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朝前走,別回頭
我家在市裡一條很有年頭的老街里,街不長,也就百來米,街面也不寬,並排走不了兩輛汽車,好在那個年代汽車也不多,路上來來往往的基本都是自行車。
街道的兩旁全是自建的或一間或一棟的民房,左鄰右舍都跟我家差不多,至少在我看來,沒太大的區別。
記得七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放學回家,照例拿起飯鍋,盛了米,開始站在家門口淘洗。這是每天放學的頭等大事,如果做飯做晚了,父母下班回來就騰不出唯一的蜂窩煤爐子來做菜。
家門是朝街的,我洗好米抬頭一看,一個開車路過的中年男人剛好下車想找廁所,看我蹲在門口淘米,便跟我打聽。我給他指了指街尾拐角處的公共廁所,他並沒馬上走,而是朝我那磚頭瓦塊搭起來的家裏探了探頭。
我不敢耽擱,麻利地續上新煤球,再把淘好的米鍋架上,接着又倒騰已經有些發蔫的綠葉菜。他嘴裏忽然發出嘖嘖的聲音,轉身離開時留下一句:“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窮人的孩子?說的是我嗎?
我生活的家庭環境雖然並不富裕,但對於一個處在相對單純環境裏的六七歲孩子來說,只要吃飽穿暖,對所謂的窮富並沒有太多的概念。況且左鄰右舍還有接觸到的同學家裏情況也都差不多,大家都一樣的時候,就不會覺出不一樣來。
在沒聽到這個陌生男人說的這句話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窮,至少不覺得自己窮。直到那天,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這樣的,就是窮人。
在我六七歲的人生里,對家裏的一些事情總感到神奇,比如包治百病的神葯。
在我們家,母親如果感冒了,就會輕車熟路地吃幾粒維C銀翹片,然後在被窩裏躺一躺,醒來又是一條好漢。以此類推,發燒了,頭疼氣短了,胸悶了,甚至腳疼了,全是同一套程序,醒來要是還疼,就再吃上幾片,反正總有治癒那天。
這個包治百病的神葯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一度讓我很傻很天真地認為,只要給我足夠的藥片,我就能撐起地球。
直到有一次,母親發燒嚴重,在被窩裏實在躺不下了,去醫院打了個吊瓶,那醫生問她吃了什麼葯,我很自豪地大聲搶答道:“維C銀翹片!”
醫生瞥我一眼,“那也算葯?”
我估計那醫生的意思是,以母親當時發燒的程度來說,維C銀翹片這種程度的葯根本不頂用了,但在當時的我聽來,不亞於被人當面手撕了心中最高大的偶像。
原本以為有了它的保護,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帶葯走天涯,現在看來,是真該吃藥了。
回來的路上我問母親,既然它不算葯,那你為什麼每次都吃它?
母親心疼地看着藥費單子,“他說不算就不算啊?幾塊錢的葯里,就數它最管用了!”
如果我沒聽到那個陌生男人說的話,母親的這句話就跟之前她說過的無數句類似的話一樣,不會讓我有任何想法。一旦被貼上了“窮人”的標籤,即使是一個孩子,也知道別人在說“窮人”這兩個字的時候,多是帶着輕蔑的面部表情,況且那個男人在說的時候,還啜着牙花子發出“嘖嘖”的聲音。
我厭惡這個標籤,但又撕不掉這個標籤,心裏發生了變化,順帶着想問題看事情也發生了變化。那時候一個雪糕火炬的價位是五毛錢,三五個雪糕就能買一大瓶這種“萬能葯”,省着吃都能管半年!
當窮得只剩一條命時,命比藥片還便宜。
病痛挺一挺就過去了,人生挨一挨就過來了。
母親每次頭疼腦熱,只要還能躺得下,依舊吞服“神葯”,我無法責怪她的頑固不化,家裏除了吃穿用度,剩下的,也就只能支付這種低成本的心理安慰葯。
錢能壯人膽,沒錢的人就算外表再虛張聲勢,心裏也多是卑微的。我痛恨那個給我貼標籤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在那種無能為力又無法擺脫的貧窮中,至少,不會這麼快地意識到。我甚至懷念之前身在無知貧窮里的我,至少,那時的我還是快樂的。
我討厭別人說我是窮人,便想方設法地不讓別人知道或是看出我是窮人。
進了初中的我從不跟別人提起自己一貧如洗的家,更不會帶同學朋友來家做客,出門的時候盡量把自己捯飭好再走。好在上學的時候人人都要穿校服,只要衣服整潔乾淨,只要別人沒來過我家,就沒人知道我是窮人家的孩子。
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越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就越是人盡皆知。
就算我小心翼翼費盡周折,班裏還是傳出了我住在廢舊回收站里的謠言。其實,那個廢舊回收站離我家還隔着半條街,只是整條街看起來都是那樣的、低矮破敗,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大的廢舊回收站。
跟年齡一起增長的還有自尊,當我窮得只剩下命和自尊的時候,唯有抓住救命稻草,奮力一搏。
讀書,便是那根救命草。
母親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在烈日下連瓶水都不捨得買來喝的她,只要是用在我的學習上,再貴的費用她都沒抱怨過。我想,她是不想自己的女兒再過那種看不到未來的窮日子,她用盡自己的力量,把我托舉起來,只為讓我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我資質一般,只能靠後天的勤奮來彌補。屋裏的破舊電視除了發出時大時小的刺耳聲音,就是放着大片雪花的圖案。這台機子每天都被我父親從早到晚地開着,家裏沒人能關得了它,除非他要出門。
我躺在床上心亂如麻,從磚牆和屋頂石棉瓦之間的大縫裏,看滿天星光。它們在遙遠廣闊的天空中熠熠發光,而我卻只能蜷縮在這低矮逼仄的小屋裏仰望。
心裏除了不甘就是不甘,我不能一輩子縮在這裏,我要走出去,就算路上佈滿荊棘,我也要去觸摸這片星光。
估計除了母親,沒人相信我能考上高中。班主任在考前還特意發了張他自己預估的能考上高中的人員名單,裏面壓根沒有我。
去領錄取通知那天,我把那張沒有我名字的名單還給班主任,對他說:“如果您知道我有多想離開這裏,您就不會漏寫我的名字。”
我考上的高中位於富人區,同學多數是政府機關里的孩子,我終於從小世界裏探出頭,被外面的精彩吸引着朝前走,回望身後,母親一臉欣慰地站在那裏朝我揮手,讓我別回頭。
剛進高中,同學看我說話聲音小速度慢,都誤以為我是個極斯文的女孩。其實他們不知道,以前我所住的地方,所接觸到的人,基本說的都是三個字裏就能帶兩個髒字的本地方言,說到興頭上更是嗓門大開,街頭的人在說話,街尾的人都能複述。這樣的環境裏,說普通話的壓根就是稀缺貨和傻缺貨。
換了環境,人人都吐着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不是說得慢,是根本就說不快,一快就容易歪音鬧笑話。聲音小更不是真斯文,我從大嗓門的地方來這裏裝小嗓門,是因為怕在這群見得比我多懂得比我廣的人中,萬一鬧了讓人貽笑大方的笑話,聲音不大聽到的人才不會太多。
我邁出了第一步,雖然早知一路上並非坦途,但真正親歷時,才發現現實遠比想像中慘烈。
跟着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同班念書,當我還在為課業絞盡腦汁的時候,別人已經在課外補習班學下一年的內容了;當我還在為英語測試發愁的時候,別人已經說著流利的英語在國外度假了;當我還認不清五線譜的時候,別人已經去參加全市的鋼琴比賽了。
如果說知識和技能都可以用後天的勤奮來彌補,那生活在良好家教環境裏的淡定心態,那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對大局觀的把控和看事情的精準度,估計是一直生活在狹小格局裏的我,再怎麼努力追趕,也無法企及的。
當別人比我有錢,比我聰明,還比我努力的時候,我無所適從,開始懷疑自己,但母親自始至終都對我充滿信心,她說:“你只管朝前走,就算不能到達一樣的終點,至少能縮小彼此的距離。”
高中畢業,我終於拿着大學錄取通知書,跟富人的孩子一樣,也邁進了大學的校門。我離那滿天的星星又近了一步,我一路追隨着它,爬過高山躺過河流,我每朝着它前進一步,就離身後的母親遠一步,越發瘦弱的母親依舊站在黯淡里,驕傲地朝我揮揮手,叫我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