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雲遊的師傅,一個不靠譜的師兄
一
數日前,師兄同我說,仙門來了一個人。
是妖司派來的使者。
那個使者叫白望庭,是妖司里白家即將繼位的新族長。
他說,在距離此地七千裡外的雲鼎皇城裏,有一個曾是九娑仙門出身的天命師,着了心魔,要殺盡那一片的邪祟。
殺盡妖邪對皇族來說全然無害,但那着了心魔的天命師卻是殺紅了眼,分不出三姓與妖邪的區別,在人世城裏大開殺戒。他一身術法,加上入魔,下手每每怨毒,三姓對他奈何不得,這讓妖司很是頭疼。
這個使者不遠千里,跨越萬水千山,來到這不起眼的小地方,攀上高聳入雲的九娑仙門,就是為了請求我們天命師出手,將這誤入歧途走火入魔的天命師給制服。
妖司是一個很玄乎的職業,數百年前,人妖兩界分崩離析,流傳着三大妖獸的血脈之族都成了妖司里的三姓,維繫着人與妖之間的平衡。
而我們天命師。則是更虛無縹緲的傳說。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們天命師的存在,這我很能理解。在我七歲那年前,我一直認為,天命師這種職業,只適合出現在民間傳說與戲本傳奇中。
但後來,我的師傅從天而降,不得不讓我相信了這一職業的存在。
那時我正望着街頭販子肩上扛着的糖葫蘆,口裏涎水落滿前襟。卻是不自知。
在遇見師傅前,我是一個富足世家的千金嫡小姐,閨名摘薇。從小眾星拱月,備受寵愛,不知人間疾苦。我偷溜上街,為了一支糖葫蘆,當街與另一個看中了同支糖葫蘆的男孩打架。
我打不過他,我只得哭。
我的哭聲驚天動地,驚動了路人,驚動了這位我未來的師傅。
斜里伸來一隻手,白皙似玉,通透無暇,握着的一串糖葫蘆粒粒嫣紅,美不勝收。
我在這美景前止住了哭聲。
我的師傅帶我回了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許不需要表明身份,他只需往那裏一站。便是仙風道骨,天人風姿。
我的族人宗親跪在地上,一臉虔誠地看着他帶我飄然離去。
後來,我和那個打架的男孩成了師兄妹。
師傅賜了我們名字,忘尺,忘語。
自此之後,忘卻前塵,再無往事。
二
我的師傅叫九娑,每一代天命師在成功渡過六劫之後,都會拋棄前塵往事,繼承這個名字。
九娑,據說她是第一代天命師,銀髮白膚,悲憫蒼生。
仙門傳說傳承至今,早已無從考證。
師傅是個寂寞的人。
寂寞如雪。
他有着清冷的面容,銀白的長發,一眼傾城,見之忘俗。
見過他的凡人,都記不起他的模樣。
初見的時候,他白衣飄飄,容顏俊美,絲毫看不出來是個已經數千歲高齡的老人。
我與師傅在九娑仙門住了近十年,他的容顏卻是與初見毫無差別。
起初我以為是我的師傅駐顏有術,後來才知道他是長生不老,他是真正的天命師。
不老不死,不生不滅。
搬山填海,毀天滅地。
維繫着世間的平衡。
這是一個寂寞的職業。
但如果找不到接替他的人,他就永遠無法抽身離去。
九娑仙門的日子很無聊。
我和師兄總是打架。為了一串糖葫蘆的歸屬,為了一次掃地的公平,甚至是為了一朵落花的瓣數,這些雞毛蒜皮都可以成為我們爭執的開端。
吵嚷,動手,和好,循環往複,皆是如此。
我們會在師傅生氣前一起跪在九娑仙門的青石階梯上請罪,直到夜深露重,直到晨星破曉。
師傅一臉平靜,沉默寡言。他總是這樣喜怒難辨,波瀾不驚。可每當我跪在冰冷的石階前的時候,都能聽見他的嘆息。
他雪白的長發逶迤落地,月光下的容顏美得讓人窒息,彷彿是即將融化的山澗白雪,透着讓人心裏微涼的寒意。
後來,我們不再打架。
我找到了比和忘尺一爭高下更重要的事情。
師傅不曾與我們多言,我很少看見他,要麼雲遊,要麼閉關。
可我卻執迷不悟地愛上了那月夜裏逶迤垂地的銀色長發。
少女心事,情竇初開。
我想要替師傅分憂。
這個念頭如此迫切。如此絕望。
在明白自己動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再不能無憂無慮的玩耍。我已徹底告別了童年,再不是天真無邪的孩子了。
我會在九娑仙門上的桃花樹下出神發獃,我會拔下後山的松果,一枚一枚地數。
我會對着瀑佈下的泉水裏的游魚問,到底要怎樣才能讓師傅解脫。
但師傅沒有指望過我們能讓他解脫。
這數千年裏,他已經帶回過無數個可能繼承天命的凡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或是天資聰慧,或是心性堅韌,或是心懷蒼生,或是驍勇無雙。
但他們都敗在了六劫之中。
要成為天命師,就要度六劫。情,欲,嗔,痴,怨,恨,七情六慾,皆要斷絕。
在六百年前,師傅離最後的成功只剩一步。那個最有希望,也渡過了六劫的女子,在即將繼承九娑這個名字。讓師傅解脫的時候,卻突然窺見了天命與未來。
那時,雲鼎建國,帝王殘虐。那個歷劫的九娑,曾是帝王死去的心上人,起義軍的六領袖之一。
她本該遵守天命,成為這世間的守護者,但她最後卻是選擇打破天命,不再冷眼旁觀,而是拯救雲鼎數萬的凡人,在說出天命那一刻,倒地而亡。
我聽說她愛上了一個劍客,最後和那個劍客在大雪中告別,承諾以後會離開對方好好生活,卻不知道對方都已然決心赴死。
兩人相視一笑,擦肩而過。
一個人化作火焰,一個沒入積雪,生生世世,再無相見。
三
師兄沒有我悟得快。
九娑仙門上的徒弟只有我和師兄兩個人。
在修行了近十年後,我第一次見到除了師傅和師兄外的旁人。
這個叫白望庭的男人,俊美,儒雅,風度翩翩。他不遠千里,跋山涉水。臉上被劃出數道泛紅的口子,衣裳盡數被路上的荊棘勾壞。
來者皆是客,這是師傅教給我的規矩。
青竹亭里,我給他搽藥。
我問道:“你們妖司里明明有御風的妖羽,日行千里,你為什麼要親自來呢?”
他認真地回道:“若是妖羽前來,御風而行,輕而易舉,但我怕他的誠意不夠。只有我這個族長費盡艱辛,親自來請,方顯虔誠。”
這話聽得我很受用。
師兄也覺得他是個實在人。
白望庭看着我,目光里某種情緒在涌動。他看着被搽好葯的手,理好袖子,過了許久,才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按規矩,我們天命師都該叫九娑。
這是凡人對我們的統稱。
師兄臉色一變。還未來得及說話。我直起身,答道:“我叫忘語。”
這是十年裏唯一一個出現在九娑仙門的人。
這是我的機緣,前途未可知,未來不可期。
我想跟白望庭一起去到山下,去到雲鼎,去到那世上最華美富饒的人世城,幫他制服那個走火入魔的天命師。
但忘尺不願意。
他建議,先跟師傅回報,看師傅如何回復。
在水鏡里焚香傳音后,師傅回來了。
正逢一年初春,柳枝抽條,桃花綻瓣,那臨淵而立的仙人之姿,紛飛的銀白色長發是世間最落寞的風景。
他背對我,輕聲說,忘語,忘尺,下山去吧,這是你們的劫。
忘尺很失望,他以為師傅會將這個白望庭轟下山,我會和他在山上待到天長地久,終無盡時。
但如今,我和他不得不下山。
我心中充滿了期待。
我想,我將渡過六劫。成為最出色的天命師,成為接替師傅的人,讓他永遠解脫。
儘管我知道,解脫的盡頭,是他化作飛灰,在世間再不存在。
但只要師傅歡喜,親手毀滅與送他圓滿,並無差別。
我願意成全。接替他的位置,成為天命師,讓他如願以償,讓他灰飛煙滅,只要他不再寂寞。
我一定不會重蹈六百年前那一場覆轍。
四
我們天命師,在下山那一刻,就永遠不能再回來。
除非渡過六劫,成為下一任真正的天命師。
我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跪別九娑仙門,跪別等待着救贖的師傅。
白望庭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俊美溫柔。因為妖司事務繁重,他先行一步,離開了九娑仙門。
我和忘尺一起下山。
前路漫漫。
披星戴月,露重衣深。
在我們即將離開九娑仙門的時候,忘尺忽然頓下腳步。
我回過頭去看他。
他站在幾步青石階梯上,臉上忽地籠上一層憂鬱。他問道:“忘語,你真的能成為天命師嗎?”
我點頭。
月光下,忘尺的身形高大,穿着樸素的衣裳,俊秀的臉上卻是看得見的悲傷。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和我為了一串糖葫蘆打架的孩子了,如今他身形修長,繁星似的目,濃墨色的發。
和我一樣,他在某一個瞬間,便長大了。
只是我現在才發覺。
我們都早已失去了快活嬉戲的權利。
忘尺看着我,盯了我許久,才充滿了悲傷地說道:“忘語,我不能成為天命師了。”
我嗯了一聲。
我知道,我天資不夠聰穎,但我依舊堅信,我可以。
他不像我,有這樣堅定的目標,沉重的責任,迫切的願望。
我想要成為天命師,讓師傅解脫。
他沒有這樣的渴望。
凄迷的月光下,霧氣氤氳,他的臉在如水的月光下映出一層陰鬱的顏色。
忘尺難過地說道:“忘語,今天我才知道,我連六劫里的第一劫都過不去。”
我很少見到他這樣難過,但卻又想不出什麼話語可以拿來做安慰的說辭。
我看向前方。
沿着這三千階青石階梯。山上不染煙火,白雪皚皚;山下浮世喧囂,歌舞昇平。
山巔上,九娑仙門高聳入雲,清修苦冷;山腳下,古綢居燈火通明,不曾入夜。
這是一座繁華的浮世城,充滿了人世間的煙火氣息,充滿了歡聲笑語,愛恨嗔痴,血淚悲啼。
但若非入世,又談何出世。
不進這凡世間,不看這萬里山,不破這情慾嗔痴恨怨,我又怎麼能成為天命師呢?
我朝着前方走去。
忘尺跟着我,他慢慢地說道:“忘語。如果你不能成為天命師,我們一起找一個地方,相守終老,好不好?”
浮雲散去,月朗星稀。
風中有煙火的氣息,闊別十年,我再一次嗅到了人世的味道。
我聽到這夜裏有女子婉約的歌聲。屋檐上,有夜遊的俠女和劍客對月飲酒,言笑晏晏。
我站在青石階上,慢慢地說道:“我一定會成為天命師的。”
我有這樣迫切的願望。
我可以去愛上任何人,受盡一切折磨,去入世,去出世,去嘗盡世間所有的痛苦與分離,但我不能放棄讓師傅得到解脫的願望。
我願意毀滅自己,得到這唯一苦求的果。
我不知道忘尺是看到了什麼。
也許在某一瞬間,他已經看到了我的未來。
天命不可違,不可說,不可泄。
所以他只能沉默,跟隨着我離開。
我慢慢地朝山下走去,心裏慢慢地思量着,這一場由白望庭帶來的機緣和劫難,到底該生出何種變數。
若我愛上白望庭,是否就算是第一劫的開端。
若我過不了這劫數。
那我願意承受這世間一切的痛苦,睜大眼睛,望着世間輪迴往複,在毀滅的盡頭,恭候師傅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