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鮑庄 3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寫一個九字掛金鉤,
七狼八虎竄幽州。
就數十字寫得全,
劉邦去也沒回還。
……
二十二
拾來走了兩日,又回來了。他把貨郎鼓插在腰裏,沒讓它響。他走到他頭回停下來賣貨的那檯子下,對着檯子上喊:
“二嬸!”
喊了兩聲,二嬸出來了,穿了一件半舊的褂子,不露肉了。兩手黃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來了!”
“我上回把二嬸的煙荷包帶走,忘還來了。”拾來從兜里掏出煙荷包,朝她舉了舉。
“這還值得送回來嗎?給你了,不要了。”二嬸說。她低低的,啞啞的,又帶點甜味兒的聲音叫人心裏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熱茶。
“哪能。”拾來說著走上檯子來了,把那煙荷包朝二嬸跟前遞過去。
“不要了呢。”二嬸說,舉着兩手黃澄澄的面,朝後退着。
“哪能。”拾來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兩手的面,怎麼好拿?她便側過身子:“替我擱兜里吧!”
拾來把手伸進她斜開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來,手上帶着她的體溫。
“進來坐坐,喝碗茶吧!”她說。
“不了,走了。”他說,腳卻不動窩。
“坐坐歇歇吧。”她說。
“走了。”他卻不走。
“進來坐坐嘛!”她伸出肩膀頭子抗了他一下,他順勢進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間。可是空蕩蕩的,沒什麼東西。地上爬着兩個小孩,一個三歲模樣,一個四歲模樣。門前架了張鏊子。二嬸接着和面,拾來坐在板凳上吸煙。
“這是老幾?”拾來問。
“老三老四。”二嬸回答。
“怪喜人的。”
“煩人唄。”
他們一句去、一句來地拉呱兒。不知咋的,他在這個二嬸跟前,覺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覺着這二嬸雖說是第二次見面,卻好像老早就認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還沒收工?”他問。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二嬸也是個苦命人啊!”
“苦慣了。大兄弟,你能幫着燒把火嗎?”
“能。”拾來忙不迭地站起來,挪到鏊子跟前去,點了火。
“大兄弟。”二嬸叫道。
“嗯哪!”拾來答應道。
“你打山那邊來,那邊是分地了嗎?”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夠俺娘幾個苦的了。”二嬸嘆氣。
“大伙兒會幫忙的,這莊上的人情特好。”拾來安慰她。
“一分地,勞力就是糧,勞力就是錢,誰知道會是咋樣哩。”
“都是一個庄一個姓,大家鍋里有,不會少你幾張碗的。”拾來說。
“你這個大兄弟嘴怪會說哩。”二嬸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說的是實情。”拾來紅了臉。
“你說的是實情。”二嬸瞅了他一眼,小聲說,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面和好了。二嬸搬了張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將麵糰在鏊子上輕輕一抹。嗞啦啦的一陣輕煙騰起。拾來忽然心裏一咯噔,他咋在這輕煙里看見了大姑的臉。
一隻竹劈子將那煎餅一挑,二嬸的臉又清澄起來:“別走了,在這兒吃吧。”
“不了。”拾來囁嚅着,二嬸沒聽見,將麵糰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圓,再一挑。拾來看着二嬸的手:手腕圓圓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點起皺,卻結結實實的。他見過最多的是媳婦姊妹的手,每日裏有多少雙媳婦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騰,挑來揀去。可他卻從沒覺得有哪雙手像這雙那樣,看着心裏就自在,就舒坦,就親近,就……怎麼說呢,心裏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裏見過這麼雙手,要不,咋這樣眼熟呢!
“你也是個苦命的,”二嬸抹着麵糰子,悠悠地說,“往後路過這裏了,就進來喝碗茶,吃頓飯,歇歇腳,就算是個落腳的地方吧!”
拾來鼻子酸酸的,不說話。
“有洗的涮的,就擱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嬸!”拾來抬起頭喊了一聲,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淚。
二十三
這天夜裏,大姑耳朵邊沒聽見貨郎鼓響。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戶了。不論文化子怎麼哭怎麼鬧,他大都不讓他念書了。文化子急得沒法,找了鮑仁文來說情。鮑仁文對他大說:
“我叔,你眼光得放長遠點。分地了,要多收糧食,就看個人本事了。讓文化子上學,學點科學,種田才能種好哩,單憑死力總不行。”
鮑彥山只是吸煙,不搭話。
鮑仁文又翻報紙念給他聽:某某地方一個高中生養長毛兔成了萬元戶;某某地方一個大學生種水稻,也掙了不老少……聽得鮑彥山眼珠子都彈起來了,可話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來。似乎文化子與那些人是一無聯繫的。任憑鮑仁文深入淺出地解釋,他亦是不動心。說:
“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曉。”
“還是多讀書好哇!”鮑仁文不放棄努力。文化子在一邊抽抽搭搭的,要放棄也放棄不得。
鮑彥山斜過眼瞅瞅鮑仁文,不吱聲。其實,鮑仁文來做這個說客是最不合適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極有力的反證,證明着讀書無用,反要壞事。時時提醒着人們不要步他的後塵,萬萬別把自己的孩子們弄成這樣:賠了工夫賠了錢,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個“文瘋子”。
沒有任何辦法了。文化子曉得哭也是沒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氣吧。倒是小翠背地裏說他:
“就這樣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頭喪氣地說。
“甩!”小翠子鄙夷地說了一個字。
文化子臉漲紅了。在此地,無能、窩囊、飯桶、狗熊,用一個“甩”字就全包了。一個男人最壞的品質怕就是“甩”了,一個男人“甩”,那還怎麼做人?還怎麼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動動嘴唇,沒說什麼,站起來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兒還給我。”
“這怎麼還!”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還給我,唱個‘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會唱。”
“不會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會兒,曉得是犟不過小翠的,他總也犟不過小翠,犟不過心裏還樂滋滋的,真不知見了什麼鬼!“那我唱個別的。”他請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臉想了想,又說:“唱個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會兒,咳了幾聲,清清嗓子,開口了:“一條大河波浪寬——”他唱了一句便停下來,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應,他怕她笑。
她沒笑,看着他,微微張着嘴,倒有些吃驚似的。
“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邊唱一邊偷看她,她默着神,像在想什麼。
“聽慣了艄公的號——”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嚨,只好認輸,“實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像醒過來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輕輕地說:“這個曲兒怪好聽的。”
文化得意起來,雪了恥似的。
文化子不讀書的消息一傳開,那耕讀老師便聞訊而來,動員撈渣上學。不得已,他向鮑彥山兜出了心底話:
“說實在的吧!我這個耕讀老師做了這些年,至今也沒轉正。您讓撈渣上學,也是給我臉面。這第一期的學費,我替撈渣繳了吧!”
鮑彥山看看老師,終於點頭了。不過學費沒讓老師繳,他說:“真讓他念書了,我就得供他學費,萬不能讓你老師掏腰包。”
他是說話算話的,一口氣繳了學費,還花了六毛七分錢,給撈渣買了個新書包。鮑五爺在拾來的貨郎挑子上揀了支花桿鉛筆,給放在書包里了。
撈渣上學了,做小學生了。第一學期,就得了個“三好學生”的獎狀。
小翠把撈渣的獎狀拿在手裏,顛來倒去地看個不停,看完了便問文化子:
“你念這些年咋沒帶回過一張花紙來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獎狀:“這不算什麼。”
“啥才算什麼?”小翠回他嘴。
他倆時常這麼一句去一句來地拌嘴,鮑彥山家裏的都看在眼裏了,慢慢地看出了些個意思,夜裏,在枕頭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該給他們圓房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小翠忽然不見了。割完最後一壠麥子,小翠說:
“你們先走家,我去溝里涮涮手巾。”然後就再沒回來。
二十五
現今文藝刊物多起來了,天南海北,總有幾十種。鮑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經拆開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滿了期待,沒有空隙去干別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畝四分地里,苗比別人少,草比別人多,都種不過二嬸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麼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廟去燒了一炷香。那土地廟早已被毀了,她就把香插在廟前邊的大樹上。這個廟的菩薩靈,她認為。
他那在縣委宣傳部打字的老同學給他個消息,省里要開一個筆會。筆會,就是許多作家聚在一起,談談,玩玩,以文會友的意思。筆會先在省城開,然後就要到這鮑山去玩玩。這些年旅遊風盛,稍有點來歷的地方都叫拿出來作勝地了。鮑庄要說起也算有點來歷的,據說,那上邊還有個什麼腳印兒,是那位鮑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況時留下的。還有一個洞,洞裏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鎮指揮時用的。據說,那裏也要設置旅遊點了,當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裏面有賣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們就是要看這野味,亭台樓閣,畫山綉水看慣了,要換換口味。
於是,這批作家便要來游一下鮑山。
於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縣裏,要縣裏早早做好準備。縣文聯——現在縣裏都有文聯了——計劃着請這些作家們和本縣的文學青年見見面,座談座談,講講話,指導指導,以繁榮基層文學創作。海報貼出去了,要聽講座要見面的,得買票。不到兩天,票就全賣出去了。現今的文學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學也代鮑仁文買了一張票。鮑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這一天了。長這麼大,讀了這麼多小說,這麼地熱愛文學,可他卻從來沒見過一個作家。這實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這一天了。眼看着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過去。那老同學卻託人帶話來說:講座見面會取消了。作家們不來鮑山了。因為有的要到西雙版納開筆會,有的要到九寨溝開筆會,還有的要到西藏參觀訪問,剩下二三個雖沒別處的筆會邀請,卻也沒了興緻,終於沒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開筆會了。近來的筆會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雙版納、九寨溝、西藏,這鮑山又野得很不夠了。
於是,他又只能繼續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繼續期待着,繼續什麼也期待不着。
每日裏,他在自家那三畝四分地里做活兒,腦子裏就像在開鍋,種種事情湧上心頭,種種滋味充斥在心裏。想想年齡是偌大,著書是偌渺茫,沒有業,也沒有家,這麼一日一日過去,實在令人懼怕得很。那一日復一日的單調平凡的生活後面,究竟掩隱着什麼?前頭的希望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達?他又恨不能馬上跨過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錦繡,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頭,就有些為難起來,究竟要它過去得快還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邊兒的是鮑彥川家裏的地。她每日裏帶着十一歲的大兒子在地里做活,不興歇歇的。天不亮來了,天黑了還不歸。吃飯也不回去,她八歲的閨女提着個籃子給送來,就在地里把張煎餅卷巴卷巴,吃了,喝幾瓢涼水,然後再接着干。
“一個人管嗎?二嬸。”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聲。
“管。”她回答。她就是說不管,也不見得有人來幫她忙。這地一到手,人就像瘋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誰也顧不上誰了。這陣子,真是誰也顧不上誰了。
不過,每隔三五日,鮑仁文就看見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小夥子在二嬸家地里做活。看看不像是僱工,二嬸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嬸也不外。他幹活肯下力得很,一點不摻假。再說,這年頭,又上哪兒去請僱工。就算有僱工,二嬸也未必請得起。
那小夥子最多有二十歲,憨憨厚厚的。要來總是晌午後來,一乾乾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鮑仁文,便齜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鮑仁文認出了,就是那天挑貨郎挑的弟們。
小夥子和二嬸不外得很。有一次,見他給二嬸翻眼皮,二嬸眼裏進了顆沙子;有一次,見二嬸幫他挑手上的刺兒。二嬸吸煙,小夥子幫她點火;小夥子吸煙,二嬸幫他點火。他叫她“二嬸”,她叫他“大兄弟”,孩子們叫他“叔”。瞅不透他們是什麼關係,瞅着只覺得怪有趣兒的。
日子過得那麼平淡,難挨,看看他倆,倒也解解悶。
二十六
這天,那小夥子正給二嬸鋤地,卻呼啦啦地跑來了一夥子人,為首的正是鮑彥山。他掄起扁擔,一傢伙把那小夥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擁上來,連打帶踢,那小夥子抱着頭在地上亂滾。
二嬸擔著一挑水走到地邊,來不及擱下桶就朝這邊奔過來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嬸跑着跑着,絆倒了,爬起來再跑,一邊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鮑彥山,鮑彥山給了她一腳:“連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幾步,撲倒在鮑彥山腳邊,抱住鮑彥山的膝蓋:“大哥,你饒了他小命一條吧!”
鮑彥山不由放下了扁擔,瞅了一眼弟妹,嘆了一口氣,罵道:“你這不要臉的娘兒們,還有臉給他說情!”說罷,就一使勁甩脫了她。
二嬸翻轉身,索性抱住了那小夥子,不管不顧地嚷:“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
一陣更加激烈的拳**加。二嬸和那小夥子緊緊抱成一團,再不作聲了。任他們怎麼踢,怎麼打,怎麼罵,只是不作聲。
打累了,終於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腳,說道:“下次再叫我瞅見你往這莊上跑,沒你好果子吃。”
他們抱成一團,一動不動像死過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過後,才動了起來。
小夥子哇的一聲哭了:“二嬸,我幹了缺德事,敗了你家的門風。你揍我吧!”
“這不怪你,”二嬸整了整衣衫。眼裏沒有一滴眼淚,乾乾的。
“我帶累了你,二嬸。”
“是我帶累了你,拾來。”
“我這就走,再不敢來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嬸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來,要走,卻又蹲倒了,腦袋垂在了褲襠里。
“你咋不走?”二嬸問他。
“我走了,這地你自己咋鋤得完。”拾來說。
“我能鋤。”
“那,我走了。”他回過頭,猶猶豫豫地對二嬸說。
“慢,你的貨郎挑子叫他們砸散了,你拿什麼去做買賣?”
“我能拾掇。”
兩人不再說話,低着頭。過了一會兒,二嬸慢悠悠地說:“我說,拾來。”
“我聽着哩。”
“我說,你要不嫌我年歲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窮,你,你就不走了!”二嬸說罷,猛地扭過臉去了。
拾來卻抬起了臉,眼睛裏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聲:“二嬸!”
“你別叫我二嬸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嬸慢慢地轉過臉,望着拾來,淚糊糊地笑了。拾來也憨憨地笑了。兩張鼻青眼腫的臉,就這麼淚眼婆娑地相對着,傻笑着。
拾來留下了,卻不敢叫本家兄弟們看見。可是這怎麼瞞得過人!鮑彥川的本家兄弟到處尋着拾來。
拾來去找隊長。現在分地了,沒有隊了,也就沒隊長了,隊長叫作村長了。村長不如隊長能管事。他說他管不了鮑家兄弟,他心裏也是不想管,這事兒不能管。這是小鮑庄百把年來頭一樁醜事,真正是動了眾怒。
拾來是個五尺高的漢子,不是一隻煙袋一隻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們瞅見了,便跑不了一頓飽打。拾來叫他們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嬸在後邊大聲地叫:
“往鄉里跑,往鄉里跑!”
一句話提醒了拾來,拾來抱住腦袋,掉轉身子就往鄉里跑。一氣跑了七八里地。到了鄉里,才算有了公斷:照婚姻法第幾第幾條,寡婦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贅也是合法的。從此,拾來在小鮑庄有個合法的身份,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門的女婿難免叫人瞧不起,連三歲小孩都敢在頭上動土。乾乾淨淨的鮑姓里,忽然夾進一個馮姓,並且據說這個馮姓也不那麼地道、純凈,是硬續上的,來路十分不明。叫眾人難以認可。一簍瓜里夾進了葫蘆,叫人怎麼看得順眼。再加上拾來和二嬸的年齡,總給人落下話把。好在,拾來從小是在這種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長大,這對他不新鮮了。而他漂落了這幾年,終於有了個歸宿。他一點兒沒覺着二嬸對他有什麼不合適的,他想不出他怎麼去和一個大閨女過日子,和着一個小姊妹過日子,那也叫過日子嗎?二嬸對他,是娘、媳婦、姊妹,全有了。拾來心滿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壯壯實實,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氣預報:
今天晚上,陰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區有大到暴雨。預計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關部門及時做好防汛工作……
縣裏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鄉里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村裡也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二十八
雨下個不停,坐在門檻上,就能洗腳了。西邊窪處有幾處房子,已經塌了。
縣長下來看了一回。
鄉長下來看了兩回。
村長滿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帳篷,帳篷是縣裏發下來的。
這天,天亮了一些,雲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這一回大概挨過去了。不料,正吃晌飯,卻聽鮑山西邊轟隆隆地響,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陣一陣的轟隆,而這是不間斷的,轟轟地連成一片,連成一團。“跑吧!”人們放下碗就跑,往山東面跑。今年春上,鄉里集工修了一條石子路,跑得動了。不會像往年那樣,一腳蹅進稀泥,拔不起來了。啪啪啪的,跑得贏水了。
鮑秉德家裏的,早不糊塗,晚不糊塗,就在水來了這一會兒,糊塗了,蓬着頭亂跑。鮑秉德越攆她,她越跑,朝着水來的方向跑,撒開腿,跑得風快,怎麼也攆不上。最後攆上了,又制不住她了。來了幾個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鮑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掙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緊牙關,不鬆手,一步一步往東山上跑。
鮑彥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頭一點人頭,少了個撈渣。
“撈渣!”鮑彥山家裏的直起嗓門喊。
文化子想起來了:“撈渣給鮑五爺送煎餅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鮑彥山家裏的說。
水已經浸到大腿根了。
鮑彥山往回走了兩步,見人就問:“見撈渣了嗎!”
有人說:“沒見。”
有人說:“見了,和鮑五爺走在一起呢!”
鮑彥山心裏略略放下了一些,還是不停地問後來的人:“見撈渣了嗎?”
有人說:“沒見。”
有人說:“見了,攙着鮑五爺走哩!”
水越漲越高,齊腰了。鮑彥山望着大水,心想:“這會兒,要不跑出來,也沒人了。”
後面的人跑上來:“咋還不跑!”
“找撈渣哩!”
“他早過去了,拖着鮑五爺跑哩!”
鮑彥山終於下了決心,掉回頭,順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鮑秉德家裏的折騰得更厲害了,拚命往下掙,往水裏掙。鮑秉德有點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嗎?”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繩子掙斷了,兩隻手抱住她男人的頭,往後扳。
“狗娘養的!”鮑秉德絕望地號。他腳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拚命要站穩。他知道,只要松一點勁兒,兩個人就都完了。水已經到胸口了。
她終於放開了男人的頭,鮑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喘氣,她忽然猛地朝後一翻,鮑秉德一個趔趄,不由鬆了手。瘋女人連頭都沒露一下,沒了。
一片水,哪有個人啊!
水攆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這一條石子路,跑得贏水了。跑到山上,回頭往下一看,哪還有個莊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見誰家一隻木盆在水上漂,像一隻鞋殼似的。
村長點着人頭,除了瘋子,都齊了,獨獨少鮑五爺和撈渣。
“撈渣——”他喊。
“撈渣——”鮑彥山家裏的跺着腳喊。
鮑彥山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他和鮑五爺了嗎?”
“沒見,我沒說見啊!”回說。
鮑彥山急眼了,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了嗎?說他牽着鮑五爺!”
都說沒見,而鮑彥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誰說見了的。也難怪,兵荒馬亂的,瞅不真,聽不真也是有的。
鮑彥山家裏的跳着腳要下山去找,幾個娘兒們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無情哪!”
“撈渣,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裏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兒們都陪着掉淚。
“別號了!”村長嚷她們,皺緊了眉頭。自打分了地,他隊長改做了村長,就難得有場合讓他出頭了,“還嫌水少?會水的男人,都跟我來。”
他帶着十來個會水的男人,砍了幾棵雜樹,扎了幾條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進了小鮑庄。哪裏還有個莊子啊!什麼也沒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過去,望不到邊。水上漂着木板、鞋殼子。
“撈渣——”他們直起嗓子喊,聲音飄開了,無遮無擋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聽不見了。
“鮑五爺——”他們喊着,沒有聲,好比一根針落到了水裏,連個水花也激不起來。
筏子在水上亂漂着,沒了方向。這是哪兒和哪兒哩?心下一點數都沒有。
筏子在水上打轉,一隻鳥貼着水面飛去了,鮑山矮了許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個人?”
前邊白茫茫的地方,有一叢亂草,草上趴着個人影。
幾條筏子一齊劃過去。劃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東最高的大柳樹的樹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鮑五爺。鮑五爺手指着樹下,喃喃地說:“撈渣,撈渣!”
樹下是水,水邊是鮑山,鮑山陰沉着。
男人們脫去衣服,一個接一個跳下了水。一個猛子紮下去,再上來,空着手,吸一口氣,再下去……足足有一個時辰。最後,拾來一個猛子下去了好久,上來,來不及說話,大口喘着氣,又下去,又是好久,上來了,手裏抱着個東西,游到近處才看見,是撈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腳把拾來拽了上來,把撈渣放平,撈渣早已沒氣了,眼睛閉着,嘴角卻翹着,像是還在笑。再回頭一看,鮑五爺趴在筏子上早咽氣了。
筏子上比來時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會說話的。筏子慢慢地劃出莊子,十來個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剛一露頭,人們就呼啦地圍上了。
一老一小靜靜地躺在筏子上,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詳,睡著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開了,打社會子死,莊上人沒再見過他這麼舒眉展眼的模樣。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靜,比活着時臉上還多了點紅暈。
鮑彥山家裏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圍着她,勸她哭,哭出來就好了。
村長向人講述怎麼先見到鮑五爺,而後又下水去找撈渣。
拾來結結巴巴地向大家講述:“我一摸,軟軟的。再一摸,摸到一隻小手。我心裏一麻,去拽,拽不動,兩隻手摟着樹身,摟得緊……”
人們感嘆着:“撈渣要自己先上樹,死不了的。”
“撈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贏的。”
“那可不是?小孩兒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們頭裏哩!”
“撈渣是為了鮑五爺死的哩!”
“這孩子……”
打過孟良崮的鮑彥榮忽然顫顫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樣兒的!”
“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裏的這才哭出了聲,在場的無不落淚。
撈渣恬靜地合著眼,睡在山頭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鮑秉德蹲在地上,對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嗚嗚地哭着。
天漸漸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餅乾、煎餅、麵包,是縣裏撐着船送來的,連小孩都沒動手去抓一塊。
天暗了,水卻亮了。
二十九
這次大水鬧得凶,是一百年來沒遇到過的大水。可是,全縣最窪的小鮑庄只死了一個瘋子、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辦喪事了。大伙兒商議着,不能像發送孩子那樣發送撈渣。撈渣人雖小,行的是大仁義,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萬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樣,用條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們去買板子了,女人們上街扯布。藍滌卡,做一身學生制服,魚白色的確良,縫個襯裏褂子。還買了雙白球鞋。撈渣打下地沒穿過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們穿破穿爛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連別的莊上,都有人跑來送他。都聽說小鮑庄有個小孩為了個孤老頭子,死了。都聽說小鮑庄出了個仁義孩子。送葬的隊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個大人,送一個孩子上路了。小鮑庄是個重仁重義的莊子,祖祖輩輩,不敬富,不畏勢,就是敬重個仁義。鮑庄的大人,送一個孩子上路了。
小鮑庄只留下了孩子們,小孩是不許跟棺材走的,大人們都去送葬了。
女人們互相拉扯着,嗚嗚地哭,風把哭聲帶了很遠很遠。男人們沉着臉,村長領着頭,全是彥字輩的抬棺,抬一個仁字輩的娃娃。
剛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聲地舔着送葬人的腳,送葬隊伍歪下了一長串腳印。
送葬的隊伍一直走到大溝邊。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長捧了頭一捧土。九十歲的老人都來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為了個老絕戶死了,死得不值啊!”他跺着腳哭。
風吹過大溝邊的小樹林子,樹林子沙啦啦地響。一滿溝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隊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動。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墳。墳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動。
他大在墳上拍了兩下,啞着嗓子說:
“孩子,大委屈你了,沒讓你吃過一碗好茶飯!”
剛止住的哭聲又起來了,大溝的水哭皺了,盪起了微波,把那墳影子搖得晃晃的。
天陰陰的,要下雨似的,卻沒有下。鮑山肅穆地立着,環起了一個哀慟的世界。
這一天,小鮑庄沒有揭鍋,家家的煙囪都沒有冒煙。人們不忍聽他娘的哭聲,遠遠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牆根,吸着煙袋。唱古的顫巍巍地拉起了墜子:
十字上面擱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裏拐念力字,
力大無窮有燕張。
有人字一出頭念入字,
任堂輝結拜楊天郎。
……
鮑二爺輕輕問老革命:
“鮑秉德家裏的找到沒有?”
老革命目不轉睛地看着唱古的,輕輕說:“沒有。”“這就怪了。”
“大溝都下去摸過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這娘兒們……興許……怪了……”鮑二爺搖頭。老革命一字不落地聽着:
有五字添一個單人還念伍,
伍子胥打馬又過長江。
有四字添一橫念西字,
西涼年年反朝綱。
……
三十
鮑仁文把拾來和二嬸的故事,寫了一篇文學色彩很濃的廣播稿,寄給了廣播站。題目叫作《崇高的愛情》。他寫拾來不嫌二嬸年紀大,孩子多,二嬸則不嫌拾來沒根底,沒地又沒房。由於有了崇高的愛情,他們便結為伴侶。白日辛勤地勞動,夜裏在燈下制定“致富計劃”,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廣播了,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有人從十幾裡外來小鮑庄,為了看一眼拾來和二嬸。可是,這並沒有改變拾來在小鮑庄的地位,人們還是叫他“倒插門”的。
和他家地連邊的還有鮑仁遠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嬸兩犁地,拾來也不敢作聲。因此二嬸沒有男人時沒受過欺負,這會兒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負了。而沒有男人的二嬸不是個省油燈,到處敢和人爭和人吵,和人理論理論,現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麼短處似的。她總覺得自己這個男人不是明門正道的,自己心裏先虧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麼說,還是有個男人好啊,不論是明道還是暗道。有個男人,心裏踏實多了,過日子有個幫手,到底不那麼累人了。她從心底里是感激拾來的。可是她又隱隱地覺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來。所以,她使喚拾來起來,那話里總難免有一種不客氣的味道:
“拾來,水缸見底了!”
拾來便去挑水。
“拾來,燒鍋!”
拾來便燒鍋。
“拾來,鍋溢了。”
拾來便不燒。
“拾來,豬跑了。”
“我正吃飯哩!”拾來說。
“你不能吃着攆嗎?”
於是拾來便卷巴一張煎餅跑去了,嘴裏“啰、啰”地叫着。
拾來也習慣了,任她使喚。使喚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時候,拾來任務完成得不那麼圓滿,她就會嘟囔個沒完。拾來雖說是個倒插門的,畢竟也是個男人,也有脾氣,發作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於是就要鬧。不過,他們鬧起來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插着門鬧,壓着聲兒鬧,打死了也不叫喚。鬧完了,打完了,開了門,又像沒事人一樣了。夜裏,兩口子還是恩恩愛愛,該幹啥還幹啥。
拾來隱隱有點不滿足的是,這個家他做不了主。這個家是二嬸的家,有什麼事,人家從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嬸。其實,就是來找他,他也會去問二嬸的,可人們連這個過場都不記着要走一走。而二嬸呢,也常常忘記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學的事。其實,她要來問他,他也會讓三子上學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虧待得了嗎?可是二嬸問都不來問他,好像他不是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裏自然有點不自在。心裏不自在吧,又不好說出來,憋又憋不住,就在別的事上露出了臉色:
“稀飯咋這麼稀,是涮鍋水嗎?”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湊合喝吧,老爺!”二嬸說。
“干一天活,喝這個管嗎?雇的短工也得管飽飯!”拾來放下鍋,擱重了一點,“砰”的一聲響。
“你走街串巷賣貨的時候,能喝上這個就不錯了哩。”二嬸撇撇嘴說。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話說到了拾來的短處,也是痛處,他乾脆把碗摔了。
二嬸也會摔碗,摔得比他響,“乒乓”的,當然,沒忘了先關門。
打一次,鬧一次,當時不覺得什麼。可一次一次多了,總歸要留下一點什麼。一點一點地積了起來,自然是個事兒。雖然不大吧,可擱在心裏也是個疙瘩,怪不暢快的,不過,過日子嘛,不暢快原來就比暢快多,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能過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這麼回事。
廣播稿在鄉里廣播了不久,又在縣廣播站廣播了。拾來和二嬸覺得怪臊的,可畢竟有點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覺得不該鬧。想不鬧就能不鬧了嗎?也不能。他們只能把門關得更嚴,聲音壓得更低。
鮑仁文聽到縣廣播站廣播了,便激動得了不得。要知道,被縣廣播站選中稿子,這在他的文學生涯中,是一個制高點。他自己都不曉得怎麼來的一個印象,就是縣廣播站廣播過的稿子都要在縣文聯辦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發表。他沉住氣等着縣文聯給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個多月,也不見動靜,又不好意思問上門去,只好作罷。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說,給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來,就又是無窮無盡的等待。至於拾來和二嬸在屋裏打架,他就不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