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鮑庄 4
三十一
撈渣死後,文化子叫他娘數落得夠嗆。樣樣事情,他娘都要拿撈渣來對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來,怎麼相對着自己每一處缺點,撈渣都有一處優點。而他的缺點又那麼多,一動彈就露出了馬腳。於是,便不時提醒起他娘對撈渣的懷念,數落之後便是哭,哭起來就沒個完了。
“文化子,給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餵豬哩。”他說。
他娘便哭了:“撈渣要在,不用我說,他就給我捶了。撈渣在,我一進門,他就遞洗臉水過來了,不要我動彈了。撈渣,你咋走得那麼早哩……”
哭得人心裏酸酸的,煩煩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裏也難受,難受的不僅僅是弟弟死了。當然,弟弟死了,他也難受得像心裏剜去一塊肉似的。這個弟弟好,雖然比他小許多,卻處處讓他。要不為讓他,也能早一年讀書,多掙兩張“三好學生”的獎狀來家了。可是,難過歸難過,死的死了,活着的還得過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漸漸明白過來,小翠子是喜歡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歡小翠子的。並且,小翠子對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地明了起來了。文化子變悶了,比他哥還悶。小翠子走,他哥也難過,難過的是媳婦沒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婦呢。而他文化子難過的不是媳婦,她不是他的媳婦。哥哥還沒媳婦,他不敢想媳婦。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婦,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別是小翠子,可千萬別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萬別回來。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來。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過來,推了他一個臉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來,按住他的扁擔:“還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還”她的那支歌兒,叫她一下子就唱會了,一絲音兒都不跑。“你該是上學念書的。”文化子嘆了一口氣。他發現小翠子對他的希望,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該去上學的。而如今,連他自己都沒得學上了,還談什麼小翠子呢!
他想學校,想看書了。他常常跑到鮑仁文那裏去,借書看,和他拉呱兒。他自己也覺得出奇,如今和誰都不大能拉得來,卻和鮑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個人這樣過下去吧!”他說。
“我不能像眾人那樣過下去。”鮑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覺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頭。”
“你有盼頭嗎?”
“想就有,不想就沒有。”鮑仁文極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領悟了。
“怎麼過不是過一輩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覺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過法,是不是,文哥?”
“別看別人怎麼過,只管自己,就行。”
“也別管別人怎麼看咱們過,只管自己過的,就行。”
他們倆像參禪似的,能拉一夜。每次從鮑仁文那破得不成樣的屋子裏出來,文化子便覺得心裏敞亮了一點。
有一天夜裏,他從鮑仁文家回來,走到家門口,忽然從黑影地里閃出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險些兒叫出了聲,小翠一把將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滾燙滾燙,他拽住再不鬆開了。
兩人跑下檯子,鑽進秫秫地,這才站定。小翠回過頭,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臉盤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月光將秫秫葉的影子投在她臉上,影子搖晃着,她的臉一明一暗,像在夢裏似的。
“你跑哪兒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臉,卻不敢,倒被這個念頭弄得哆嗦起來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來了,推推她:“你咋又回來了?”
“為你回來的。”小翠子說,眼淚直流了下來,很大很大的淚珠兒,打在秫秫葉兒上,“啪啪”地響。
這下輪到文化子不說話了。
“你不要我回來?”小翠怨艾地問。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們,看了一會兒,挪了一點,再看一會兒,再挪一點兒。下露水了。秫秫在拔節,“刷刷”地輕響着。一隻秋蟲在“吱吱”地唱。秫秫葉子搖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涼涼的,甜甜的。
“翠,別走了。要走,我們一起走。”
“我回來,就是來討你這句話的。你這麼說,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說。
“我就要你這句話,文化。”小翠喃喃地說。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傷心了。
“我都想你來罵我,打我。”
“賤骨頭!”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聲,又哭了。
兩人輕輕地笑着,又輕輕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們,秫秫葉兒悄悄地拍打着他們。
三十二
鮑秉德結婚了。娶的是十里鋪的一個麻臉大姊妹,雖是麻臉,人長得粗笨,可還是大閨女的好啊!是鮑彥山家裏的給做的媒,一說便成了。立馬定好了日子,說娶就娶過來了。雖然那瘋子才死了不過三個月,但大伙兒都諒解:這男女兩頭都不能等了。三畝四分地躺在那裏了,天天要人侍弄,家裏沒個做飯的不成。再說,鮑秉德已年過四十,等着抱兒子哩。
莊上有頭有臉的,鮑秉德全請,還請了鮑仁文。可是鮑仁文卻推託有事,沒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裏,聽到鮑秉德家裏傳過來的划拳喊令聲,心中十分悵惘,像是失落了什麼。他覺着,有些寂寥。一盞孤燈伴着個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個什麼。
那邊像是更喧嘩了,許是在鬧房。又靜了下來,大約新娘子在唱小曲兒了。靜了一陣,又鬧起來,大約是唱畢了。鮑仁文屏着氣聽那邊的動靜,沒提防門開了,進來了一個文化子,把他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鮑仁文問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說。
“咋樣?”
“一臉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書。
鮑仁文腦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撈渣了。撈渣去年這個時候,和俺娘坐一條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撈渣是個好樣兒的,連鮑彥榮這個功臣都敬着他幾分。”鮑仁文說。
“文哥,你不能把撈渣的事寫個文章嗎?”
“寫撈渣?”鮑仁文坐了起來。
“撈渣不是為自己死的,是為鮑五爺死的,有寫頭哩!”
“可不是,可以寫個報告文學。”鮑仁文自言自語道。
“俺這弟弟夠苦的,才過了九個年,還沒做人呢!就沒了。”
“他人雖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沒給他吃過一頓好茶飯。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飽肚了。他又不在了。”
鮑仁文下了地,腳在床下邊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動了起來,渾身充滿了一種幸福的戰慄。“靈感來了。”他說,“是靈感來了。”他肯定。趕緊地摸筆、摸紙,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邊。
他不理會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會他,脫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鮑仁文換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會不會來了,莊上這麼大的動靜,人來人往走馬燈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給人做短工,說一得閑就過來。讓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後台子上去望望。他們約好,咬着牙等,等建設子娶上了媳婦,小翠回來,和文化子成親。她雖然和建設子一沒結婚,二沒登記,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認定她是建設子的媳婦了。而文化子,則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須等建設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鮑彥山家裏的,為建設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設子說不上媳婦的重要原因,是家裏沒房子。那三間破泥屋,經這麼一場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頂天天往下掉土坷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幾口人全埋在了裏面。她和男人籌劃着,收了秋,把糧食除了留種,全賣了,蓋房子。可是沒糧食吃什麼呢?這又是要發愁的事。兩口子,每天夜裏在枕頭上烙餅,翻來翻去,翻到雞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樑,那屋樑上頭像是有個黑不見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覺着自己好像陷進了那大洞。
那邊靜下來了,有人打門前走過,說話的聲音碰地響:
“麻臉倒不怕,能生養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窩哩!”
“奶奶的,清冷。”
腳步沓沓地敲着泥地,遠去了。
月到中天了。
三十三
二嬸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長成個大個兒,黑黑的臉膛子,不笑。去年,還叫拾來“叔”,今年不叫了。拾來叫他,他也愛理不理的。二嬸什麼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來商量了。拾來常常窩氣,實在氣不過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貨郎挑找出來拾掇拾掇,看見了貨郎鼓,他拿在手裏輕輕一搖:
叮咚,叮咚。
貨郎鼓的聲音生脆生脆。拾來愣愣着,像是想起了什麼,最後又什麼也沒想起。他把貨郎鼓往腰裏一插,挑起貨挑子走了。也沒跟二嬸打個招呼。二嬸燒好了鍋,等拾來吃飯,等等不來,等等不來。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說,沒見拾來,倒見有個貨郎,打大路上走過去,那模樣確是有點像拾來。她趕緊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沒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來?賤樣!”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飯,抓張煎餅吃了,把鍋刷了睡了。一夜沒睡踏實,一有個風吹草動,她就要豎起耳朵聽聽,是不是有人敲門。沒人敲門。
第二天早起,她該幹啥還幹啥。第三天也這麼過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氣,一夜沒合眼,圍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煙愣一宿。天亮了,她換了件海昌藍的半新褂子,決定去找拾來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個熊!”大小子粗魯地對她說。
“我去找你大!你個沒良心的雜種!”她亂罵著,大小子不敢作聲了,她還罵,“要沒他,你早死了,不餓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別看他大不了你多少歲,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嬸罵著,不由有點心酸。她想起拾來刨地的模樣,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褲腰都滾濕了。
拾來挑着貨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過了前邊的壩子,不見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月亮夜,這路白花花的,壩子上翻過來一隻甲蟲,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車,一個穿着藍白花夾襖的女人拉着平車,車上有個涼床架子,一個籃子,籃子裏有布,有棉絮,有果子,還有一盒煙捲。他心亂跳着,眼窩裏熱乎乎的,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他抬起手摸了一把。莊子裏靜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幾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個爛屋頂了。前前後後的倒有了好些青磚到頂的房子。
門上沒鎖,虛掩着,推門推不動,再使勁,門倒了。屋子裏空空的,一地的碎麥穰穰子。陽光從窗洞裏透進來,卷着幾縷灰。屋裏只有一眼灶,兩個床:一個板床,一個涼床。他站着,頭快碰上屋樑了。門口擁着幾個小孩兒,愣着眼看他。
“這屋的人呢?”他問小孩兒。
“走了。”小孩兒回答。
“走哪兒了?”
小孩兒面面相覷,一個大點兒的說:“上北邊了。”
拾來站了一會兒,走了出來,把門裝好,掩上,回過身來。
陽光扎着他眼疼,睜不開。太陽晃眼。
拾來挑着貨郎挑走在大路上,走過一片一片的地,這是兩個,那是三個,在做活。他想着二嬸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燙到心裏去的滋味兒;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想着那地種什麼收什麼,一點兒騙不得,也一點兒不騙人的誠實勁兒;想着二嬸刨地時,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時隱時現着一雙柔軟結實的媽媽。他懶懶地走在大路上,貨郎鼓無精打采地響:
“叮——咚,叮——咚。”
進了莊子,有個媳婦兒來挑花線,有個姊妹來揀紐子……各色各樣的手在匣子裏翻騰着。他瞅着那些個手,心裏悶悶的。好歹等她們挑夠了,買了,或是不買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剛邁步,又站住了。離他十來步的地方,站着個娘兒們,臉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頭撞在鮑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來賠着笑臉,心裏卻像喝了一碗滾燙的茶,舒坦極了。
“她男人找着黃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兒,燙獅子頭的洋妞了!找着住樓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來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嬸的肩膀,被二嬸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邊去了!”
“哪,哪能。”拾來把打回來的那隻手放到腦袋上,撓着腦袋。
“生了一大嘟嚕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長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圓的……”二嬸自己也笑了,趕緊又掩住。
拾來朝前走了兩步。
“你走哪去!”二嬸嚷道。
“走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還記得家?”
拾來不敢動了,站在那裏。
“你是死了嗎?還不動彈,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來這才敢走動,跟在她後邊。他心裏就像放下了一塊石頭,他問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麼事也沒有,啥事也沒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輕快,不由走到了二嬸頭裏。
太陽照着土地,風吹着大柳樹,柳枝子飄拂來飄拂去,一隻雀子唱着。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他走着走着一回頭,見二嬸在抹眼淚,他又傻了:
“你,這是幹啥呢?”
“你這個沒良心的!”二嬸哽咽着罵。
“我去去就來家了。”
“我不找你,你來家?”
“不找也來家。”
“說瞎話。”
“要是瞎話天打五雷轟!”拾來賭咒發誓。他望着二嬸淚糊糊的毛乎眼,鼻子也酸了。
兩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嬸開了鎖進了屋,一邊吆喝拾來:“燒鍋!”
拾來還沒坐到鍋跟前,她又嚷:
“水缸見底了,還不挑水去,這麼沒眼色的。”
於是,拾來又站起來去挑水。
三十四
鮑秉德不明白自己咋會有這麼多話的。天黑,他腦袋一挨上枕頭,就開始對着新媳婦叨叨,叨叨個沒完。他告訴她小鮑庄的來歷:鮑家祖上做過官,莫看如今貧寒,卻是有根底的。他告訴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唆唆的事:自己過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麼變瘋了,又怎麼想上吊沒死成,後來發大水時,又怎麼摔下去,淹死了,至今連根頭髮都沒找着。
媳婦總是靜靜地聽着。黑里見不着她臉上的麻子,什麼也看不見,只覺着她的臉貼着他的臉,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聽他說呢!
鮑秉德原以為自己是不好說話的哩。他常常一連幾天不說一個字,猛一開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如今這麼說個沒完,連自己都覺着煩人了。可不會是這幾年的話全憋在肚裏了。說也奇怪,人一說話就像是活過來似的。他像是活過來了。回想那幾年,都不知道自己在活個什麼勁。他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怕人煩。
她的臉貼着他的臉,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聽他說哩。
她肚裏已經有了,不知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聽,也曉得一定是個活跳跳的孩子。他這麼斷定。他覺得這個娘兒們就是專給他生孩子過日子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娘兒們,家裏的。摟着這樣的娘兒們睡,睡得踏實,睡得實在。
可是,有時候,他坐在板凳上,腳泡在腳盆里,吸着煙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會看到一個苗苗條條的背影,一條大辮子在背上跳着,長蟲似的。他的心,就會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覺得那瘋子是有意跳下水,給這個媳婦兒讓路的,也是給他讓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屍體,埋在地頭,也好時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裏的難受也好有個地方發落。可她不知躲哪兒去了,連根頭毛也找不見了,連把土也不讓他捧,草也不讓他拔,連個地頭也不佔他的,連個難受也不給他。是放他過去,也是叫他放她過去。
鮑秉德心裏酸酸地難受。可是天一黑,一摟着那娘兒們,話又來了。耳根子隱隱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聲音細細的,風吹似的。再凝神一聽,又沒了。
三十五
鮑仁文熬了幾宿,寫成了撈渣的報告文學。這回,他發了狠,一連抄了四五六七份,發通知似的發給了好幾下處:省里的、地區的、縣文化館的;刊物、報紙、青年報、少年報……
收過了秋,糧食進了屋,囤了起來。過年了,鮑秉德家裏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連連響着鞭炮,起屋上樑哩!
這一天,大路上來了一輛吉普車,進庄就問鮑仁文家住在哪裏,然後就一徑找了過來。
鮑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見一輛吉普車老遠地來了。車停了,下來兩個人,朝他走過來了,是朝他走過來的,踩着剛出頭的麥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涼棚望着,心裏“怦怦”地跳起來了。他看得出這兩個人不是鄉里人,其中一個甚至不是此地人。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太陽照着眼,眼睜不開。那兩個人從太陽照眼的地方走來了。
那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問道:
“你是鮑仁文同志嗎?”
“是的。”他說,聲音有些打顫。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同志。”那個像此地人的人指着那個不像此地人的人說,“我是縣文化館的,我姓王。”
**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同志戴了副眼鏡,嫩相得很,不敢判斷他的年齡。城裏人的年齡不好說。他熱情地搖搖鮑仁文的手,拉他在地頭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頭似的。
他果真是為撈渣的報告文學而來的。他們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壓起來了。後來,過了年,臨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禮貌月。領導上要他們好好地抓一個典型,以配合“五講四美”的宣傳。於是他們又想起了這篇報告文學,重新找出來看了一下,傳閱了一下,都覺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麼說呢?文章還要潤色,並且要更加充實加強撈渣幾年如一日照顧五保戶這一情節。要知道,如今老人問題,簡直是個世界性的社會問題。所以就派**同志來和鮑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這篇報告文學。事情很緊急,今天,鮑仁文就要跟他們進城去。要力爭在三月以前完成,讓**同志帶着稿子回報社發排,三月一日見報。
鮑仁文聽他說著這一切,就好像墜入了五重雲霧中。“我不是在做夢吧?”他問自己。“我可不是在做夢吧!”他又問自己。他覺着頭暈,覺着身子軟軟的無力,連微笑也微笑不動了。他看着**同志那張嫩生生的臉,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就好像放電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沒有聲音似的。老王同志遞過煙捲,他糊裏糊塗地接過來,居然讓**同志點的火,連聲謝謝也沒說。
最後,**同志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就這樣。”
鮑仁文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就這樣了。”
“我們現在就走吧!”
“好,走吧。”鮑仁文跟着說。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裏去。走出麥地,上了吉普車,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來:**同志是要上撈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鮑彥山家裏的在燒鍋,見來了兩個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來。老王同志說: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專來採訪你家鮑仁平的事迹,要寫文章報道哩!”
他娘還是惶惑。
“這是縣上、地區上的幹部,來問問你家撈渣的事,要寫文章表揚哩!”鮑仁文解釋說。
她便懂了,釋然了:“屋裏坐,屋裏坐!”
屋裏漆漆黑,一個糧食囤子佔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似乎有些吃驚地左右看看,沒有說話。有人到湖裏把鮑彥山喊來了。
“這是鮑仁平的父親。”鮑仁文介紹。
兩人一齊上前,一人握住了一隻手,使勁搖着。鮑彥山惶惑地看着他們,好容易把手解脫出來: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後,**同志扶了扶眼鏡,低沉地問道:
“鮑仁平是從幾歲開始照料五保戶鮑五爺的?”
“打小就跟鮑五爺親呢。會說話就會邀鮑五爺吃飯;會走路,就會去給鮑五爺送煎餅。”
“他為什麼會對鮑五爺這麼好呢?”
“他倆有緣分。鮑五爺不理人,倔,就理撈渣,和撈渣親。”
“鮑仁平生前記不記日記?”
“日記?”
“撈渣活着時每天寫不寫文章?”鮑仁文解釋道,無形中他成了翻譯。
“自打他上學,每天放過學,割過豬菜,吃過飯,就趴在桌上寫作業。寫個不停,冬天手凍麻了,還寫;夏天,蚊子咬瘋了,還寫。叫他,撈渣,明天再寫吧!他說:明天還有明天的作業哩!”
“他寫的東西還在嗎?”
“和他的書包一起燒了。”
“燒了?”**同志很吃驚。
“此地的風俗:少年鬼,他的東西不興留家裏,統統都燒,燒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鮑仁文解釋。
“哦。”**同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頓好茶飯。”他大唏噓起來,眼淚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聲,吐了兩口痰,用腳搓搓,搓去了。
**同志不再說話,過了半晌,輕輕地說:“走吧。”
鮑仁文帶他們到大柳樹下去看看。**同志仰起頭望望那樹梢,想像着當時那鮑五爺是怎麼趴在那樹上的。又低頭看看樹榦,想像着撈渣又是怎麼抱住這樹榦死的。**摸摸那粗糙的樹身,不說話。
鮑仁文又帶他們到大溝邊撈渣的墳上去看了看。墳上長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風裏微微搖擺着。一隻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個小孩在大溝里洗腳,瞪大眼睛嚴肅地瞅着他們。
“小孩,過來。有話問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來,牽起小羊羔,轉頭就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
“鄉里小孩沒見過世面。”鮑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搖搖頭,笑了:“我想問問他,鮑仁平的事。”
**一直沒說話,站在撈渣的墳前。
墳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隨着和風微微搖擺。
三十六
鮑秉德家裏的生了,生得毫不費難。人到湖裏喊鮑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剛到門口,還沒擱下鋤子,裏面就“嗷”的一聲,下地了。是個大胖閨女。
不是小子,鮑秉德也不泄氣。閨女小子,他都要,一樣的金貴。夢裏都做過幾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過兩個月,他家裏的又懷上了。鄉里來動員計劃生育,要他女人去流產,去結紮。他嘴裏答應着,第二天就把他家裏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一個人從她娘家十里堡走回來,想想要樂,想想要樂。沒想到一個人都活到這份上了,眼瞅着沒什麼指望了。不料,山迴路轉,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溝邊上,走過了撈渣的墳。風吹過墳頭,青草沙沙地響。他腿一軟,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瘋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墳,墳下黑黝黝的大溝水,不由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沒準是撈渣把她給拽走了哩,他見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墳,墳上的草在月光下發亮。
“都說這孩子懂事。這麼小,就這麼仁義。”
他看看大溝,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這孩子也真奇,仁義得出奇。和鮑五爺的緣分也出奇,這是個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墳頭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爺生個你這樣的好兒子吧!”
他把土拍結實了,又停了一會兒,走了。
莊裏噼里啪啦的鞭炮響,起屋上樑哩。
大溝對面,樹影地里。有兩個人,在說話:
“你家收這麼多糧食,還不蓋屋?”
“我大說先還賬哩!這麼些年咱家欠隊上的賬不少,大說,做人要講個信義,借了賬不能不還。”
“那房子,什麼時候蓋呢?”
“收了麥,賣了糧食,就蓋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種糧食。也種點別的,上街賣去。”
“我大說了,最要緊的是糧食。有了糧食,什麼也不怕了。再說——”
“再說什麼?”
“我大說,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麼啦?”
“那得會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顆石子扔進了大溝,盪起一個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盪開了。
“生氣了?”
“生什麼氣?我是怕為了蓋房子,把你餓毀了。我知道你是個大肚漢。”
“滿地里青的黃的,什麼不能吃?灰灰菜,媽媽菜。”
“吃得你生浮腫病。我大是生浮腫病死的。”
“不能。我娘說是把糧食都賣了,總還要留一點兒。”
“這才對了。”
風吹過樹林子,一大溝的水微微盪起波紋,閃閃地亮。
“你在想什麼!翠。”
“我想,以後來,我帶饃饃給你吃。”
三十七
鮑仁文跟着**,在縣一招住了三天。說是合作,其實就是鮑仁文提供材料,**執筆。寫完之後,再讓鮑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實的。鮑仁文指出后,**就改去。弄了兩天,鮑仁文只動了嘴,卻沒有動筆,心裏是很不過癮的。
而這三天與**的接觸,卻使他打破了一些對記者的神秘感。他沒料到記者也是和他一樣的人,要吃飯,要睡覺,睡覺還打呼,打得如雷貫耳,害得他兩宿沒睡踏實。而且他曉得了**比他要小三四歲,插過隊,然後自學成才,進了報社。他有時請鮑仁文喝酒,喝多了就發牢騷。抱怨自己沒有文憑,如何地吃不開。房子擠,工資低,獎金制尚在爭取之中,等等,等等。鮑仁文只是不明白,從事這麼崇高的事業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多俗事的困擾。而有了這許多繁雜俗事的打擾,還怎麼能夠對人類的靈魂開展工作!
當他從縣城往家走的時候,心裏充滿了一種失落的感覺。不過,等他進了小鮑庄,面對着人們完全改變了的尊敬的目光時,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內心漸漸地充實起來。一周以後,《曉星報》上頭條登出了文章《鮑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鉛字印在了題目下邊,**後邊。他對着那報紙,心跳得厲害,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鎮定了一會兒,他開始看文章,心跳漸漸緩了下來,正常了。文章里沒有一句是他寫的。他慢慢地平靜下來,又從頭看了一遍。這一遍,他發現有幾句話一定是出自於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給他人,把死留給了自己。”這句話在原稿上,他記得就有的。當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時候,他從字裏行間看到了自己的勞動。他確確實實地認可了,這是**的文章,也是他鮑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終於用鉛字印出來了,他的名字,終於用鉛字印出來了。這鉛字,便是一種認可,一種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確定,更加切實了。如果說他原本對自己是否存在還有一些懷疑,一些猶豫,一些不敢肯定,那麼這會兒,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這文章念給他大他娘聽,不料他大他娘臉上卻淡淡的,好像在聽一個別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話,對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撈渣,離他們像是遠了,生分了。只是當文章提到鮑彥山的名字時,鮑彥山抬起頭問了一聲: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撈渣的大嘛!”
“提我幹啥,怪沒趣兒的。”
“你是撈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聲。
文章里還提了許多人,比如組織救人的村長,撈起撈渣的拾來,他們都讓文化子或別的讀過書的孩子念了好幾遍。
這文章激動了許多人的心,有人給鮑庄小學寫信,有人給撈渣他大他娘寫信,也有人給小鮑庄全體鄉親寫信。清明那天鮑庄小學全體師生,來給撈渣掃墓。照此地規矩,在墳頭上壓了塊土坷垃。然後獻上一隻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顏六色的,在陽光下,燦爛得很。
過了兩個月,收畢麥子。小鮑庄又來了一輛吉普車,下了三個人。一個是縣文化館的老王,一個是個小妞,穿着連衣裙,另一個是個男的,有四十來歲。他們一起步入了鮑彥山的家。這是從省里來的省報記者。省里決定,要大力宣傳撈渣。
鮑彥山比上回鎮定多了,握過手,請客人坐下。然後把撈渣犧牲的前後經過講了一遍。不免要傷心,掉眼淚。
“鮑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問道。
鮑彥山有點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地解釋,便點點頭,想了一會兒說:“撈渣對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見了老人總問好:‘吃過了嗎?’和小孩兒呢,從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筆記本上刷刷地記了一陣,又問:“他這樣做,是受了誰的影響呢?”
鮑彥山又想了一會兒:“我和他娘打小就對他說:‘見了人要說話,要招呼,比你年長的人,萬不可不理會。比你小的呢,要讓着,這才是好孩子。’咱這莊上哩,自古是講究仁義,一家有事大家幫,方圓幾十里都知道。這孩子,就是受了這個影響。”
那女的又在筆記本上唰唰地記了一陣,又抬頭問道:“他照顧鮑五爺,是不是學校安排的任務?”
“不是。他就是對鮑五爺好,他倆有緣分呢!說實在的,鮑五爺也對他好,兩好才能合一好呢!”鮑彥山說。
那男的開口了:“鮑仁平生前用過的書包,能讓我們看看嗎?”
“全燒了。”鮑彥山說,“此地的規矩,少年鬼的東西不留家,統統燒的燒,埋的埋。”
“他有沒有照片呢?”他又問道。
“沒有,他沒照過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氣。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餐好茶飯。”鮑彥山眼圈又紅了,指指屋裏的糧食囤,“能吃飽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我們再去找拾來同志談談。”他們站起身來,告辭了。
鮑彥山站在門口,目送他們走去,心裏凄然地想:撈渣這孩子,活着雖不咋的,可死了,有這麼些人來問他,也算是有了福分。心下不覺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門站着,好像聽見一陣貨郎鼓的響:“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邊村道上,走着一個挑貨郎挑的老頭。
三十八
拾來正燒鍋。見有省里的幹部來找,二嬸便推起拾來,自己燒了。拾來就吸着煙,和省里的幹部說話。
“那天,是你下水去撈上了鮑仁平,是嗎?”那男的問。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撈上來爛鞋殼子,有的撈上來爛棉花套子。最後,我才把撈渣撈上來。”拾來誠實地說。
“你是怎麼摸到他的呢?”那男的問。
“我閉着眼一個猛子紮下去。”他正說著,二嬸端來了幾碗茶,一人一碗,也給拾來端了一碗,拾來趕緊去接。
二嬸讓開了,放在案板上:“別燙着了。”
拾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說:“我一個猛子紮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樹,我扶着樹榦沿着樹身摸下去,碰到了一隻小手。我的氣已經吐完了,浮上來吸了一口,再紮下去,就把他拖上來了。拖不動,他手抱着樹,抱得死緊。”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氣,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記。
“他是為鮑五爺死的。”拾來說。
那兩人很感動地看看拾來,尤其是那小妞,眼睛裏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來被她看得臉上有點發熱,低下了頭。
“我們再到村長那兒去。是他組織救人的,是嗎?”那男的問拾來。
“是他,一聽說少了人,立馬帶我們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裏?”
“他家就住在村東,高檯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嬸發話了。
拾來看看二嬸,二嬸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們去。
不久,省報上登了一大塊文章,題目是《幼苗新風——記捨己為人小英雄鮑仁平》。文章寫得很長,很詳細,還配了一幅畫。大家傳着看下來,都說很像撈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來,並且進行了一番描寫,說他淳樸憨厚,身體強壯,幾次下水,終於救上了鮑仁平,可是鮑仁平已經在他懷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還把拾來和二嬸的事提了一下,說他不嫌二嬸窮,把二嬸的孩子當自己孩子待。這是作為英雄成長的背景來寫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鮑彥榮,介紹了一番他的光榮歷史。說,小英雄從小生長在這麼一個地方,前輩們為人民不怕犧牲的精神,無疑對他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
這一段,鮑彥榮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喚起了他早已沉睡的榮譽感。有那麼一二天,他尋着鮑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鮑仁文已經不得閑了,他正在抓緊寫一個更長、更富有文學性的作品,他決定寫一本小英雄的傳記。
文章發表后不久,便有鄰庄、鄰鄉,甚至鄰縣的小學生,排着隊,抬着花圈,來到撈渣的墓上,過隊日,憑弔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樣的花圈蓋住了墳上的青青草,漸漸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墳也蓋住了。遠遠望過去,只看見一個花包子,像綠海上的一個花島似的,被太陽照出了五光十色。
這時,省里出版社來了一個作家和一個編輯,為了編輯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鮑仁文終於這麼貼近地看見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個小矮個子,瘦瘦的,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抽煙抽得厲害。好像有着極嚴重的氣管炎,坐在那裏不說話,也聽到他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他看了鮑仁文寫的草稿,決定和鮑仁文一起來搞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這“傳記”的基礎上搞,這“傳記”確實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們一起對小英雄的親人進行了反覆採訪,然後,又去找拾來。
拾來不在,二嬸在。鮑仁文就向作家介紹:“這是拾來家裏的。”
“拾來家裏的,你上湖裏去喊一下拾來吧!”鮑仁文對她說。
拾來家裏的便去了。
鮑仁文對作家說:“此地叫妻子都叫‘家裏的’。我這麼叫給你聽,是好讓你知道此地的風俗習慣。”作家笑笑。
拾來回到家,先和作家們招呼,然後對家裏的吆喝一聲:“燒茶!”
於是,家裏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燒鍋。
拾來便向作家們敘述他撈小英雄的過程:“我一個猛子紮下去,沒有。再一個猛子紮下去,也沒有。後來,我想,鮑五爺趴在大柳樹上,撈渣準保不能離大柳樹遠。就挨着樹又紮下去,手摸着了樹。這是庄東頭的樹,咱們小鮑庄最高的樹。那回,水淹得只剩樹梢了。你想,還能有別的了嗎?”
作家點頭,往本子上記。
“我扶着樹榦,沿着這樹榦摸下去,碰到了一隻小手,冰涼……”他講述着,漸漸被自己的敘述感動,聲音也昂揚起來。這時,二嬸端上茶來了。
如今,二嬸要敬着拾來三分了,莊上人都要敬着拾來三分了。拾來自己都覺得不同於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邁得很大,開始和大伙兒打攏了。
“拾來,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飯了?”有人找拾來拉呱兒。
“沒有。他們上鄉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們才客氣。城裏人才客氣。”拾來說。
“拾來,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遠了,不回了。”
“老家還有人嗎?”
“就我一人哩。”拾來聲音放低了,有些傷感。
過幾天,有人給拾來捎了個話:庄口走過一個老貨郎,見鮑庄的人就打聽拾來,問他成親過後好不好?有沒有娃娃?鮑庄人對他還說得過去嗎?那人一一回答了他。臨了,那老貨郎讓他捎信給拾來,他大姑在北邊過得不錯,有吃有穿的。問他:“不去看看拾來嗎?”老頭猶猶豫豫地說:“不了。”
這天夜裏,拾來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隻貨郎鼓,老在耳邊響:“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這天,縣上來了一部吉普車,車子停在鮑彥山家門口。車上走下縣委書記,一把握住鮑彥山的手,告訴他:“鮑仁平被省團委評為少年英雄了,光榮啊!”
鮑彥山愣愣着,枯樹根似的手被縣委書記溫暖柔軟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麼,只明白被縣委書記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動,一時上什麼也說不出來。
縣委書記攙着英雄父親,走進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苦了你們。”
“現在不苦了,糧食有了。”鮑彥山指指糧食囤子,“就是撈渣他,不在了。”
“糧食夠吃嗎?”縣委書記摸摸糧食囤。
鮑彥山家裏的忽然插了進來:“咱們商議着把糧食賣了,蓋房子哩。”
縣委書記抬起頭,環顧着黑洞洞的房屋,說:“這房子不能住了。”
“沒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還說不上媳婦兒。”她抹了一把眼淚。
縣委書記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說了一句:“糧食萬萬不能賣。”然後緊緊地握了一下鮑彥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長來告訴鮑彥山,縣裏批給了他家木材、水泥、磚瓦,給他家蓋房子呢。
又過了幾天,村長告訴鮑彥山,鄉里農機廠派給建設子一個名額,讓他轉吃商品糧了。
正是撈渣死了一周年,縣裏決定:遷墳。
縣裏的小學抬着花圈來了,鄉里的小學抬着花圈來了,鮑庄的小學抬着花圈來了。
撈渣的棺材從大溝邊起出來,遷到了小鮑庄的正中——場上。填了十幾步台階,砌了一個又高又大的墓,壘上磚,水泥抹上縫,豎起一塊高高的石碑,碑上寫着:
永垂不朽
現在,鮑庄最高的不再是庄東的大柳樹,而是這塊碑了。碑,矗立着,後面是青幽幽的鮑山。
隊鼓敲起來了,隊號吹得嘹亮,縣委書記講了話,獻上了第一隻花圈……
鮑彥山和他家裏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過他們:“這場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撈渣的墓遷到小鮑庄正中來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磚砌的,水泥抹了縫,再不會長出雜草來了,也不會有羊羔子來啃草吃了。
四十
鮑彥山家的新屋上樑了,封頂了。開了大大的窗,粉白牆,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間屋。
建設子在農機廠上班了。上門提親的不斷,現在輪到他挑人家了。
建設子結婚的那天,小翠子回來了。她進門就在她大她娘腳邊跪下,磕了一個響頭。不等她大她娘返過神來,爬起來拿了扁擔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兩口大缸都挑滿了,滿得溢到缸沿上了,還挑。文化子叫她別挑了,她還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攆她,攆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奪桶,桶落到了井裏,兩人便趴在井沿上鉤桶。
“笨死了!”小翠說他。
“怎麼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對他撒野。
“怪我什麼呢?”文化子越發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費這麼大週摺?”小翠眼圈紅了。
文化子眼圈也紅了。
兩人眼淚都落了下來,啪啪地落在井裏,井裏橫漂着一隻桶。
村裡開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寬,壓平,鋪石子。來的人和車一日比一日多,沒條路不方便。開路,要開掉拾來家一壠菜地,拾來和他家裏的,爽爽快快地答應了,連賠償也不願收。拾來說:“我要收了這錢,我的人,就沒了。”
縣裏要在撈渣墓后蓋紀念館,收集遺物時犯了難。小英雄生前用過的穿過的,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後來二小子發現,他家茅房泥牆上,有着撈渣寫的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鮑仁平。
問他,確實是小英雄寫的吧?他說:
“沒錯。那天,我和撈渣一起拉屎,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玩哩!”
當然,邊上還有二小子寫的字:鮑兆和。
可那泥牆一碰就爛,起不了。只能放那兒了。
尾聲
撈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鮑庄的中央,台階兒乾乾淨淨的。不用村長安排,自然有人去掃。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說了。還有鮑仁文、鮑秉德、拾來,也隔三隔五地去掃。只是要求村長買一把公用的掃帚,用自家掃地的掃帚掃墳頭,總不大吉利。
太陽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後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磚到頂,瓦房後面是鮑山,青幽幽的,蒙在霧裏似的,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
還是尾聲
鮑秉義拉着墜子,曲兒唱到了終了:
有二字添一豎念千字,
秦甘羅十二歲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豎帶一鉤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捲簾那麼一小段。
鮑彥榮聽着,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想着自個兒的那些好樣兒的年月:班長死了,他吼了一聲:“跟我來!”打得只剩兩個半人了。那個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戰友,現如今也不知在了哪裏。
床板上還抱着腿坐了一個人,一個老頭,羅鍋腰,一臉皺皮,是打很遠的北邊來的一個老貨郎,在這裏借宿。他坐在牆角里,聽着古,兩隻眼卻盯着坐在門檻上的拾來。
拾來覺出有人看他,朝牆角里瞅瞅,看見了一雙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覺着有點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開了。兩雙眼睛遠遠地對視着。
一把墜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1984年11月17日徐州
1984年12月3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