往裏看,廚房有個巨大的料理台,竟躺着一具死人骨架,四周橫飛着鮮血與肉塊。
而我們的課外輔導員——不,是真正的白骨精,不再是端莊女勞模的樣子,而是穿着粉紅色的內衣,披頭散髮,大汗淋漓,用碩大的菜刀切碎鮮紅的人肉。
蒲松林不知是否蒲松齡附體,還是小孩子不懂事妄想學雷鋒見義勇為,竟然大膽地抄起一口平底鍋,直接砸在白骨精的後腦勺上。
當課外輔導員被砸暈倒地,蒲松林小心地跳過滿地人肉與內臟,在廚房最深處有個地下室。他爬下去才發現,地下掛着十二具白骨,森嚴的骷髏排列整齊,一字排開在餐桌邊,宛如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
這一回,我的小學同學終於趴在地上嘔吐了。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成功!
那一年,警方用了三個月調查這樁大案。殺人嫌疑犯,也是我們學校的課外輔導員,是個二十九歲的未婚女性。她在大約一年內,用色相誘騙十三個男子去她家,最後被她親自調配的迷魂湯灌倒,做成了人肉排骨湯,只剩下完整的骨架,陳列在地下室的餐桌。其中,就包括一個月前,將她從蘇州河裏救上來的年輕人。她的殺人頻率是每月一次——根據嫌犯本人交代,每次來例假就要剁了一個男人,有心理學家分析這是女人的補血情節,只是把男人的血替代了豬肝。
年底,冬至那天,全市大雪紛飛,白骨精被公開槍決。
但我並不在乎她。
那一年,我心裏所想的,是在蘇州河邊邂逅的黑裙女子。
她說她叫聶小倩。
暑假過後,我再沒有見過她。我去那個亭子間找過,卻說是早就搬了,而我連她的真實名字都沒問到。
她,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包括她的黑裙子,她頭髮里的氣味,還有,她那妖精般的走路姿勢。後來,當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女人的高跟鞋這樣寶貝,才搞明白了。
然後……然後……二十來年過去了。
每個人都發生了太多變化,而我跟所有的同學,全部失去了聯繫,包括三打白骨精的蒲松林。
去年,有樁噩耗襲來,我的小學政治老師,在退休后一個月跳樓自殺。這位生前為人正派的優秀教師,死前留下遺囑——四十年前,他身為造反派,強姦過許多女學生,害得其中幾人自殺。後來他逃過清算,但內心愧疚,彷彿那些鬼魂在身邊不散,甚至就壓在自己頭頸上。如此這般,他在恐懼中度過大半輩子,直到卸下教職,決定自裁贖罪。
一切,都被蒲松林預言中了!
我想,他確有通靈之眼,只不過是一種特異功能,可以看到別人的過去與未來。
忽然之間,我有些想他了。
今年,七夕那晚,我突然接到蒲松林的電話。沒錯,就是他,與我同窗五載的小學好友。他邀請我在八天後的中元節,去參觀他的心理研修班。
2014年,農曆七月十五,上海沒有任何鬼節的氣氛。蒲松林派了一輛子彈頭商務車來接我。原來是去郊外,鬧中取靜的山谷,四周儘是茂林修竹,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
山中有間精舍,門口掛着蒼勁有力的草書——
聶小倩與寧采臣心靈研修會
底下是某位佛學大師的落款。
而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完全認不出來了,看上去至少比我老十歲。他穿着一款唐裝,腦袋頂上扎着髮髻,果然仙風道骨啊。
蒲松林的名片上印着“中華心理研修會名譽會長、奧修精神大師、亞洲太平洋地區十大傑出哲學家”等頭銜。
不過,我所聯想到的,卻是華山派的岳不群。
來參加研修班的學員們,看起來各種層次都有,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員,腦滿肥腸的開發商,還有戴着墨鏡的三線小明星……
最年輕的一個,還像個高中生,理着都教授的髮型,一臉懵懂地仰望大師。很奇怪,我感覺這男生有幾分眼熟。
蒲松林盤腿坐在講台上,滔滔不絕——小弟蒲松林,祖籍山東淄博,是文學大師也是玄學大師蒲松齡之第七代孫。蒲松齡字留仙,又字劍臣,號柳泉居士。蒲氏乃淄川世家,吾祖年少時,李自成、張獻忠禍亂天下,后值滿清入關,社稷板蕩。留仙年方十九歲,便在縣、府、道試均奪第一,而後卻科場不得志,四十六歲方補為廩膳生,七十二歲補為貢生,堪稱范進中舉。康熙十八年,吾祖蒲留仙作狐鬼小說結集《聊齋志異》,共載短篇小說四百九十一篇,篇篇奇詭,部部留芳,名垂千古矣。
他啰里八唆了三個鐘頭,其間我睡着過兩次。下課之時,學員們紛紛鼓掌,有人熱淚縱橫,宛如找到人生指路明燈。美女們拉着他合影,至少也要個簽名。
最後,蒲松林到我面前,對別人的傲慢完全沒了,撓頭傻笑道,蔡大師,多提意見哦!
別來無恙?我也笑笑,盯着他的眼睛問,蒲松林,你能看出我眼裏的秘密嗎?
他皺起眉頭,故作神秘道,你未來,會成為一個很NB的人物。
承你吉言。
我留下個紅包,雖然他堅決不要,我獨自離去。
其實,我心中透亮,現在的蒲松林,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偽大師,你什麼都看不到了,從你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開始。
因為,蒲松林的魂沒了。
我想,真正能看到鬼魂的,是我。
白骨精,我常能看到。
別不相信,因為,你也能看到。
離開精舍門口,那個年輕男生也出來了,外面一輛奔馳車等候。有個四十來歲的美婦人,打開車門來接他。從兩人酷似的相貌來看,毫無疑問是母子關係。媽媽問兒子,喂,聽下來怎麼樣?
咳!媽媽!這個大師啊,搗漿糊的。
開車的是個中年男人,很有些風度的樣子,男生跟他打了聲招呼,嗨,爸爸!
而在這對母子說話之間,我已完全認出了她。乍看還以為老去的王祖賢,某個名字從心底掠過……
1990年,蘇州河邊,黑裙子的女鬼。
她說,她叫聶小倩。
但她不會記得我。
你好,女——人。
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
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
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
幾分莊嚴,幾分詼諧
幾分玩笑,幾分那個感慨
此中滋味,誰能解得開
誰能解得開
誰能解得開
——1990年《聊齋電視系列片》
(謝晉、王扶林、陳家林等導演)主題曲《說聊齋》
喬羽/作詞;王立平/作曲;彭麗媛/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