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卜

未卜

前方豁然開朗。

越過巨木林的邊界,巨雉長鳴一聲,雪白的雙翼展開,盤旋着下降。

這一片荒蕪慘淡的暗灰色森林儘是枯枝敗葉。

隔着數百米的高空,從這裏望下去,這一座九泉城幾乎沒有邊界。從頹敗的森林邊境,直到望不見盡頭的地平線,皆是暗黃色荒蕪的城。

白桐蹙眉問道:“風長陵和憐蘭他們已經不見了。我們怎麼辦,要回去嗎?”

蘇郁側目,說道:“你覺得,在這裏等的話,風長陵會回來找我們嗎?”

這是憐蘭一個人的主意,還是他們其他三姓一起商量的結果。如果只是憐蘭一個人做出的決定,那麼風長陵他們發現了,還會回來找她們。

風長陵也參與其中么?

白桐有些猶豫,她眸色暗了暗,說道:“也許風長陵和憐蘭是一同商量好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畢竟他們形影不離,而她只是個外人,或許在她們心裏,是要避諱的三姓。

蘇郁望向下方,審視了這座荒蕪的九泉城一番,繼而說道:“我聽說。這九泉城裏有上古妖獸遊盪的亡魂,如果僅憑你我,還有個失了內力的雲鶴貿然下去,必然會死得慘不忍睹。反正你們妖司憐家風家的精銳都下去了,我們這些還不如在這旁邊等等,若是風長陵他們不回來找我們,那我們就先回去。”

說罷,他伸了伸懶腰,坐在巨雉身上,懶散地說道:“反正這種臟活累活,就交給妖司來做,至於我。撿個現成的便宜便是了。”

白桐剛剛還憂心忡忡,如今看他這幅樣子,不由得半喜半憂地嘆了口氣:“想來妖族的那些人司妖長也是這樣想的,讓我們來找這個凡人,順帶替她們找到公主。等我們離開這裏,他們就順理成章地堵住我們,把她們的公主帶走。”

蘇郁很是認同地點頭,慵懶道:“不僅要把他們的公主帶走,還要把我們給絞殺殆盡。”

白桐盤腿坐下來,有些擔憂地問道:“那我們怎麼辦?”

蘇郁看着她,這雙碧藍的眼眸清澈而剔透,是人間從未見過的美麗和明亮。

無論經過多少風浪和波折,看過多少慘象和絕望,這雙眼睛裏,都沒有被鮮血和怨恨滲入一點雜質。

蘇郁笑道:“你覺得三姓會對你們這些流淌着同宗血脈的種族下手嗎?唯一需要擔心的,就只是我和雲鶴。”

他們才是真正的異界另類。

巨雉即將飛越九泉城的邊界。前面,就是九被食屍藤和不滅亡靈籠罩的九泉城。

白桐愣了一下,繼而下意識地說道:“我跟你是一起的。”

說罷,抿唇,看向雲鶴。

雲鶴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是看着蘇郁。蘇郁見白桐難得露出了擔憂的神情,像是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目前看來,妖族沒有動你們幾個三姓的想法。你放心,只要我們有利用價值,那麼,妖界就不會為難我和雲鶴。”

白桐鬆了口氣。巨雉緩緩降低高度,已經可以窺見被食屍藤籠罩的大致輪廓,城中舊貌。她想起一事,正要說話,身子便傾斜了一下。

還沒等她從詫異里回過神來,巨雉像是被人折斷了翅膀的鳥,猛地抽搐起來。原本平穩的飛行此刻成了噩夢,巨雉不住地往下墜落,它的翅膀胡亂抽動,捲起一陣又一陣上涌的氣流。被羽毛覆蓋的身體上慢慢地滲出血來。

白桐慌亂地望向蘇郁,眼裏滿是震驚和恐懼。蘇郁臉上難得出現了如臨大敵的神情,臉上慌亂了一剎,繼而冷冷下令說道:“雲鶴!讓巨雉飛過去!不要落在這城裏!”

雲鶴點點頭,勉力穩住巨雉。白桐揪住巨雉的羽毛,只覺得手上一陣濕熱,低頭一看,手掌已被鮮血染得猩紅。

她強壓下心頭恐懼,急促道:“不行,這隻巨雉撐不住了,它會掉下去的!”

雲鶴拔出劍,收緊了手中的藤繩。巨雉身子歪了一下,繼而展開翅膀,在下墜前儘力乘着風向減緩下降的速度,歪歪扭扭地朝着前方滑翔。

儘管巨雉也出於本能,用翅膀減緩了自己下降的勢頭,但畢竟再揮不動翅膀,這樣的努力只能是螳臂當車。

在這翻天覆地里。白桐捂住嘴,只覺得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鼻息間儘是血腥氣息,散不盡,揮不去。

蘇郁臉色也很是難看,巨雉往下墜落,已經進了九泉城的邊界。他們只能本能地抓住這上面的羽毛。這一番手忙腳亂后,地面已經在觸目可及的地方等着他們的墜亡。

巨雉的嘴裏都淌出鮮血來,猩紅濕熱的液體順着雪白的羽毛往下淌,漫天血羽里,漸漸地下墜。

顛簸中,白桐臉色蒼白如紙,幾乎說不出話來。四周的風朝着上吹,捲起她墨色的發。雲鶴回頭看向蘇郁,神色從未有過的嚴峻。

蘇郁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抓住白桐的手,把她推過去,朝雲鶴大聲說道:“先把她扔出去!”

這猛烈的顛簸比她經歷過的一切都更加可怖。天旋地轉里,她聽到蘇郁這樣堅定地下令,下意識地望過去。

後方已經是九泉城纏繞着,伸向天空的枯藤,仿若亡魂明知永遠得不到救贖,卻仍舊伸向神明的雙手。

雲鶴不疑有他,當即伸手,一把抓過白桐的手,猛地將她甩了出去。

靈台有半刻的昏沉,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血都湧進了腦子裏,耳朵里有持續不斷的轟鳴。看不見,聽不清,想不通。

渾身都像是被打斷後重接了起來,疼痛後知後覺,在短暫的麻痹后,此時才吞噬她的六感。

白桐慢慢地爬坐起來,面前是灰色的矮土牆。

整個妖界版圖,這遼闊無垠的疆土,都被這一面矮矮的,灰白的土牆所劃分。外邊,是茂密森林,和森林之上生機勃勃的浮雲城。

而在這土牆的另一面,是上古遺迹,修羅之戰後殘留的亡靈不滅的執念。它吞噬一切,讓食屍藤將這一整座都城纏繞詛咒,沒有人可以在其中全身而退。

這一堵低矮得不到半丈高的土牆,就這樣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面前灰色土牆裏,纏繞着的食屍藤顏色枯黃。纏繞涌動,似乎包裹着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在一步步吞噬其中。

她看着自己的手,盯着那混着土壤的鮮血,半響,才從那一片空白中漸漸想起了剛剛的事情。

巨雉墜落……蘇郁讓雲鶴將自己扔出來……那蘇郁呢?

她猛地站起身來。看着那團纏繞涌動着的食屍藤,眼眶發熱,顧不得身上摔傷滲血的地方,當即一瘸一拐地朝着那土牆走過去。

她沒有看那土牆一眼,徑直艱難地翻了進去,伸手拚命地去扯那纏繞着的樹藤。

手上的食屍藤枯黃堅韌。從她的手中一縮,猛地撕開一條血口。痛覺被恨意所蒙蔽,白桐雙手抓着食屍藤,往裏面擠進去。

食屍藤瘋狂地纏繞着,無數枯黃的藤枝像是得到了以生命作為獻祭的滋潤,藤條上枯敗的葉片甚至綻出一抹血色來。

像是蛇一般涌動纏繞的藤條瘋狂地朝着裏面涌動,白桐眼眶發熱,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伸手扒開那些藤條,顧不得雙手被抽得鮮血淋漓。

她好像是在做夢,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都說墜入九泉城后絕無生機,那蘇郁應該是死了,她安全了。但她現在是在做什麼?

她應該先冷靜下來,離開這裏,從長計議。

悲慟也好,無奈也罷,她在做什麼?

是在送死嗎?

明明大仇還不得報,蘇郁應該也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是不是所有墜入城中的生靈都會被這食屍藤吞噬,是不是所有的情意都會在猜忌和怨恨中消失殆盡。

食屍藤將她纏繞住,被藤枝划傷的傷口滲出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划動的藤枝染上鮮血,破碎的白衣被藤枝的間隙撕裂。

為什麼要先救我?

告訴我,為什麼要先救我?

我不要欠你的。

我是三姓,是白家的女兒。我先要報仇,我不要情愛,也不要你愛我。

你不要死。

等我報了仇,我們再在一起好不好?

在無數藤條纏繞中,白桐紅着眼睛,拚命地扒開所有阻擋在她面前的藤條。

身上傳來劇烈的痛感,鮮血染紅白衣,將她纏繞拉進食人藤中。

白桐咬着牙,拚命地朝着裏面伸手。

她似乎想了許多,又好像大腦空白一片,被鮮血覆蓋的臉上唯有那雙碧藍色的眼眸攝人心魄,被鮮血侵染。亮得驚人。

被深埋進藤枝中的雙手忽然觸碰某種溫熱的東西,她的臉色突然一喜。

手上有溫熱的觸感,如同見了生的希望一般。她拼盡全力伸手抓住那溫熱的東西,任由裏面藤枝纏繞與她角力,僵持許久。

縱使是雙手是要斷掉一般,她也沒有放開手。

她的嗓子帶着嘶啞和慌亂,急促道:“蘇郁,我來救你,你別死,我……”

手上忽然一輕,她往後仰摔過去。

藤枝將她纏繞,只是微微的後仰便將她吞噬。白桐臉上的期翼和生機在看到手裏破碎的肉塊時徹底破滅。

那一剎那,她面如死灰。

藤枝纏繞,將她拉着朝那包裹着的血肉涌動。

白桐睜着眼睛,碧藍的眼睛裏亮光猛地熄滅,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徒剩一片慘淡的空洞。

她攥着那塊粘稠的肉塊,垂着手,任由背後這些藤條將她勒緊,慢慢地拉進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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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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