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輩子的遺憾
“鄒凱,快走吧,能在床前最後盡孝一次也好,以後好好做人,多報答家人和社會。”
“謝謝指導員。”
……
大雨中前行的大巴車裏,氣氛壓抑無比。
乘客們時不時瞟來的如小白兔般驚慌躲閃的眼神,讓鄒凱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努力拉了拉短袖,想要遮住自己胳膊上的紋身和那幾道傷疤,又壓低了棒球帽的帽檐,想要掩蓋那道貫穿整個左臉的刀疤。
可是短袖根本遮不住那些紋身和傷疤,壓低的棒球帽遮住了臉,卻又露出了後腦勺上光溜溜的頭皮和當年被人用啤酒瓶砸出的大疤。
一時間,車廂里更加壓抑沉悶了,有小孩被壓抑的氣氛嚇哭,剛哭了兩聲,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巴,只聽見嗚嗚的沉悶哭聲和大人壓低了聲音的呵斥聲。
鄒凱把頭埋了下來,心中滿是悔恨和自責,他剛從監獄刑滿釋放,這還是他這些年來積極接受改造立功的結果。
七天前,家裏打來電話,說老父親病危,他跪下求了指導員,監獄方面考慮到他這些年表現良好,再加上刑期將滿,特事特辦,向上級申請提前一個月釋放,讓他有機會回家見父親最後一面。
大巴車在山村的岔路口停下,鄒凱冒着暴雨下了車,下車之前,他聽到車廂里乘客們齊齊鬆了口氣的聲音,心中不由得苦笑,很想說一句:我真的已經是好人了。
可是這話除了他自己,誰又會相信?
鄒凱冒着暴雨,在鄉村水泥路上朝着記憶中的山村飛奔,看着遠處山村蓋起來的一棟棟小樓,怎麼都跟記憶中當年破敗瓦房的村子對不上,如果不是村后獅子山那獨有的形狀,他都懷疑大巴車司機騙他下錯了地方。
快跑到村口的時候,他的腳步又有些猶豫了,從二十多年前離家到南方打工,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裏,年少輕狂時是跟父親對着干,不願意回來,後來犯了事情坐牢,是無法回來。
二十多年的時光,就如一場夢一般,如今面對這片承載他童年記憶的土地,他的心中滿是惶恐,可是想到還在病榻上堅持等待他的父親,他一咬牙,加快腳步往前跑去。
當他跑到村口的時候,忽然看到村口大槐樹下似乎有個人影,他下意識想要提醒對方一句:雷雨天站在大樹下有被雷擊的危險。
可是剛等他想要開口喊話的時候,卻又發現大槐樹下根本沒有人影,他覺得是自己眼花了,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跑去。
還沒有跑到記憶中老家的院子裏,他就猛然聽到暴雨中隱隱有人放聲大哭的聲音,他心裏不由得一沉,腳下的步子猛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了泥濘之中。
等到他邁着踉蹌的步子,衝進屋子裏,看到的是大姐和小妹伏在床前放聲大哭,離鄉時還是中年的母親如今已是滿頭銀髮,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淚。
看到他進來,母親顫巍巍的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來,鄒凱鼻子不由得一酸,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母親走到他的面前,揚起巴掌就朝他抽了過來。
耳光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更疼的是鄒凱的心。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是個溫婉的女人,從來沒有大聲吼過他,更不要提打他,以前在家裏,教訓他的都是父親。母親這是對他傷心失望到了極點。
“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為什麼不早點?你知不知道你爸為了等你,乾熬了八天,為的就是看你一眼,你哪怕早兩分鐘……”
母親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來。
農村都有這個說法,老人死之前有一口氣,如果咽了就去了,除非心愿未了,會一直強行拖着,直到心愿完成。
鄒凱只覺得心裏像是有無數的刀子在來回扎,他彎腰重重的把頭磕在了地上,被雨水打濕的棒球帽滾落在地,他的額頭撞在地面的紅磚上,磕得砰砰作響。
“爸,媽,兒子不孝,兒子回來了。”
幾天後,鄒凱終於操辦完了父親的喪事,這才有機會靜下心好好審視這個破敗的家。
家裏依舊是四十多年前爸媽結婚時的平房,四十多年前村裡人都羨慕的房子,現如今在別人家兩層三層的農村別墅映襯下,寒酸的就像是狗窩。
大姐老了,記憶中那個十里八鄉都交口誇讚的俊姑娘,如今成了一個滿面愁苦的婦人,這些年他入獄之後,大姐沒少到處跑着操持,家裏根本沒落到錢。
小妹也老了,記憶中那個等着他從南方帶花衣服的小姑娘,如今成了一個表情麻木的中年婦女,見了他也都是冷冰冰的。
姐夫和妹夫根本就不理他,外甥和外甥女也一樣,見了他連正眼瞧他一眼都不願意,這個家也只有母親和大姐對他還算好。
對於家人的態度,鄒凱沒有任何的怨恨,他知道,是他傷了他們的心,當年小妹最喜歡纏着他,讓他帶她下河捉魚撈蝦。
他當年去南方打工的時候,曾誇下海口,要給小妹帶香江的隨身聽回來,要給她買譚校長和張哥哥的磁帶,可他一樣都沒有做到,最終鋃鐺入獄,還要讓家裏出錢給受害人民事賠償。
至於父親,鄒凱那天在看到父親遺容后,心中就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他覺得在大槐樹下看到的那個人影,實在太像父親了。
也許,那是父親在樹下等到了自己,才咽氣離去。
鄒凱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在自欺欺人,可他願意這麼相信,因為這是一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他願意相信父親有靈,他們父子曾經見過最後一面。
今夜是頭七,鄒凱在院子裏枯坐了很久,提着一瓶酒去了村口的大槐樹下。
一瓶酒,兩個杯子,他喝一杯,撒一杯在地上給泉下的父親。
“爸,兒子不孝,這輩子走錯路了,對不起您,下輩子要是還能做父子的話,我一定聽話,做個好人,好好混出頭,孝敬您老人家。”
鄒凱是真心實意的,回想前幾十年的人生,他發現自己實在是太混球了,如果有機會重來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做個好人,不去瞎混。
鄒凱醉了,黑夜中,暴雨再次籠罩大地,一道閃電落在了大槐樹上,劈中了鄒凱。
……
……
從宿醉中醒來的鄒凱,直到此刻還是懵圈的,他明明記得自己出獄后在父親的頭七夜裏到大槐樹下喝酒,怎麼一覺醒來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他仔細檢查過,自己的大花臂沒了,前胸和後背上的紋身也沒了,十幾年江湖生涯落下的幾十道傷疤,也全都消失了。
如今的他還只是一個從老家跑出來打工半年的年輕人,因為從小幫家裏干農活,雖然也有把子力氣,身體卻很單薄,根本不是後來那個一身橫肉,可以硬抗對手好幾刀的江湖三郎。
鄒凱確定過,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為他在自己手指上劃了一下,流血了,也疼了,卻並沒有夢醒之類的事情出現。
“凱哥,凱哥,別愣神了,咱們該去找陳老大他們了。”劉鵬再次出聲催促道。
此刻的鄒凱十分糾結,上天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卻又給他出了個大大的難題,他有了一次重來的機會,可是重生的時間卻太過尷尬。
昨天晚上,好兄弟劉鵬說介紹他進入幫派,從此快意恩仇,剛好他也找不到打零工的機會,快要餓肚子了,就同意了。
他昨天跟着劉鵬見過了對方,晚上喝了一頓接風酒之後,對方還安排他們倆來溫州髮廊嗨皮,今天中午就要去參加正式的入幫儀式了。
上一世,他和劉鵬熱血沸騰,以為自己真的進了江湖,從此走上人生巔峰,能像電影裏面演的那樣,快意恩仇,開豪車,喝洋酒,夜場隨便泡妞。
可實際情況是,陳老黑這十幾個老鄉組成的所謂的幫派,就是個一幫地痞小混混,只能在偏遠工業園的街道上,收點保護費裝老大,出了這道街,就是屁都不如的小癟三。
鄒凱沒想要繼續跟陳老黑混下去,更不想讓前世的好兄弟劉鵬再次走上不歸路,可現在的問題是,陳老黑是個很要面子的傢伙,又對他和劉鵬摸清了根底。
根據鄒凱混江湖十幾年的經驗,這種人是最難纏的,面對強大的對手時,就會卑躬屈膝,如哈巴狗一般卑微,但是面對弱者的時候,就會變得狠辣無比。
他要是和劉鵬提出離開的話,陳老黑肯定會把他和劉鵬往死里打,必須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可以。
就在他還在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穿着暴露的女人來到了他和劉鵬跟前,用嬌滴滴的聲音道:“兩位大哥,時間還早,要不我再叫兩個姑娘來陪陪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