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

多多

多多

寒假回家看見多多,它來家裏不久,是叔叔路上撿的。冬天冷,小孩子伏在桌上寫作業,鋪一張桌布,底下電火烤着,多多鑽進去,頭搭在我布拖鞋上。我掀開一角,它眼汪汪看着,我的腳動一下,它把頭挪一挪,下巴卡在腳背處,有討人喜歡的本事。

出太陽的早上,叔叔劈柴,喊我搬回灶屋,多多圍在邊上看。叔叔把柴一段一段豎好,劈下去,多多嚇得往後退兩步。有段劈出蟲,我不敢撿。老嬸聽見,放下手裏的電視劇,歡喜地說:“呀,蟲,拿鹽烤,我吃!”叔叔眼睛鼓得溜圓:“你要吃就吃,莫到外面講,不然別個以為我不給你東西吃。”嬸嬸捏了蟲往灶屋走,多多一跳一跳跟着,好像它也願意吃一樣。

叔叔在天井邊用紙箱子搭了一個窩,晚上洗完腳,柴灶里火星漸漸隱去,我們起身,多多才回窩裏睡覺。有的夜裏我做了傷心的夢,醒來,聽見公雞打鳴,一趟飛機飛過去,多多叫兩句,一個多月它還是兩個巴掌大,連叫聲也帶了稚氣的柔弱。

初二叔叔帶一家人去廣東嶽母家拜年,我和奶奶在屋裏。勝叔來問奶奶要濕梅菜,奶奶去壇里拿。我泡茶,端了吃的,燒火。奶奶問:“還有條魚,你幫忙帶給東山伢子要得不?”昨天叔叔才拖了一車腊味過去,一條腌魚也要帶,乾脆把整個家都搬過去好了。

我沖奶奶發了脾氣,心裏不舒服。小的時候擔心父母要離開我,好不容易擺脫對父母的依賴,如今又擔心奶奶哪天會離開我。寒假我哪裏都不去,然而在家又動不動發她脾氣。

夜裏奶奶在床上看電視,我上樓前在她房裏站一會兒,古裝戲,我問:“奶奶,你看得懂不?”她笑笑:“看得不是很懂,有些也看得懂。”我的心裏溫暖,又是悵然,我離開奶奶太久,我不在她的身邊了。這樣坐着想啊想,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多多原本趴在火邊,這時往我身上靠一靠,站起來,背拉得直,打一個長長的哈欠,我摸摸它,它馴服地低下頭。

寒假結束,我囑咐奶奶不要打多多,吃的方面也不要虧它。奶奶說這麼乖一條狗,不會打。

再見多多,是畢業找好工作要回家辦證明。多多長大了,怯生生望我,我蹲下身,它試探着靠近,我摸摸它的耳朵和額頭,它身上淋了雨,濕漉漉的,幾個髒東西結成球,我幫忙撇下來,它順從地把頭又靠近些,大概是認出我了。

黃昏去副壩,多多遇見旭滿家的小黃狗,它倆個頭差不多,草里鑽進鑽出。玩疲了,到我腳邊蹭一蹭,我彎腰敲它的腦殼,小黃狗在旁邊眼巴巴看着。

打轉身,從財伯門前過,財伯家白狗兩個多多大,多多蹦蹦跳跳,還上前抓它兩下臉,大狗不還手。

走到前面竹子下,回頭看,大狗還站在地坪邊邊看我們。財伯在田裏扯草,天要黑了,燈也不亮,大狗真是寂寞啊。

多多黏人,我去宋老師家那天,天正下雨,我撐了傘,不想多多跟了過來。還在屋后的壠上,我趕它,它偏了頭望,我跺腳,伸手架勢要揍它,它兩腿一拔往回撤。拐一個彎,它還在後面跟着。我停腳,它也停腳,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到正壩,雨下得越發大了,它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我蹲下身,招它過來,說:“來吧,小傢伙,不要淋雨了。”它聽不懂,不敢往前,雨澆透它的毛髮,瘦瘦的,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子。

小狗多多。

嬸嬸對多多也好,見它身上臟,桶里打好溫水給它洗澡。我捉多多兩隻前腳,它倒不慌,由我們洗。嬸嬸用洗衣粉,我講洗衣粉洗了粗糙,下次要用沐浴露。洗到一半多多開始扭起來,我怕它咬,鬆開手,它像只兔子逃開了,在地坪上左蹦右蹦,那樣滑稽的模樣。擔心洗衣粉刺激,我們騙它攏來沖乾淨,然而它再不來了。嬸嬸講它記性好,要過幾天才沒有防備心。

奶奶去體檢那天,是晴天,我被鎖在門外。多多趴在窗戶下,又糊了一身黑色小東西,我幫它理。脖子下幾個大概粘了很久,扯得它痛,換好幾個姿勢才終於揉了出來,它抖索抖索,渾身暢快。

過完端午要出去了,下大雨,一屋的人,我心裏掛了事,走的時候沒有和多多打招呼,想着家裏那麼多人它會很好。

到廣州第二天,下午去醫院拿體檢報告,看見嬸嬸發來的消息,她去王家沖喝喪事酒,多多跟在後面,在幾字落上坡的地方被車撞死了。嬸嬸說是自己的錯。我寬慰嬸嬸不要傷心,緣分只有這樣深。

然而當我關了手機,站在轟隆隆的地鐵里,周圍滿是陌生面孔,想起多多的眼睛,我們就像是宇宙里一顆微小的塵埃,把頭埋在一隻手臂上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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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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