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置喙我的事

別置喙我的事

之後的幾天,醫館裏平靜得異常,岑侯的人手再沒出現過,甚至大街小巷連討論這遭波折的人都少得可憐。反而是賣花的小車隨處可見,有小盆的山茶開得正好。

忠叔剛切好一筐藥材,見許奕安正調着什麼,好奇問了一句。許奕安卻故作神秘,“你來聞聞。”

這調配的東西不似藥膏,反倒透着沁香,忠叔不解,“這是……澡豆?”

“差不離,這是沐發用的。”許奕安取了瓷罐小心收好來,眼尾彎彎的,“她來也有數日了,既然要照顧就得周全才行,下午我早些回去,辛苦你多看着醫館了。”

忠叔一聽與何無患有關,登時拉下了臉。

“許大夫,那女人可是個……您沒看到她的身手么?萬一哪天她要傷着您,您連防身都沒法。”

許奕安的好臉色逐漸沉了下來,凈了手扣好瓷罐,“怎會,她並不是不講理的人,這幾日我與她接觸,反倒覺得她可愛的很。”

“可她到底是個刺客啊,您該知道……”後面的話,被許奕安的目光堵在了喉頭,垂首再不敢放肆。

“忠叔。”許奕安整理着自己的袖子,語氣說不上親和,“你覺得一個普通人會毫無道理襲擊我么?”

“許大夫——”

“回答我,會不會?”

忠叔自知失言,老實搖頭到;“不會。”

“既如此,會什麼你認定她就會?因為她是刺客,刺客就不是人?”

現下周圍沒人,許奕安也沒顧忌會不會被人聽到,冷着一張臉逼視着忠叔,儘管他如今只是區區一個大夫,大族公子的氣魄卻是沒法抹滅的。

“你跟我也有數年了,是不是在你心底里,也和那幫人一樣覺得刺客就不是人?”

忠叔暗滾了下喉頭,既不敢承認也不敢貿然否認,“少爺——許大夫,我知錯了。”

許奕安的慍怒依然未消,目光盯向了他的腰間,忠叔的那條鞭子平時就藏在腰帶下。

“你這條鐵索鞭還是我給你定製的,雖是厲害,我也得你護衛。但你別忘了,那日可是她拼力解決了麻煩,救下你我的性命。你對你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該有偏頗才對。”

忠叔哪裏還敢說什麼,又聽許奕安最後說了句:“還有,記清楚你該叫我許大夫,再失言,我真會生氣。”

這些話足夠敲打忠叔,許奕安畢竟不想對唯一的親人動真格,抱着瓷罐便回了小院。

之前下過小雨,這會兒倒是濕冷的很,何無患靠坐在床上百無聊賴,盤算着再過兩日,傷勢也該好了。

忽聽院門被推開,有許奕安的腳步聲,“無患姑娘?我回來了。”

他不請自入的進了西屋,見她氣色尚可才放心,將瓷罐擱在床頭小几上,“你活動不便,今日趁着天氣好,給你沐發吧?”

無患聞言望向紙窗,外頭灰濛濛一片,這天氣哪裏好了?

可許奕安並不在乎這個,自說自話在炭盆里多添了些炭,又捲起袖子去燒熱水,完全不給無患拒絕的機會……

他這樣殷勤,無患還真沒法開口,幾日將就養傷也的確想要乾淨梳洗一回,就隨他忙去好了。

大水燒熱需要些時間,待她昏昏欲睡時,許奕安才準備妥當,“來,你也不用下地,我給你鋪上油紙。”

無患也不扭捏,依言衝著床外躺下,一頭烏髮垂至床下,被許奕安托進熱水盆里。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伺候女人沐發,也是第一次注意到無患的頭髮如此漂亮,“你這青絲即便是貴族小姐也比不上吧?我倒是從來沒見過你這般金貴的刺客。”

無患眉尾稍抬:“你還見過其他刺客?亦或那些個貴族小姐的秀髮?”

她這話半開玩笑,許奕安暗自欣慰她對自己親和了不少,也跟着隨性起來:“那是,除你以外再無旁人。”

窗外淅瀝下起了雨,這個時節的雨水總不得停,把天色壓得更陰沉了些。

屋裏漸熱起來,無患闔着眼假寐,忽而有三兩滴溫水滴在了她的額上將她驚醒。

許奕安畢竟沒做過這樣的事,手上動作不熟練,總有水滴濺到她的臉上,卻沒注意到她越發泛白的臉色。

溫水流過何無患的額頭,險些漫入她的眼裏,令她頓感窒息,恍惚……正身處火光明滅的刑牢之中。

被倒提着淹入水裏,口鼻嗆水直往腦門倒灌,越是嗆咳越是痛苦,恨不得把頭顱敲開來的煎熬。不消片刻便會雙目通紅,幾日都沒法言語。

這種水刑向來是她最害怕的,每一次都生不如死。

可偏偏許奕安的笨拙卻激她想起了當時的感受,每一注淋過額頭的水流都讓她更加驚恐,不自禁屏着氣,再窒息也無法張口。

又是一個不小心,耳中灌入了些許熱流,許奕安正欲幫她擦乾,卻聽她毫無預兆的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她的一頭長發還被許奕安托在手裏,坐起時許奕安生怕弄濕了她一身,只能跟着起身,反倒絆翻了水盆,混着香膏氣味的熱水頓時傾瀉,浸透了厚厚的床褥。

何無患根本在意不了這些,往床榻內側縮着拚命地搖頭,無論許奕安怎麼關切都說不出半個字,張着嘴卻沒有吸氣,看着活活要把自己憋死。

“無患?無患你怎麼了!”

許奕安不明所以,但見她如此痛苦神情也着急,可無患只如夢魘般半點回應也無,又不肯讓他靠近。

“無患你冷靜一下,你看看我,我是許奕安啊,我不會傷你的。”

他也管不了什麼多,爬上透濕的床鋪想要安撫何無患。雖然放着讓她自己平靜下來不是不可,但這樣只會令她一次次把恐懼壓在心裏,一觸即發。

“無患,不怕的……”他緩緩上前,終於抱住了還在掙扎的她。

渾身都在發抖啊,明明沒有嗆水,喉頭像被扼住一般呼吸不暢,她到底經歷了什麼能有這樣的反應。

被攬入懷裏的無患依舊惶恐,搖着頭想要擺脫痛苦,可她渾身都被打濕,長發貼在身上,怎能讓她忘記水刑之苦。

直到許奕安的體溫透過來,才拉回了她的神志,又隱約聽他輕言哄着,如破水朝陽,從未有過的和煦。

熱水的溫度很快消散,許奕安生怕她凍着,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她披着,何無患也終於深呼了一口氣,抵在他的胸口神色恍惚。

上次她燒迷糊了,隱約記得他也是這般哄着的。

還……從未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為什麼,要這樣照顧她呢?

失態之後,她徒勞得掩面喟嘆,“抱歉……”

她的聲音帶着啞,一時無措地沒有動作。許奕安也沒有接話,將她抱到炭盆邊取暖,回頭收拾起透濕滴水的床鋪。

外頭的雨好像停了,滴答答的聲響不知是窗沿落下的還是床板上滴下的。

“你……受了很多苦吧?”

無患聞言垂眸,“比別人或許好些。”

她一身濕透,又要重新換藥,這次是最後一次了,皮肉傷癒合,再將養段時間,她就能徹底康復。

許奕安走神想着,待她痊癒離開,又會去刺殺岑侯?然後再次受傷甚至喪命?

“無患。”姑娘二字都沒有,他喚得有些心急,“你別去好么?別想着什麼任務,留下來好不好?”

無患錯愕回頭,“你瘋了么?”

許奕安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放下手裏還沒鋪好的墊襦,徑直逼到了她面前。

“再去送死就是你瘋了啊,就非得損人不利己么?你何必徒添自己的痛苦?只當世上再無你這個人,留下來不行么?”

“許奕安,有些話你還是別說的好。”

冷言打斷了他,無患站起身來,頭髮已經被烘乾了,新纏的細棉布還未包好,鬆鬆掛在身上。

許奕安對上她的目光,誰都不相讓,自打透露了自己大族公子身份后,他倒是硬氣了很多。“難道我說錯了?”

“不管你錯沒錯,別再說第二次,岑侯我必須要去殺,也必須要回何家。”

許奕安卻眉頭忽頓,“哪個何家?”

一直以來,他都沒有細問她的主家到底什麼來頭,眼下又聽她提及,忍不住懷疑起來。

無患的臉色更冷了幾分,“哼,養我的主君是當今宰相何雄,你說哪個何家?”

當今宰相,權壓帝王,許奕安着實吃驚不小。

竟沒想到……她是這般的來頭。

可即便如此,不,正因如此,許奕安才更要阻止她回去自尋死路。

“可何家在乎你么?按你們刺客的規矩,刺殺失敗,堂堂宰相會大張旗鼓得找你回去?回去之後又會怎樣?明明你那麼害怕,為什麼非要回去?”

這話無患竟無法反駁,但她自小被管束,服從主家是根深蒂固的烙印,豈是旁人三言兩語能撼動的。

她自己將細棉布纏好,薄唇抿得死緊,末了又不服氣地回頭瞪向許奕安,“別以為你能置喙我的事。”

這句話太生分,兩人間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係再次僵滯,許奕安倒是來了脾氣,把藥瓶往桌上一擱,氣不過得邁出房去。

他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前一腳可憐巴巴,他好心為她着想還被冷言冷語頂回去。

“我不能置喙……”杵在小院裏兩手叉腰,吹了好一會兒冷風的許奕安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乾脆指着西屋的紙窗叫囂道:“你這人就是死腦筋!虧得我還心疼你,你樂意找罪受沒人管你!你下次再……再……”

再這麼惹人揪心,他就能置若罔聞么?說能也是假話,他狠不下這個心。

一想到她那瑟縮痛苦的模樣,再惱火也氣不起來了。

這怪不了她,若是刺客動了叛主的心還得了,想必她有她的難處。

最終,他也只是無力嗟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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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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