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盡

窮盡

頭頂上漂浮着淺藍色的水母客棧。

萬家燈火通明,街頭兩旁的梧桐桑樹上,垂着一條條紅繩帶繫着的巨大蛋殼,裏面螢火蟲閃爍着暖綠色的熒光。盤着蛇尾的妖姬戴着瓷面具嘻嘻笑笑,挽着同伴的手臂蜿蜒游過,清秀的狐族少年背着行囊抬起頭看前面的皇城,紙鳶嘴裏攜着折好的葉信,挨家挨戶地用長嘴將信封從樹洞裏丟進去。

百妖夜行,魑魅魍魎,街頭熱鬧非凡。

戴着白紗斗笠的女子從街頭匆匆走過,天上騎着巨雉的妖長正在巡邏,她在擁擠的人群中並不顯眼。

憐瑩一隻手掀開紗簾,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頭頂上飛過的巨雉,蹙起眉頭。

她徑直朝着一處客棧走去,進入水母觸手的那一剎那,透明的空中出現了波紋。

因為手上的銀色妖爪太過顯眼,所以她自始至終都用絹布做成長袖,將手藏了起來。

誰都沒想過妖界會是這樣的。

本以為岩漿橫生,本以為橫屍遍野,卻沒想到是這樣富饒華美之地。

一座浮在森林之上的城,其中百妖共生,其樂融融。

憐瑩走進客棧,徑直進了一間瓦藍色的房舍。腳下踩着的水母身體柔軟細膩,每走一步,便會留下一個淺淺的透明腳印。

還未推開那搭在房舍中的垂簾,憐蘭便掀開了帘子。憐瑩和她對視了一眼,臉上都浮起些複雜的神情。

風長陵的聲音帶着一絲怒氣,從裏面響起:“我早說過,不該讓白桐跟襄王一起去探這虛實,她手無縛雞之力,跟着他們根本沒有自保的本事!這下好了,人也找不到了!”

憐蘭的性情自來溫婉嬌弱,幾乎聽不得旁人大聲說話。聽到裏面傳來的聲音,她臉色一黯。旋即看向憐瑩,目光中涌動着某種類似於求助的情緒。

在觸及那抹複雜的情緒之後,憐瑩神情凝固了幾秒,旋即看着屋裏,卻是當即冷笑起來,盯着憐蘭,說道:“你就這麼任他作踐?”

被憐瑩這麼毫不留情地一罵,憐蘭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她被罵得一愣,繼而眼眶泛紅,像是惱怒了一般,壓低聲音道:“憐瑩!你在說些什麼糊塗話?!”

憐瑩卻是不管她,徑直越過憐蘭的身旁,進了屋。

裏面風長陵聽到了她的話,停了下來。憐蘭跟着憐瑩進了屋,她眼眶微微泛紅,跟在憐瑩身後,黯然神傷,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房間內火藥味很濃。

一時間。誰都不說話。那兩個風家的子嗣更是大氣都不敢出,只坐在一側,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風長陵盯着憐瑩,冷冷道:“憐瑩,給你姐姐道歉。”

憐瑩大大方方地拉過這幾日裏新做的藤條椅子,自己坐了上去,褪下絹布,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繼而對着外面的陽光照了照,冷笑道:“嗬喲,風長陵,你好大的臉啊!”

她的指甲泛着銀色的光,手指間生出銀白色的尖銳骨刃,對着外面陽光一照,有着讓人恍惚卻膽寒的光澤。

風長陵盯着她,憐蘭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站在憐瑩身後,一副遭了委屈卻又不敢說的模樣,更是顯得楚楚可憐。

他的目光越過憐瑩,落到憐蘭身上。

恍惚間,憐蘭已經從過去那個只會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後,叫自己風大哥的小女孩長成了這樣漂亮柔弱的女子。

以往他好像從來沒注意過她的變化。

如今憐瑩都已經長大了,甚至敢直接頂嘴對着自己幹了。憐蘭作為她的姐姐,更是出落得如清水芙蓉,萬般嬌怯。

往昔里,他一直以為緣分這東西,要講究先來後到。白家尚在的時候,婚約仍是他心頭一道硃砂痣,從白望庭將白桐送出白家后,他記掛着這個久未謀面的未婚妻,心裏根本容不下她人。

但如今,時過境遷,婚約早已作廢,連白桐,都成了襄王的……

念及此,風長陵心中隱隱一痛。

憐瑩將手收回來,好好地揣着袖中,微抬下巴,看着風長陵,譏諷道:“風長陵,你是我的誰啊,還有資格來教訓我?就算是風家人,也輪不到你對我們憐家的家事指手畫腳!”

風長陵臉一黑,沉默了半響,才朝着憐瑩冷冷說道:“憐蘭是你的姐姐!你們憐家的家事我管不着,但憐蘭的事,我就要管!”

憐瑩轉過頭,看了一眼眼眶泛紅的憐蘭,心裏隱隱約約生出一抹快意,繼續轉過頭看着風長陵,一臉嫌棄地問道:“你憑什麼管我姐姐的事情?你又不是我姐夫!”

風長陵站在原地,看着憐蘭,半響沒有說出話來。

憐蘭抬起臉,眼眶微微泛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身後坐着的兩個風家子弟也是悄悄屏住呼吸,一臉緊張地等着風長陵的回答。

眼瞧着風長陵的神色有所鬆動,咽喉往下聳了聳,似乎是要順着這難得的話頭說下去。憐蘭的心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拳頭,任由指尖鋒利的抵入自己的肌膚,也毫無所覺。

風長陵深吸了一口氣,在這沉默里,開口道:“我……”

他的話才初露倪端,門便被人給踹開了。

門口,雲鶴抬着腳,那垂簾的軟紗和旁邊的木樑被他一腳踹得四分五裂,倒在他的腳下。

憐蘭愣了一下,朝着門口望去。風長陵的話頭被打斷,和憐蘭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

白桐和蘇郁從雲鶴身後走出來,白桐身上裹着蘇郁的衣裳,蘇郁穿着一件鎏金的蠶絲軟紗,看上去依舊風流倜儻。

風長陵剛要說出的話便斷在了喉嚨里,只覺得如鯁在喉。瞧見白桐的那一剎那,他的心裏生出了一絲被捉姦在床的恥辱和慌亂。

但他旋即看見了白桐身上那外衣上襄王獨特的紋路。

她穿着蘇郁的衣裳,這其間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慌張和恥辱很快又轉變了憤懣和悲痛。

看見風長陵的話鋒被這突如其來的三人打斷,憐蘭心生生出一抹遺憾,繼而是隱隱約約的失落和憂傷。憐瑩更是按耐不住,徑直站了起來,朝着白桐走過去。冷笑道:“白姑娘,你出現的,可真是好時候啊!”

白桐和蘇郁對視了一眼。

這裏的氣氛忽地變得詭異,白桐看着憐瑩朝着自己走來,一時間也察覺到了她身上滂湃的殺氣,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蘇郁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擋在她的面前,朝憐瑩淡淡道:“怎的,看見我們活着回來,不高興么?”

剎那間,銀光一閃,雲鶴手中的細劍已經出了鞘,他面無表情地握着劍柄,劍尖直指憐瑩的咽喉。

憐瑩猛地止住步伐,看見蘇郁那冷酷的臉,心裏雖然萬般不情願,但還是跪下朝着他行禮道:“憐瑩不敢。”

殺氣無形潰散。

蘇郁拉着白桐坐下,雲鶴拿着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起自己的劍,神色溫柔地如同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憐蘭站在椅子后,看了一眼神色黯淡的風長陵,目光又轉回到蘇郁身上,下意識咬緊嘴唇,手指緊緊地扣住,指甲嵌進了肉里都不覺疼。

一時間,房間裏陷入難堪的沉默。

還是風長陵第一個打破了這沉默,開口問道:“殿下怎麼找到我們的?”

蘇郁淡淡道:“就去市井熱鬧處。拿錢找幾個消息靈通的妖問問,有沒有見過三男兩女這樣一群人,又是住進了哪家酒家,就找到了。”

這是白桐和他商量后決定的法子。即便是在這城中,三男兩女這樣特殊的人數也是罕見。不過這話說得倒是輕巧,他們排查也是排查了幾天,才找到了這間客棧。

白桐坐在蘇郁的身側,憐蘭從椅子後走開,走到憐瑩身側,和她說了幾句。

蘇郁看了一眼憐蘭,神色如常,說道:“你們呢?這幾日可有什麼發現?”

風長陵也坐了下來,他刻意不去看白桐,只是看着蘇郁,認真地回稟着他們這幾日的發現。

自蘇郁和白桐,雲鶴被沙妖騎着巨雉帶走後,潛藏在暗處的風長陵一行人也御風而行,跟了上來。

但顯然。巨雉的速度和飛行的高度超乎他們的想像。很快,巨雉就化作雲層中的一個個黑色小點,消失在了天穹之上的白霧茫茫間。

風長陵和憐瑩她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消失,只好初步判斷了巨雉飛行的方向,朝着大致的方向飛行,直到最後徹底失去了巨雉的身影,這才無奈地落到了附近的城鎮。

在城鎮上,他們費了一番功夫,打聽到了一些關於妖界的事情,了解了一些妖界的風土人情,這才繼續朝着浮雲城進發。

作為三姓,他們在這裏可以毫無忌憚地使用自己的妖力。風長陵御風而行,不過是一日,便跨越千里,來到了這龐雲主城。

蘇郁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們也聽說了妖界公主被一個凡人掠走的事情嗎?”

風長陵點了點頭,旁邊憐蘭站在憐瑩背後,蹙起眉頭,問道:“那件事是真的嗎?你們找到那個凡人了嗎?”

蘇郁搖頭,說道:“我們被這妖界裏的人司,風家的人給關進牢籠里,但又莫名其妙放了出來。他們也沒給我們什麼指點和方向,就好像不在意我們的去向,徑直把我們給放了。在城裏呆了幾日,這妖界人司都沒什麼動靜。”

憐蘭的注意力卻是被那個傳聞中的人吸引,抬起手摸了摸下巴,思考良久。才說道:“其實我們聽到這個傳聞的時候,也是不太相信的。畢竟哪個凡人能有這樣的本事,闖進妖界來,還帶走妖界的公主……”

風長陵神色有些糾結,半響才添了一句:“如果這個傳聞是真的,那我大致也有些頭緒了。我們從妖族這裏打探到了些消息,他們說,妖族公主日後是要成為妖母,獻祭給通天聖樹的祭品。而且。我們在白家的灰燼里發現的紙鳶,在這妖界,似乎是專司傳信的妖族。”

白桐看向風長陵,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白家發現的那紙鳶灰燼……紙鳶是妖界送信的妖族,那它身上有很大可能,是有一封信嗎?”

風長陵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白桐沉思了片刻,腦子裏像是閃過一道靈光。恍然大悟地抬起頭。

她抬起手,將腦子裏的想法初步勾勒了片刻,認真而嚴肅地說道:“我有一個推測,你們聽我說。假設這個凡人,用某種方式掌握了打開人妖兩界的界限。而他在因為某種目地抓走公主之後,又由於某些原因,他出不去妖界,或者說不能離開妖界,所以他用紙鳶給他的夥伴,或者是幕後主使傳信,通知他某些事情。但是因為這個需要傳信的人在人界,所以他就用某種方式再次打開了妖界,但這一次,很不巧,出去的不僅是送信的紙鳶,還有一些恰巧被送入兩界通道的妖族。”

風長陵這下才將目光挪到白桐的臉上。

她認真的時候,神情嚴肅,雙眸里閃爍着明亮的藍色,晶瑩剔透,面龐白皙恍若美玉,讓人無法直視。

風長陵心裏是說不出來的滋味,他微微偏頭,不再看她,只是下意識反駁說道:“怎麼證明你的猜測是真的呢?”

聽到風長陵的話,白桐猶豫了片刻,平靜地說道:“所以我說,這只是一個猜想。”

憐瑩在旁邊冷笑了一聲。白桐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蘇郁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心裏早已驚濤駭浪,但臉上還是神情溫和,鼓勵地說道:“猜想就猜想,繼續說下去。”

得了他的肯定,白桐心中一暖,也顧不得憐蘭和憐瑩那明顯敵視的眼神。繼續說道:“人界和妖界之間的界限是什麼樣的,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們現在都能確定,只要越過那道界限,人族會內力全失,那相反的,如果妖族越過那道界限,它們可能就會變得狂暴。人和妖族,在越過那道界限后,都會失去某種特質。我想,這可能就是妖界和人族能平和百年的原因。”

蘇郁若有所思,看着白桐,遞給她一個嘉獎的眼神,說道:“所以你覺得,白家被滅門,就是因為截獲了那紙鳶所帶着的信箋嗎?”

因為這封信上,一定寫了不可見人的秘密。

所以,在察覺妖族異動之後,在剿滅妖族之後。白家知道了這封信的內容,才會被幕後主使給滅口。

白桐點點頭,神色慢慢地黯淡了下來,平靜而帶了一絲憂傷地說道:“這個闖入妖界的人,可能不知道妖進入了人間,就會失去本性,變得狂暴嗜血。所以,紙鳶也偏離了原有的目的地,它闖入人界,必然性情大變狂暴萬分。作為禍害人世的妖物,父親不可能會讓它殘存於世。按照三姓的規矩,但凡妖物作亂,妖司必斬殺,且後續由龍衛軍將妖物屍身上報於皇族。但你們也知道,紙鳶燃盡的灰燼在白家被發現,而且連龍衛軍都不知道紙鳶的存在,那隻能說明,父親隱瞞了這隻紙鳶的存在,並且將這紙鳶和它帶着的信一起放在了白家。”

這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值得妖司三姓之首的父親將紙鳶藏起來,而且直到最後滅門,那紙鳶都是隨着白家一起化作大火,而非上交皇族。

眾人沉默了許久,風長陵才開口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

他看向憐蘭,似乎是在徵詢她的意見。

雖然心中很是討厭這個白桐,但憐蘭還是識得大體。她低頭想了想,表情平和地說道:“白姑娘說得有道理,區區一介凡人,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進入妖界。何況,他進入妖界拐走公主,於他一個人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呢?幕後主使一定是有的,只是,如今還是先要找到這個人為好。只要找到這個人,那幕後主使是誰,滅了白家滿門的人是誰,就一目了然了。”

白桐慢慢地揪緊了自己披着的衣裳。

她的手指有些蒼白。

這一切,到如今,快要水落石出。

這個進入妖界的凡人,拐走了公主。為了送信給幕後的主使,打開了人妖兩界的通道,讓紙鳶帶着信去往人界,讓那些無意中誤入通道的妖族為禍人間。

而後……妖族異動,三姓剿滅這些妖物。而白家截獲了那封信,偷偷地將紙鳶和信藏了起來。

他們甚至都沒將這件事告訴憐家和風家。

為什麼會將這封信藏起來,又為什麼不將此事上稟給皇族呢?

難道承乾帝護不住他們么?又或者……承乾帝就是幕後黑手,知道白家截獲了這封信箋,所以才痛下殺手?

一切都只是推測,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

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凡人。

只要找到他……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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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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