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員考試社” 社長的歧路
2016年探親假前,我興沖沖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家,母親突然打來電話:“回家之後低調點,不要驚動你陳阿姨一家。”
我不解,陳阿姨和我們做了近三十年鄰居,她的兒子林雲青和我一起長大,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追問原因,母親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雲青哥出事了,電話里不方便多說,你聽我的就是了。”
(1)
雲青哥大我兩歲,在老家當警察。我和他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小學時代。
我家住在母親單位的職工宿舍小區,林雲青的父母和我母親都是山東某國企職工。我和雲青哥就讀於這家單位的職工子弟學校,只不過他大我兩級。
1996年,母親的單位破產改制,林雲青的父母和我母親一同“息崗”在家。三人還合夥去濟南西市場批發過手套、襪子,在夜市上擺攤賺錢。
兩年後,原單位被中國重汽兼并,母親選擇返廠上班,而林雲青的父母則出於收入方面的考慮,選擇繼續幹個體戶。
學生時代,林雲青一直是父母耳提面命,要我好生學習的對象。中考時,他考上了省重點;高考時,傳言他又考入了省內一所著名的師範大學。而我,費盡全力也只考上了那所師範大學的獨立學院。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母親擰着我的耳朵罵我不爭氣。
但當我入學后,發現林雲青竟也在這所獨立學院讀書。面對我的驚詫,他的解釋是那年高考發揮失誤了。但此後,陳阿姨不止一次悄悄對我說:“你雲青哥學校的事兒,一定不要告訴別人。”
我讀大一時,林雲青讀大三。他不但是學生會的副主席,還自創了一個社團並擔任社長——公務員考試社。
那時,公務員考試在我們學校熱得不行,幾乎每一名文科專業的畢業生都熱衷於參加“公考”,林雲青更是其中的領潮者——從大二起,他便開始報名。
林雲青鼓動我加入他的公務員考試社,我問他:“還沒畢業就去參加公務員考試,即便考上了也不能去面試,考它何用?”林雲青說:“噫,說的就像你能考上似的,現在不去積累點‘臨場經驗’,到了畢業真考的時候,豈不是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有一次,我被他說動了,也試着上網報名,但由於仍是在讀生的身份,連基本信息審核都沒法通過。林雲青不住地損我是“榆木腦袋”。“編個假信息不就行了?反正就是去參加筆試,又不讓你真去上班!”
我膽子小,不敢,一直被林雲青鄙視。
“就你這膽子,以後當了官也沒魄力!”
“我不想當官……”
“那你就做好畢業就失業的準備吧!”
(2)
在林雲青一家眼裏,“當官”是他們兩代人的共同追求。
陳阿姨在當個體戶之前,曾和我的母親在一個車間裏共事十幾年。用母親的話說:“你陳阿姨是個‘官迷’,以前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連車間選個‘衛生組長’她都會去給領導送禮。”
可惜陳阿姨官運並不亨通,離職當個體戶之前,最大的成就也就干到了車間的衛生組長。因此,當官的願望便寄托在了林雲青身上。
林雲青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從小學開始便一直擔任班裏的學生幹部。雖然事後得知,那是陳阿姨每學期給班主任送去的20斤雞蛋和兩箱青島啤酒產生的效果。老人們都說,林雲青一家,“腦袋活泛,情商高,會來事兒,孩子以後肯定有出息”。
林雲青比同齡人更早熟一些,當同學們大多沉浸在“推塔”“CF”“勁舞團”中時,他便早早報名參加了“中公”“華圖”等公務員考試輔導班。每天奔波在學校和培訓機構之間,還不止一次教育我要提前準備,畢業給自己找一個“金飯碗”。
大學時,老師們說林雲青“執着”“懂事”“有抱負”,而同學們卻大多諷刺他“矯情”“封建”“官本位”。
林雲青的大舅在城管局工作,是他們家族中唯一捧“金飯碗”的人,同時也是林雲青的偶像。平時聊天,林雲青經常會把話題引到大舅身上。
“你看我大舅,人家那才叫工作。上班有公車,下班住公房,手裏有公款,看病是公費……”
但其實,林雲青的大舅和他們一家關係並不太好,城管局的執法隊還沒收過林雲青父母的夜市攤子。那天,陳阿姨當著執法隊員的面給自己的哥哥打電話求助,但林雲青的大舅只是說了句:“人家是正常執法,我也幫不了你。”
夜市攤子還是被沒收了,陳阿姨在樓下痛罵自己的哥哥,臨了還教育林雲青:“你大舅真不是東西,你以後可不能像他這樣!”
母親聽陳阿姨這樣教育孩子,忍不住插嘴提醒,陳阿姨卻說母親“站着說話不腰疼”。我想上去和她爭論,母親急忙把我拉進了屋。“別和你陳阿姨計較,她這脾氣也是生活逼的。”
(3)
陳阿姨一家生活不易,這是小區裏有目共睹的事實。
離職之後,陳阿姨和她老公成了專業個體戶,兩人在附近的大市場租了一個鋪面賣衣服。晚上大市場關門,夫妻二人便開着電動三輪車去夜市上賣“十元精品”。
早些年生意好做,夫妻二人也賺下了一些錢。但後來大市場周邊相繼修路、拆遷、改建,交通受阻,加上網購興起,大市場的客源大幅減少,兩人的鋪面開始賠錢。陳阿姨索性把重心放在夜市攤位上,但那個夜市是周邊商戶自發形成的,既沒人管理,又時刻面臨著城管檢查,生意很不好做。
林雲青每次說起家裏的事情,都忍不住唉聲嘆氣。“都是老百姓,為了賺點錢搞個夜市,結果還三天兩頭打架,你說這個社會究竟是怎麼了?”
他說得沒錯,夜市攤主之間經常發生爭端,有時是為了佔一個好地方,有時是為了同一商品間的幾毛錢差價。一次,夜市上有人擺了一個“五元精品”攤,衝擊了陳阿姨的十元攤,兩人發生口角,繼而廝打起來。後來,陳阿姨和那個攤主都因“毆打他人”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
“明明是他先動的手,憑什麼處罰我?還不是他有個親戚在派出所里當協警!”陳阿姨這樣抱怨。
“真他娘的不公平,有人貪污受賄那麼多都沒人管,我媽這做小生意的和同行發生點衝突就要被拘留,有朝一日我當了官,一定讓這幫人好看!”林雲青也恨恨地說。
我卻不太明白,他口中的“這幫人”具體是誰。
(4)
林雲青從大二就開始參加公務員考試,國考、省考、事業編一次不落。
學校輔導員知道林雲青在校期間用虛假信息報名考試,雖沒有明確制止,但暗地裏也提醒他,即便筆試過了線,也千萬別去參加資格審查,一旦查出來,小心被禁考。
林雲青一直小心翼翼,中途有幾次“過線”,他也沒敢去參加資格審查。對此,林雲青既驕傲又懊惱,驕傲的是自己長期的學習沒有白費,懊惱的是,由於身份虛假,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當官”的機會白白流失。
大四那年,林雲青終於可以用真實身份參加考試了。為此,他提前半年開始給自己進行高強度“封閉訓練”。為了節約精力,他不參加學校的實習,不去招聘會,也不準備考研,甚至畢業論文都上網找代寫。
“祝‘林局長’仕途的第一步一帆風順啊!”考試之前,身邊的同學和老鄉們無不揶揄他,林雲青面無表情。
但遺憾的是,那年的國考、省考、選調生、事業編他考了個遍,卻沒有一場過線,連參加面試的資格都沒有。
為此林雲青沮喪了很久,但他沒有放棄,也沒有去找其他工作,而是選擇回家複習,明年繼續。
“我今年運氣不好,也沒有發揮出正常水平,再努力一年,明年肯定能行!”畢業時,他堅定地對我說。
然而,命運有時就是這樣捉弄人,以前用虛假信息報名時,林雲青經常過線,但現在可以用真實信息報名了,卻總是“不理想”。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他滿懷信心地進入考場,卻滿懷失望回到家中。
林雲青在小區里出了名。畢業四年,一直不工作,天天在家複習考公務員,很多鄰居開始笑話林雲青一家是“官迷”。
“他們家就沒有當官的命,還折騰啥!”有人說。
對於這種說法,陳阿姨十分生氣。“讓他們走着瞧,哪天雲青當了官,氣死他們!”
母親想勸陳阿姨,不要總讓孩子盯着公務員考試,現在就業的路子那麼多,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弔死,但一開口就被陳阿姨頂了回去。
“你老公是轉業軍官,你們一家吃香喝辣,沒人敢欺負,哪能體會我們這種小老百姓的艱難!現在雲青努把力,以後當了官就能造福子孫後代!”
母親只好作罷。
(5)
其實我也很是奇怪,為什麼林雲青如此認真備考,卻始終考不上,難道真是以前把考運用完了?不過後來,一位大學老鄉道出了玄機。
“他考不上純屬活該,你看看他報的崗位,離家遠的不去,工作苦的不去,事兒多的地方不去,不是實權部門不去,基層不去,窮地方不去,名頭不好聽的地方不去。他想去的崗位,全中國人都想去,次次考錄比都是幾千比一,他能考上才怪!”
一年寒假,我和母親去林雲青家中做客,看到他還在忙着複習考公務員,想起此前老鄉的話,便勸他:“先別挑崗位,考上再說。”
雲青哥也有些動搖,沉思了片刻。但沒想到這話惹怒了陳阿姨,她突然滿是惱怒地指責:“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啊?你是不是看不起你雲青哥?那種崗位是人去的嗎?錢少、事多、離家遠,別人都不考憑什麼讓你雲青哥考?”
“陳姐你誤會了,孩子的意思是他先考上一個工作,以後可以想辦法調。雲青也二十八了,不上班也不找對象,眼見着就耽誤下去了。”母親急忙圓場。
“二十八怎麼了?我們雲青等得起!你沒見現在的小姑娘,只要對方是公務員,都上趕着要嫁,三十二的娶二十三的比比皆是,他真要是考到‘老少邊窮’的地方去了,那才真是耽誤了!”
(6)
研究生畢業之後,我和林雲青同一年考上警察,不過他在本市,我卻遠在湖北。這已經是他參加公務員考試的第七年。
表面上,陳阿姨對我充滿了溢美之詞。“你雲青哥不如你。你是研究生入職,副科待遇。他是本科生入職,科員待遇。”
但背地裏陳阿姨一家根本看不上我的工作。
“我們家雲青考的是大城市,家門口,你看那個誰(指我),考不上大城市,才去的湖北那個又小又窮的地方,哪能和我們比,他將來娶的媳婦都是鄉巴佬。”
我聽了很生氣,母親勸我別和他們家一般見識,但能看得出心裏也不是滋味。
陳阿姨依舊在夜市擺攤,但自從雲青哥考上警察之後,她的腰板明顯硬了起來。
聽母親說在陳阿姨的“宣傳”下,現在大半個夜市的攤主都知道林雲青考上了本市警察,還分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很多人開始在陳阿姨面前大肆誇獎林雲青。
陳阿姨很享受這種感覺,一次母親去逛夜市,聽到陳阿姨衝著周圍幾個攤主驕傲地說:“我兒子就在咱轄區的派出所上班,就管咱們這塊,以後你們有事兒跟我說就行!”
母親和我通電話時說起陳阿姨的現狀,好奇地問我:“你在那邊也是這麼厲害嗎?啥都能罩得住?”
我不禁笑出聲來。
“我就是一派出所民警,有什麼罩得住罩不住的,別聽陳阿姨的。”
上班之後,林雲青和我的交流又多了起來。畢竟是同行,雖然不在同一省份任職,但工作內容都差不多,有時我們也會通過微信和電話分享一些彼此轄區的逸聞趣事。
林雲青大我兩歲,想事情也顯得比我“成熟”很多。上班之後,他一改大學時獨來獨往的性格,變得極善與人交往。
“有空回來找我玩,我給你介紹幾個哥們兒,都是咱這邊有錢有勢的老闆!”林雲青在電話里興沖沖地對我說。
聽了這話,我心裏卻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2015年春節,陳阿姨提着“禮品”來到我家。父母和我都十分詫異,雖然兩家是二十幾年的鄰居,但從沒有送年禮的先例。母親推辭了半天,陳阿姨卻一個勁兒讓母親“別客氣”。一邊說還一邊把禮品盒打開,裏面是兩條香煙和兩瓶酒。
“嗨,年前雲青的朋友送來幾箱東西,我們也吃不了,這不,咱這麼多年的朋友了,我給你們提過來了。”陳阿姨春風滿面地說。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母親不好駁了陳阿姨的面子,只好先把東西收下,又暗地裏吩咐我抽空給林雲青送回去。兩人在客廳坐下聊天,陳阿姨還不經意地問起母親我今年回家帶什麼回來的。
“他啥也沒帶,就帶着張嘴回來了!”母親跟陳阿姨開玩笑說。
“不對,他還算有點兒孝心,臨進家門之前從超市買了兩盒松花蛋。”母親笑着補充道。
“唉,你說雲青這孩子也是,就在本地上班,大過年的都不回家,光讓他的朋友往家送東西。我就盼着他回來和我過個年,哪怕他就提一盒松花蛋回來都成。”陳阿姨更加喜笑顏開了。
(7)
我當然知道雲青哥那些“朋友”是怎麼回事。我不放心,勸他“自重”,林雲青說我是“榆木腦袋”“憨貨”。
電話里,母親告訴我陳阿姨不再擺夜市了。
“聽說有個公司請你陳阿姨去做‘顧問’,一個月3000多塊呢!”
“啥‘顧問’?陳阿姨幹了十幾年夜市,那公司的老闆要請她去傳授怎麼‘練攤’嗎?”
“誰知道呢,聽說是你雲青哥的朋友介紹的。”
陳阿姨成了小區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鄰居們一提起林雲青,紛紛豎起大拇指。“雲青這孩子有出息,從小就與眾不同!”
2016年春節休假,林雲青約我出去吃飯。酒桌上除了他和我,還有一群他的“朋友”。都是一些“劉總”“王總”,還有一個平頭戴着金鏈,好像是本地一個有名的混子。
聽說我和林雲青是同行,“劉總”“王總”“金鏈”們紛紛熱情敬酒。席間,他們好像商量着要合夥做什麼事情,要給林雲青“入一份乾股”。
酒足飯飽,“王總”提議去夜總會繼續聊。我要求回家,林雲青嫌我不給他面子,在酒店門口沖我發脾氣。
“林雲青,你他媽瘋了嗎?”我忍無可忍,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以前我都是喊他雲青哥。
“你他媽的不怕被人舉報了,吃不了兜着走啊!你考了七年公務員,就是為了這個?”
林雲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撂下一句:“傻×,別說有事兒我沒想着你。”
(8)
母親多慮了,我回家休假期間壓根兒沒有遇到陳阿姨一家。
打電話給林雲青,無人接聽。我問母親雲青哥出什麼事了,母親說他好像犯了什麼錯誤,挺嚴重的。那天聽陳阿姨在家又哭又罵,母親想過去問問情況,但陳阿姨死活不給開門,以後也沒見林雲青回來過。
“是不是上次他和別人合夥做生意的事情?”我試探着問母親。
母親突然緊張起來,連忙問我有沒有跟他摻和,我說怎麼可能,母親長出一口氣。
後來,在一位關係不錯的大學同學口中,我得知了林雲青的事情。
林雲青的確毀在了那件事情上。同學說,那個“劉總”“王總”在林雲青的轄區里搞了一個“不夜城”,裏面有涉黃、涉賭的服務。林雲青給人充當保護傘,還入了“不夜城”的乾股。
“這事兒怎麼處理的?”我問。
“‘脫衣服’(調離公安系統)是肯定的了,估計這事兒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同學淡淡地說。
“他上班滿打滿算才四年啊,就這麼完了?”
“他活該!一開始考公務員就用心不良,考上之前罵社會不公,等自己考上了,比他罵的那幫人還壞!”
(尾聲)
20天探親假期間,我一直沒有見到對門的陳阿姨。假期結束我回了單位,後來和母親通電話,聽說陳阿姨一家搬走了。
“林雲青呢?他最後到底怎麼處理的?”我迫切想知道林雲青的結局。
“不知道,有人說他被調走了,有人說他被公安局開除了,還有人說他進監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