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

張明磊來到小別墅時，他父親正戴着一副老花鏡，在專心致志製作一台小電冰箱。

他沒打擾老父親的工作，而是選擇在客廳中等，直到兩個小時后，張教授從工作室里走出來，看見客廳沙發上多出來那一大坨人，還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自家兒子，這才順過氣來。

“你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張教授埋怨了一句就去找阿珍，“阿珍，泡壺茶來，泡凍頂烏龍。”

“不用麻煩珍姨了，我說兩句話就走。”

張明磊慌忙擺擺手，太久不曾與父親交流，如今父子倆面對面，氣氛總會帶着一絲絲尷尬。

“都這個點兒了，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張教授看了眼牆上時鐘。又沖廚房喊道，“阿珍，中午做個牛肉，別放胡蘿蔔啊。”

張明磊一時語塞，他愛喝凍頂烏龍，愛吃牛肉。不愛吃胡蘿蔔，這些小細節在恢復單身生涯后，連他自己都快忘光了，而他一度認為的對他從不關心的老父親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坐啊，杵在那兒幹什麼。”

張教授斜了張明磊一眼，自顧自坐到沙發上，把老花鏡摘了放進眼鏡盒，再把眼鏡盒擺到茶几上，“說吧，來找我有什麼事。”

“就上次，上次你跟我說的那事兒，我回去后又調查了一下。有了新的結果。”

想起自己的來意，張明磊後背直了直，從一旁公文包里掏出幾份文件雙手遞過去，“楊氏集團旗下這座超市的大火的確生的蹊蹺，據說起火點在一個人類根本到不了的地板夾層，當時消防員指出這可能是人為縱火，可楊德成堅決不肯繼續調查，甚至不讓消防隊進去清理火場，而是以搶救物資為名義，率先派了自己的人進入火場，等消防力量進入后，起火點已經被全部清空破壞，沒留下一絲證據，這是第一個疑點，第二個，我聽了你的建議，去諮詢了不少當初的超市員工，尤其是一樓食品部的那些，他們普遍反應，最近兩三年超市裏經常丟東西，而且是看監控都查不出來的那種丟，他們私底下都在傳這座超市不幹凈，與你的推測基本一致。”

“唔……”

張教授剛摘下來的老花鏡重新架回鼻樑上，仔細翻看着眼前這幾份調查結果，看到後來，老人眉心緊鎖，一雙佈滿老人斑的手甚至輕輕顫動起來。

“而且，就在三天前，楊氏集團開了新聞發佈會，說年後將發佈一種抗癌新葯，說這種葯已經過了四期臨床試驗，馬上就能上市，可我通過關係聯絡了市內幾家醫院……都沒有楊氏集團臨床試驗的數據。”

張明磊兩手交握在一起，因為攥得用力，骨節都開始泛白，“爸。你給我交個底，當年媽出事，到底是不是跟楊氏集團有關？”

張教授雙眼定定看着眼前那幾張打印出來的材料，看到後來眼底泛出一絲紅，他把資料放到桌上，抬手摘下老花鏡，閉着眼沉默半晌，最終嘆了一口氣，“是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媽當年出事的真相，還有我跟楊氏集團之間的牽扯。”

“爸你說。”

張明磊下意識朝張教授那邊挪了挪，身子前傾，彷彿生怕聽漏一個字，“我聽着呢。”

張教授又嘆了口氣，才開始講述當年發生在他與妻子身上的事。

“事情的源頭，要從你媽媽發現了第一個指尖小人兒的存在開始，她生性善良，年齡的增長從來不曾帶走她性格中天真爛漫那一部分，所以在發現了小型人類之後。她開始嘗試着與對方交流、成為朋友，最初她是瞞着我的，可後來小型人類與她的互動越來越多，她邀請小型人類來家中做客，總會不經意留下痕迹，我便發現了這件事。”

“後來，你媽媽便開始寫指尖小人兒這本書，那本書她本來是想寫給她的小人類朋友們的，成稿后一直放在家中，結果有一次，她的編輯上門來與她商談出書事宜，無意間發現了這部書的手稿，對它大加讚賞，堅持要將它出版，你媽媽對此猶豫不決，找我商量，我覺着那本書即便發表出去也無妨，誰會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指尖小人兒存在呢。於是便跟編輯一起勸她，你媽最終聽了我的勸說，同意出版，當時我們都沒想到，偏偏是這本書，給我們家帶來了難以想像的災難……”

“我記得，那時候我媽很喜歡念着那個故事哄我睡覺。”

被張教授的訴說喚醒了童年記憶的張明磊，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神色，“可突然有一天，媽再也不肯給我念那個故事，甚至在我問她為何不講指尖小人兒的故事給我聽時還會情緒失控……”

“是的，當時我在楊氏集團是特聘專家。一切的轉變，都是從當時楊氏的當家人楊俊寧的一次到訪開始的，起初她是打着工作的名義來訪，可她上門時，我卻發現她手裏拿着一本《指尖小人兒》，而且用餐期間也多次與你媽媽談及這本書的一些細節，我從不認為楊俊寧是個對文學感興趣的人，她是個冷靜又冷血的人，一切所作所為的出發點只有利益，遺憾的是……你母親並不知道這一點。”

張教授抬起手遮住眼睛，即便時隔多年，回想起這段記憶仍叫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痛苦不已，“楊俊寧有備而來，而你母親毫無防備，在她的旁敲側擊之下，很快就透露了一些信息給她，叫她確認了‘指尖小人兒’是真實存在的這件事，而她轉過頭來就利用你母親的新任。將那些把你母親當做朋友看待的小型人類騙出來，一網打盡……她做這些事的時候，你母親是在場的，可她沒能救下她的朋友，楊俊寧這個人渣，甚至在得手后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打算全都說給你母親聽。叫你母親知道，她的朋友——這些因為體型差異而永遠不能曝光於人前的朋友們，將被用來進行大量的藥品開發與試驗，因為她們的基因與我們的幾乎一模一樣，唯獨不同的只有體型差異而已……打那之後，你母親就崩潰了。她認為是自己害了她的朋友，她拜託我救出那些小型人類，可我那時已經被解聘，根本幫不了她，只能日以繼夜地看着她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直到最後，在楊氏集團發佈一款新葯時，你母親熬不過內心的愧疚自責，自殺身亡……這就是過去全部的真相，那時你還年輕，以為是我專註工作疏忽了對你母親的照顧，才導致她精神出問題乃至死亡，所以與我生出隔閡，而我一直認為，如果不是因為我當時在楊氏的身份，楊俊寧也不可能會這麼輕易找上你母親並取得信任，所以究根問底，責任還是在我，才一直無言解釋……”

“原來我媽當年精神出問題是這個原因……”

張明磊雙手緊握，面部肌肉緊繃，太陽穴附近青筋都綳了起來，越是了解真相，越明白當年他父親身上背負的恨與自責，明明是楊氏集團將他的母親逼瘋。做下了這種事情，偏偏因為小型人類根本不被承認與保護，所以連公道都討不回。

張教授低着頭，抬手擠了擠眼角，放下手時指尖有些濕潤，“你母親走前，留了半部手稿，那些手稿整理了她與小型人類的交流過程，我後來翻看，發現小型人類提及，他們原本不是生活在此處，而是一個與咱們這邊很類似的、大約是平行空間的地方。這些信息叫我相信，咱們的生活里一定還有不少這種小型人類存在着，只是不知他們究竟在何處，你媽媽當年是在這森林裏遇到他們的，我就搬來這邊兒，希望找尋其他小型人類的蹤跡，並把他們保護好，可沒想到，前段時間楊俊寧的兒子楊德成突然打電話來，說他抓到了一批新的小型人類，邀請我去參加試驗。”

“……簡直欺人太甚！”

張明磊此前還不知道楊德成重新聯繫張教授的事兒，如今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一看，這人簡直比他媽楊俊寧還要囂張跋扈，“爸，你不要搭理他們那邊兒，楊氏集團最近碰了不少不該碰的底線，上面本來就打算嚴查嚴辦，他有遭報應的那天！”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他說的又抓到一批新的小型人類這事兒到底是真是假，明磊，我不求別的，如果他真的又抓了一批小型人類，我希望你能救救他們。”

張教授說著說著便老淚縱橫，“他們本來就生存艱難，又因為我與你母親的疏忽遭此橫禍，如果無法救他們，我寢食難安啊……”

“爸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而且你也不要太過傷心。”

張明磊握住張教授的手，“其實還有件事，我之前沒來及跟您說，我兒子小亮好像也見過小型人類，前幾天他生病，我把他送去醫院途中聽他迷迷糊糊說了些，他外公外婆如今總覺着孩子是燒糊塗了，燒得看見了幻覺，一直想給他找醫生，被我給制止了，我打算帶他來看看你，你……你願意嗎？或許他還能跟您講講他的那些小型人類朋友的事兒呢。”

“哈，這有什麼不願意的啊。”

孩子的話題總算給現場沉重的氣氛注入了一絲活力，張教授擦乾眼角的淚，點了點頭，“把他帶來吧，從那孩子出生到現在，我還從沒見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