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唯有日光,與愛相配

9:唯有日光,與愛相配

這是一個三面環海的小島,閉塞匱乏,進出島內的只有一條老舊的石頭填海路,近些年搞旅遊開發,才新修了條環島的瀝青路。

島上的年輕人大多外出謀生了,只剩下老人小孩,他是為數不多的願意留在島上的年輕人。島上沒什麼支柱性產業,家家戶戶打魚為生,這行是看天賞飯,近些年環境污染加上遭遇赤潮,他家已經大半個月沒見着新鮮魚了。母親勸他到島外先謀個差事,他搖頭,背着畫架就出門了。

他少言寡語,天天畫畫,不用出海打魚的時候,他就天天站在棧橋上,看着遠方的海天交界線,用畫筆畫著別人看不懂的畫。在島上的其他人眼裏,他畫的這些圈圈叉叉,連畫都算不上,形沒形樣沒樣,倒是挺像鬼畫符。

他從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只日復一日地畫,他清晨畫薄霧,中午畫艷陽,晚上畫黃昏,他時常站在島上最高處,看着四季變化日出日落,這些看過無數遍,卻依然每次都能讓他心潮澎湃的景色,總讓他久久不願離去,甘願化作岸邊的礁石,嘗四季更替,感歲月長流。

沒人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大家只把他當成一個怪人。當年一起長大的年輕人都領着媳婦孩子回來過年,而他還是一個人,背着畫架出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這年的冬天出奇暖和,雪都沒下幾場,海面更沒結冰。這天他依舊站在棧橋邊上,邊畫邊時不時地看着遙遠的海面發獃。

“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一個柔和的女聲從他身後冒出來,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一回頭,差點撞上她湊過來看畫的臉。

長發飄飄,穿着玫紅色大衣的她正一臉微笑地看着他,他有些意外,斷定她不是這島上的人,島上沒人願意看他畫的東西,更不會把他畫的東西稱作“畫”。

不知是不是她的笑容太過溫暖,他竟十分聽話地把剛畫完的畫遞過去。

他用的畫紙材質粗糙,上面畫著一堆大大小小,看似毫無意義的格子,有些格子用顏色填上,有些空白,每個格子都用粗線給包圍起來。她用心看着他的筆觸,感受他畫裏的冷靜和孤獨,雖然上面沒有複雜的形狀,只有最普通的點、線、面,但她卻能從中看出他把某種情緒因素絕對地孤立起來,這種極強的形式感讓整幅畫跌宕起伏,猶如一幅樂譜。

她有種看蒙德里安格子畫的感覺。

“我還能看看你其他的畫作嗎?”她問。

這麼多年,她是第一個看了他的“鬼畫符”后,還想看第二張的人。

他把畫夾里所有的畫都拿了出來,她驚訝於他的創作量。她拿起來細細觀摩,他的畫多以抽象風格為主,也有寫實的風景畫,多是這島嶼和大海的景色,細膩而不拘泥,粗獷又不失細節的筆觸,把浩瀚無邊的大海和天空,以及說不出的自由自在,全都勾勒進了那張小小的畫紙里。

她離開時問他能否賣給她兩張畫,他再一次意外,他沒收她的錢,送給她兩張自己最喜歡的畫。

他的心裏有片大海,沒有誰能讀懂,她是個例外。

這天他異常高興,背着畫夾回到家,端起碗連吃了兩碗面,母親默默放下筷子,跟他說還是先出去找份工作吧!這麼大的大小夥子,不找媳婦不幹活,整天窩在島上畫那些沒用的東西,也不是個事啊。

他放下碗,依舊搖頭,說在島上生活慣了,離了水會暈。

他母親急了,那至少要先找個姑娘成家啊。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頭掠過那位一面之緣的她,但那只是痴心妄想,他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她只是來這裏度假的,說不定只此一面,再無交集,他想要一位懂他的姑娘,但這島上,沒有。

他有些後悔昨天沒跟她好好道別,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走了。

第二天,懷揣着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小情緒,他早早便來到棧橋邊,棧橋是出島的必經之路,如果她沒走或者今天走,他在這裏,都能目送她。

海上有些起霧,棧橋若隱若現,像是天上的仙橋。他着急張望,第一次沒了畫畫的心思。

他左等右等,直到日落黃昏,除了島上的人,並不見她。他有些失落,對自己的行為自嘲,她不過是過客,就算懂他,但終究還是過客。

第三天,他帶着惆悵,背着畫夾,剛來到橋頭,就看到棧橋最盡頭,在他平日畫畫的地方,站着一位長發飄飄的女子。

她朝他笑的時候,他聽到了心尖開花的聲音。

她說她喜歡他的畫,以及,畫畫的他。

他心中平靜了二十多年的大海,終於翻起了巨浪。

她假期結束,臨行前,她給了他一個地址,從此以後,他除了畫畫,剩餘的時間,就是寫信、寄信和收信。

漸漸地,島上的人都說他腦子不正常,三十好幾的人了,不找媳婦不成家,天天往島上那個唯一的綠色大郵筒里丟東西。她說想看他的畫,他就給她寄,她說想看他,他就畫自己,然後再寄給她,她說她請了假要來看他,他每天晚上數着日曆牌睡不着覺,早上醒來嘴都笑歪了。

她的事,他沒跟家裏說過隻言片語,他父母給他四處託人說媒,但人家姑娘一看他的家境,眉頭皺了半截,再一打聽,知道他還是個怪人,就徹底拉倒了。

他對這些事絲毫不關心,他只關心她,她要來了,他覺得大海的腥鹹味里都帶着焦糖的甜。

她輕吻他的額頭,為他的才氣和不羈折服,他像一匹在海上馳騁的野馬,讓她欲罷不能。

她說,把你的畫都給我吧,我給你賣出去。他不相信這些畫能賣錢,但她堅持,他便同意,他不為錢,只為讓她開心如願。

她在她的城市裏,開着一家畫廊,她還有一位任金融高管的丈夫,她對單純得像孩子一樣的他,隱瞞了這一切。

分開的日子裏,他們依舊用最古老的書信,來交流感情。

她從未叫他去過她的城市,他也說過不會離開,但沒有她的日子如此地難熬,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但他身無分文,他去找她,又能帶給她什麼呢?

他第一次恨自己的無能。

她的眼光的確不錯,他是個天才,他的畫一經裝裱掛到牆上,立即脫銷,就算價位多了兩個零,依舊供不應求。

她把錢匯給他,他大吃一驚的同時也覺得激動自豪,他之前不敢去找她,不敢給她承諾,就怕她跟着他吃苦。現在,他的畫能賣錢了,他有了能養活她的能力,他要去找她,他要去娶她,立刻,馬上!

他第一次如此遙遠地離開這個小島,按着已經刻在心中的地址,他激動得手都有些發顫。他沒告訴她他要來的事,他想像着她看到他時驚喜的樣子。

他夾着一沓她要的畫,下了火車倒公車,當他終於站在一家兩層樓高的畫廊前,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裏面的她身穿優雅長裙、肩披流蘇披肩,一個中年男子拿着茶壺正給她斟茶,他貼着她的臉頰不知在說些什麼,兩人都笑了,他拿着茶壺的手指上戴着婚戒,她端着茶杯的手指上,也套着同款的戒指。

他渾身一震,胸腔中彷彿有個野蠻的拳頭,正一拳一拳地搗碎他的心臟,再連血帶肉,連根拔起,他甚至無法呼吸,彷彿被人點中了命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把她要的畫撕碎,離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島上,他比以前更沉默地畫畫,他不再寫信,收到信也不再回信,他畫著畫著會陷入沉思,等回過神來,已是淚流滿面。

沒有了他的音信,她急匆匆地找來,但她找遍島上,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棧橋上,只剩下不時飛過的海鷗和一陣高過一陣的海浪。

她每次到來,他都心如刀絞,他看着她落寞的背影,他不想也不能站出來,他不願橫刀奪愛,更不願在愛的名義下苟且。他愛她,他要把她放在陽光下,把自己放在陽光下,而他們的愛情,註定看不到陽光,這樣的愛情,根本就不是愛情。

她不死心,又來過幾次,依舊找不到他。最後一次,她對着大海,哭喊着他的名字,他躲在退潮后的橋下,淚如雨下。

他提筆給她寫最後一封信: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你臉龐的模樣,只有你轉身離開棧橋的背影,歷歷在目。

他拿着那封信,在郵筒邊站了很久,終是沒有投出去。

後來,他果然再沒跟她有過交集。

他依舊靠老天爺賞飯吃,他依舊除了畫畫和打魚,什麼都不幹,他再沒出過這個小島。

他沒有結婚,獨自終老。

彌留之際,旁邊的人聽到處於昏迷狀態中的他,不停地念叨着一個女人的名字,直至最後一刻。

他用孤寂的一生,表達了對愛的尊重。

唯有日光,與愛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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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確幸不如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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