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鳶

飛鳶

華穗街外,依舊車水馬龍。

風長陵翻身下馬,落在宅院前。

自白家出事,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回到京都之中。

因為憐蘭那邊有所耽擱,蘇郁先動身回京,過了兩日,憐家集結,才和風家一同返回京都。

憐蘭和憐瑩也翻身下馬。

其餘三姓的長老們都回妖司商議要事了。風長陵和憐瑩就算是三姓家族年輕人里的一代翹楚,至於憐蘭,純粹是因為風長陵在這裏,才會過來這邊。

白家曾經和風家定下婚約,但是如今白家已滅,白桐下落不明,風長陵也到了適婚年紀,想必憐家很快就會和風家商談聯姻之事。

憐蘭對風長陵既是依賴,又是戀慕。當年白桐尚在的時候,憐蘭不曾和她見過面,而後白桐送走了之後,她更沒有興趣了解這個與風長陵有婚約的白家長女。

她生為三姓,妖爪憐家,卻是能力孱弱,完全比不上次女憐瑩。只是憐瑩脾氣火爆,生性浮躁,憐家怕給了她族長的身份,更要讓她目中無人,這才遲遲沒有將當家人的身份給她。

風長陵腰間佩着長刀,華穗街白府外候着龍衛軍,瞧見風長陵來了,當即讓開一條道路:“御史長大人。”

風長陵點了點頭,推開白家燒焦的大門。這厚重木門上的獸首銅環早已被大火燒融,呈現一種扭曲的流淌的難看模樣,半個銅環掛在灰黑色的大門上,風一吹,飄飄蕩蕩,發出哐哐哐的撞擊聲。

憐蘭和憐瑩緊跟其後。

大門之中,儘是灰燼。

裏面塌下的屋樑橫木燒了一半,露出焦黑的木頭。

風長陵穿着一身玄色衣裳,掀起衣袍下擺,跨過裏面殘垣斷壁,徑直往內宅去了。

憐蘭穿着一身淺青色衣裳,她生得性情溫婉,小家碧玉,沉穩溫柔,不愛張揚。而憐瑩卻是不同,自小緋衣紅裙,打馬而過,容顏嬌美,若非之前怕驚動了風妖,她怕是也要這樣穿着一身緋色裙擺,候在橋頭,驚擾來往民眾。

當初白家走水之後,龍衛軍發現火光,當即救火。只是那時濃煙滾滾,白家火勢旺盛,裏面又沒人在呼救,龍衛軍任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火將白家府邸吞沒。

而後大火燒了一夜,才被趕來的龍衛軍撲滅。白家人的屍體被龍衛軍抬出來,按着排了一列,每一列都是死相慘烈,在火中燒得面目全非。

他們將這些焦黑的屍體細數了數,這才確定了人數。

上報上去的人數,已是白家一族的所有。

領頭的龍衛軍手放在劍柄上,引着風長陵往裏面走去。

前面亭台樓閣盡數燒毀坍塌,假山乾涸,上面儘是焦黑痕迹。

龍衛軍一邊指着地下拿白色顏料圈起來的人形圖,一面朝他說道:“這是白家家主死去時的位置。其餘焦屍都燒得看不出模樣,也沒有個什麼辨認的標誌,但是白家家主到死,手上都握着一枚玉環。”

那是白家夫人忘語昔日的遺物,龍衛軍由此確定了白家家主的身份。

之後皇族派人將白家族人的遺骸搬走,檢查了死因之後,葬入了白家陵墓中。

白家族人,死於致命外傷。

仵作驗屍,而後稟報上皇族,證實白家並非因走水而死。他們的致命傷都在喉嚨,一擊致命,刀口極深,幾乎將喉骨擊碎。

憑藉這傷口痕迹,仵作判定,白家上百口人,盡數死於一人手下。

這個人武功極高,下手狠戾,沒有動過一絲留活口的念頭。既是面對白家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風長陵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白色人影,心中嘆息。

這地上炭黑的痕迹被白色的顏料圈起來,姿勢扭曲,足以看得出來白家族人死時的怨恨掙扎。

龍衛軍卻是對此見怪不怪。

他們平日裏是接到了保衛白家的命令,但是對於白家只是一知半解。自始至終,妖司的存在在普通人眼裏便是天方夜譚。

皇族供養白家,就彷彿是供養一個沒作用卻又有血緣關係的國戚。龍衛軍對白家的了解,也僅僅限於白家與皇族有關。在他們眼裏,或許白家就只是一個吃白飯的雞肋家族。

此次承乾帝將處置權移交給蘇郁,也隱隱約約有些為難蘇郁的意思。

之前蘇郁前來取證,已將那玉環取走,交管大理寺保管。

龍衛軍將風長陵一路帶進最深的宅院,那是白家的書房。

火便是從白家書房燃起的。

這裏燒毀的最是嚴重。除了房基,幾乎所有都化作了一片焦灰。

那領路的龍衛軍一指滿地的灰燼,說道:“這便是起火的地方。”

風長陵彎下腰,手指觸到灰燼,輕輕一捻,灰燼在他的手中化作粉末。

憐蘭和憐瑩也跨過地上倒塌的焦炭,站在了他的身側不遠處。

憐蘭低聲道:“真是可憐……白家竟然遭了這樣大的災禍。”

憐瑩卻是滿臉不在乎,頗為不屑道:“白家沒有什麼自保的能力,但凡招惹上一點殺身之禍,離了我們憐家和風家的保護,也只能任人宰割。”

憐蘭聽見她這樣說,當即眉頭輕皺,嗔怪道:“蘭兒,你說的什麼話?三姓是為一家,如今妖瞳白家已滅,這次能抓住風妖和狐妖,全憑運氣,那下一次,再有妖物再這裏出現,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再有拳腳,也不過是看不見的瞎子。”

她有些憂心忡忡,皺着眉頭,似乎很擔心妖司的未來。

憐瑩嗤笑了一聲,扭過頭不看她。

那龍衛軍正在給風長陵講事,聽到憐蘭的話,距離稍遠,聽得含糊不清。

他下意識轉過頭去看,憐蘭和憐瑩一對姐妹站在灰燼之中,面容幾分相似,卻是裝扮不同,一個青衫容貌嬌麗,一個紅裙神采飛揚,看得他微微失了神。

風長陵咳嗽了一聲,龍衛軍連忙轉過頭,有些尷尬地說道:“御史長大人,這白府當初走火之後,襄王殿下便是來此處徹底查找了一番,並沒有什麼所獲。書房這一處是起火的地方,裏面盡數化作了灰燼,實在再沒什麼好看的。不如屬下帶你再去看看其他地方?”

風長陵卻是搖頭道:“不必了,你先出去,我在這裏再看看。”

遍地都是灰土焦炭,再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既然風長陵發話了,龍衛軍也不好在說什麼。他點點頭,訥訥地離開了。

在經過憐瑩和憐蘭身旁時,他微微紅了臉,繼而快步離開了。

憐瑩看着那龍衛軍漸漸走遠了,很是譏諷地說道:“男人都是這樣,見了漂亮的臉蛋,就走不動道了。”

憐蘭卻是瞪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徑直走到了風長陵的身邊。

風長陵站在廢墟里,半響才說道:“你們說,書房為什麼會起火呢?”

“如果殺死白家的人,想要用走火掩藏他們的死亡,製造出被燒死的假象,那為何又要用幾乎可以擊碎喉嚨力道的利器殺死所有人呢?這算是掩耳盜鈴?還是事後補救?“

風長陵近乎自言自語,憐蘭卻是應聲道:“我覺得,不是掩耳盜鈴。仵作就是再無用,也定然查的出他們的死因。”

風長陵看向她,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憂慮和擔心。

風長陵點頭,思慮再三,說道:“如果是事後補救的話,那為何又要從書房燒起?既然白家族長,白家族人都死在前庭不遠,他又為何非要來到後院書房這裏放起一把火呢?是想要掩藏什麼嗎?”

憐瑩大踏步走過來,很是冷淡地說道:“不管這殺手是想要掩藏什麼,反正白家已死,這裏也已經化作了一片灰燼,還有什麼值得瞧的?襄王殿下來這裏搜尋已久,卻依舊是找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難道你還想在這堆灰燼里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風長陵沒說話,憐蘭有些不滿地看了憐瑩一眼,憐瑩卻是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眼旁觀。

風長陵手指微動,沉沉說道:“如果真的可以在灰燼里找到線索……”

在那一剎那間,滿地灰燼無風而動。

憐蘭退後幾步,站在風圈外。

風長陵抬起手,手指微曲,指尖朝上。

他身邊三丈之內的灰燼,盡數飛舞起來。

像是一種奇異而平衡的氣流,從地上緩緩升起,將地上的所有灰燼都吹拂起來,繞成一個圈子,圍着他,緩慢而勻速的流淌着。

黑色的均勻的灰燼,像是一場陰沉的風,圍着他旋轉。

風長陵抬着手,小心翼翼地掌控着風的速度和力道,問道:“憐蘭,憐瑩,灰燼里有什麼?”

除了房舍倒塌,書籍燃燒,木質灰燼外,這裏一定有什麼,值得他們從這裏放火,燒光書房的一切。

總歸是值得他試一試的。

他站在風中,衣訣朝上飛起,所有的灰燼都隔着他一丈,旋轉飛舞。

憐瑩抱着胳膊,一副看戲的神情。憐蘭卻是睜大眼睛,盯着風中的灰燼。

這一切都是灰燼,不同的材質燃燒后的灰燼顏色不盡相同,它們摻雜在一起,呈現灰黑的顏色。

但如果用風將它們吹拂起來,讓它們分離開來,化作一道道氣流,即便是最小的塵埃,在陽光下也能折射出它原本的顏色。

憐蘭還在細看,憐瑩卻是一愣,旋即松下抱着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風牆外,伸手猛然一抓。

風長陵當即出聲,急切問道:“是什麼?”

那個殺手想要毀掉的東西,是什麼?

憐瑩五指攤開,手心裏,灰黑色的塵埃里,有一粒細小的藍色塵埃。

那塵埃細微地幾乎肉眼無法分辨,但是那藍色卻是真真切切存在,就躺在手心裏那一抹灰黑色的痕迹之中。

這個世上,珠寶,玉石,皆是不怕火。若是這樣的東西,經過灼燒,依舊可以完好如新。

而經過烈火的灼燒之後,即使碎成塵埃,還能保持一種蔚藍顏色的東西,這個世上,很少。

但是巧的是,三姓家族都知道,

憐蘭湊過來看,瞧見她手裏那抹灰塵,半響才看到裏面一粒蔚藍顏色的塵埃。

風長陵身邊的風漸漸停息,落在他的身側一圈,腳底下的地塵埃早已飛舞散盡,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圓。

他跨過堆積的塵埃,走到憐瑩面前。

憐瑩攤着手掌,掌心皮膚白膩,裏面一抹灰黑色的痕迹很是顯眼。

風長陵細看了半響,臉色一變,如遭雷擊,半響才低聲道:“飛鳶石,妖界的東西?”

他的聲音幾乎變了調。

憐瑩也是臉色煞白,半響才說道:“白家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飛鳶石,是妖族飛鳶的卵,外表酷似石頭,有些甚至生有鵝卵石斑紋,由此被叫做飛鳶石。

這種詭異的妖鳥,生在妖族最難攀登上的險峰。

自人界和妖族劃出界限,飛鳶石已經將近數百年沒有再出現過了。

曾經妖族人界沒有劃出界限的時候,飛鳶一族最愛捕捉凡人或是野獸,將其帶回妖界,放置與巢穴中,卵產在凡人的胃中,用凡人的身體去孵化幼鳥。

而孵化出的幼鳥,則會從人或獸的身體中破體而出,吞噬人的血肉,成為下一代的妖鳥。

飛鳶之所以叫飛鳶,是因為它們生得跟風箏一樣,身子又細又薄,稍微抖動翅膀,便能借力隨風飛上青空。

飛鳶石不能離開妖界,一旦離開妖界,便會很快風化成白沙。

但是這種奇異妖物,只要浴火,最後灼燒的灰燼,卻是美麗的藍色塵埃。

放眼天下,除了飛鳶石這種浴火化作藍色灰燼的妖物,再沒有其他的東西值得懷疑了。

風長陵盯着憐瑩的手,半響才語調陰沉地說道:“這飛鳶石在白家大火前還沒有風化,說明是白家最近才得到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複雜道:“白家怎麼會得到飛鳶石?之前京都妖物異動,根本沒有見到過飛鳶的蹤跡。”

憐瑩握緊了手裏的灰燼,半響才臉色難看地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妖界和人間的界限劃清了數百年,現如今妖物異動不說,白家也賠了進去。我本以為這白家遭難是宮裏頭的勢力在作怪,現如今看來,怕是跟妖族也脫不了干係。”

風長陵心情沉重,憐蘭看着他的臉色,又回頭望望憐瑩,見他們臉色皆是難看,猶豫着說道:“我們要立刻向襄王殿下稟報此事嗎?”

憐瑩點頭,風長陵猶豫了一下,實在找不出什麼反對的意見,便也只是點頭。

風長陵抬手扶額,捏了捏眉心,半響才神色惆悵地說道:“白家有妖界的東西……看來這一切,都告訴我們,這妖界,我們非去不可了。”

憐瑩點頭,憐蘭卻是愣了一下,繼而皺眉說道:“不,白家或許是從其他地方得來這個東西的。妖界……風大哥,我們妖司已經數百年沒去過妖界,人妖兩界涇渭分明,我們怎麼可以擅自闖過去?誰知道那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風長陵慎重道:“如果白家的死真跟妖界有關,那我們就不得不去妖界走一趟。憐蘭,你立刻去襄王府,將此事告知蘇郁。如果妖界對人間真有什麼想法,那我們妖司定當不辱使命,將他們這想法直接打回肚子裏!”

說罷,他苦笑了一聲,搖搖頭,有些慘淡地嘆氣道:“本想簡單查個慘案,卻不知道背後竟然真的牽扯上了妖界……光是妖物異動還不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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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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