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滿城風雨里,窺見一方天光

在這滿城風雨里,窺見一方天光

我心中極為惆悵。

蟬衣卻興奮得要命,聽到邱公公那番話,她一個勁地朝我說道:“公主!沒想到二殿下這麼重視你,你若是嫁給了二殿下,日後必然是成為正妃,自此錦衣玉食,不必再受任何苦,這可真是太好了!”

嗯嗯嗯,好好好,好極了。

碧靜姑姑走了過來,聽到蟬衣這樣口無遮攔,當即眉頭一皺,說道:“莫要胡言亂語,這婚事還未定下,二殿下還有數位側妃,你這樣大呼小叫被有心人聽了去,指不定傳到外面,還要說公主殿下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蟬衣挨了她這麼一訓,扁了扁嘴,頗有些怕她。但她依舊高興得不行,去柜子裏挑了又挑,選出幾套好看的衣裳,又從首飾盒裏拿了些許手鐲耳環,在那裏對比着擺弄。

我心裏惆悵得很,對鏡自嘆。

桌子上擺着九重琉璃塔,碧靜將香料砌了進去,外面春日暖陽,院子外開着嬌艷的白玉蘭,透過窗軒上鏤空的窗格,微風送來清甜的花香。

這幾日相處下來,我也大致明白,碧靜姑姑心胸寬厚,做事老成,是個可靠的婢女,蟬衣年紀尚小,做事毛手毛腳,若我真要在雲鼎宮中長久,還是要將她變作自己心腹。

碧靜姑姑是個聰明人,見我心情低落,只顧着望着外面,走到我身後,拿起一隻白玉簪子,插在我的頭上,語氣沉穩地說道:“奴婢知道公主心裏有些不願意。但是公主,有些事情,並非你我所願,何況,二殿下的歡心不能長久,現如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我知道她在鼓勵我放手一搏。

哪個宮裏的婢女不盼着主子有出頭的那一天呢?

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連帶着身邊的人都備受恩澤。

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第二天傍晚,太陽剛下山,天邊仍有火紅的晚霞,蘇揚瑜便來了。

碧靜姑姑以往在二皇子的宮裏侍奉過一段時間。她告訴我,蘇揚瑜最喜愛的就是美人。他的母后是雲鼎宮中最受寵的慶貴妃,蘇揚瑜秉承她母親的樣貌,性子也都不差,望志帝也挺是欣賞他,隱隱約約有些讓他做太子的意思。

但是蘇揚瑜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好美人。

說通俗點,便是好色。

蘇揚瑜自小養在美人堆里,從小到大但凡他看上的貌美女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望志帝怕他被女色所誤,便不怎麼允許他求親,但耐不住蘇揚瑜寂寞難耐,坊間尋花問柳從沒少了他的蹤影。

他踏着滿地的玉蘭花而來,背後跟着兩個宦官,低眉順眼。

風起時,滿地花香浮動,蘇揚瑜站在遍地雪白里朝我一笑,唇紅齒白,風流倜儻,是個俊俏的皇子。

似乎宮裏面錦衣玉食養出來的皇子公主們,樣貌都不算差的。

我站在秋月宮的殿前,朝他盈盈一拜:“二殿下。”

蟬衣和碧靜姑姑都站在我身後,邱公公也是在旁側候立,看着蘇揚瑜的神情。

今天我穿上一身水藍色的華裝,白綾束腰,裙擺流蘇搖曳生姿,袖口花紋繁華隆重,皆是別出心裁。

蟬衣費了小半個時辰才將衣裳挑好,碧靜姑姑給我梳了個時下最流行的流雲鬢,同我稱讚道:“公主這頭髮又黑又滑,披在肩頭跟綢緞似的,不如刪繁就簡,省去那些步搖玉搔頭,直接用白玉簪子別著便是。”

我覺得碧靜姑姑說得挺有道理,便點頭應了。

現如今我站在秋月宮殿前,朝着蘇揚瑜盈盈一拜,蘇揚瑜的眼睛都直了。

我打量了蘇揚瑜兩眼,他眉宇間帶着一絲驚艷,瞧着我,半晌才反應過來,抬步朝我走過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世傳昭容公主乃是大業第一美人,今日一見,冰肌玉骨,果然是世間絕色。”

我矜持地一笑。

他痴迷地看着我,忽又笑起來,說道:“公主,你我已有婚約,不必這般生疏,喚我揚瑜便是。”

我故作怯弱一點頭:“是,二殿下。”

我只覺得這對話真是惡俗極了。

想也不想,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該是“美人我都說了,不必叫我殿下,叫我揚瑜,來,叫一個聽聽”。

果然,蘇揚瑜朝我寵溺一笑,含情脈脈道:“都和你說了,別叫我殿下,怪生分的,叫我揚瑜,來,叫一聲我聽聽?”

這可真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我含羞帶怯地嬌嗔道:“揚瑜……”

蘇揚瑜的身子酥了半邊,如痴如醉地望着我。我故作嬌柔地回望着他的目光,只覺得雞皮疙瘩爬了滿身,身後蟬衣打了個哆嗦,估計是被我這肉麻的聲音給嚇着了。

蘇揚瑜對我的表現很是滿意,他深情款款地對我道:“硯兒,今日你我情定,日後我定會對你千百般好。你不知道,我都有些後悔求父皇將婚期后延了。”

他這熱情似火倒是把我給驚着了,我是知道蘇揚瑜愛美人,卻不知道他一見了我就擺出一副迫不及待花前月下纏綿悱惻的模樣。

我很懷疑是不是他的眼睛一見到美人就會發光。

我故作嬌怯道:“揚瑜這樣說,可真是調笑雲硯。”

蘇揚瑜一笑:“哪裏哪裏,我哪敢調笑美人?”

夏初近夜的風帶了一絲纏綿的香氣,許是夜來香開了。

宮廷后宴擺在瓊花居,聽說本是皇子公主們的小聚,但恰好又臨近十六皇子的生辰,便也算是給十六皇子慶生的喜宴。

蘇揚瑜帶着我一路往瓊花居去了。路上,他時常不忘對我表達他的愛慕之情,溢美之詞宛若滔滔江水一般砸到我的身上。

想來,他是極為喜愛我的這張臉吧。

身後的碧靜姑姑和蟬衣相視一笑,心裏皆是一松。

前方繁花深處,燈火通明。

宮廷中的婢女容色艷麗,穿着輕薄裙擺,宛若穿花蝴蝶一般穿梭在酒宴之間。

流水宴一字擺開,前面歌台舞榭,假山層疊,流水曲殤,鼓樂齊鳴。

穿着羅裙的舞姬踏着拍子在場中旋轉,旁邊的樂師彈着琴,歌姬清喉,宛若鶯啼。

前面坐着的一排人,最裏面的人就該是望志帝了。

遠遠望去,望志帝年歲已高,雙鬢生着銀絲。因為是家宴的原因,他並未穿得多隆重,一身明黃色的衣擺,虎背熊腰,眉宇間有刀刻般的皺紋,看上去不怒自威。

他的旁邊,依次坐着幾個妃嬪,有雍容華貴風韻猶存的慶貴妃,也有年輕貌美的妃嬪。緊接着的那個華貴少女穿金戴銀,看她和旁側的一個妃子竊竊私語的模樣,估摸着年歲,想來應該是那個唯一留在宮裏的班淑公主。

班淑公主對面坐着一個皇子,猶如閑庭賞花一般,絲毫沒有讓這美景入了一分眼。他自顧自地依靠在椅上,手裏挑着兩串提子,正百無聊賴地看着場中的歌舞,眼裏滿是不耐。

而宴席間最下的一位小殿下,定然是十六皇子蘇歡了。

他年紀小,生得粉雕玉琢,正在拿起桌上的酒盞,想要偷偷喝口酒。身後兩個俏麗的宮女站着,見他動作,連忙伸手拿了酒盞,溫聲軟語地勸住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背後假山的陰影里是帶着刀的御前侍衛,黑壓壓數位,皆在暗處保護着他的安危。

歌舞昇平里,一曲落音。舞姬旋轉的裙擺猶如新綻的芙蕖,嬌麗的臉蛋上滿是吟吟笑意。

蘇揚瑜帶着我穿過人群,迎來的婢女們都畢恭畢敬地行禮,給他讓出一條道路。

他帶我走到席間,讓我站在他的旁側,朝台上的望志帝拱手喊道:“父皇,兒臣來遲了,請父皇責罰。”

他臉上笑意盈盈,看不出來一點請罪的模樣。

望志帝將目光從場中轉了過來,瞧見了我,心下當即瞭然,笑着說道:“這就是大業的昭容公主了?”

我行禮道:“昭容見過帝下。”

慶貴妃掩唇一笑,湊過去和望志帝耳語了幾句。望志帝滿意地笑了笑,朝我說道:“不錯,你生得容色上佳,知書達理,身份也不差,配得上朕的兒子。”

蘇揚瑜忙不迭地點頭,轉過頭來對我一笑。

慶貴妃朝我招手道:“過來讓我瞧瞧。”

我從席間繞了過去,一臉乖巧地走到她面前。

慶貴妃年近四十,卻是保養得體,風韻猶存。眉心點着五瓣芙蕖似的紅色花鈿,肌膚嬌嫩如少女。

她將我好好打量一番,眼裏很是滿意:“揚瑜有了個這麼個佳人做正妃,也該是收收心了,你若和他成了親,定要好好管管他,讓他少往風花雪月上想,這三千弱水,他一瓢哪裏飲得盡?差不多就得了。”

我故作羞澀地點點頭。

慶貴妃摘下一隻鐲子套在我的手上,又說道:“正巧揚瑜看中了我娘家司馬府的一個侄女兒,那丫頭也是不錯的,再過三月便要到及笄之齡,到時候與你一同入府,你可要多擔待些。”

我聽得毛骨悚然。

現在已經是二十房小妾了嗎?

看來我還是低估了蘇揚瑜的能力。

回首看蘇揚瑜,還興高采烈地將我盯着。我頓時不動聲色地咽下一口口水,笑得溫柔萬分:“那是自然的。”

坐回席間,蘇揚瑜朝我低聲說道:“我母妃同你說了什麼?”

我將手藏在袖中,慢慢地褪下鐲子,交給身後跪着的蟬衣,溫軟一笑:“沒什麼,她只是說,她中意我。”

蘇揚瑜笑眯眯地說道:“我也中意你,中意得緊。”

我艱難地朝他回眸一笑,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臉,裝作飲酒的模樣,好讓他看不見我臉上扭曲的表情。

蘇揚瑜將對面的那個散漫皇子指於我:“那是四弟蘇長陵,七弟蘇北齊在外領兵,一時回不來。”

散漫皇子朝我一笑,舉起酒杯示意。

蘇揚瑜又指着宴席上的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皇子說道:“這是十六皇弟蘇歡,他還小,很招人喜歡。”

蘇歡朝我甜甜一笑,露出剛落了乳牙的空槽:“嫂子好。”

不敢當,不敢當。

旋即,他又說道:“這是班淑,宮裏剩下唯一待字閨中的公主,她自小和歡兒養在一起,性子野得很,你可切莫招惹她。”

班淑公主穿金戴銀,生得俏麗,聽見蘇揚瑜這麼一說,頓時抬眼瞪他一眼,很是鄙夷地轉過頭去。

我有些納悶六皇子怎麼沒在。

蘇揚瑜瞧見我環視一周,問道:“怎麼了?”

我猶豫着問道:“宮裏不是還有一位六皇子么?”

蘇揚瑜喝了口酒,說道:“他那人,上不了這種檯面的。”

我看了他一眼,眼裏求知慾旺盛。

蘇揚瑜在我故作懵懂天真的目光前敗下陣來,說道:“我同你說,我那六弟不得我父皇的喜歡。你不必認識他。他那個人,不提也罷。若是真說起來,估計這個時候,是在哪裏執行任務吧。”

繼而,他又喝了口酒,毫不在意地說道,“畢竟物盡其用嘛!”

生為皇族中人,家族的夜宴他都沒有資格參加。

這還真是……慘絕人寰。

我喝了杯酒,場中歌舞昇平絲竹連綿,侍女們流水一般端上來的盤子裏盛滿了山珍海味,有些甚至是我從未曾聽過的珍品。

蟬衣和碧靜姑姑侍立在我的身後。

蘇揚瑜不時瞧着我,我見他大有想要去給望志帝稟報請求婚期提前,巴不得今夜就洞房花燭的心思,忙不迭擺出一副病弱的姿態,心裏鬱悶異常。

誰想要跟二十房小妾爭寵?真是要命!

場后突然跑進來一人,是個打扮得體的少女。

她身後跟着兩個侍女,皆是提着裙擺匆匆而來。這個少女生得清麗,低着頭,淚流滿面,眼睛通紅,走到蘇揚瑜的身後,行了個禮,朝蘇揚瑜低聲說道:“殿下,小皇孫又吐奶了,臣妾沒有辦法……殿下,您回去看看吧!”

這話聲音雖低,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要了我的老命,爭寵就算了,竟然還要跟有了孩子的女人爭寵。

那女子抬起頭來時無意與我對視了一眼,臉上遲疑了片刻。

我朝她無奈地聳了聳肩。

她像是確認了我的身份,臉色一白,對我也行禮道:“臣妾見過昭容公主……”

蘇揚瑜被她打擾了一番,心情不悅,只低聲說道:“你自己生下來的孩子,自個都帶不好,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那女子臉上淚水直流,她語氣愴然:“殿下,玉兒也許是想父親了,所以才會啼哭吐奶。殿下,你已經許久沒有來看過玉兒了。”

蘇揚瑜看了我一眼,眼裏柔情蜜意,旋即,他轉頭,又朝那個女子不耐煩似的說道:“我去做什麼?那小東西哭得我心煩,還有,你沒看見本王正忙嗎?”

這對話聽得我震撼不已,一想到我以後也是這樣的命運,我差點就要提前潸然淚下,為自己的將來先掬了一把同情淚。

蘇揚瑜卻還覺得我是在感動他表現出來的對我的在乎和對其他側妃的輕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女子哭了起來,蘇揚瑜臉一沉,似乎是要發火。她背後的兩個侍女連忙扶起她,那女子哭着說道:“殿下,你只要看一眼玉兒,殿下,算綠影求你了。”

蘇揚瑜卻還是那麼一副冷淡的樣子,冷冷地說道:“將娘娘帶回宮裏去,再這樣跑出來擾了我的心情,有你們好看的!”

我對蘇揚瑜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說的還是別人的孩子,可現如今這個可是他的血脈。

後面的兩個宮人扶起綠影,綠影幾乎要哭倒在地,勉強被架着站起來,望見我,不知她究竟想了些什麼,身子一歪,竟然直直朝我撞過來。

這就叫飛來橫禍。

我被她一撞,來不及避讓,面前檯子上的酒水淋淋灑了我一身。

蘇揚瑜頓時火冒三丈,朝着她低吼道:“你在做什麼?”

旋即,他立刻將面前桌上倒着的酒盞扔開,朝我關切地說道:“雲硯,你沒事吧?”

綠影當即跪在地上哭起來,一臉驚恐,一個勁地搖頭:“殿下,我剛剛只是眼前一黑,無意撞到了公主,臣妾不是故意的!”

酒水濺了我一身,滴滴答答順着我的裙裾往下淌。身後蟬衣輕呼一聲,碧靜姑姑連忙站起身來,拿了手裏的披風將我裹起來。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坐在高台上的望志帝,他開口問道:“怎麼了?”

綠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蘇揚瑜沒好氣地訓了她兩句,宦官稟告過之後,望志帝有些不高興,道:“揚瑜,玉兒病了,你這個做父親的也該去看看。”

蘇揚瑜頗為惱火地說道:“父皇,你不知道,玉兒三天兩頭都在生病,哭個不停,實在讓人心煩!也不知道綠影是在怎麼當的母親!”

綠影只跪在地上哭。

望志帝皺了皺眉,說道:“不管怎樣,你先回去看看吧,總歸是你的孩子。”

蘇揚瑜也不敢頂撞,只好拂了袖子,氣沖沖地走了。

綠影連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後一臉怯容,亦步亦趨地離開。

一場鬧劇至此方休。

我看得呆了。

望志帝瞧見我,又說道:“既然衣裳髒了,便去換一身吧。現如今剛入夏,淋了酒水,夜裏着了涼,可別傷了身子。”

我“嗯”了一聲,謝過禮,便和蟬衣、碧靜姑姑一起走出了瓊花居。

走得遠了,背後絲竹之聲歌舞昇平再聽不見。

宮廷偌大,繁花小徑交錯。蟬衣提着盞燈籠,宦官在前引路,碧靜姑姑朝我低聲說道:“前方是御花園。”

我心裏想着事情,倒也沒注意,只顧着朝前走。被打濕了的衣裳緊緊地貼在身上,怪是難受。

來時便看到御花園裏開了滿樹梨花,枝頭新白,如雪如霜。

滿園花香浮動,夜幕四合,滿天繁星。

才進了御花園不一會兒,前面忽見一點光亮,似乎是有人。

宦官提着燈籠,沿着花徑一路往下走去。

面前梨花滿枝,白如落雪。

梨花下,有人提着燈籠,靜靜地站在花庭之中。

看樣子是一男一女,男子長身玉立,負着手,似乎是在賞花。

女子身姿曼妙,穿着青衣。

待走得近了些,那個提着燈籠的青衣女子突然回過頭來。

我的心一沉。

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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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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