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騙子

一個騙子

付小雪被導師罵了。

起因是前兩天上設計課,導師要求以中國瓷瓶作為載體搞一個創意設計,大小風格不限。付小雪在鹹魚上瞎逛兩天,買了只二手花瓶,花一晚上時間在瓶身上塗了兩個美女,草草交差。

美女畫得眼歪嘴斜、鼻大耳小,根本不是藝術生該有的水平,第二天,付小雪被請到了辦公室喝茶。

“糟蹋藝術!你這叫糟蹋藝術!”導師大聲訓斥,“明代的青花瓷!多珍貴的文物!給你畫張破臉,毀了!”

付小雪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鏡,覺得導師的腦子一定還放在自家餐桌上。

“這瓶子我鹹魚上三十塊買的,什麼青花瓷?”

“我臉上這兩顆眼珠子,喘氣用的?啊?我讓於老鑒定過了,明初的民窯精品,市價至少三萬塊!”導師面紅耳赤,眼神快把付小雪戳出洞來,“給我還回去!仔細點!摔了你都不能摔它!”

付小雪傻眼了。導師口中的於老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古董界的扛把子,Y市博物館副館長,上過一檔權威鑒寶節目,一遇假貨就拎起鎚頭,捶碎無數發財白日夢。

自從他被學校高薪聘請來當文物修復系的客座教授,一身唐裝風度翩翩地穿梭在校園裏,全校人都覺得自己跟燈泡似的臉上有光。

難道真是明朝的青花瓷?可……可她真的是三十塊錢買的!日月可鑒童叟無欺!她支付寶里只有三十塊!

“這門課明年重修!”導師氣急敗壞,“還有把你臉上的破墨鏡摘掉!”

付小雪很憤怒。

她拎起瓷瓶,頭也不回地衝出去。

這事兒不怪自己,怪那個賣真古董的。

三十塊賣真古董,神經病哦?

她調出鹹魚成交記錄,翻看店主個人信息。那人的ID叫“糖糖”,頭像是一朵默認的雛菊。店裏除了瓷瓶外還捯飭各種各樣的二手器物,什麼“唐代雲紋銅香爐”、“包漿鬼臉黃花梨”,不定時更新貨物,出貨率不高,幾乎等於沒有。

曬到網上的貨物照片都沒認真拍,背景又黑又亂,付小雪當初買那隻瓶子就是圖便宜。

往後翻賣家回復,看到第三頁,付小雪眼睛亮了。原來“糖糖”在Y市還有家實體店,藏在名為“蟠龍巷”的小巷子裏,看眼地圖,離市中心不遠。

付小雪坐二路車殺過去。

市中心高樓林立,都是幾十層高的商務樓,門衛拽得像一隻大鵝,只會昂着頭顱用下巴看人。付小雪一家一家問,怎麼也找不到傳說中的“蟠龍巷”,開導航查看,箭頭給她拐進一條偏僻的小路,歪歪扭扭像條蜈蚣,步行距離半小時。

什麼蟠龍巷?蚯蚓巷吧!

九月的天氣不算熱,但中午還是有些曬人。付小雪綁了高馬尾,臉上架一副夜市上買的墨鏡,汗水一滴滴往下滾,拎着瓶子的手也酸了。

巷子深處,綠意漸濃,不知道是不是茂密的植被改變了氣候,就連空氣也潮濕起來,握一把能沾手似的,斑駁的牆角長滿了厚厚的青苔。

這片四合院是明清的老建築,受政府保護,好幾代傳下來的。能住在裏頭的非官即富,那個叫“糖糖”的店主哪能租得起,該不會是假的吧?

付小雪的胳膊酸了,把瓷瓶扔在地上,稍作休息。這時候手機上彈出一條新通知——今日星運。

今日星運是個APP,為了吸引用戶,花大價錢請當紅偶像錄製語音運勢,剛上架的時候付小雪就下載了。今天負責播報的明星叫顧之周,是當紅偶像男團GTO的top,就聽見APP上閃爍的小喇叭里,柔和磁性的男音傳出。

“白羊座的你,今天可能有點倒霉哦,要注意交通安全,還要做好破財消災的準備。財富運兩顆星,學業運一顆星,不過桃花運有五顆星,記得打扮得美美的出門,說不定,就能遇見你的真命天子呢?”

付小雪對着屏幕一陣使勁地“么么么”。

說什麼呢周周,我的真命天子明明是你啊!

一陣風吹過,付小雪長長的黑髮被風揚起。

她不耐煩地往風向處看,一道虛掩着的木門被風吹開,露出門中濃郁的綠意。

大門裏還有一道內門,再往裏是不大的內院,磨得平滑的青石板在陽光下閃着水色的冷光,院子深處有顆高大的梧桐樹,風吹過,梧桐樹的影子落在付小雪臉上,涼涼的。

腦袋裏忽然冒出一句詩——庭院深深深幾許。

她彎下腰湊近,用手指扒開交錯的爬山虎,在石頭上找到了古老的門牌號。

蟠龍巷。

220號。

四合院安靜得嚇人。穿過大門進入內院,正對着院門的房門大開,屋裏沒燈,淺淡的日光像被屋子吞了進去,陰森森的。付小雪站在院子中央,兩手往腰間一放,張嘴就喊:“老闆!糖糖!在不在?”

沒人應。

付小雪往門前走兩步:“糖糖,你三十塊賣我個真東西?有毛病啊?!你媽媽知道你這麼敗家嗎?”

還沒人應。

幽靜小巷,深宅大院,肉眼可見的活物只有麻雀。但凡有點危機意識的女孩子都知道,不想變成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就不該再往前走了。

可惜付小雪的神經比腰還粗。

她把瓷瓶往肩上一掄,大步踏進房門:“老闆!”

房間裏有股不熟悉的怪味兒,像老圖書館裏發霉的古卷,又像海底堆積的植物泡了很多年後在陽光下風乾的味道,很不真實。

付小雪眨了眨眼,適應着昏暗的光線,比人還高的立櫃佔據了大部分空地,里裡外外堆滿了雜物,地面上幾乎沒落腳的地方,瓶瓶罐罐互相堆疊在一起,仔細看,都是些古董——器皿、字畫、彈簧蹦在外面的鐘錶……什麼都有。

有人坐在窗邊的紅木太師椅上,翹着腿,手裏托着茶碗,正慢悠悠地品茶。屋裏沒燈,紙窗外的日光模糊地暈出那人的剪影,脖頸修長,鼻樑高挺,唇形也好看,微微上翹的優雅中帶着一絲冷峻。

他的唇和杯沿一觸,又分開。

彷彿能聽見茶盞輕聲嘆息。

付小雪恨不得把之前那聲豪邁的“老闆”塞回去,換成一聲千嬌百媚的“不好意思打擾啦”。

“請……請問糖糖在嗎?”付小雪細聲細氣地小聲問。

那人像沒聽見,眼珠都不帶轉的,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才把茶碗擱在茶台上,懶懶地側過臉,多動一點都嫌累的樣子。付小雪這才看清了,那人面相清俊至極,甚至令人驚艷,一雙微微上揚的鳳眼神采懾人,像寒天雪嶺上的兩顆星星。

他的眼神敷衍地落在付小雪臉上。

“你是瞎子?”他忽然開口。

嗓音清清冷冷,語氣漫不經心。

“啊?”付小雪愣着。

那人用手指敲敲太陽穴,示意付小雪還戴着墨鏡。

“哦,這個……我眼睛弱光,外面太曬了。”

對方問:“找我什麼事?”

“我找糖糖,她賣我一個瓶子,三十塊,結果居然是真古董,害我被導師罵了!”

付小雪舉花瓶跟投擲煤氣罐似的,那人很有安全意識,皺眉向一旁側了側身。他掃了眼花瓶,點頭:“‘糖糖是我的鹹魚賬號,這個瓶子是我賣的,我有印象。仔細看,瓶肚上有一道很長的裂紋,整體花紋也粗劣,所以折價賣。

付小雪嘴唇乾動了兩下,沒出聲。她還以為糖糖是腦子有病的大小姐,敢情是腦子有病的大少爺!

“我們學校老師說這是真的明朝青花瓷。”

“我沒說它是假的。”

付小雪眼睛瞪大了:“我靠,真的?三萬的東西你賣幾十塊?你這是欺詐你知不知道!”

“好的東西,也要配上好的眼力。”那人淡淡的,“看過莫泊桑的《項鏈》沒?”

《項鏈》講的是一個女人被一條假項鏈奴役了一輩子的故事。付小雪當然沒看過,剛才那句“庭院深深”已經是她文學造詣的極限了,還是在綜藝節目上聽來記住的。

但用腳想也知道那人沒說好話。

付小雪據理力爭:“我不管,反正你沒告訴我這是真的,就是詐欺,還害我被導師罵,還掛科了。”付小雪向前一伸手,“你賠我精神損失費三十……不,三千塊!”

男人的眉毛抖動一下,很悠揚,像小提琴的琴弦嗡地一顫。

顏色淺淡的雙眼裏透出一絲玩味。

昏暗的房間裏亮起一片白光,是桌上的手機。

男人瞄了眼屏幕,思考片刻,從抽屜里摸出一隻黃銅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那隻名片夾也是古董,銅色烏沉,花紋細膩,打開時有“錚”的聲響。

付小雪雙手接過名片。

“唐郁白,淘寶鹹魚店主。ID:糖糖”——用燙金的宋體印在啞粉紙上。

唐郁白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朝桌上的袋子一揚下巴。

“提上袋子,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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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少女與王子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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