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聚餐
“花言巧語。”
曉旭這麼說著,臉上的表情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能穿透她眸子中的欣喜,體味她靈魂里的愉悅。
“我的花言巧語只對你說。”
“行了行了,別扯淡了,等我排完和張莉的戲,你就教我唱那首歌噢。”
我點點頭,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了,我靜靜地看着她們排練,她們排的是黛玉讀完《會真記》后,在帳里歇息時念了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橋段,由於演寶玉的那幾個人都沒來,袁玫便幫着演了寶玉,演了一會,前面還好,每到袁玫說出多情小姐同鳶帳的台詞,曉旭和張莉總是笑的前仰後合,說這句話女生說來太奇怪了,感覺也很不對,還是找個男生來對戲。她們三個東瞅瞅,西看看,每個男演員都忙着自己的事,曉旭見沒人可找,就把眼光放到了我身上,打量了我好一會,她沖張莉招招手,兩人咬了半天耳朵,又跑去跟袁玫說了什麼,我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們,心裏只覺得有趣,卻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靜待她們登門拜訪。
果不其然,三個姑娘聊了一會後,三人並排沖我走了過來,我故作不知,問道:
“怎麼了?你們怎麼不演了?”
“我們想請你幫我們一個忙。”張莉的口音還是那麼可愛,總是把你讀成李。
“但說無妨,只要三位姑娘有需要,李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曉旭聽了笑着打了我一下道:“你這傢伙,好像我們要了你的命似的!”
“哎呀,你們求人幫忙怎麼還打人,我不幫了噢。”
“哼,你不幫,就把我給你買的冰棍吐出來。”
“嘿,原來在這等着我呢?唉,吃人嘴短,沒辦法了,你們說吧。”
曉旭跑到我的身後給我揉了揉肩道: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我們搭個戲。”
“好啊,我演技其實還不錯的,演什麼角色?”我其實說的是實話,我上的是傳媒院校,也經常有演戲的機會,在很多短片里演過主角,說起來,演技可能要比這劇組裏的某些新人還要強些。
“你倒是挺有自信,那你可演好點哦。”曉旭把袁玫的劇本遞給了我,我正看着,她耐心的用纖細的手指指着本子上的內容,為我講解準備排練的部分,包括角色的神態、語氣、動作和一大堆細緻繁雜的演繹內容和表演技巧,甚至連賈寶玉的心境都給我講得一清二楚,我驚訝不已,我以前一直認為曉旭是沒什麼演技的,沒想到真實的她卻是一個對表演藝術研習的戲痴,真正配得上演員二字。
我耐心地聽着,認真的記着,曉旭滔滔不絕的講着,足足講了十分鐘,連點重複的都沒有,今天可真算是被她給上了一課。
“曉旭,你真令我刮目相看,你對表演的理解之深,讓我感到自己在你面前,渺小的像一粒沙子。”
“你呀你,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無事獻殷勤,我可是一點都不會高興的。”曉旭說的冠冕堂皇,卻笑靨如花。
我認真的讀了幾分鐘劇本,把其中的語句都讀的熟了,感情也揣摩的到位了,便招呼曉旭和張莉走一條看看,我替她們按劇里的調度站好了位,讓袁玫最後幫忙扮演老媽媽和襲人,一番折騰后,開始了試戲,曉旭坐在椅子上,念叨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台詞,我佯裝站在門外,學着歐陽演過的賈寶玉竊喜的樣子,往屋裏一跳道:
“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啊?”
曉旭聽了,歪在椅子上裝睡,我見她那樣子不自覺的就笑了,把手放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袁玫也恰時的喊道:
“妹妹睡覺呢,寶二爺等她醒了再來吧。”
曉旭一聽翻了身起來,笑道:
“誰睡覺呢。”
“我們都當姑娘睡著了,紫鵑,姑娘醒了,進來伺候吧。”袁玫說罷,閃出了一條路,讓張莉就位。
曉旭理了理劉海兒,嗔道:
“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了?”
“我沒說什麼。”
我抬起手,在曉旭的額頭上輕輕一敲道:
“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啦!”
張莉聽到這,快步走了進來,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在椅子上伸了伸腿道:
“寶…紫鵑啊,把你們的好茶,給我來一碗。”見到張莉,那一句寶釵差點脫口而出。
“你別理他,先給我舀水洗臉。”
“這怎麼行,寶二爺是客,自然是先給他看茶。”張莉轉身走了出去,我興奮的一拍大腿道:
“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鳶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啊!”
曉旭登時橫了眼道:
“二哥哥,你說什麼?”
我一驚,冷汗流了半壺,趕忙道:
“我沒說什麼啊。”
曉旭雙手掩面,帶着哭腔道:
“如今新興的,在外頭聽了村話,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拿我來取笑,我成替爺們解悶的了!”
我見了,趕忙對着曉旭不斷的作起了揖道:
“好妹妹,是我說錯話了,你千萬別告訴去,我要是再犯,就讓我嘴裏長個疔,爛了舌頭!”
“二爺,你怎麼在這,老爺叫你呢。”
曉旭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梨花帶雨的絳珠仙一秒就變成了活潑好動的小姑娘,走到我身邊道:
“好,就到這吧,你演的寶玉還像那麼回事,等我再見到王導,肯定向王導推薦推薦你!”
袁玫聽了,也不住的點頭道:
“曉旭說的對,你演寶玉確實走了心,舉手投足都有那種味道。”袁玫以為我是對寶玉這個角色有研習,殊不知我早已看完了全套紅樓,自然知道攝製組推敲百遍后的成果,再加上與我近在咫尺的曉旭,我又有什麼理由演不好呢?
聽了她們兩個的讚美,我心裏雖然歡喜,但大腦還是很冷靜,我沖她們擺擺手道:
“算了算了,我演不了寶玉的,我是個燈光師,就該做好自己的事。”
我雖然這麼說,但並不是這麼想,一方面我自己身高一米八五,比侯長榮還高一點,他之所以與寶玉失之交臂就是因為太高,何況是我,另一方面,我也不忍心搶走歐陽奮強這一生中唯一一個經典角色,如果他演不了這個寶玉,我可能會毀掉他的人生。
“怎麼這樣說,你演寶玉的話,自然會有別人接手你的工作的,你不用擔心!”曉旭還不死心,緊緊的追問着我。
我嚴肅的注視着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術業有專攻,請尊重我的職業。”
曉旭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低下頭不做聲,見她這樣我也有些內疚,但我沒辦法,我沒法越過自己的良知。
曉旭的深情低落,像被家長訓斥過的小孩,我為了岔開話題,我衝著三人喊了一聲:
“要不要去吃晚飯,我請客!”
曉旭抬起了頭,望向了別處,眼裏覆著一層淡淡的憂傷,輕聲道:
“我不去。”
“你怎麼能不去呢,這頓飯,可是有特殊的意義,這是咱們倆重歸於好的見證,這也是我對你致歉的最後一步,你可一定賞臉啊。”
我說完,沖袁玫使了使眼色,她也機靈,飛快的跑到了曉旭的身邊,拉着她的胳膊道:
“曉旭啊,你看佳奇都這麼說了,那麼費心替你挑了禮物,還給你親手寫了歌,禮物也到了,情分也到了,你不去,這不是讓他難堪嗎?”
曉旭聽了,看了看袁玫,又看了看我,猶豫了一會,還是點了點頭,張莉看到后也湊了過來,袁玫順勢拉住張莉的胳膊,三個人一同往外走,我跟陳洪海和高宏亮打了個招呼,也和她們一起出去了。
袁玫和張莉討論了一會,還是沒決定好吃什麼,曉旭一開始不說話,但幾分鐘后也開始加入了討論,我見曉旭不再沉默,長舒了一口氣,有些後悔剛才說出那麼硬的話,心裏暗下了決心,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對曉旭柔聲細語。
三個姑娘討論了半天,最終提議去吃涮羊肉,這大熱的天,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我倒是無所謂,我從小身體就好,耐熱耐寒耐飢耐累,夏天吃火鍋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情。
1984年,隨着第六個五年計劃已接近完成,市場經濟和農業得到了長足發展,我國廣大人民的物質需求已經得到了極大滿足,北京大部分的館子已經不再需要拿着糧票和肉票才能吃飯了。
出來乍到的我,一切全憑袁玫包攬,在路上我還偷偷的告訴她,不要擔心花錢,她只是笑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讓我放心,說起來,每次看見袁玫的時候,確實感覺心裏踏實了不少,可能因為是她長相成熟?亦或者看過她飾演過溫柔和順,體貼入微的襲人,讓我把角色的特點帶入了現實中?總之,結果是一樣的,袁玫不僅有使我相信她的能力,同樣也沒有辜負我的信任,她帶我們去了一間看起來就非常不錯的館子,招牌很樸實,寫着五個遒勁有力的繁體大字:東來順飯莊。天氣雖然很熱,但店員還都穿的整整齊齊,清一色白襯衫加藍布褲子,我都替他們感到熱,雖然我穿的也不少。
“幾位吃點什麼?菜單在板上。”服務員拿着小本子,指向了一邊的牆壁,我循着方向望去,牆上掛着一塊墨綠色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工工整整的謄上了一行行菜品:
上腦、大三岔、小三岔、黃瓜條、磨襠等一堆我看不懂的菜,我看了一眼表示放棄,對她們三個說:
“我不常來這地方,你們隨便點。”
她們看起來也不是很明白的樣子,跟服務員商量了半天,最後終於決定好點什麼了,我也沒摻和,反正我是什麼都能吃,也沒什麼忌口。
“幾位喝點什麼?”服務員記完了菜,頭也沒抬繼續問道。
“你們要喝酒嗎?”
“酒還是算了,每天都要起早練功,喝多了怕誤事。”張莉還是一如既往的謹慎,兩人聽了也都點點頭,我見如此,點了幾瓶北冰洋汽水,便等着上菜了,沒幾分鐘,蘸料和配菜都端了上來,蘸料共七小碗,服務員給我們一一講解,蘸料分別是:醬油、麻油、蝦油、辣油、韭菜花、紅腐乳、芝麻醬,配菜是:糖蒜、蒜蓉、香菜和芝麻醬燒餅,我旋了一下轉桌,把東西都轉到她們面前,想顯示一下自己的風度,但袁玫調好一份后卻先給了我,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她的盛情。
大約又過了十幾分鐘,服務員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紫銅火鍋走了過來,點的羊肉、凍豆腐、筍片、白菜和粉絲也都陸陸續續的呈了上來,羊肉切的非常整齊,均勻的鋪在藍色花紋的白色盤子上,一看就是機器加工。火鍋上桌后,桌子四周的溫度明顯提高了不少,雖然有兩個大風扇對着我們吹,但還是燥熱難耐,我還忍得過去,可苦了幾位姑娘,都把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潔白的手臂,吃的香汗淋漓。
我看着她們吃了好一會,才在袁玫的催促下嘗了第一塊,什麼蘸料都沒有蘸,羊肉清新而脆韌,來自於80年代,無公害無污染的內蒙羔羊帶着獨特的草原風情轟炸着我的味蕾,美味得令人陶醉。
吃着鮮美的羊肉,喝着冰爽的汽水,臉上的汗水被風扇的風一吹,涼的沁人,我轉頭望向窗外,赤紅的夕陽灑在長長的街上,像一道上上的紅毯,美不勝收,此情此景,不禁想高歌一曲,怕打擾三位姑娘,我只是在嘴裏輕輕的唱起了伍佰的世間第一等:
人生的風景親像大海的洶湧
有時猛有時平親愛朋友你着小心
人生的環境乞食嘛會出頭天
莫怨天莫尤人命順命歹攏是一生
吃着火鍋唱着歌,夢中伊人面前坐。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