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焐熱一顆心的時間
她從小懶饞,除了吃喝玩樂,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成天在外面晃蕩也不是個辦法,家裏人硬是把她送到一所職業學校,想着讓她學點手藝,以後謀生也有個一技之長。可惜手藝沒學到,一位老師的老婆就打上門來,說她和老師勾搭不清,最後老師和她都被勸退了。
家裏人再管不了她了,她一無所長只剩饞懶,好在有幾分姿色,二十齣頭的好年華,很快找了位比自己老爸還老的有錢男人,做起了小三,日子過得也算清閑滋潤。
七八年的好時光就這麼過去了,老男人一直想讓她給生個孩子,但她不願,她只是貪他的錢財圖享受,她不愛他,根本就不想給他生孩子。這事就這麼拖着,老男人也沒再逼她,他有的是錢,她不願意生,有的是願意為他生的女人,他把原本花在她身上的錢,減了一半到另一個有了身孕的女人身上。
她到酒吧買醉,她生氣不是因為他又找了一個,而是惱他的小氣,好歹跟了他十年,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他,他現在竟然要剋扣她的生活費。
但錢是別人的,她再怎麼生氣,也無濟於事。
她在酒吧里喝得爛醉如泥,出門一遇冷風,胃裏翻江倒海,她頭一歪,對面的人躲閃不及,攤上一身臟污。
她就這樣認識了這個俊男人,他年輕英俊,她從未見過能把皮衣穿得如此硬朗有型的男人,他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句話,都讓她念念不忘。她無法控制地想去找他,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要跟這個男人在一起。
俊男人對於她的投懷送抱悉數笑納,兩人很快打得火熱,俊男人成了她的小情人,她覺得自己前面的那些年都白活了,她想給他生孩子,她動了跟老男人分手的念頭。
小情人說他現在給不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他說老男人給她錢,他給她情,她要錢有錢要情有情,這樣有什麼不好的呢?
她覺得不好,非常不好,跟老男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對她都是煎熬,她想要天天守着小情人跟他過日子。小情人說只要她攢夠私奔的錢,他就帶她遠走高飛。
她被他迷了心竅,他說什麼她都深信不疑,從前的她仗着老男人寵她,花錢大手不知給自己留錢傍身,現在老男人給的錢不多了,為了早日攢出錢來跟情郎私奔,她頓頓喝稀的,看到雞都想吃活的。她原本圓潤飽滿的臉蛋凹陷下去,凹凸有肉的身材也乾癟起來。老男人看她越來越瘦,摸着硌手,嫌棄她越發沒有福相,來得少了,給得更少了,小情人也不來,說是重要關頭,別被老男人發現了。
她日日相思苦,眼窩深陷瘦骨嶙峋,她一咬牙把老男人這些年送她的金銀首飾都偷偷變賣了,抱着一堆錢和自己的一顆真心,歡天喜地地去找小情人,小情人卻偷偷拿着她這十來年青春換來的所有積蓄,人間蒸發了。
她傷得不輕,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快成了人干,在三十過半的年紀陰溝裏翻船,被小男人擺了一道,這事說出去,真是個笑話。
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男人知道了她給他戴的綠帽,毫不客氣地把年近四十的她掃地出門。
她前面的半生時間都花在三件事上——和男人眉來眼去,和四鄰搬弄是非,和狐朋狗友打麻將。
沒有賺錢餬口的本事,沒有男人來接手,她舉步維艱,慌了心神。
她又開始勾搭男人,這事要在年輕時,還能算是炫耀的資本,但在半老徐娘的年紀,就顯得凄涼。況且有點錢的男人都不是傻子,誰願意花錢找個老媽子?
她走投無路,想到了徵婚,條件只有兩個——有錢,願意養她。
消息掛了半個月,無人問津,她咬咬牙,又改了條件,能賺錢養她就行。
一個拉車賣煎餅果子的老光棍願意養她娶她,她嫌他又丑又窮,年過四十隻買了套一居室的小房子。她忘了自己也已是四十齣頭,臉上的褶子都能夾死蚊子。她吃飯都揭不開鍋了,只能帶着幾件薄衣,跟他住到了一起。
她雖然嫁他,但壓根就看不上他,她管他叫窩囊廢,這個醜男人跟她曾經的小情人根本沒法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雖然小情人拋棄她,但她還是想着他。她騎驢找馬,她依舊懶饞,愛打麻將,跑到四鄰八舍說是非,他出去擺攤賣早點的時候,她和男人眉來眼去。
有人去告訴他,他木訥着臉說她,讓她沒事就在家待着。他沒有惱,她先惱了,“你個沒出息的窩囊廢,我還敢說我?我串個門子怎麼了?”
她一肚子委屈,他沒有再說下去,默默地給她剝瓜子,她最愛的零食就是瓜子,又嫌吃的時候瓜子皮蹭掉她廉價的口紅,他就用手幫她剝,一有空就剝。
她邊吃他剝的瓜子仁邊罵,“窩囊廢,我的事你以後少管!”
她愛罵他,罵起來一溜溜的,他嘿嘿地笑着聽,並不還嘴。
連鄰居都聽不下去了,嫌她罵得寒磣,她說:“你又老又丑,老娘要是能找到更好的,立馬踹了你。”
他還是照樣疼她,即使是進門冷鍋冷灶,他也不嫌,家裏有個女人總是好的。他做飯,揀她愛吃的做,做熟了,一遍遍到牌桌上把她請回來。
她嫌他喊,罵他:“催死呢!還差兩圈!”
兩圈下來,菜都涼了,他拿去熱,一邊熱還一邊說:“別老去打牌了,餓時間長了對胃不好,你看你又胃疼了吧。”
她胃疼的時候,他給她灌個熱水袋放肚子上,左手拉着她的右手,她的身子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疼他,但家裏有個女人,那才叫家。
她打牌贏錢的時候,也有對他好聲好氣甚至有個笑臉的時候,他就搓着手看着她傻笑,說她笑起來真好看。
她已經很久沒聽人說她好看了,她去照鏡子,果然看到一張桃花臉,但卻是張老桃花臉了。她已經四十好幾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光知道打情罵俏,沒幹什麼正經事,到如今卻找了個知冷知熱的男人,有時候她會在心裏跟自己說:值了。
她跟人打牌聊天,大雨天,他推着車子跑回家,有人跟她說:“你男人回來了,快去燒壺熱水給他暖暖身。”
她眼也不抬,“打完這圈再說”。
大家都覺得她可恨了,他卻說:“讓她玩吧,她心裏悶啊。”
她聽了,側過臉去,眼睛有些微濕,知道這個男人是真心疼她了。
男人天天早出晚歸,落下一身毛病,疼得不行去醫院檢查,說是癌,要做化療。她當場就撒潑了:“你個騙子,說要養我一輩子,現在得了這個病,這不是坑我嗎?”
男人躺在床上,虛弱道:“我不治病了,我留了些存款,這些錢和那套小房子,都給你,你少打點麻將,好好過吧。”
她從醫院出來,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想到他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像他一樣疼她的男人了。她慌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就去借錢,她的名聲不好,沒人願意借給她,她咬咬牙,沒跟他商量,把房子賣了。
他開始化療,他問她哪裏來的錢,她說借的,讓他趕緊好起來,好賺錢還人家。
他想想也是,如果他不好起來,這債就落到了她頭上,他不想看她無依無靠的被人追債,再痛再苦,他都咬緊牙關接受治療。
沒了住的地方,她搬到以前放雜物的小棚子裏,把他放在裏面的破銅爛鐵都賣了,買了張行軍床,睡在幾個平方米沒有窗戶的逼仄小房裏。
錢是不夠的,為了讓他能持續治療,活了四十多年,她第一次自己出去賺錢,她推着他的早點車子,到學校門口,到工廠門口去賣煎餅果子,熱油燙傷她的手指,爐火生不起來,收到假鈔……這些事她一句也沒跟他提過。
她給他送飯,罵他說:“你個窩囊廢,再不好起來,我就跟別的男人私奔!”
她一次次來,他一次次發現她比原來更黑更瘦了,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她的狀況,他哽咽着,撫摸着她有了白髮的頭,“怎麼學會疼人了?”
他一直當她是個愛玩的孩子,她的一切他都包容着,他相信,他能感動她,他能讓她愛上他。
她現在這樣,應該是愛上他了吧,他想。
他做了手術,出乎醫生意料的成功,他躺在病床上拉着她又粗又瘦的手,她眼裏含淚,罵他,“你怎麼不死台上!”
他喘着氣憨笑道:“我要養你一輩子。”
她的淚下來,忽然想給這個又老又丑的男人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