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下午一點零九分。
忽然間風雲變色，一場驟雨不期而至。
正沉浸在往日回憶中不亦樂乎的兩人慌忙跑進距離最近的建築，然而還是避免不了被澆成落湯雞的命運。
“阿嚏！”
冷風一吹，周身濕透的葉寧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披上。”韓爍脫了外套往葉寧身上一裹，“擋擋風。”
“謝了啊。”
葉寧哆嗦着道謝，依言將衣服裹緊，衣服上還殘留着屬於韓爍的溫度，以及極淡的煙草味。
她愣怔片刻，韓爍抽煙的嗎？
說起來之前在客廳見過煙灰缸，但這幾天都沒見他抽過，還以為那只是待客用的。
“這雨估計不會下太久。”
韓爍眯起眼看向遠處的天空，黑雲層層疊疊翻滾而來，將方才還明媚萬分的日光遮得半分不剩，四周光線變得昏暗，雨勢漸大。二人躲雨的台階前很快蓄起一汪水窪，不時有雨滴打在上面，隨後便有白色水花濺落在兩人腳旁。
“但願如此啊……”
雨聲、風聲、水花濺落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與兩人一步之隔的，是天地間一片茫茫雨幕。與韓爍並肩站在台階上，葉寧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倆的錯覺。
可惜天不遂人願，兩人這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分鐘。
儘管披着外套，葉寧還是抖成了篩子，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連眼底都開始隱隱發青。
韓爍見狀哪裏還敢再留，當即往葉寧身前一蹲：“上來。”
“嗯？”
葉寧已經冷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韓爍要做什麼。
“上來，我背你回車上。”韓爍語調急促道。
“哦……”
葉寧哆嗦着趴到韓爍背上。又依照對方的囑咐用外套蒙住腦袋，接下來是一陣顛簸，葉寧的世界在這陣顛簸中緩緩陷入寂靜。
當兩人趕回車上時，葉寧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韓爍見狀眉心緊蹙，一腳油門飛速趕回家，在將人抱回客房后，他突然慌了。
葉寧身上衣服都濕了，需要換掉，甚至說最好泡個熱水澡再換身乾爽的衣物，但是，她在昏迷。
韓爍總不能將人濕漉漉地就往床上丟，可要他動手幫葉寧換衣服，這更挑戰他底線。
“葉寧，葉寧。”
韓爍輕聲喚着，試圖將人喊醒。
然而葉寧不但沒醒，臉色倒更蒼白了幾分，細看之下，韓爍發現她的臉頰在慢慢變透明——不，不只是臉頰，她整個人，都在漸漸變得透明，好像一個虛幻的泡沫，只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韓爍見狀心底一緊，再顧不上換衣服這茬，將人臨時放在沙發上掉頭衝進書房，打開筆記飛快地查找起來。
葉寧不是人，或者說，不是活的人，這件事。韓爍從開始就知道，但他一直沒告訴葉寧。
而韓爍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醫生，他不看活人，只看死人，俗稱法醫。
遇到葉寧的那天，他接到委派去醫院驗看一名車禍身亡身份不明的女性死者，那邊剛驗完，出門就看到了那個死者的靈魂——這種場景對打小就有陰陽眼的韓爍來說是司空見慣，不過這次有點小小的不一樣。
他見過很多死去的靈魂，他們有着各種各樣的表現，有的歇斯底里不肯相信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有的崩潰到靈魂不穩瀕臨潰散，有的心有執念不肯離去……總的來說，他們都有着極為強烈的情緒，只有這個女孩打破了他固有的印象。
那是一條從太平間出來的。逼仄狹長的走廊，雖然有着窗戶，但開在背陰處，走廊上光線並不明亮。
女孩就安靜地站在一扇窗戶前，表情平靜又有些茫然，身上籠着一層柔和的光。
說實話，如果不是剛剛在太平間裏見過那張臉，韓爍會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
聽到韓爍靠近的腳步聲，女孩扭過臉來，看着他，一雙波光明媚的杏眼裏漾出羞澀的笑來。
“你好，先生。”韓爍聽見女孩開口，聲音清甜爽朗，“請問你知道這是哪兒嗎？我好像……呃，迷路了。”
這個女孩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這是韓爍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我還急着去找他呢。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眨眼就到這裏來了。”
女孩眉心微蹙着，看得出此刻她又焦急又混亂的思緒。
她還有執念未解。
韓爍眼中閃過一抹深思，他見過太多執念深重的靈魂，因為執念得不到化解，無法再入輪迴，大部分的下場都不太美妙。
韓爍其實不止有陰陽眼，他家祖上是出過天師的，老祖宗留下的天師手錄他閑暇時也當志怪小說翻看過，對這方面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眼前這個女孩。也要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嗎？
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忍。
畢竟這是韓爍第一次遇到死後仍舊保持着如此美好形態的靈魂，下意識地，他想幫她一把，雖然她的死已成定局，但能幫她解開執念，讓她安心入輪迴也好。
此時此刻，韓爍還不能預見，這難得的一次善心大發，會將他自己也搭進去。
“有了……施展過固魂術的陰魂，不能接觸天靈之水，這玩意兒看來就是指雨水，補足魂力的辦法是……”
終於從筆記中找到與葉寧此刻相似的記述，韓爍一行行看下去，卻在看到最後幾段時眼角抽了抽。
唔……
真的要這樣嗎？
視線挪到時而透明時而凝實的葉寧，韓爍嘆了口氣。心裏因為那段描述浮起的綺念一下子又淡了去。
韓爍搖搖頭，想什麼呢，還是救人，哦不，救鬼要緊。
葉寧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奇怪的路上。
這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身前是光，身後是不斷蔓延的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走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然而腳下的路只此一條，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如果不向前走。她會被身後的黑暗吞噬嗎？
如果向前走，能將失去的幸福重新抓回手中？
沒人給她答案。
恍惚中她聽見前方傳來一個聲音，帶着令人眷戀的溫暖。
別怕，繼續往前，我在這裏等你。
葉寧忍不住加快步伐，想要快些趕到聲音傳來的方向，然而身後的黑暗在一瞬間化作無數利爪，突然抓向她——
“啊！”
滿頭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葉寧一睜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韓爍的臉。
而後，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唇上溫軟的觸感。
咦……
咦？！
這，這這是啥情況？
葉寧瞪圓了雙眼，一臉死機的表情。
而韓爍那邊也騰的一下子彈起來，浮出紅暈的耳廓叫他一貫維持極佳的冷靜形象大打折扣：“別誤會，是、是人工呼吸。”
“哦、哦哦，謝謝……”
葉寧僵硬地點點頭，好在糊成一坨的大腦沒有提示她思考自己究竟出了什麼狀況竟然需要人工呼吸，不然這會兒兩人一定會更加尷尬。
“你醒了就好……”韓爍強撐着淡定的表象站起身，“趕緊去洗個熱水澡換下衣服吧。我先去做飯。”
說完就同手同腳地退出房間。
葉寧維持着被雷劈的神情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慢慢回籠的感知將身上潮濕黏膩的不適感清晰地傳達到大腦，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穿着濕透的衣服躺在客房床上。
“啊啊一定是我想多了。”
猛地坐起身，葉寧抬手拍拍自己臉頰，她怎麼會以為韓爍在親吻自己呢？人家可是品格高尚的熱心青年，絕對不會對自己有什麼非分之想。話說回來，韓爍要真對她有非分之想，不可能等到這會兒才……才採取行動吧。
自以為想通了真相的葉寧，在看到被雨水洇濕了一大片的床單后十分羞赧，七手八腳地將濕了的床單枕套撤下來。連準備換的衣服一起拿去浴室。
比起成功自欺欺人、強行想開的葉寧，韓爍的狀態不能算好。
他已經在廚房裏干站了將近二十分鐘，浴室與廚房一牆之隔，門板開合聲，淋浴開啟后發出的輕柔沙沙聲，都能聽個大概。
本來就盤踞在耳廓上不肯消退的紅暈，開始一路朝臉上蔓延。
筆記上告訴他那樣子做可以補充魂力，但沒告訴他對方這麼快就能醒啊……
真是半瓶子水害死人。
韓爍抬手捂住眼，一臉的生無可戀。
怎麼辦，自己會被葉寧當成變態吧……
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韓爍拿出兩聽牛肉罐頭跟一包鮮麵條開始準備晚飯——感謝昨天的超市之旅，家裏的冰箱終於不再是擺設。
等熱騰騰的牛肉麵上桌，再度坐到一起的兩人十分默契地在談話中避開剛剛那個尷尬的場面，但圍繞在兩人身旁的氣氛，還是在悄悄發生着轉變。
窗外，雨勢在慢慢變大，淅淅瀝瀝的聲響不絕於耳。
飯桌邊，麵條騰起的熱氣將葉寧的臉頰熏得粉撲撲的，還有被麵湯潤濕的嘴唇，看起來……可口得很。
韓爍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專心研究自己面碗中牛肉的顏色大小分佈規則。
在這種欲說還休的氛圍當中，終於到了28號。
書房裏的日曆上又被撕掉一頁。
5月29號。
時間來到了他們相識的，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