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娶不到好妻子的官二代

再也娶不到好妻子的官二代

(1)

2016年5月的一天,我正在所里值班,突然門口傳來一陣吵鬧,緊接着一男一女相互拉扯着走進了報案室。男的拽着女的頭髮,女的扯着男的衣服。兩人一路還在罵罵咧咧。

“你們幹什麼!都放手!”一旁的同事趕緊喝止,但兩個人誰也不相讓,鬧得臉紅脖子粗,直到我上去幫忙,兩人才分開。

“瘋了嗎?跑到派出所來打架,想‘住進去’了?”同事嚇唬他們,兩人粗氣喘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

簡單了解情況后,得知二人是夫妻,因為家庭糾紛,要求警察處理。

類似的事件很常見,只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對夫妻略有違和感——妻子身高一米七左右,長發披肩,身材苗條,容貌姣好;丈夫身高一米六左右,矮胖身材,腆着肚子,右腿還有點兒殘疾,30歲出頭的年紀已經謝了頂。兩人站在一起,外人誰也想不到這會是兩口子。

我把兩人帶進了調解室。妻子叫喬潔,丈夫叫白志斌。雙方因為離婚問題發生了爭執。喬潔要求與白志斌離婚,但白志斌要求喬潔給他生個孩子再談離婚的事情。雙方因此產生爭執,繼而發生廝打。

我暗自詫異,平常鬧離婚的大多是為孩子的撫養問題而爭執,今天這位丈夫卻要求妻子“生個孩子再離婚”,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她從結婚開始就不生孩子,即便懷上了也找理由打掉,你說她是什麼意思?”喬潔默不作聲,我心中隱約猜到了幾分。

“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生孩子的工具,生與不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你再動手打人試試?”聽我這麼說,喬潔有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白志斌卻氣哼哼地低下了頭。

調解過程中,喬潔一口咬定要與丈夫離婚,對於兩人之前發生的爭執則可以不予追究,白志斌也咬死就是不肯離。我只好跟他們說,派出所只處理打架的事情,要離婚的話還是去法院吧。兩人悻悻離開。

(2)

不料,僅僅過了一周,這對夫妻便又再次來到了派出所。

這次,妻子臉上帶着手掌印,頭髮凌亂不堪;丈夫的臉上多了幾道抓痕,身上的衣服也被撕得七零八落。

“過不下去就離婚,這麼打,真以為派出所不敢拘留你們嗎?”我說。

“就是因為我要離婚,他才動手打我!我說協議離婚,他不願意。今天我要到法院去,他知道后就開始動手。”妻子訴苦。

“離婚?憑什麼?我算明白了,你就是個騙婚的婊子,想坑我們一家!”白志斌怒目圓睜,一邊吼一邊又要衝上去。

我急忙招呼同事把二人隔開,打算先帶白志斌去辦公室,穩定情緒,了解情況。臨出門時,他還衝妻子喬潔叫嚷:“姓喬的,我把話放在這裏,就是最後法院判了離婚,你也別想活着走出我家門!”

“派出所不是你鬥狠的地方!”我一邊訓斥,一邊和同事連拉帶拽地把白志斌弄進了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白志斌便激動地沖我表態:“她不給我家留下個一男半女,這婚我堅決不能離。”

“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生不生孩子你們自己商量,為啥打架?”拉了把椅子讓白志斌坐下,我直奔主題。

“她把我媽氣住院了,我今天叫她去醫院跟我媽認個錯,結果她又跟我提去法院離婚,我實在氣不過就動手了,怎麼處理我認了!”

“你倆到底怎麼回事兒?”我忍不住問。

“也不瞞你,這事兒想起來我就覺得窩囊……”

原來2010年,白志斌和妻子喬潔都在市裏的一家大型國企上班,但彼時兩人的身份卻截然不同。白志斌是“正式編製”,父親又是單位的主要領導,而妻子喬潔只是剛進單位的一名“勞務派遣”臨時工,家裏還有一個卧病在床的父親。

那時,31歲的白志斌和23歲的喬潔都沒結婚。喬潔長得漂亮,性格也好,白志斌對她一見鍾情。雖然明知喬潔根本瞧不上自己這五短身材、高中學歷,但白志斌相信,自己的“背景”是臨時工喬潔難以拒絕的。

“那時候,像她這種‘派遣工’能不能轉正,甚至能不能繼續幹下去,就是我爸一句話的事兒。”白志斌說。

講起直到31歲還沒結婚,白志斌說自己當時“挑花了眼”。雖然長相一般、學歷有限、右腿還稍有殘疾,但由於父親身居高位,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也有很多。介紹的姑娘也都相貌周正,身體健康,其中不乏長相不錯,在單位干“派遣工”的女孩子。

白志斌在擇偶上心氣頗高,白志斌的母親也傾向於找個漂亮的兒媳婦。

“兒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因為他爸的基因不好,不找個漂亮點兒的媳婦,以後還得生個丑兒子!”白志斌的母親如是說。

雖然喬潔開始看不上白志斌,但經過白志斌全家的不懈努力,一年之後,喬潔最終還是接受了白志斌,在全廠人的矚目中當上了“書記兒媳”。和白志斌結婚半年後,喬潔成為同期105名“勞務派遣”工中唯一一名轉為正式職工的人。

“當時她爸得病,醫院天天催她去交費,她家一點兒錢都拿不出來,最後還是我爸想辦法從廠里解決的!”

“要不是她進了我們家,不是有我爸的關係,她能轉正?現在她不但轉正了,還提了干,當上了科室幹部,轉頭就不認人了!”說到這裏,白志斌聲音高了八度。

“那你爸呢?你爸不管你倆離婚的事兒嗎?”我問白志斌。

“操……”白志斌啐了一句。

其實我知道,白書記年前已經因為經濟問題和濫用職權問題被紀委帶走了,當時此事還在我們這個不大的城市裏鬧得滿城風雨。

(3)

“離婚?她想得美,我們家正好的時候她嫁進來了,想得到的都得到了,現在我們家落難了,她拍拍屁股就想走,哪有這樣的事兒?”

“你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人家現在就是不想和你過了,你又能怎麼辦?”我不好把話說明,但明眼人都清楚,失去了“衙內”的身份,白志斌那些靠“衙內”身份得到的東西也註定會得而復失。

“那離婚也行,先生個孩子,生了孩子再離!”白志斌氣呼呼地說。

“你這想法……”我簡直不知道該說白志斌點啥了。

白志斌的母親就是因為“留後”問題,與喬潔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急火攻心進了醫院。我想白母也明白,一旦離了婚,就憑白志斌現在的條件,想再找個像喬潔一樣的妻子基本就是做夢。

我決定再去找喬潔談談,一來這種事情不能偏聽偏信,二來也看看雙方關係還有沒有繼續協調的必要。

喬潔本不想和我深談,做了一番工作后,她終於決定開口。

“我承認,我當初嫁給他的動機確實不純。”喬潔不否認白志斌對她的指責。“但我就是個普通工人家的孩子,面對那種情況,我有選擇的餘地嗎?”喬潔反問我。

“別扯什麼‘普通工人家的孩子’,這麼多普通工人,沒見誰家孩子做你這種事兒。”我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對喬潔把“普通工人”四字當成說辭很是不滿。

“我做哪種事兒了?白志斌跟你說他家幫我轉了正、提了干,那他有沒有告訴你當初他爸媽是怎麼逼我嫁給他的?”

白志斌倒真沒給我說過這事兒。但仔細一想,無非是“等價交換”“大樹下面好乘涼”嘛。難不成朗朗乾坤,還有書記給兒子“強搶民女”的事?

“我就知道他不會說……”喬潔嘀咕。

喬潔在進廠工作之前已經有了男朋友,是單位的技術員小沈,兩人還曾是大學同學,喬潔選擇進廠干“勞務派遣”,一定程度上就是想和男友在一起工作。

白志斌的母親私下裏託人問喬潔時,喬潔明說“已經有男朋友了”。這並不能讓白志斌放棄,他被喬潔迷得神魂顛倒,有事沒事就去找喬潔“貼乎”。

男友小沈對白志斌的做法十分氣憤,但對方是書記的兒子,自己只是廠里的一名小技術員,下不了“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決心,只好就這麼忍着。

白書記雖然沒有直接出面干涉過此事,但廠里的中層幹部多次擔任“說客”來“點撥”喬潔:“女人一輩子就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次是投胎,一次是嫁人,多少人想嫁進白家,你這傻孩子怎麼這麼不上道呢?”

“你說,那個小沈家也是農村的,家裏全靠他這點兒工資支撐。你爸爸又有病,你倆結婚,這不是窮上加窮嘛!真要是跟志斌結了婚,你轉正這事兒白書記能不管?正式職工的工資有6000多元哪,是你現在的三倍!”

也有人直截了當地告訴喬潔:“你這種身份的職工,能不能繼續在單位幹下去就是白書記一句話的事兒。你要是不打算和志斌好,就做好走人的準備吧!”

“你說這不成了賣身嗎?”喬潔想不通,自己只是想安安分分找個工作,照顧好重病的父親,為什麼要以婚姻作為代價。

即便如此,喬潔還是沒有答應白志斌,反而和小沈商量着趕緊結婚,幻想着兩人結婚之後,就能擺脫白志斌的糾纏。

然而,就在兩人放出打算結婚的消息之後不久,單位人事處也發出了一個令二人始料未及的消息——技術員小沈調“援疆項目部”任用,為期五年。

兩人都震驚了。小沈去找領導要求退出項目組,領導說這是“政治任務”,要退出就辭職。小沈入職時與單位簽訂過最低服務年限合同,按合同規定,如果此時辭職,小沈需要向單位繳納5萬元的“違約金”,並退還3萬元的“培訓費”,而這筆錢對於家境貧寒的小沈來說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

喬潔想辭職和小沈一同去新疆,但無奈病父在家無人照料。一來二去,兩人全無辦法,只得抱頭痛哭一場。

沒過多久,小沈便隨項目組去了新疆,臨走前兩人立下海誓山盟,約定等小沈休假回來,兩人便去民政局領證結婚。豈料僅僅過了三個月,新疆那邊就傳來消息,小沈在一次野外測繪工作中不幸遇難。

“那個項目組所負責的項目危險係數很大,去的都是一些經驗十分豐富的老同志。本來根本輪不到小沈所在的科室派人,就是派,也絕對不會派小沈這樣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新人去,但最後偏偏就把他派去了……”喬潔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你懷疑這是領導故意調走小沈,把你們兩個分開?”我問喬潔。

“豈止是懷疑,我甚至覺得他的死都是一場陰謀!”

“這種事情不能亂說,你有證據的話可以去舉報。”野外工作出現傷亡事故並不罕見,但小沈在那個關口出事確實比較敏感,然而是否關乎“陰謀”,不是哪個人憑空就能說的。

“就算不是陰謀,小沈這事兒他們家也脫不了干係!要不是他們授意把小沈派去,他怎麼會出事?”

我也嘆了口氣。“那你後來怎麼還要嫁給白志斌呢?”

“我確實是沒有辦法了。”喬潔哭得更厲害了。

(4)

喬潔的父親老喬以前也是這個廠的職工,不過早在1997年便已經“協解”(協議解除勞動合同),原本的“協解”協議上規定原單位要負責老喬等人的醫保等事項,但實際上並沒有人真正過問這些事情。

同批的“協解”員工為此四處上訪、告狀,後來單位也承諾為他們解決問題,但始終拖着,一直沒有落實。此前老喬父女雖然着急,但想到“反正沒解決的人那麼多,單位終究會給個說法”。

但在2011年,老喬一場大病耗盡了家裏所有積蓄,父女兩人開始迫切希望單位能夠趕緊落實老喬的醫保問題。

“我家這邊沒有什麼親戚,我們連借錢的地方都沒有。以前我爸為辦醫保的事情前後給單位交過一部分錢,當時我們就想着,要麼單位能把他醫保的事情趕緊落實,要麼就先把之前交的那部分錢退回來,讓我們去把醫藥費繳了。”

喬潔去了很多部門,但得到的大多是“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情況已經備案了,還在等上級通知”之類的說法。實在沒辦法,喬潔買了禮品去了一位分管此事的領導家,想讓他幫忙照顧一下父親的情況,快些把事情辦了。

“那位領導是個好人,他沒收我的東西,但告訴我白書記過問了‘協解’職工醫保的事情,還親自劃定了一批要求‘儘快處理’的人員名單,可是裏面並沒有我爸爸的名字……”

“可能是白書記不了解你們家的情況吧?”我插嘴說。

“我們家的情況在工會是掛了號的,全廠都知道,他是主要領導,怎麼會不知道?”

那位領導說只要白書記有批示,喬潔父親的醫保立馬就能辦,建議喬潔還是去白書記家裏“坐坐”。雖然當時喬潔還沒走出小沈遇難的陰影,但為了父親,還是硬着頭皮去了。

白書記不在家,白志斌的母親隱晦地告訴喬潔,白書記也很想幫喬潔父女渡過難關,可是老喬的情況“很特殊”,這批辦不下來。但是,只要喬潔同意和白志斌“好”,白書記可以“擔著風險”,讓這事“特事特辦”。

“以後都是一家人了,老白為自己親家冒點‘風險’是應該的!”白志斌的母親這樣對喬潔說。

明知對方給自己下了套,但走投無路的喬潔為了父親的醫藥費,帶着一腔的怒火、怨氣和絕望跟白志斌走進了民政局。

一旁做記錄的同事氣得摔了杯子。

“白志斌怎麼不說這些事兒呢?剛才他要是說了,我非當場給他兩個大耳刮子不可!”同事在一旁怒吼。

“他們一直以為給我爸爸落實了醫保,又幫我轉了正、提了干,讓我過上了有車有房的生活,我應該感激他們,可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心裏恨死他們了!”

“我爸爸的醫保按照規定那是早該他們解決的,他們卻把這個當成要挾我的籌碼,他們怕我反悔,一直拖到我和白志斌領了證才給落實,醫保辦下來不到兩個月,我爸爸便走了。”

“如果當初我和白志斌一樣是正式編製,轉正、提干這些我都可以靠自己工作干出來,車子、房子我也可以和小沈一起攢出來,根本用不着他們‘照顧’我、施捨我!”

“本來我有我愛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和理想,他們為了給白志斌‘討個漂亮媳婦’,愣是毀掉了我的生活……”

我愣愣地聽她發泄,沒辦法接話。

“他們不是能一手遮天嗎?蒼天有眼,白老頭終於‘進去了’,白家的房子、車子、存款該扣押的扣押,該凍結的凍結,我現在就是要和他離婚,讓他們家就此一無所有,也嘗嘗絕望的滋味!”

“生孩子?讓他做夢去吧!”喬潔最後說。

一個認為妻子應當“知恩圖報”的丈夫,一個認為丈夫“報應不爽”的妻子,兩個面面相覷的民警,這場調解看來是做不下去了。

“你看看筆錄材料,沒什麼問題的話簽字按印吧,你們之後如果要打離婚官司的話,這些材料可能用得着。”我不願勸喬潔和白志斌夫妻和好,也不好明說支持他們離婚。我們履行完自己的程序,其他該法院去處理的事情,還是交給法院去辦吧。

(5)

不久,白志斌和喬潔以離婚告終。

離婚時,喬潔放棄了一切財產,離婚後又從單位辭去了工作,不久便去了外地,從此不知所蹤。

喬潔和白書記一家的事情成了那個單位職工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人罵喬潔不要臉,白書記在位時幫了她那麼多,一出事她就要和白家撇清關係;有人說這是報應,白家多年來在廠里飛揚跋扈,現在活該家破人散;也有人感嘆喬潔這姑娘城府太深,一直念着小沈,嫁進來是為了報復白家。

白志斌失去了“衙內”的地位,憑自己的條件又很難找到中意的媳婦,因此至今沒有再婚,也很少在社區露面。

倒是白志斌的母親,夏天經常在納涼的人群中破口大罵喬潔:“這個小婊子,狗東西,吃干抹凈看我們家不行了,拍拍屁股就走,連個孩子都沒給志斌留下,她把我們坑成這樣,我以後就是做了鬼都不會放過她!”

納涼的人群都樂得聽個熱鬧,雖有人迎合著指責喬潔,但多數是在看白家的笑話。

一次,跟省紀委的朋友一起喝茶,我講起喬潔的故事。朋友說,這個人他們知道。

我很是驚奇,剛想問他是如何知道的,但突然心中一動。

“難道說白書記的落馬……”

朋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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