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暮晚冷言辭深淵(柳府暗衛)
星辰點映着遙遙夜空,織女星和牛郎星在今夜格外閃耀,依舊隔銀河而望。
江靈梔將仰望星空的視線收回,落在人間煙火氣上。回眸間正巧就瞧見了這樣一幕:飛絮還半趴在橋欄上興奮數着從橋下漂過的祈願燈,瓊兒趁她樂在其中的時候悄悄退後幾步,避開了她的注意,暗戳戳地向姜忱遞出了一直捧在手心的那個荷包。
鄭世楠守在江靈梔另一側,在姜忱向他投來略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時,他居然和江靈梔默契十足地同時偏轉了視線,佯裝不見。
姜忱比鄭世楠年幼幾歲,平日裏一直將鄭世楠敬若兄長尊如良師,眼下這個節骨眼的求助並未得到其回應,他心裏稍稍泛起了嘀咕。
可是,當入目所及瓊兒那一張不知道是因為羞怯還是激動而泛着殷紅的俏臉,他的手倒是快於理智先伸了出去,大大方方將那飽含情意的荷包收入掌中。
許是真受了飛絮的蠱惑,瓊兒生平第一次這般大膽主動,卻還是不敢去正視姜忱的眼睛,始終嬌羞而忐忑地將腦袋低垂着,緊盯着地面上被踩踏得早磨平了稜角的青石磚。
就在對方指尖闖進她視線所及的那一剎那,瓊兒的一顆心近乎提到了嗓子眼。
及至注意到他盯着已夾在指尖的荷包微愣一瞬后又極其自然地將那荷包揣進懷裏的動作,瓊兒羞赧中有狂喜佔據上風,不由得揚了唇,鼓起勇氣抬頭送給他一抹如旭風和暢般妍麗舒心的笑,卻在姜忱欲開口說話前又宛若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慌張且滿足地抽身小跑,逃到了江靈梔身後。
晚風裹了點點水霧拂面而來,將吵雜的人聲吹得零散了些。
江靈梔輕輕迴轉了身,去躲那股濕寒的涼氣時不經意地瞄了眼還撫着胸口暗自心悸的瓊兒,忍不住為其揚了唇畔,溫柔了目光。
少女的情思總是這般簡單純粹,真好。
感嘆間,有意將視線掃過還在橋欄上舉着手指細數河燈的飛絮,江靈梔眼中涌動着熠熠光芒,突然就期待起這個丫頭遇見心上人的模樣來……一定非常有趣。
長街上的繁嚷一直持續到了子時,人群方才漸漸稀落,華燈如晝的鬧區少了許多錦冠華服,平頭百姓卻更樂得自在歡暢。
同樣位於胥陽街的柳府相對於江府而言,並不大氣,卻顯得精緻了許多。
柳清韻回府後,本想要撫琴發泄今日在茶樓所積累的怨憤,但從護院那裏聽說了父母今晚在隔壁小院的望月軒賞月賞星辰到太晚,已經歇息在了西廂房。擔心琴聲會影響到他們,她只能徒將手擱在琴弦上虛晃兩下,咬咬牙作罷。
好容易捱到了人聲寂靜,遣開了守夜丫鬟,柳清韻起身隨意地披了件外衣,從衣襟內摸出一個精巧的夜鶯哨來。
那哨子被偽裝成一個碧青水滴玉的樣式,用一根五色細彩繩系掛在脖頸上,自暮晚來到她身邊起就從未離身過。
起風的夜晚,屋外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有淺寐枝頭的鷓鴣受驚似的嘶鳴了兩聲。
屋內,夜鶯婉轉啼鳴之音輕輕響過三下,內幃隔着幔帳的一扇小窗便被無聲拉開,緊接着就閃進一個身手矯健的人影。
與以往每一次一樣,那道身影落腳就站在同一個位置,這麼多年來都不曾差錯半分。
“你知道我為何深夜急急召你過來?”柳清韻伸手拉了拉肩頭滑落的外衣,趿着一雙淺緋祥雲貼面繡鞋,面無表情地向暮晚一步步靠近。
“小人聽候姑娘吩咐!”暮晚的回答也是一樣不形於色。
“聽候吩咐?呵~”柳清韻忽地冷笑了兩聲,暴走兩步,猛然扯開那避目的帷幔,藉著漆柱上還未熄滅的一簇燭火,將內心的憤怒盡數展現給仍將大半個身影掩在書架陰影中的暮晚,“你真的一直聽從我的吩咐了嗎?江靈梔沒有死在那場天賜的大火中也就罷了,可她憑什麼還能完好無損出現在我面前?”
“小人一開始已經告知姑娘實情,那場火不是小人所為。至於江二姑娘為何毫髮無損,此事並非小人從中插手,或許是她命不該絕。”
可惡!
怒不可遏瞪着始終雲淡風輕攻守自如的暮晚,柳清韻真想將時間迴轉到四年前那天,當時就不該給這根木頭那張能救命的大餅,就該眼睜睜看着他餓死街頭才對。
“好,就算江靈梔這件事是意外,那沈知鴛呢?”她咬牙切齒更往前逼近了幾步,直與暮晚不到三尺之距,眼中陰毒的光已然讓她扭曲了面孔,“當日我讓你殺了她的,是你自己說有什麼世上無解的毒藥可以毀其容貌,可是現在的結果呢?她竟然能夠嫁給威遠侯!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那個位置籌劃了多久?她怎麼能輕而易舉就奪了去?憑什麼?”
暮晚一向只盯着地面的雙眼微微一動,抬了眼瞼,凝視着周身匯聚起越來越多戾氣的柳清韻,眉心不自覺地緊鎖,眼底也悄悄劃過一絲憐憫,可也僅僅只是那麼一瞬,隨即而來的是微不可察但足以誅心的……厭惡。
“答應您為您排除所有可能妨礙您得美人魁首的人,小人的的確確做到了的。至於沈姑娘與錢侯……姑娘您如何認為小人一介寒民有本事跟皇帝陛下叫板?”
聽暮晚提說到了元宗帝,柳清韻像是被什麼東西敲擊了天靈蓋,總算稍稍冷靜了一些,可眼中的嫉恨不甘依舊濃烈。
“所以……我要你再去殺了她!”
她猛地再向前疾走兩步,惡狠狠揪上暮晚的衣襟,用盡所有的力氣朝前一帶,沒防備的暮晚就這樣被她大力拽着俯下了身。
銀白色的面具在昏黃的燭火中似乎多了點難得的溫度。
要是面前的女子依舊如初的話。
但可惜……
“恕難從命!”
凝視着她一雙魅惑的眸子,那裏陰鷙得連他的倒影都模糊了起來,暮晚保持着與柳清韻額頭相抵的姿勢,眼神更加冷淡,聲音也愈發涼薄。
“自此之後,凡涉及傷人性命之事,還請姑娘您免開尊口。即便暮晚得一個薄情寡義言而無信之名,也絕不再如您所願。”
事實上,自沈知鴛那件事開始,他就已經這麼做了。
他早年間因着不可為人明說的經歷而磨練成了淡漠的性子。那些年無數次的死裏逃生跌跌撞撞流落到龍陽,於生命彌留之際時那一眼,是真的能驚艷他一生,他本以為她會是他的驕陽他的救贖,沒想到頭來也只是救了他的命,而已。
當初,一口餅就着清粥吃了七口,所以,她將自己禁錮在身邊見不得陽光的陰影中,誘使他承諾為她做七件事才能重獲自由。
那時,他感念她貌似天仙心思純善,欣然應允。
然而……
她提出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了她父親那恃寵而驕的妾室,只因為那侍妾不小心踩踏了她母親精心培育的牡丹。
第二件事,除掉與她姿容不相上下但才華卻甚高的沈知鴛,助她順利得到了美人魁首。
第三件事,不惜一切阻止江靈梔和錢侯爺在臨江仙相遇……
金鵬展翅燭台上,小小的燭火在二人身後奮力跳躍兩下,灼盡餘光后蕭然熄滅。
窗外的月影不知何故卻是照不進那扇半開的窗,黑暗,讓屋內的一切盡歸了墨染深淵。
在柳清韻震驚過後的盛怒中,暮晚退後一步,對她拱手作了一揖,又在她還未給出反應之前,腳步輕點,一個魚躍鑽出了窗子,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