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浮萍

雲鶴在府里練劍。

作為一個劍痴,就算劍是石頭做的,鈍,且重,他依舊可以將這把巨劍揮舞出絕世神兵的氣勢來。

白桐從台階上緩步而下。

雲鶴長得丰神俊朗,頭上繫着一抹紅帶,還真如一隻紅頂白鶴一般,身上還應景的穿上了墨色漸白的衣裳。

此刻拾掇乾淨了,拎着巨劍的時候,遠遠望去,像是院子裏落了一隻杵着茅草桿的白鶴。

她來王府幾天,除了白鶴外,沒再見到蘇郁的其餘座上賓客。逐月同她說,蘇郁手下還有一個叫做承歡的少年,生得容貌俊美,是一位忠心耿耿性格堅毅的謀士,蘇郁極為重視他,將其視為左膀右臂。

這承歡才智出眾,善權謀,懂是非,只是將近兩月前,被派出去替蘇郁做事,到如今都沒有回來。

白桐似無意提起這個承歡的去向時,逐月卻是搖頭,表示府中都無人知道承歡的去向,他似乎徹底消失了一般,再尋不見蹤影。

蘇郁似乎並不擔心,旁人也就漸漸放下心來,不做多想。

外面暮色四合,半天朱霞。

自從聽雨樓回來,雲鶴便站在院子裏練劍。

明日要隨着蘇郁去宮中面聖,白桐心中略帶了一絲焦慮。白家的事情疑竇重重,她自是不能停歇放鬆。

正巧雲鶴在練劍,她便停在階梯上,瞧了一會兒,又走下階梯,坐在了樹旁的鞦韆上,看着雲鶴練劍。

她不懂武功,卻是看得出來,雲鶴的招式,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每一招都下手快准狠,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沉穩。

雖然……他手裏握着的巨劍,儼然破壞了這場面的美感。

她來到襄王府幾日,雲鶴都沒看過她一眼。除了練劍,或是吃飯,幾乎不曾與外人說話。

白桐手扶在鞦韆上,腳微微一蹬,鞦韆便搖晃了起來。

她在風中輕盪,穿着一身男裝,聚精會神地看着雲鶴。

雲鶴全然沒注意到她,只是練劍,明明一把幾乎半人寬的巨劍,在他手中,揮舞起來卻是不帶一點笨重之感。

夕陽西沉,紅霞染透半邊天。

雲鶴面前,空氣像是水紋一樣波動開來。

白桐倚在鞦韆上,瞧見蕩漾開的水紋,眉心一抽,心頭重重一震。

雲鶴依舊沒有發現異常,空氣波動,周圍的場景彷彿是浸在水中,一圈一圈的蕩漾開去。

白桐開口喊道:“雲鶴!”

她無聲地張開嘴,可是耳邊卻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

四周像是死了一般寂靜,雲鶴還站在樹下,額頭上扎着紅布條,手裏拎着劍。

只有她,妖瞳,才能看見這空氣里漾開的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不過是短短數米,聲音卻是再不能傳過去,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將她淹沒,讓她的聲音再發不出來。

白桐撿起一塊石頭,猛然擲了過去。

石頭骨碌碌滾到了雲鶴的腳邊,他抬起頭,朝這邊望了過來。

白桐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個無聲的表情。

雲鶴狐疑地看着她,唇抿得緊緊地,有些沒弄清她在做什麼。

白桐瞧見他這麼不開竅,當即朝他走過去,隔着袖子將雲鶴的手抓住,用絹帕裹了手指,在他的手心裏寫道:“我發不出聲音了,你試試。”

她故作鎮定,一字一畫地寫,臉上還有些慌亂的神情。

總不能跟雲鶴說,我是妖瞳,瞧見了空氣里的波紋吧?

雲鶴卻是有些詫異,但是他還是沒辦法做先開口的人,想了片刻,半響,才抬起劍,猛然拍向旁邊的樹榦。

沒有意向中的響聲,樹榦抖動,卻是悄無聲息。

雲鶴反握住白桐的手,隔着袖子,在她手心裏寫道:“我也是。”

白桐饒是再鎮定,此刻也是想翻白眼了。她攥住雲鶴的手,用力划道:“那你還不去保護蘇郁?!”

寫完最後一筆,雲鶴恍然大悟,神情一凌,如臨大敵一般,將巨劍往背上一擱,便輕點足尖,躍上屋脊,三兩下便消失不見。

白桐瞧着他如白鶴一般飛上屋頂,羨慕他的輕功,自己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這才跟了上去。

前庭里,擺着橫七豎八的屍體。

白桐撩起下擺,跨過一具尚且溫熱的屍體。

她心跳得緊,前庭里,水汀旁,皆是橫屍。這些人七竅流血,神情恐怖,似乎見到了極為可怖的事情,眼睛外凸,死狀無比凄慘。

白桐垂眸往前面過去,四周死一般寂靜,聽不見任何的慘叫,打鬥,或是任何聲音。

面前空氣波動,腳步也好,水流也罷,都沒有一絲聲音。

前面站了一個漆黑的人形。

白桐瞧見它,當即停下了腳步。

那是個渾身漆黑的人形,身上披着黑色羽毛。

它附身壓在一個將死婢女的身上,那婢女仰躺在水渠旁,半身沒入荷花池中,瞳孔渙散,身子卻還在抽搐。

它生得人形,但是雙臂上卻只是覆蓋羽毛,黑色的羽毛一觸到那婢女身體,像是乾旱多年的樹木突然長到水源一般,生出根系猛然扎進她的身體裏。那將死的婢女瞳孔渙散,臉上浮現一抹奇異的扭曲笑容,身子抽搐,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上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

它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血紅,瞳孔幾乎佔了眼的十之八九,直勾勾地盯着白桐,眼裏閃爍着貪婪的光芒。

白桐心跳一滯,像是被雷劈了一道,幾乎掉頭就走。

好死不死,竟然是最好淫色的玄鴉精?

是聽說過京中妖物異動,也想到過妖物必然會再出現。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在襄王府上!

後面勁風襲來,白桐埋頭狂奔,幾乎不曾回頭。她知道空氣再不能傳音,此刻尖叫也是無用,便只是抱着頭一路狂奔。

玄鴉精騰空飛起,背後一對巨大的羽系。白桐顧不得回頭,迎頭衝進房舍里,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房門,反手上鎖,心跳如擂鼓,幾乎要跳出胸腔。

那玄鴉精撞上房門,砰砰作響。

白桐抱着胳膊坐在地上,外面玄鴉精還在鍥而不捨撞門,白桐埋着頭,半響才深吸兩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也不知道外面的蘇郁和雲鶴怎麼樣了。

妖物怎麼會出現在了襄王府?

這未免也太巧了些!

大門砰砰作響,白桐站起身,左右看了看,最後抄起一個花瓶,靠近門口。

門外那玄鴉精撞了片刻,見這房舍堅固,便不再衝撞,只是守在房舍外。

外面忽然又有了刀劍交錯之聲,白桐這才發覺,剛剛聽見了玄鴉精撞在門上的聲音。剛剛空氣里的波紋,已經在無形間消失了。

外面響起慘呼聲和刀劍聲,白桐拎着花瓶,站在門口。半響,外面的聲音停息了下來,再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外面一片死寂,忽然有人伸手敲門,聲音急切,帶着一絲擔憂:“有沒有人!開門!開門!沒事了,快出來!”

白桐被他的敲門聲嚇了一跳,幾乎後退了一步。

卻是有人在門外吩咐道:“去將這鑰匙取來!”

有人應聲,漸漸遠去了。

白桐這才放下些心,問道:“襄王殿下怎麼樣了?”

那人毫不客氣道:“襄王殿下一切安好,倒是你,快點滾出來!這些妖物都死了,你還躲在裏面做什麼?!”

白桐拎着花瓶,心裏一松,忽又心弦緊繃,開口問道:“妖物都被襄王殿下給殺了嗎?”

她特意咬重了妖物這兩個字。

除了三姓和皇族,沒有人知道妖的存在。

外面的人並沒有察覺出她的試探,不耐煩道:“是!沒有危險了,快出來!”

白桐後退兩步,看着門外的影子。

如今天已將暗,落日餘暉,透過窗扉紙,照出外面人的輪廓。

可是投影入房舍里的影子,卻是一隻人形的黑色怪物。

玄鴉精,是通人語。

白桐後退兩步,握緊了手裏的花瓶。

外面的玄鴉精似乎發覺她察覺自己不對勁,也不再敲門。

門裏門外,皆是沉默。

黑暗將至,夜幕籠罩,最後一絲光明隨着西沉的金烏而去。

白桐站在黑暗裏,半響,才聽到外面哧溜一聲。

火把的光忽然亮起,有人啪嗒一聲解開門鎖,推門進來,喊道:“碧湖姑娘!”

白桐躲在門后,手上的花瓶差一點就砸到了他的頭上。

那侍衛不知道她躲在門后,嚇得手裏長刀出竅,所幸兩方都控制住了力道,不然差一點便兩敗俱傷。

外面一列侍衛皆是手持火把,那進門查看的侍衛本就在之前的交戰里嚇破了膽子,如今更是嚇得往後跳了一步,瞧見是她,堪堪停住手勁,拿着長刀,駭得拍着胸口。

白桐將花瓶放下來,放在地上,攤手道:“是我,是我。”

外面的人舉着火把,燈籠亮起,將這府邸內外照得燈火通亮。

白桐問道:“襄王殿下呢?我要去見襄王殿下。”

那侍衛鬆了口氣,說道:“襄王殿下無礙,他特意派我們過來保護姑娘你,只是找遍了院子,都沒找到,卻不知道你躲在這裏。”

白桐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我剛剛被……”

那侍衛也是一臉鬱悶地說道:“也不知道今天來的這群刺客到底是習得了什麼妖法!先是教我們說不出話,繼而是讓人眼花心悸,都不得好好應戰!”

白桐的話戛然而止,畢竟在普通人眼裏,這些人再是妖物,卻都是人形。

只有妖瞳,才能見到妖物與眾不同的地方。

螢女是為螢火蟲妖,可是在忘尺和諸位同門靜心寺弟子中,她只是一個良家女子,而風妖則是無形無骸,只有她能看到那處在風中的妖物,亦或者是剛剛的玄鴉精,或許在別人眼裏,他只是一個長相稍黑了點的殺手。

她卻能看到玄鴉精的黑色羽毛和血紅眼睛。

這就是妖瞳的作用,在萬人之中,透過人形的皮囊,一眼便能瞧出這妖物的原形。

前面的人高舉火把,白桐走出門去,數位侍衛皆是站在燈籠下,面色都不太好看。

白桐才出門,眼皮便是一跳。

她瞧見那個渾身漆黑的玄鴉精,正站在一群侍衛之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它的人形皮囊倒是像那麼回事,旁側的人沒一個看出它的異樣。

白桐覺得這場面有些滑稽,但是這該是如臨大敵的場景,實在教人笑不出聲。

前面舉着火把的侍衛朝白桐恭恭敬敬說道:“碧湖姑娘,日後若是遇到賊人,別在躲在這種沒人發覺的地方,你只消往前面的侍衛營里跑便是了,倒是躲在這裏,若是那賊人破門而入,那今日姑娘的安危可就麻煩了。”

白桐點點頭。

那玄鴉精動了動,站出身來,走到白桐前面,同那個舉着火把的侍衛說道:“大哥,你也累了。讓我去帶碧湖姑娘過去見蘇郁吧!”

前面的燈籠還未亮起,這玄鴉精演得還真是像那麼回事。

白桐幾乎要瞧見它嘴角淌下的口水了。

舉着火把的侍衛思慮了片刻,指了幾個人,說道:“你們都一起送碧湖姑娘過去,其餘人,跟我走,再去找找,免得那些刺客還藏在府邸哪處!”

那玄鴉精轉過頭,壓抑着貪婪的目光,朝白桐一伸手,臉上掛着笑:“碧湖姑娘,請跟我來。”

在他轉過頭來那一剎那,白桐擺出一副見了鬼的神情,伸出手,一根手指像是風中的枯葉一般顫抖,後退兩步,憤怒害怕的情緒在其中涌動:“你,你,你是刺客!”

那個玄鴉精被她一指,懵在了原地。

周圍的侍衛們皆是一愣。

白桐卻是帶着哭腔道:“我記得你,就是你這張臉!我見到你親手殺了一個侍女!”

說罷,她後退兩步,躲在一個侍衛身後,帶着哭腔喊道:“我親眼見到的!就是他追得我走投無路,才躲進這屋子裏!”

那玄鴉精被她這一出給弄呆住了,半響,才茫然地看着她。

白桐躲在人群后,朝他陰沉沉一笑,用嘴型說道:“玄鴉精,你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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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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