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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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凌晨,老余電話響,是海上打來的衛星電話。船長說,印尼船員打了我們的人,聽語氣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委屈講着事情原委。然而老余哪裏聽得進去,扯開嗓門質問:“你怎麼當的船長,自己人被印尼人欺負?”氣呼呼掛了電話,又罵了句“他媽的。”我在他房間打地鋪,坐起身,扯回跑偏的席子,小心翼翼問:“怎麼了?”老余怒氣還沒消,說:“現在這些船長真沒用,我要在船上輪得到別人欺負我們?不把他們打死?但如今又講不得這句話。”我忍不住笑:“你都六十多歲了,為什麼還像個暴躁的年輕人?”老余這時才收起一點脾氣,說:“哦?這哪裏算暴躁。”

我那時才進漁業公司,不了解海上的事,只是本能地覺得辛苦和寂寞。上船前,我和老余待了一個月,他擔心我,認為我過於柔弱天真。有天夜裏,在樓下公園散步,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講,海上捕魚如何辛苦,坐船多麼遭罪。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花了很長時間去接受這樣一個悲慘的設定,我忽然不想再聽,說:“總歸是有好玩的事情對不對?比如海上星星一定很好看吧。”老餘一聽,帶着鄙夷的語氣:“還有心情看星星,狂風暴雨夠你受的。”後來有人過來吃飯,要喝酒,我不會,擺手推辭。那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我:“船員不講道理的,喝酒才聽你的話,你不喝,怎麼和他們打交道?”這時老余又拿我海上星星的事說笑。我只好低頭悶聲吃飯。

沒料到出發前一天崴了腳,醫生說輕微骨裂。打石膏在家休養一個月,這時漁船即將進港轉載,我沒時間再上船,直接飛了過來。

中秋那天,臨近黃昏,開車去船上吃飯,月亮正掛在遠遠的天上,然而還是好大好亮。

船長和大副招待我們,其他人在一樓廚房,地方實在太小了。桌子上有黃牛肉、魷魚,白天我們買過去的鸚鵡魚。黃牛肉從國內帶來,牛肉味很重,不知怎麼做的,連着透明那一塊也好吃。大家敬酒,我試着喝一點,兩杯啤酒沒完,身上燙得厲害,頭痛欲裂,起身去駕駛艙前吹風。

冷的風,幾個印尼船員在下面抽煙。我問,你們吃飽了嗎?其中一個會英文,他說吃飽了。今天他們每人發了一瓶啤酒、一罐可樂,很滿意的樣子。大副說因為地方小,把他們留在一樓吃飯不好,平常天氣好,大家把菜端在甲板一起吃。船長也誇這幾個印尼船員做事認真聽話。我問他們名字,一個安迪,一個拉闊,一個阿迪。

阿迪年紀稍大,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們薪水的事,代理太壞了,每個月抽掉不少錢。這事我知道一點,但不敢說。白天有當地人到我們住處,看見車頂曬的海參,問怎麼吃。我多講幾句,進屋就被罵了,說不該多嘴,“要是‘土人’找麻煩怎麼辦呢?外交無小事。”其中一位上司提醒道。我只好對阿迪撒謊,說自己不是會計,不了解他們工資。阿迪理解我,問我公司網址,他說做完這個合同期,直接和公司聯繫。

說真的,我特別想幫他,船上做事那麼辛苦,希望他們可以多得一點錢。然而還是找了借口推辭。心想要先去請示上司。上司不同意,我把網址寫在紙條上,偷偷塞給他。不過人心隔着那麼遠,到底還是害怕。我太心軟,心軟的人最容易壞事。想啊想,覺得難受。我問阿迪,有沒有去街上走走?他說去了,可是銀行關門,身上的美金沒換成,就沒買東西。他問我有沒有錢換,我有八十塊紐幣,按1∶1.5的匯率全換給他了。而菲律賓來的同事白天在超市遇到老鄉,那人按1∶1的匯率給他換的!

後來趴在船舷吐完,稍微舒服些,回來趴在床上睡過去,醒來是凌晨四點,外面呼呼的風刮著。

來不及想家,船接二連三進港了。董哥教我如何報關,如何與當地各部門溝通。

到夜裏,船上說有人生病了。生病的正是阿迪,大概白天魚艙待得太久,那裏面零下五十多度,水手們穿很厚的棉衣,三雙長筒襪,嘴巴鼻子遮得嚴嚴實實,額頭髮梢和眉毛結了白色的霜,只剩下昏暗燈光下一雙黑眼珠。我進去一會,寒氣長驅直入,匆忙又跳了出來。

這時阿迪坐在廚房長凳,眉毛聚在一起。我探探他的額頭,很燙,問他還有沒有衣服穿,他說有,我讓他多穿一件。去醫院路上,他問我有沒有臉書,說以後到印尼可以住他家。醫生開藥,讓他休息兩天。第二天我又見他穿好棉衣,準備進魚艙工作。我問他,今天怎麼樣?他臉上有了血色,說差不多好了。我說你不要那麼拚命工作。他沖我笑一笑,拍拍胸脯進艙了。

不一會兒,另一艘船又喊有三個水手要去看醫生。醫院方面的事我差不多清楚了,這次由我開車帶他們去。路上年紀大的那個打探我薪水,說如今研究生一點用沒有。我裝作不服氣的樣子爭了幾句,心想之前老余講船員的話不是都蠻對。

正沮喪,小的那個說話了,噼里啪啦一長串惹怒了我:“你看,我們現在待遇沒以前好,就是因為公司請了你這樣沒用的人。”

“我沒用?那麼現在哪個帶你看醫生呢?”

“這個事董經理可以做啊。”

“那麼董經理這會在哪裏呢?”

“哎,你那麼認真做什麼?開兩句玩笑。”

“玩,玩笑是這麼開的嗎?”我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忍着脾氣挂號,遠遠見他在門診外面一副痞子模樣。到科室,我看醫生寫他年齡,比我小,終究是個小孩子啊,我何必跟他氣。

醫生低頭開藥時,我問他:“少波是嗎?我剛才車上不該和你較真,本來不想理你,可看你比我還小,你也許說著玩,但當那麼多人講我沒用,實在太讓人難堪,換作我這樣講你也受不住是不是?”他可能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該,列舉一大通理由證明是無心之舉后,總算表示了歉意。

他胸口長了一個紐扣大小的脂肪瘤,醫生看了說並無大礙,但他說難受,希望消掉才好。第二天早上又帶他去醫院,剛上車他就嚷:“他媽的,不幹了,不相信我有什麼意思。你讓公司幫我訂機票回去。”我不知怎麼回事,安慰幾句,沒有用,我就沒說話了。

打完針回去碼頭,這艘船喊沒青菜,那艘船喊沒有肉。我才學會開車,小心翼翼帶大家從早跑到晚,中飯顧不得吃。

夜裏累,坐在運輸船角落聽同事講話。這時少波又來了,沖我嚷:“哎,你明天再帶我去趟醫院好不好?這針有點用。”

“你先問問董經理,我的時間由他安排。”

“那你打電話給他。”

“你打。”我伸過去電話,他不肯,堅持要我打。電話不通,他終於消停了。

到第三天,我剛到碼頭,他從很遠地方跑過來:“哎,你開車幫我們拿下東西啊,實在拿不動了。”我正想推,他說:“你反正這會兒沒事,去啊。”我厭惡被人牽着鼻子走,可實在找不到借口,只好不情願去了。

回來后我盡量躲着他,可怎麼躲也躲不開。736船的電路出了問題,修理工是個猶太人,講一點中文,哎哎哎半天,輪機長不曉得他說什麼,讓我翻譯。我不懂電路,靠儀器上型號搜到國內銷售公司,找到技術服務電話,一陣雞同鴨講,只好加微信逐句翻譯。

我正翻呢,他站在碼頭喊:“哎,我問過董經理啦,他同意我再去打一針,你開車載我去啊。”我沒好氣地回了句“哦”。

實在被他弄怕了,跟同事吐苦水。同事說:“他啊就是嘴賤,幹活其實拚命,船上最臟最累的活他都干,要卸魚,光膀子就跳下艙了。”

晚上我在碼頭候命,他過來,以為又要做什麼,沒想到他說:“大哥,謝謝你啊。明天我們就走了。”這聲謝謝讓我心軟了。

他自顧自說起話來:“如果不是答應過我媽,我今天就不幹了。你不知道以前在台灣船,老闆多喜歡我,問我要什麼,我說煙,他就給兩萬塊台幣,算仁義吧。可我媽欠了賭債,她讓我跟老何出來捕金槍。我們福建人講信用,欠債還錢,三年還清,他們可不能來硬的,不然魚死網破。”我問:“你是不是得罪老何了?”

他一聽急了,說:“船上的事我哪樣偷過懶,但不能平白無故冤枉我。你老何當著印尼船員罵我祖宗,好啊,你罵,我知道你殺雞儆猴。可我做得不對的地方,不能私下講?這樣弄得我沒有臉面,以後印尼人還聽我的?廚師是他親戚,又要攬殺魚的活,媽的,船上這麼多年了,連條魚都殺不利索。我魚撈長不當了,讓你佔盡便宜去。”

“是,少波,我相信你做事用心,但說話是不是要注意點呢?我不知道你跟老何之間的事,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對我說那樣的話,如果對方是個小心眼呢?像我就是那樣小心眼的人。那晚你讓我打董經理電話,並不是沒打通,我只不過做樣子敷衍你罷了。可是後來聽同事講起你的努力,你這會兒又來跟我說聲謝謝,我忍不住擔心你。你和我一樣啊,總以為自己肯吃苦受累,只是受不得委屈,可出來做事,哪有不受委屈的時候。以後和別人說話要小聲點。”

他一聽又急了:“大哥,如果你覺得我說話大聲是不恭敬,我真的沒辦法。在船上哪個不是吼。那天你講我,我知道你夾在中間難做,所以我沒有胡鬧了。我是脾氣不好,家裏人慣出來的。媽媽寵我,姐姐寵我,在家裏她們喊我少爺呢。我姐啊,每次見面就罵我,我走沒兩天,又聽我媽講她在念叨。如果她知道我瘦成這個樣子,肯定會心疼的。”

聽到這裏,我摟了摟他的肩膀:“少波,聽大哥一句話,以後有脾氣忍一忍,不然吃虧的還是自己。”

隔天一大早,我報完關,711船要走了。少波解開纜繩,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喊:“少爺,你多保重啊。”

然而他沒有聽見,像只專註的小豹子,一下躥到船上去了。

要在海上漂三個月才能回港。

傍晚時分的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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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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