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盡

鳥盡

作為妖族,在妖界還能有什麼不能去的地方么?

或是因為信仰所以忌諱的虔誠之地,或是因為危險所以隔絕的修羅煉獄。世上,只有這兩處,不能被人力物力所征服。

而這兩處,一處是通天聖樹樹冠之上,一處則是妖族生活的巨林之下。

妖界的皇城之中,巨木參天,在這巨大的樹木腳下,房舍屋脊,樹洞樓舍,連綿而起。

妖族歷年來都有一個傳說,這妖界的天穹,是被通天聖樹給支撐起來的。

但皇族的妖長們都知道,這通天聖樹雖然長到了天上,卻始終無法抵達天之穹。

通天聖樹樹榦直徑十里,浮雲城依樹而建,環繞其間。

通天聖樹之上。只有妖母才可以登上聖樹。而通天聖樹之下,則是層層重兵把守。

——也許並不需要把守,通天聖樹是所有妖族的信仰,哪怕是再十惡不赦,喪心病狂的妖族敗類,也會對通天聖樹心懷一絲敬畏虔誠。它是妖界的萬物根基。是所有妖族的根源。

從沒有人敢損壞通天聖樹,或是對通天聖樹做出任何不敬的舉動。

這是妖族因為信仰所以遠離的地方。

而在妖族生活的森林之下,則是遠古時期,三大妖獸和萬妖之母戰鬥的古戰場。

折戟沉沙,刀光劍影,岩漿和火焰依舊在大地上延續。三大妖獸將這曾經的妖族國度化作了修羅煉獄,它們不滅的意志化作了大地上漂浮的幽靈亡魂,在青色的火焰中尋找着下一個屠戮的獵物。

萬妖之母化作巨林,捨棄地面的國度,將妖族的都城馱到天空。自此之後,妖族便被明令禁止下到地面。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后,地面上曾經的妖族舊國已經被稱為九泉城。

這是妖族因為危險所以明令禁止進入的地方。

九泉。是亡魂去往來生的末路,是死亡的歸宿。無論是人間還是妖族,這都不是個什麼好稱呼。

浮雲城裏,有專門飼養巨雉和蛤車的農戶,用以租售,以謀生活。

蛤車是一匹巨大的蛤蟆,被妖族的農戶從極西的沼澤中馴化,成了拉車的妖物。這些生得比人還高大的蛤蟆善走水路和陸地,腰上生着一圈金色的紋路,背上馱着一個四面垂簾的轎子。這種蛤蟆不同於人界的蛤蟆一蹦一跳,而是像壁虎一樣向前爬,行走起來甚是平穩。

而巨雉的租金則是要貴一枚錢。這種生得如同仙鶴一般飛禽,性情溫順,在妖族如同馬匹一般常見,是代步的工具。

妖界地廣人稀,除了浮雲城外,其他偏遠地方皆是不成氣候的孤僻村落。

雲鶴牽着巨雉,前面蘇郁和白桐正倚在一片桑樹下聊天。

風長陵和憐瑩正在說話。憐瑩語氣不善,但好歹是礙着蘇郁和白桐都在這裏,原本想說的話都掉了個頭,只是和他不咸不淡地討論了剛剛白桐所說的推測。

頭頂上有蠶女正在慢吞吞地吐絲織網,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投下斑駁的光影。即使在妖界,這也是難得的好天氣。

蘇郁從袖子裏拿出一塊乾糧,遞給了白桐:“幸好風長陵他們還帶了些乾糧和必備物品,不然的話,咱們還真得嘗嘗這妖族的風味特產了。”

都這種時候了,他還是這樣風輕雲淡,苦中作樂。

白桐看了他一眼,接過乾糧,掰開包裹的褐色油紙,裏面是一塊色澤鮮美的烤肉。

蘇郁像是想起什麼似得,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意,若有深意地說道:“可惜這裏是妖界。如果是往常,瞧見這種冷了的乾糧,我一定叫雲鶴過來,用內力把它熱一熱。畢竟冷了,就失了風味。”

白桐有些哭笑不得,她小小地咬了一口,抬起頭來看他,問道:“殿下以往經常和雲鶴出去做事么?”

蘇郁一臉深思,摸着下巴,搖頭道:“倒不算經常,只是偶爾吧。你也知道,雲鶴是個武痴,我自然也不會什麼庖廚之術。行走在外的時候,狀況之外的事情常有發生,飲食之事更是得萬分小心。所以,我們都是帶着乾糧上路。”

白桐捧着乾糧,細嚼慢咽。蘇郁看着她像是兔子一樣細細地進食,心裏生出一抹愉悅,繼續說道:“我聽說,天命師都是高高在上,無情無欲。白桐。你的母親,她也是這樣的嗎?”

白桐愣了一下,繼而看向他。

蘇郁表情緩和,看不出有什麼喜怒的徵兆。這話來得太突然,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旁人提起自己的母親。

白桐垂下手,低聲說道:“殿下,當年我母親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了。”

蘇郁揣着手,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事到如今,他們終於有坦誠相見的時候了。

白桐抬起眼眸,那雙碧藍的眼睛倒映着他的模樣。這一汪深潭似得眼睛裏融入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平和而充滿歉意道:“我母親帶來了子母蠱,流入宮中,才讓殿下的母親被她人控制。殿下這麼多年受制於子母蠱,被承乾帝利用,嘗盡辛酸苦楚,心中若是不恨,才是奇怪。”

若是當年母親沒有下山。將子母蠱流入世間,皇族之中,也絕不會形成今日這般局面。

冥冥中,因果循環,天命何曾饒過誰。

蘇郁望着她,半響沒有說話。

子母蠱是從天命師手裏而來,這還是他當年派承雲查盡了民間,才從距離人世城千裡外的古綢居一個當鋪聽說了這蠱葯的來歷。

天命師將這蠱葯帶入了人世間,而後的一切發展,皆由此而起。

白桐看着他,心裏頗為忐忑。在某種程度上,自己母親帶來的子母蠱就是蘇雲傲拿來對付蘇郁的刀。

錯的是人。不是刀。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蘇郁望着她,卻是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微微側眸,說道:“那你想好要怎麼償還你母親的債了嗎?”

白桐愣了一下,蘇郁伸手將她領子旁的一片桑葉拂開,輕嘆道:“如果世上沒有子母蠱,我也就不再是今日的我。往日的事情,做了,也就認了,這世上沒有後悔葯,與其愧疚於子母蠱帶給我的威脅,不如想想,怎麼替我解決它。”

他眼裏劃過一道精明的暗芒,注意着白桐的反應。

白桐有些猶豫,半響才搖頭道:“子母蠱是天命師的東西,如果要破解它,恐怕只能去九娑仙門求天命師一脈。也許。他們會有辦法。”

但天命師……並非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

原來她不知道子母蠱是妖界饋贈於天命師一族的器物……若是想要找到子母蠱的解藥,那就該直接來妖界找。

知道他被下了子母蠱的人,就只有蘇雲傲,雲鶴,承歡,承雲。還有白桐。

如今,只要白桐不知道子母蠱的解藥是在妖界,那承歡的身份,她永遠都懷疑不到蘇郁的頭上。

蘇郁的心放了下來,甚至生出一抹輕鬆。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從她的唇邊劃過。

白桐下意識地就要往後退。蘇郁卻是煞有介事地說道:“別動。”

她眉頭一皺,卻還是乖乖站穩了腳跟。

蘇郁用指腹擦拭掉她嘴唇上沾染的油光,搖頭笑道:“吃得這麼小心,還是弄髒了。”

白桐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餘光不經意地掃過一旁的風長陵,一時間僵硬了。

風長陵正一臉冷厲地盯着自己和蘇郁。

旁邊憐瑩的目光也順着風長陵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眼裏寒芒乍現,有譏諷,有厭惡。

蘇郁側過頭去,看見風長陵,低笑了一聲,說道:“看來他對你還是心不死啊。明明,大家都知道,憐蘭才是他的真命天女。嘖嘖,這溺水的人,總以為稻草是浮木,總以為杯水能救車薪。”

白桐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殿下,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蘇郁不再說話。

憐蘭檢查完了巨雉,朝風長陵走了過來。風家其他兩個子弟牽着巨雉,和雲鶴站在一旁。她看了一眼旁邊的蘇郁和白桐,走到風長陵面前,說道:“可以了。”

風長陵點了點頭,剛想過去提醒蘇郁和白桐可以出發了,憐瑩卻是開口。一臉冷漠地說道:“風大哥,你不必去說,白姑娘想必會和襄王殿下同乘一座,咱們做好咱們的事情就罷了。”

風長陵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旁邊憐蘭瞪了憐瑩一眼,過來朝着風長陵溫聲說道:“風大哥,別管瑩兒,她自來就是這樣沒大沒小,咱們先跟襄王殿下說一聲,好歹是一起啟程。”

憐瑩不再說話,只自顧自地把玩指甲。風長陵深吸了口氣,放緩了些聲色。說道:“嗯,好。”

憐蘭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邊的蘇郁和白桐,看見他們背後那棵桑樹上坐着的蠶女,又繼續說道:“其實我有些不明白,之前襄王也同我們說過,所有的女妖都雙目共生。如今我們來了這裏,一路上也遇到過不少女妖,想必消息早就被傳進浮雲城了。我們的身份也不必遮掩。既然風大哥你們都在這裏,我們為何還要騎着巨雉去呢?”

自從蘇郁跟他們確認過,妖族一直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后,風長陵和憐瑩他們索性也不再偽裝,一行人直接御風去了浮雲城邊境。

風長陵神色平靜地搖搖頭:“這裏畢竟是妖界,難保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再說——”

他看了一眼白桐和蘇郁,神色有些懊惱:“我也不想和他們走在一起。與其靠我們風家御風而行,還不如騎着巨雉,也省得我心煩。”

憐蘭點了點頭,她將手縮在袖子裏,又微微點頭道:“我聽賣巨雉的妖族說,這浮雲城修築在巨林之上,而在這之下的九泉城,是一座荒城,裏面遊盪着上古妖獸不滅的亡魂。只要墜落進浮雲城,無論是人是妖,都會屍骨無存。”

縮在袖子裏的手,指甲上泛着銀白色的光芒。

風長陵也沒有在意她的問詢,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說道:“去九泉城,只是為了找到那個闖入妖界的凡人,不至於豁出命去。憐蘭,別擔心那些有的沒的,我們小心點就是。既然有巨雉背着,我們又可以御風而行,自然不會出事。”

憐蘭柔和地笑了笑,她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指,又說道:“風大哥,我和你同乘一匹巨雉,也好照應些。”

風長陵不疑有他,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

憐瑩哼了一聲,走到一旁,跟着那兩個風家子弟一起,上了另一匹巨雉的背。

憐蘭回頭看了一眼蘇郁和白桐,旁邊牽着巨雉的雲鶴持着細劍,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正在閉目養神。

袖中四根利爪,連同斷掉的那半截銀光,慢慢地縮進血肉中。

泛着銀光的利爪上,折斷的截口染着鮮血,閃着迷離藍光的毒液滲入肌里,鐫刻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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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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