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里的悲歌
雲鼎之國,昌盛數百年。
盛世歌舞,四海昇平。雲鼎的皇都自數百年前便被稱呼為間世城,這是皇族權利的中心,也是雲鼎最富饒的都城。
馬車一路搖晃過來,繁花小巷、高樓林立、雕樑畫棟,拔地而起,其崇如墉、其比如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賣的商販和騎着高頭駿馬的官府差役擦肩而過,身着各色衣裳和各式打扮的人比比皆是。
帶着嬰孩的婦人站在街頭賣藝人的攤前駐足觀望,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挺着大肚子的壯漢吞下一口烈酒,長長地噴出一口火焰;站在腳架上的綠冠鸚鵡蹩腳地學着人間的話語;訓猛獸的少女穿着綠裙,手裏緊握的鞭子“啪”的一聲甩出一個清脆的鞭花,那頭兇猛可怖的白虎在她的手下溫順得像只家養的小貓。
蟬衣掀了帘子,又是驚訝又是震撼,望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表演的藝人,嘴都快要合不攏。
她敲着外面,朝我轉過頭來,臉上一抹興奮的紅暈,只是同我激動地說道:“公主,公主,你快來看啊!”
昌林在旁騎着高頭大馬,穿着一身暗紅色的勁裝,頭髮用黑繩系了起來。看見蟬衣掀了馬車兩側的帘子探頭探腦,臉上頗為激動,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起來,他有些不滿地說道:“大街上掀了帘子,若是讓旁人瞧見了公主的尊容,還成何體統?”
蟬衣被他這樣一數落,心裏頓時不痛快,看了他一眼,將帘子重新拉了下來。
她心裏依舊激動的緊,退回馬車裏,便朝我興奮地說道:“公主,您真是沒看到,這雲鼎比我們大業可繁華多了!奴婢剛剛瞧見,竟有人從一面鏡子裏取出一朵花來!”
我淡淡道:“那是變戲法的,不足為奇。”
蟬衣卻還是在大驚小怪。
蟬衣自小沒有離開過宮廷,她生在大業,養在宮中,自然是沒見過皇宮外的鬧市繁街。
不過說起來,大業的確比不上雲鼎的繁華。
大業一共三十二座城池,連綿三千里的境線便已是國都盡頭。而雲鼎卻是城池上百,天南地北,窮盡荒漠海島,皆是它囊中之物。
在我來之前,宮裏的使臣便已經跟我說了些雲鼎的情況。
雲鼎現如今在位的帝王名叫蘇沉生,尊稱望志帝,已近六十高齡。一般來說,帝王的一生充滿了腥風血雨,能壽終正寢的都是極為罕見和難得,望志帝活到六十高齡還穩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就足以證明他不是一般的草包糊塗貨色。
而望志帝膝下的子女,除去那些早已在腥風血雨之中夭折的,籠統還剩下五子四女。
公主們年紀尚幼時便已經出嫁,唯一剩在宮裏的便只有尚未及笄的班淑公主。
大皇子幼年夭折,他的親生母親是望志帝的第一位皇后,郗元皇后。
郗元皇后出身將門,是雲鼎之國的將門郗家嫡女,曾是四大家族裏的第一美人,年少時養在深閨,嫁入皇室之後更是尊榮顯赫,備受寵愛。郗元皇后一生順風順水,卻在中年遭此大變,喪子之後深受打擊,自此心灰意冷,久居佛門,青燈古佛,再無所出。
望志帝沒有廢掉郗元皇后的皇后之位,也由此,太子之位一直空缺。剩下的幾個皇子裏,二皇子蘇揚瑜生性風流,不拘一格,時常尋花問柳,最愛千金散盡求美人。
四皇子蘇長陵生性散漫,愛好遊山玩水,是個十足的閑散皇子。
七皇子蘇北齊在外領兵,生性驕傲,剛愎自用,望志帝有意讓他磨磨性子,便將他派去了漠北,常年駐守大漠邊境,鎮守荒漠裏的漠琅族。
十六皇子蘇歡年紀尚幼,八九歲的年紀,生得冰雪可愛,又是望志帝最喜歡的妃子所出,自小便備受寵愛。
據說望志帝曾經遇刺,而當時剛剛誕下十六皇子的她,為了救望志帝,捨生擋了賊人一箭而死。望志帝感懷他母妃的一片深情,便將他過繼到了郗元皇后的名下撫養,對他倍加關懷。
聽了這些皇子們各自的身份,我問使臣道:“雲鼎不是還有一位六皇子,蘇華庭么?”
我曾聽說,溫懷遠向雲鼎求助,望志帝本是沒理會,但是六皇子蘇華庭卻是在朝堂上力排眾議,自請出兵,幫助了溫懷遠一同攻入雲城。
正因為得了雲鼎六皇子蘇華庭的幫助,溫懷遠才一舉奪走了我雲氏一族的天下,將大業擁入懷中。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去和親。
那時我仍在大業宮中,水汀花肆,垂蘿蔓蔓。
使臣臉上浮現了一抹複雜的神情,帶了一絲鄙棄,眼神微妙:“六皇子?若要是真論起來,他倒是配不上皇子這個尊稱的。”
我很好奇。
使臣朝我說道:“公主有所不知,望志帝心裏巴不得六皇子死了,也不想有這麼個討債般的兒子活在世上。”
我看着他臉上的神情,慢慢問道:“何出此言?”
這幾天下來,使臣大致已經摸清了我的性子,知道我算是平易近人,恰好左右無人,侍女立於花汀重影之後,他便大着膽子,敞開了話袋子同我講起來。
“公主你可不知道,那六皇子根本就沒帶皇族的血脈。帝下曾經在民間微服私訪的時候愛上了一位民間的女子,那就是六皇子的母妃了。”
聽見這等刺激的八卦,我來了興緻,挑了挑眉,越發好奇:“那跟六皇子不受待見,有關係么?”
使臣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只是一臉心痛地說道:“六皇子的母妃不過是個山野婦人,空長了一副漂亮的好皮囊,卻是大字不識、粗鄙不堪。帝下將她娶進後宮之中,這婦人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錦衣玉食,唯恐她冷着了熱着了,可她呢?卻從來沒給過帝下好臉色。”
我一聽這便是傳說中才子佳人、深閨金榜戲摺子裏最常見的一出虐戀情深,在榻上忙坐直了身子,一邊吃着旁邊石桌上擺着的蜜棗,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專心致志地問道:“然後呢?”
使臣聽到我這般感興趣,像是受了莫大的鼓勵,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了下去:“這山野村婦不識抬舉也就罷了,帝下願意寵着她,也就寵着了,可卻不知道,這山野婦人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跟宮中的一個侍衛私通!”
我驚呆了,不動聲色地咽下了一口差點嗆在嗓子眼的蜜棗。
這事可鬧得大發了,怕是民間的戲摺子都不敢這麼寫。
使臣說得眉飛色舞,我這個聽客也聽得津津有味。
他繼續說下去:“宮裏的人發現她和那侍衛私通的時候,六皇子的母妃便已經懷了三個月身孕。誰都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帝下的還是那侍衛的,帝下氣得不輕,將那侍衛凌遲至死,又誅了九族,六皇子的母妃則是被打發進了冷宮,再沒有被放出來過。”
我唏噓了一聲,假設這種情況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這下場大都也差不離。
“而後六皇子的母妃死不認罪,帝下惱怒不已,卻還是沒再追究下去。六皇子出生之後,他的母妃就瘋了。六皇子自小在冷宮裏長大,六歲的時候,帝下算是想起了他這個皇子的存在,便命人將他從冷宮裏接了出來。
“帝下念着他可能還是自己的血脈,便沒再苛待他。可是六皇子就跟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似的,性子沉得很,連帝下都沒辦法調教好他。那時恰好大業與雲鼎互換質子,帝下便順手將他送去了大業,也就是公主你這雲宮裏。”
我回想了片刻,蘇華庭是做過質子,但我卻始終記不起蘇華庭的模樣,只得作罷。
使臣看着我的臉色,繼續講了下去:“後來雲帝剛愎自用,不願意再與雲鼎來往,便將蘇華庭送了回來。帝下本想蘇華庭該是有自己血脈的,可沒想到蘇華庭竟然長得不像帝下,生得跟他母妃倒是神似的很。帝下一見到他的臉,便想起當年的恥辱,心裏愈發憎恨,將他打發去了軍營里,便再也沒管過他。”
我的手指擱在盛着蜜棗的盤子旁,若有所思地問道:“若是望志帝真的這樣厭惡他,為何不直接將他除掉呢?”
使臣訕訕一笑,說道:“公主,若是有人自願做了你看家護院的僕人,卻又不需要什麼酬勞,你會拒絕么?”
我思索了片刻,說道:“興許會吧,這佔便宜的買賣,誰不會做呢?”
那使臣點頭道:“那就是了。宮裏的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六皇子蘇華庭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他不得帝下的心意,充其量就只是個用盡便棄的棋子。帝下不過是將他當作一個看家護院的僕人。帝下覺得自己能掌控住他,但是日後可就說不定了。所以,帝下的心意大家都是明白的,待到帝下哪日駕鶴,六皇子自然也是也要殉葬的。”
我越發覺得這個六皇子可憐了。
他出身卑賤,被人冠上不恥的印記。
我父君在的時候,和雲鼎交惡,估計對蘇華庭也不怎麼樣。他年幼時被送來大業做質子,聽我母妃的描述,他性子沉,不善言辭,不肯與人說話,想必也是受盡凌虐和欺辱。
然後他又因為我父君的原因,被人棄如敞履,在兩國之間扔來扔去。現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國,又被當作用完即棄的棋子,面對宮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結局,還要裝作無事人一般言笑晏晏。
我稍微設身處地想了想,便覺得萬分悲怨。
倘若是我,面對如此情景,我一定會理所當然的心理扭曲,往一個恐怖的變態養成道路上狂奔不返。
使臣對我說道:“蘇華庭雖生得上佳,骨子裏卻不招人待見。公主千萬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與他扯上了關係。六皇子不得帝下歡心,宮裏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旁人只將他當作空氣便是了。公主若是進了宮,切莫引火上身。”
我點頭如搗蒜,明知道一個人極為有可能是個變態,我怎麼還有心思去招惹他?
順便還嗟嘆了一句,可憐生在帝王家。
有句話說得對,皇族相殘,四海通用。不止是在大業,就連雲鼎也一般。這個勢力的世界,皇權至上,帝王家還真是無情。
遠遠便瞧見了皇城。
皇宮宏偉,城牆百丈,過了三重門之後,便是皇宮內城。
碧瓦朱甍,層樓累榭,鴻圖華構,雕欄玉砌,九十九階白玉階梯上刻着盤龍與飛鳳,殿堂樓閣,飛檐反宇,桂殿蘭池,四周皆是繁花如瀑,宮婢容色清麗,妙齡花娘穿梭其中。
馬車徑直往使館裏去了。
早在常青城時,回稟的人已經將消息告知了皇廷。從秋月宮出來接見的宦官和大宮女已經遠遠候着了。
使臣一邊走,一邊朝我笑道:“公主一路車馬勞頓,想必也是乏了。臣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的便是由邱公公和碧靜姑姑來教授公主這宮裏的規矩了。”
我點頭謝過。
秋月宮是宮裏特意給大業送來的和親公主安排的行宮,換而言之,那就是我以後的寢宮。
宮裏派來的兩個主事人,宦官名為邱長北,已經五十來歲,是宮裏侍奉過幾位后妃的老人。碧靜姑姑則是二十來歲的大宮女,她十歲便入了宮,年紀雖輕,卻已在宮中待了十來年,懂得瞧人顏色,做事滴水不漏。
邱公公不止負責我秋月宮,還同時是另外兩個外族和親公主宮裏的掌事。聽他說,宮裏另外兩個和親公主一個叫銀容,一個叫玉鏡,都是妙齡年紀,一個在漠琅族本就不受寵,另一個則是朝臣家裏自願和親后被封為的公主,容貌氣質都比不得我。
對於大業會送我來和親這件事,邱公公也是非常驚訝。當年大業國之慶典上,十萬兵甲劍擊伴奏,一曲素冠至樂舞名動天下,連雲鼎都聽說了我這昭容公主的名頭。按理來說,兩國和親,若非兩國帝王互相點名道姓的定下人選,基本上都是會送一些不受寵愛的公主往來,更有甚者,會封了其他大家族裏的嫡女為公主遠嫁他國。
將國中最出色的公主送過來的事情,倒是罕見。
邱公公見了我,心裏似乎是較量了一番,覺得憑藉我這資質,或許還能搏上一搏,便將重心放到了秋月宮,由着對我們的照顧好了許多。
現如今背井離鄉,蟬衣雖然畏首畏尾不敢出門,但是更多的卻是好奇這雲鼎的繁盛,整天探頭探腦卻又不敢出宮。大禮未成,昌林也沒有離開,住進了離秋月宮不遠的驛館之中。
在秋月宮休息了幾天後,邱公公告訴我,上面的意思是婚期延後兩個月。他們覺得,我好歹是大業最尊榮的公主,也是錦衣玉食養大的,不想婚事過於倉促,怕是委屈了我。
先等我適應了雲鼎的生活,兩個月之後再與蘇揚瑜成親。
據說這是蘇揚瑜向望志帝請求的婚期后延。邱公公喜笑顏開:“公主可真是有福氣,二殿下是將公主放在了心上,怕公主受委屈,所以才會去求帝下,讓這婚期后延。”
我喜出望外,巴不得這婚期往後延得越久越好。
邱公公又說道:“二殿下是帝下最鐘意的一個皇子,只要他肯收些心放在朝政上,保不齊太子之位就定了。現如今公主你得了二殿下的歡心,必然是要成為正妃的。”
我內心一愁,卻還是面不改色地點頭,一副誠惶誠恐感激不盡的模樣。
邱公公沒察覺我的敷衍,看着我感恩戴德的表情,很是滿足,一頓天花亂墜,差點沒把蘇揚瑜給誇到天上去。
臨走之前,邱公公吩咐道:“明日晚上有場晚宴,是帝下和諸位皇子公主們的閑庭小聚。二殿下說了,希望公主也能去。”他笑着,“明日傍晚,二殿下會來秋月宮接公主同行,請公主你梳洗打扮一番,以二殿下准王妃的身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