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更好的選擇
鹿慨喬讀書的時候聽過一個科普講座,說抑鬱症之於一個人,其實是和感冒超不多的。
隨時隨地都可能來那麼一下子,癥狀可輕可重,時間可長可短,主要體現在情緒低落、思維遲緩、意志活動減退這三個方面上。
大多時候的輕微癥狀,人體自己就能調節明白,用不了一個星期,就自我痊癒了,可能都沒能等大腦反應過來呢。
但鹿慨喬眼下的情況又不一樣。
他是主觀上不願好。
客觀上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好起來的積極刺激。
這是一種對前路過分茫然所衍生出來的疲怠。
守了幾天之後,徐俠客也扛不住了,換了陳瞎子進來給他講人生大道理,講人之所以為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奮發不息,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哉?若是遇到一點小事就想不開,那種族如何承繼,如何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說了半天鹿慨喬也沒反應。
陳瞎子再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說了三天也講不下去了,只能旁徵博引的講起先古聖人如何開天闢地,在末世迷霧中剖開混沌,披荊斬棘,創建了如今的煌煌版圖。
“然後呢?”鹿慨喬沙啞着嗓子問。
“什麼然後?”陳瞎子白話的嘴唇直起皮。
“剖開混沌之後呢?”鹿慨喬問。
“哦哦,”陳瞎子趕忙接著說,“揚塵廢土千百年不息,妖術異物層出不窮,先古聖人以自身化成茫茫大陸,創立了四方威儀版圖,”陳瞎子搖頭晃腦,語調抑揚頓挫,跟唱曲兒似的,“聖人將眼睛給了聖象神祖,使她能看清世間污濁前路,她身居永夜台,三百年一睜眼,為世人指引前行路徑,由紅臉武士拱衛,普化萬方。聖人又將嘴給了坐缸先師,鎮守雲頂山,承接四方苦難,包羅眾生痛疾......”
“什麼永夜台,什麼雲頂山?”鹿慨喬問。
“這個,”陳瞎子想了想,手指蘸着水,在牆面上畫了張長條形的煎餅,又在中間偏右的位置上點了一個圓點,“這個點就是清簃鎮了,沿着你上去過的那座山一直往北,經過紅蓮谷,就能穿到自戕森林,林深見鹿處,就是永夜台,那裏自成一國,但具體是什麼個情形,誰也不知道,因為誰也沒去過。”
“什麼是自戕森林?”鹿慨喬問。
“就是人進去了,就會出不來,不到自戕地步無以解脫,”陳瞎子說的神乎其神,“森林不停的繁衍擴張,向外侵蝕,非聖象無以鎮壓。”
“你怎麼不接着問了?”他頓了頓,見鹿慨喬沒說話,才自說自話的用手指點着西南邊一劃,“坐缸仙師鎮守雲頂山,是為了禁錮着居住在這片穹海原的魷人族。”
“什麼是魷人族?”鹿慨喬問。
“就是,就是,”陳瞎子皺着眉頭想了半天,“其實我也沒見過,只是據說他們生命頑強,是自混沌廢土時便存留下來的先古一脈,專會些奇淫巧技,具體的......說不清楚,總之是一直想要傾覆我後土安寧就是了。”
“東邊是什麼?”鹿慨喬問。
“東邊是寅琊群國。”陳瞎子答得順溜,“三個國主,往上早幾代,都是親兄弟。”
“我是誰?”鹿慨喬問。
“什麼?”陳瞎子反問。
“鹿慨喬是誰?”鹿慨喬再問。
“你說什麼?”陳瞎子一隻手攏在耳朵邊,大聲的嚎了一嗓子。
鹿慨喬翻過身不再說話了。
陳瞎子訕訕的又干坐了幾天,熬不下去了,又換了餿叔過來。
“我說老哥哥啊,你這又是何苦呢,是吧?未來遙不可及,只要你不肯放棄!拼你想要的,掙你沒有的!你若盛開,蝴蝶自來,你若精彩,老天爺他自有安排!正所謂一切都在繼續,為何不去努力?啊,要想着就算總是荊棘密佈,我自橫刀立馬不肯退卻一步!跌倒不算失敗,爬不起來才是失敗!人生八十一朵花,除了你自己,誰也毀不掉你的根基!”餿叔是吃飽了才來的,手裏拿着一根牙籤悠然的剔牙,感覺不像是來開解人的,更像是來消食的。
鹿慨喬從被子的破洞裏掏出兩團棉花,塞進了耳朵眼兒里。
餿叔後來又滔滔不絕的說了多少天,鹿慨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直到耳朵里的棉花團都快發芽結籽了,他痒痒的伸手一拽,才發現坐在床邊的人,換成了老闆娘。
房間裏很沉默,外頭沒有光,一盞薄燈把燈下美人的綽約多姿展現無遺。
可鹿慨喬卻覺得滿眼都是蛇蠍盤踞,心裏一陣陣的發冷。
也許是昏睡的日子太久了,鹿慨喬即便在心裏如何催眠自己,也還是睡不着,僵硬的身體和灰暗的心態彼此交織着。
老闆娘居然道行最深,硬是沒有開口,就這麼看着他在床上要麼死氣沉沉,要麼翻來覆去的烙餅。
一直到外面天光泛青,她才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似乎要離開。
“等等!”鹿慨喬每說出的一個字,都像是吞着一把刀片。
老闆娘定住腳步,卻沒回頭,出口的聲音也很沙啞,“你願意,可以在這裏躺到死,我養你。”
鹿慨喬的眼睛倏然一酸,但極度匱乏虛弱的身體,居然讓他硬是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只能任由眼眶裏被磨得像鑽進了磚頭,干沙酸痛的只能抬起胳膊,死死的壓在了眼皮上,“為什麼和我說了話,小白就得走?他不是一滴血嗎?那勞什子不是牛逼的很嗎?難道我比他還牛逼嗎?”
“你想知道什麼?”老闆娘輕聲問,“你那天不是說,你只想知道你自己的事情嗎?可你的事情和他的事情是糾纏在一起的,摘不清楚,所以沒法說。”
“為什麼我的事情和他的事情會糾纏在一起的?”鹿慨喬掙扎着坐了起來。
“是我說錯話了,”老闆娘良久才說,“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事情都糾纏在一起,分不開,摘不清,只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沒有辦法遺世獨立,所以每句話,每件事,每個決定,都得慎重。”
她緩緩的轉回身,看着鹿慨喬,“我不是不告訴你,是我也不知道,我也沒什麼能告訴你的,你要問我,我只能說你就是你,你身上的事情,除了你自己,沒人真正清楚的了解。”
“那我......該怎麼辦?”鹿慨喬聲音發顫。
老闆娘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你該怎麼辦,只有你自己能決定。”
鹿慨喬直挺挺的躺了回去,閉上了眼睛。
老闆娘什麼時候走的,他不知道。
後來公雞叫的時候,他倒是聽到了。
徐師侄在外面院子裏吭哧癟肚的練拳腳,他也聽到了。
沒有因為他這場曠日持久的抑鬱,世界就產生了分毫的不一樣,太陽升起來又落下,風揚起又沉寂。
之後的許多天,再沒有人來打擾他了。
直到樹上飄落了第一片黃葉的時候,院外響起了一個清揚婉轉的笑聲,真的是每句話每個字都帶着盈盈笑意的。
“徐哥哥,你在餵雞啊,我娘讓我來說一聲,楊家二哥哥推了我的親事,酒筵不能辦了,這麼臨近才來退,恐怕你們后廚已經備下了不少物料,我們家付的定金就不要了,算是賠給店裏的損耗吧。”
“小晴,你和楊二不是青梅竹馬嗎?他為什麼要退親?”徐俠客敦厚的聲音響起。
小晴無奈的笑了笑,“楊二哥哥原本是喜歡我的,可後來不是搬家去了山後村,好多年沒見過了嘛,大概是不清楚我的情況吧,如今知道了,說他不願意,那我也不能耽誤人家啊,不是有句話嘛,強扭的瓜不甜的。”
“那你......那你怎麼辦?”徐俠客大概沒有什麼勸人的經驗,話說得小心翼翼的。
小晴擺擺手,“你別為我難過啊,你看你的臉都皺成苦瓜了,我都沒難受,”她頓了頓,又笑了,“我小時候喜歡楊二哥哥,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喜歡了,樣子都忘光了,可是我還是希望他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好姑娘,至於我,那有什麼啊,我年紀還小呢,總會遇到真正心悅我的人,我娘說我就是沙子裏的金疙瘩,只是還沒遇到會發現我閃光點的人而已,不急的。”
“那行吧,”徐俠客點點頭,也跟着笑了,“你幫我把這碗雞食撒了,我去跟老闆娘說一聲,看她還有沒有什麼話。”
“好。”小晴接過碗,嘴裏“咕咕”的逗着雞來吃食。
鹿慨喬聽了這麼半天,終於想起來這聲音入耳為什麼會如此熟悉了。
這聲音是他來這世界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那個天真爛漫的找陳瞎子算卦的小姑娘。
像被什麼牽引着,鹿慨喬迫不及待的從床上掙動着,想要親眼看一看這個小姑娘。
身體早已僵硬麻木,他甚至是從床板上滾落到了地面上的,僅靠臂肘撐着,才半爬半蹭的挪到了門邊,掙出了一身的冷汗。
門被他用腦袋頂開,刺目的陽光鋼針一般刺進眼睛裏,乾澀中都是恍如隔世的刺痛。
“誒,你怎麼了?”小晴的聲音帶着一絲驚異,卻過了很久,才上前扶起他。
鹿慨喬眯着眼睛抬起頭,隱約看清了一個年輕小姑娘稚嫩的臉,五官清秀周正而已,鼻翼兩邊還滿布着點點雀斑。
小晴一點點扶着他半靠在了門框上,歪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腿,“你也不能走路嗎?”
這話問出來,鹿慨喬才看清小晴兩邊腋下,各架着一副木拐。
目光再往下掃,就能看見她翠綠的裙擺下空懸,居然......沒有腳!
“你的腳......”鹿慨喬忽然有些哽咽。
小晴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裙擺下看了看,眉眼彎彎,“我幾年前上山跌下來了,摔斷了雙腿,鋸掉了。”
鹿慨喬忽然就哭了,眼淚不能抑制的流下來,填平了臉上的所有溝壑,就像一輩子沒有哭過似的,胸腔一抽一抽的,很快就有了要痙攣的趨勢。
小晴有些急了,“喲”的一聲,從懷裏掏了半天帕子也沒掏出來,看了看,直接解下了鹿慨喬手腕上的那個已經烏灰的手帕,給他擦了擦,“這是怎麼了啊?”
鹿慨喬顫抖着手,緊緊攥住小晴給他擦淚的手腕,哽咽着說:“腿沒了,怎麼辦啊?”
小晴愣了愣,才說:“腿沒了,可是我還在啊,腿沒了,我娘會傷心,可要是我沒了,我娘就活不下去了,所以這不是不幸中的萬幸,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鹿慨喬哭得直打嗝,“還被退了親啊。”
小晴被他這樣子逗笑了,又給他擦了幾下眼淚,乾脆將手帕塞進他手中,“那說明沒緣分啊,陳先生說我的命定夫君,身高八尺,命格尊貴,我等着他騎着高頭大馬來迎娶我就好了啊。”
“陳瞎子算卦都是騙人的,胡說的,萬一、萬一你等不到那個人呢?”鹿慨喬覺得自己大概要瘋,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的說著。
他原本以為這話說出來,小晴必然要麼翻臉,要麼暴哭。
可小晴只是平靜如水的看着她,蹙眉想了不過一瞬,就釋然的勾了嘴角,“你說的這個也不是沒可能,可若是這樣,我就一直陪着我娘好了啊,給她養老送終,然後一個人活一天,就快樂一天,我......總不能因為別人做什麼不做什麼,就不好好活着了啊。”
“小晴,來!”老闆娘在客棧後門,遠遠的提着一籃子蔬果沖她招手。
小晴應了一聲,艱難的拄着木拐站起來,“老闆娘估計要和我說退筵席的事了,我走了,你繼續曬太陽吧。”
她的背影很窄,步履很慢。
鹿慨喬抬眼目送着她。
客棧門口立着老闆娘和徐俠客,兩人卻誰也沒有上前去攙扶小晴。
就如同無數次曾經上前而被拒絕了一般,又或者,就如同他們堅信小晴沒有和旁人有什麼區別,並不需要別人攙扶一般。
最重要的大概是,小晴自己也這樣覺得吧。
鹿慨喬看着看着,眼睛再次被淚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