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辛
下過雨的天空，坑坑窪窪的地面上積着雨水。
一列裹着黑衣的輕騎疾馳而過，馬蹄踏入低洼，濺出的雨水落在旁邊的青草上，晶瑩的露珠倒映出那漸漸遠去的黑影。
白家書房燃燒后的灰燼里，找到了妖界才有的飛鳶石。
自數百年前，天命師一脈封印了人族妖界的界限，兩族鮮少相交。前些日子天燁城妖物異動，已是罕見怪事。這一次，在世間出現的飛鳶石，對皇族來說無疑是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必將引起軒然大波。
白桐在蘇郁王府第一次見到了憐家的長女。
庭院裏，收拾殘局的婢女們都畢恭畢敬地向蘇郁請安，繼而快步離開。
這一次入侵的妖物，一共有四個。他們的屍體都被指派的侍衛收了下去。畢竟妖界存在的事情不能被外人所知。哪怕是屍體，也不能讓外人隨意看到。
蘇郁坐在前庭，望着遠方，神色喜怒不定。
憐蘭從一側雕花長廊過來，看見這裏除了雲鶴外竟然多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不由得多看了白桐一眼。
白桐也是第一次看見憐家長女。
兩人互相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對方，憐蘭走到蘇郁面前，半跪下來行禮，不卑不亢道：“襄王殿下。”
她是匆匆趕來，所以身上衣裳尚且帶着風塵。
憐蘭抬手，將掌心裏的一個盒子遞上。
蘇郁接了過來，打開。
盒子裏放着一粒藍色的灰燼，在黑色的軟布上不怎麼顯眼，但他的眼尖，還是看了出來。
他沉吟了片刻，才說道：“這是你們從白家找到的東西？”
龍衛軍里安插的眼線早將風長陵去往白家尋找線索的事情告訴於他。
憐蘭應聲，繼續說道：“是了，殿下，這藍色的灰燼是飛鳶石燃燒后的餘燼，只有妖界才會有飛鳶石的蹤跡。殿下，這次事情的源頭，必然是起於妖族。白家的滅門案也好，妖物異動也好，還是得從妖界那邊找出原因。”
蘇郁半響沒說話。
白桐正在沉思，卻是聽到蘇郁出聲道：“碧湖，你怎麼看？”
白桐猛地激靈，卻是鎮靜下來，說道：“我覺得，她說得沒錯。”
蘇郁卻是輕笑了一聲：“妖界……恐怕連你們妖司都不知道，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吧？”
白桐低下頭。
憐蘭卻是詫異蘇郁既不避諱，還開口問這旁邊的俊秀侍衛，更是抬起眼眸，多看了白桐幾眼。
除了身形清瘦較小，但旁的似乎沒什麼過人的氣場和氣質。
可能是蘇郁府上新招募的謀士。
憐蘭沉聲道：“是。我們妖司雖然可以制服妖物，但是對妖界卻是一無所知。”
但是如今，不查清妖物出現的源頭，順藤摸瓜進入妖界，剷除這起因，那他們就永遠只能站在被動的位置上。
蘇郁沉吟了片刻，嘴角募然輕輕彎起，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這倒是個有趣的想法。”
說罷，他袖間鑽出來一隻拖着長長彩色尾羽的錦雀，三兩下，躍到他的肩頭，親昵地挨着他的臉，清脆地低啼了幾聲。
憐蘭在蘇郁的眼神示意下站起身來。
她垂首站在一旁。蘇郁垂下眼眸，眼裏劃過暗芒，片刻，才抬起頭，臉上帶着極為平靜的神情，說道：“保護雲鼎，不為妖族所侵擾，是你們妖司的責任。”
憐蘭抬起眼，眼神堅定地看着他，說道：“為了保護雲鼎安危，妖司萬死不辭。”
蘇郁的手指抬起，撫在錦雀的頭上，帶了絲溫柔，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錦雀頭頂長長的冠羽，說道：“那好，這一次，本王會和你們一同前去妖界。”
憐蘭愣了一下，繼而拒絕，義正言辭地說道：“殿下，實在不必如此。妖界是什麼地方，妖司也無法說清。我們去了妖界，想要全身而退尚未可知……襄王殿下，不必如此。”
蘇郁神色微妙，半響，他才說道：“今日，本王的府邸上出現了妖物。”
憐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繼而下跪，急切道：“是妖司的失職！”
她腦門上冒出細汗，又是懊惱又是自責。
蘇郁卻是揮手道：“妖物已除。事發突然，與你們妖司無關。只是，本王也想查清楚，這些妖物到底為何會來到本王的府邸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你說，是么？”
憐蘭思慮片刻，這才猶豫着點了點頭。
來來往往的人群里，白桐低下頭，壓緊帽檐，打扮得極為嚴實，跨進了聽雨樓的門口。
門口小二迎面招呼，將白漿長帕往脖子上一搭，朝她伸手，極為恭敬的姿勢：“啊，客官裏面請！”
白桐也不客氣，徑直上了二樓。
還是第一次來時的那個包廂，那店小二將她迎過來，瞧見她身着不凡，立刻熱情似火地將她帶上了二樓。
白桐坐在上次來的包廂里，坐在窗邊。
坐在這裏，一面可以望見窗外的車來人往，一面可以窺見下面說書客堂里其餘客人的進進出出。
蘇郁來這裏，是想聽什麼呢？
下面說書人撇着八字鬍，兩鬢斑白，說起話來卻是底氣十足，每每講到書中奇妙時，將那男女老少對話，都是學得惟妙惟肖，讓人只覺身臨其境。
白桐倚在窗口，望着台下。
台下人滿為患，來來往往的客人都是些市井商販。
說書人今日講得是天命師的故事。
天命師在凡人的眼裏，就是虛無飄渺的傳說。聽說天命師是離天上的仙族最近的凡人，擁有神力與未卜先知的能力，但神力與先知的能力都需要得到壽命做代價。
他講得是六百年前天命師九娑和幾位世間梟雄的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是後人從野史里捕風捉影而來，從中加了些風月的情節進去，胡亂拼湊，才寫出了這些旖旎而浪漫的故事。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人世城裏的通天神塔燒成一片紅亮的熔岩——那九娑就穿着素白羽衣，在大火中登上天階，在高塔上祈求上天憐憫，降下暴雨，拯救世間無盡蒼生……”
“她知道自己只要說出這個滅世的浩劫，就會立刻死去。但是她依然義無反顧地站在通天塔上，告訴所有人，去阻止這滅世的災難。在她說出天命的那一刻，她立刻倒地死去，墜下高塔，倒在白雪中。那劍客抱着她的屍體痛不欲生，而後拔劍自刎。而後，九娑和那劍客漸漸化作一道銀光，化作兩隻白鶴，振翅飛入青雲中……”
白桐聽得有些入神了。
說書先生緩了口氣，喝了口茶，台下有人嚷嚷：“那個九娑長得真如傳說中那麼漂亮嗎？”
繼而有人又問道：“天命師真的都是白頭髮嗎？！”
說書先生潤了潤嗓子，咳嗽一聲，說道：“嘛，這個具體呢，我也不太清楚，但書上是這樣寫的。”
有人在台下起鬨：“什麼書這樣寫？我可沒見過哪個絕世美人是長了白頭髮的！”
有人嬉笑：“別說白頭髮的絕世美人，李二苟，你連絕世美人都見不到好吧？”
說書先生卻是不以為然：“你們知道什麼！都說無風不起浪，若不是真有其事，誰會那麼寫？！大千世界百雜碎，休要一家之言以蔽之！”
李二苟卻是喊道：“切！你也說休要以一家之言以蔽之，可我們都沒見過，就那個寫書的人見過？他怕是胡編亂造的！”
那說書先生卻是惱恨，啐了一口：“你知道個什麼？這書可是宮廷里傳下來的孤本，上面寫的秘辛，可是你們花多大力氣都挖不出來的寶貝！”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白桐心裏一驚，剛剛尚未有些投入的心神立刻被他這句話給拉了回來。
下面還在吵吵嚷嚷，白桐心裏已經有了些計較。
她招手，店小二瞧見，立刻一臉殷切地過來了。
白桐將一枚銀子遞給他，店小二既驚又喜，點頭哈腰道：“客官有什麼事，吩咐就是了！”
她微微偏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去問問這個說書先生，是否可賞臉和在下喝喝酒，聊一聊。我對他的故事很有興趣，想和他好好談談。”
店小二下意識往下面看了一眼，白桐默不作聲，手腕一轉，在袖子裏又摸出一枚銀子，遞在他的手裏，壓了壓：“只是閑聊罷了，不會做什麼。”
她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朝他客氣地笑了笑。
店小二掂量着手裏的銀兩，半響才是咬咬牙，點點頭：“好，我下去跟先生說一下。但是他願意不願意，還得……”
白桐將腰帶旁的錢袋露給他看了一眼。
她的錢袋鼓鼓囊囊，一看便是揣着大筆銀兩。
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半響才喜笑顏開道：“我一定讓先生和客官好好聊聊！”
說罷，一溜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